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天地间只剩下群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虹灯呢?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瀚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黝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木箱。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
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法子。
波波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的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以前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斩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木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件她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斧头,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颅时发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命。
他们真的是人?
人对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波波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在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
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脸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瘆瘆须茬儿的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的,凭什么来趟这趟浑水?”
波波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一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蹿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都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的弟子,叫“大八股”,那脸上长满了青瘆瘆的胡茬儿的大汉,“青胡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波波在点头。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六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
“何止走过两天!”波波的头昂得更高,“就算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上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
青胡子整张脸都发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波波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口吞下颗鸡蛋,也不成问题。”
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六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波波!”
“波波?”
“不错,波波,难道你没听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波波,波波,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波波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打打杀杀了。”
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啰唆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
“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还不够?还想来打我?”波波双手叉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敢来动手!”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六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六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钉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的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青的了,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波波还是用双手叉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狠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波波又再度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惜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六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分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条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七,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看着波波。
波波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
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波波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这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向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的咽喉。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地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