一九九二年深秋,我在香港沙田的一个山坡上闲住。推窗出去,一半是绿树织成的山壁,一半是迷迷蒙蒙的海湾,于是日夜只与鸟鸣和涛声相伴,想找个住得最近的朋友也得翻山越岭。
我的出生之地也依山傍水,与这儿非常相像,因此就我的本性而言十分厌倦喧嚣。但是,人生的道路也就是从出生地出发,越走越远,由此展开的人生就是要让自己与种种异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结果可能丧失自己,也可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把自己找回。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要实现后一种可能极不容易。为此,我常常离开城市,长途跋涉,借山水风物与历史精魂默默对话,寻找自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的生命坐标,把自己抓住。
如有神助,我竟来到了这个与自己的出生地非常相像的地方,而且要居住相当长的时日。我相信这是一种莫名的力量对我的提醒。我有一些正事要做,但在清晨薄暮,可以随意拿一枝笔涂涂画画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又驱使我去寻找远年的灵魂。我以往旅行中留下的一些笔记,又引诱我把已经开始的对话进行下去。
这儿有一种旷古的宁静,这便是对话的最好环境,就像哈姆雷特在午夜的城头面对他已经死去的父亲。父亲有话没有说完,因此冤魂盘旋;儿子一旦经历了这种对话,也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一九九五年六月八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