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
许开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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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战前的空气总是那么沉闷、紧张。
四周山野静静的,没有风,太阳早已西斜,落日的余晖泼血一样泼洒在五峰岭上,已被炮火袭击了无数遍的五峰岭像一张老牛皮一样干裂在沈猛子眼前。虽是初春,整个岭上却不见一星绿色,去年秋天还在的那一株株杨树、丛生的灌木,在一个冬天的炮火中全都化为了灰烬。焦黑,满眼都是焦黑。密密麻麻的弹坑、掩体让五峰岭显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空气里除了焦腥味,再也闻不到别的。
沈猛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趁这工夫,他想再到前沿阵地巡视一番。
这是场硬仗,来不得半点马虎。驻扎在山下米粮城的国民党11集团军43旅两天前刚刚吃了败仗,将近两个营的兵力丢在了这儿。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山上的尸体,让三营五营的战士们抬了一个晚上,最后实在抬不动了,副团长白健江一声令下,让战士们拿敌人的尸体就地做掩体。沈猛子现在看到的工事,几乎是拿国民党军的尸体堆起的。此刻他脚下踩的这个湿土包,下面就埋了六具尸体。当然,这些尸体里,也有72团的弟兄。没办法,恶仗一场连着一场,想喘口气都不成。43旅摆出一副吃定他的架势,入冬到现在,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猛,没给过他一天消停。一个冬天下来,72团熬得人困马乏,山上的供给快要没了,武器弹药频频告急。72团不仅没能按照上级命令越过女儿河拿下米粮城,反而被守卫在山下的国军43旅从岭下直逼到岭上。如要不是白健江指挥得当,一次次顶住敌军的狂轰烂炸,怕是脚下的五峰岭早就失守,他就得带着全团弟兄退守到原来的根据地华家岭了。
游击再也不能打,五峰岭绝不能失守,就算穿不过女儿河,拿不下米粮城,也要把阵地扩大到女儿河畔,跟敌军形成隔河对峙的局面。这是秋天就定下的战略目标,眼下,这个目标更不能动摇。这么想着,他冲走在前面的副团长白健江说:“健江,毕政委那边有消息没?”
这话问了等于白问,全团上下都知道,政委毕传云跟副团长白健江向来意见不和,白健江看不上这个眉目过于清秀、长着一副白净脸膛、说起话来喜欢拿腔拿调的酸秀才,他已经不止一次吼着要把他轰出72团了。如果不是沈猛子再三做工作,白健江才不愿意头上再压上一个政委呢。十几年了,白健江习惯只听沈猛子一个人的,更愿意在弟兄们面前喊他大当家的,这样喊起来顺口、亲热。什么团长、政委,喊起来就跟喊外家人一样。
白健江摇摇头。他的一双眼睛已经深陷下去,本来就瘦削的脸更像被刀刮了一般,骨头上紧绷着一张黑皮,显得他的颧骨格外地高,乍一看,跟厉鬼没啥两样。沈猛子心疼地收回目光,不再问下去。
政委毕传云是去年入秋时节由上级派来的,按上面的说法,72团是受降过来的,鱼龙混杂,虽是有沈猛子和白健江这样骁勇善战的指挥官,但队伍在国民党手下混久了,加上原本就是草莽出身,沾着一股匪气,如果不加整顿,难成大气。遂在整编不久,便将师参谋毕传云派来。毕传云又带来一个叫石润的,两人整天在队伍里宣传那些新思想、新理论,说要把这支草莽部队用新的军事思想武装起来,成为一支合格的人民武装。
啥叫合格的人民武装?沈猛子自己也很糊涂,对毕传云和石润搞的那一套,他本能地有点反感或抵触情绪。队伍是他沈猛子一手带出来的,最早在老家坝子营一带占山为王,后来傅作义手下有名姓孟的团长,硬要拉他出山,投奔傅将军。沈猛子早就对傅将军心生仰慕,加上占山为王终不是久长之计,遂带着手下百十号弟兄,投奔了将军。先是在孟团长手下干尖刀营,后来自立山头,拉起了骑兵营。中原大战时,他的骑兵营跟白健江的大刀队联手,更是如虎添翼,在津浦线北段屡建战功。民国二十二年,日军侵占山海关,揭开长城抗战序幕,他的骑兵营跟随大部队从绥远出师东进,在牛栏山一带跟日本鬼子展开殊死搏斗。此后四年间,他的骑兵营迅速壮大,虽在战场上屡次受创,但队伍士气一点儿不受影响。平型关战役时,他和白健江实际已拥兵一个团,别人的队伍都是越战越少,唯有他沈猛子和白健江是越战弟兄越多。后来,他被改编为第七集团军独立团。太原守城之战,阎锡山为保存自己实力,将主力调往临汾等地,使得第七集团军孤军作战,傅将军虽是下定舍身报国的决心,终因寡不敌众,惨遭失败。在日军第五师团的狂轰烂炸之下,太原失守,他们逼迫撤到石楼一带。随后,奉委员长命令,他的独立团离开傅作义部,前往临汾一带支援阎长官,不幸中途遭遇日本人拦截,与敌军展开三天三夜的血战。血战中他的弟兄损伤三分之一,愣是凭着卷了刃的大刀,拼掉了日军的一个旅。谁知就在他们借着夜色摸出狗儿山,往石楼方向撤退时,日军卷土重来,以十倍于他的力量向独立团发起攻击。气还未喘匀的独立团哪敢蛮战,沈猛子指挥着弟兄们边打边撤,想借夜色的掩护躲过此劫,心里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对阎长官旗下24师抱以希望,指望着24师能尽快赶来,对日军形成前后夹击,谁知……
娘的,每每想起这些,沈猛子就忍不住要生一肚子气,如果不是可恶的24师,不是胆小如鼠的屠兰龙,他沈猛子能到今天?能这么忍气吞声在18集团军旗下做一支爹不亲、娘不爱的“犬军”?是的,“犬军”!自从被逼起义,离开傅将军,成为18集团军312旅旗下一支收编部队,沈猛子心里这股火就一直窝着。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虽是没被犬欺,但顶多也就等于一只犬,所以在跟白健江私下商议军务的时候,他再也不称自己的72团为猛虎团,半是怨恨半是自嘲地将这支在跟日本人作战中迅速壮大最终又被日本人逼得改换门庭的威武之旅称为“犬军”。
“大当家的,这么打不行啊!”一直闷着声不说话的白健江突然停下脚步,望住他说。
沈猛子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跟自己出生入死近十年的白健江,一时无话。他清楚白健江话里的意思。从被312旅派往米粮山的那一天,白健江就对72团的前景抱以担忧,对他们两人的命运更是忧心忡忡。眼下虽是国共合作,按傅将军的说法,他被18集团军收编,跟在35军时没啥两样,都是抗日嘛。但他跟白健江心里都清楚,72团再也回不到傅将军那儿了。18集团军虽是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声称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他们,但这亲兄弟分明跟过去那亲兄弟不一样,甭说来自312旅的冷眼和蔑视,单就一个毕传云,也够他跟白健江受的。
如果不是毕传云执意要让他们放弃对刘集的进攻,改从正面进攻米粮城,由他和石润带一小股力量,采取瓦解劝降的攻心策略,劝说守卫在刘集的屠翥诚王牌师12师暗中起义,怕是白健江的大刀队早就砍进了刘集。当然,正面进攻刘集也不是上策,别人对12师不清楚,他和白健江却清楚得很。这支王牌师就跟72团一样,是屠翥诚屠总司令起家的队伍,屠翥诚带着它,征南战北,横跨11个省,历经数次劫难,最后在米粮山区占山为王,成为一支敢跟国民军任何一支部队叫板的虎狼之师。雄踞在米粮城内的11集团军说到底还是以12师为主力,其他都是屠翥诚在南北征战中收编的,当然也有从阎长官、汪主席等手下投靠到他旗下的。屠翥诚凭着11集团军,成为国民党部队里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就连蒋委员长也要高看他一眼。这些年,为了争夺和拉拢屠翥诚,国民党内部展开过一系列争斗,无奈,屠总司令谁也不投靠,什么时候都保持中立,握着十万大军,坐镇米粮城,管辖着米粮山区五个县、百万民众。凭借米粮山、女儿河,还有谷河,哪怕外面山摇地动,他这儿都是纹丝不动。
遗憾的是,312旅旅长唐培森却认为屠翥诚不过一介草莽,他手下十万大军也不过是一支贼寇,草包队伍。在国共两党再次公开合作的今天,唐培森别出心裁,非要72团打头阵,先期占领华家岭,继而攻打米粮城。唐培森的理由是,既然屠翥诚在国民党内部谁也不投靠,他就有可能成为共产党争取的对象。争取有两种方式,一是靠智慧,比如对屠翥诚旗下的谭威铭及12师。另一种就是打,对付屠翥诚这种老顽固,旅长唐培森认为打是最好的方式。
可惜,去冬至今,战火烤焦了五峰岭,唐培森的命令也下了无数道,72团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过女儿河,甭说拿下米粮城,就连屠翥诚看不在眼里的五峰岭,也不是他们想拿就拿的。屠翥诚逍遥自在地坐在米粮城,只派一个43旅,就把他们狠狠地阻挡住了。唐培森见72团进攻受阻,既不增援也不下达撤退的命令,只让72团死熬在这里。沈猛子有时想,唐培森没准是想借米粮城,将他和他的弟兄活活葬在这里。
这是一个极度悲观的想法,也很绝望,仗打到极度艰难时,沈猛子恨不得掉转枪口,去跟唐培森讨个说法。但这也只是一念之想,真要这么做,白健江和老乱肯定不答应。白健江和老乱对唐培森及312旅一点儿兴趣也没,认为讨说法都是一种多余。
“大当家的,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72团要想留下来,还得找傅将军。”
这是他们的主张,从到华家岭的那一天,白健江就秘密派人跟傅将军联系,如果不是沈猛子发现得早,及时阻止,怕是72团早就抄近道投奔了傅将军。沈猛子不是不想投奔傅将军,做梦都想。问题是,72团以现在这个面目去见傅将军,对傅将军是一种侮辱啊!
“我必须让72团换个面目,我要以我的方式去见傅将军!”这是沈猛子的决心,也是沈猛子的秘密。为此他死咬着牙关,在五峰岭跟山下的43旅愣是干了一个冬天。他们虽是没打过女儿河,但队伍的士气上来了,72团的那股拼劲又回来了。尤其是,72团的弟兄们现在已深深认识到,世上没有哪股力量能救自己,救自己,还得靠手里的枪把子!冲这点,沈猛子就得感激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冬季快要结束时,沈猛子有意放缓进攻的节奏,这点他还能控制,如果他不打,山下的43旅不会跑上来打他。他想给弟兄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也想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72团到底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必须想明白!
谁知就在他运筹帷幄的时候,山下突然发生变故,一场阴谋彻底颠覆了米粮城,也颠覆了11集团军内部!
屠翥诚被人暗杀了!
一向足智多谋、行踪诡秘的屠老爷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人暗杀在鸡公山!消息传出,惊声一片,整个国民党内部舆论四起,谴责声不断。紧跟着,围绕11集团军的未来,国共两党展开了一系列斗争。沈猛子闻知,也是一片伤感。毕竟,死去的是叱咤风云几十年、戎马生涯、驰骋彊场的一代枭雄!沈猛子下令72团停火,以此来凭吊这位令人尊敬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谁知就在他停火的第五天,旅部突然传来命令,旅长唐培森要72团火速开进女儿河畔,借11集团军内部大乱的绝佳时机,奋起反击,乱中求胜,一举夺下米粮城,为18集团军控制整个米粮山区赢得先机。
面对一纸电文,沈猛子陷入了深思。按说要夺下米粮城,这是天赐的大好良机,不论对方有多强大,只要军中无帅,他就是一盘散沙。况且屠翥诚一死,整个米粮山区都失去了主心骨,这个时候发动攻击,真是再好不过。唐培森在电文中明示,只要72团枪声一打响,312旅将全军压上,不惜一切代价,摧毁米粮城。为让沈猛子相信,312旅还火速送来了武器弹药及后勤供给。毕传云更是手舞足蹈,信心高涨得不行,愣是以政委的身份逼沈猛子下山。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猛子突然作出一个决定,全团撤到华家岭休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华家岭一步!
唐培森闻知,勃然大怒,在电文中威胁沈猛子,如果胆敢跟上级对抗,旅部将采取果断措施。沈猛子自然清楚,这果断措施是什么,无非就是让毕传云取代他。他冷冷一笑,给唐培森回了一句话:要打你来打!
结果,唐培森和312旅再也没了动静,甭说是大军压境,就连原来议好的增派一个团也没能兑现。至此,关于这位唐旅长的种种心迹,便暴露得一清二楚。沈猛子再次笑笑,想让他做殉葬品,难!
沈猛子对屠老司令的伤感是真实的,对屠老司令的怀念也是真实的。军人其实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说他狠,面对对手时真是狠到毒辣的地步,恨不能一挺机枪扫平米粮城。说他善,他又能夜夜望着鸡公山,望着屠老司令遇难的地方,默默流下伤心的泪。那段日子,沈猛子过得相当凄凉,一面要冒死顶着唐培森的命令,另一方面,又要考虑下一步72团该怎么面对山下的对手。如果不是阎长官抢先一步派原24师师长屠兰龙到米粮城,如果不是屠兰龙一来就给他下马威,让43旅深夜偷袭华家岭,说不定,这场战火早就熄了。至少,沈猛子是不想打了,真的不想打了。
可谁知,老对头屠兰龙愣是替唐培森点燃了这场战火!
五峰岭再次陷入到战火纷飞中。
一个月来,72团跟国民党军43旅死死地咬在五峰岭上,72团虽是胜多负少,但伤亡也很严重。尤其在43旅铁栅栏一般牢不可破的防线面前,72团也只能坚守,半步不得前行。眼下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如果不能及早拿下米粮城,控制整个米粮山区的局势,形势对72团将极为不利。偏在这个时候,屠兰龙又调集南线布防的46旅从侧翼咬住了他,让他攻--攻不得,退--退不回去,只能死咬着牙在五峰岭跟对方打起消耗战。前晚战事刚结束,沈猛子原想抽出三个营的兵力,摸到女儿河下游,从奇女峰一带摸过去,打46旅一个措手不及。兵力还没来得及布防,侦察连便送来情报,城内的屠兰龙正在调兵遣将,要把自己从24师带来的精锐之旅112旅顶到43旅后面,硬逼着43旅跟他打肉搏战。等双方兵力消耗得差不多,112旅再像猛虎一样从后面扑出来,一鼓作气将他吞掉。
白健江的担心,就在后面的112旅。
屠兰龙的险恶用心沈猛子岂能不清楚,如果112旅真的顶在了后面,这一仗不用再打,72团必输无疑,全军覆没的可能性都有。眼下他所以急着要知道毕传云的消息,就是想对毕传云抱一线希望。如果他真能说服刘集那边的12师,那72团还有一救。要是毕传云无功而返,他和他的弟兄们只能血洒五峰岭,成为112旅口中一块跑不掉的熟肉。
他不甘心哪!如果死在日本人刀下,他沈猛子还能落个抗日英雄,弟兄们的血也不会白流。让屠兰龙把他吞掉,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大当家的,当机立断吧,这冤大头,咱72团不做!”见他愁闷着脸不说话,白健江又说了一句。
沈猛子的步子猛地止住。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跑马坡下,二营的弟兄们正在加紧修筑工事,二营长钟连科光着膀子,露出黑亮的肌肉,跟战士们一道挖战壕。看见他跟白健江,钟连科从战壕里跃出,神色紧张地朝他们走来。沈猛子赶忙做出一个手势,示意钟连科别过来,他们只是顺道看看,并没有新的作战命令。钟连科犹豫了一下,又跳回到战壕里。沈猛子感觉自己的心扑腾了几下,刚刚被白健江一语搅乱的心似乎更乱了。
不能不乱!
副团长白健江是不同意打这仗的,宁肯丢下华家岭走人也不打这没意思的仗。三天前毕传云提出正面进攻,先干掉43旅,然后伺机冲进城内去。白健江就坚决反对:“打什么打,日本鬼子都到眼前了,不留着子弹打日本佬,干吗还要打自己人?”
“自己人?”毕传云居高临下地盯住白健江,他最不能容忍72团拿山下和城内的11集团军当自己人。“你现在是18集团军副团长,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军人,怎么还拿敌人当自己人?”
“我就拿敌人当自己人了,咋?”白健江对毕传云的质问相当不满,自从毕传云来到72团,他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暴躁。
“你--?”毕传云没想到白健江会说出如此没原则的话,一双豹眼怒瞪住白健江,刚要上纲上线,白健江竟提起自己的双枪,一怒而去。临出门,又丢下一句怪话:“扯鸡巴淡!”
沈猛子周旋在白健江和毕传云之间,大敌当前,日本人的炮火已逼近米粮山,11集团军又随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跟白健江一样,拿牢骚和不满掩盖心中的焦虑。他是一团之长,一言一行,都关乎到大局,更关乎到72团的命运。
当天晚上,白健江向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将72团兵分两路,一路退回到华家岭,坚守大本营。一路悄悄摸到奇女峰,抢占奇女峰十八洞,为将来做打算。
“你是说,放弃五峰岭?”沈猛子吃惊地瞪住白健江。
白健江目光一暗,叹息道:“不放弃还能咋,你还真打算听他的,正面进攻?”
这话伤心至极。坦率讲,沈猛子也不愿打这种消耗战,更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跟山下的国民军拼个你死我活。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国民军啊!但没有别的办法,从秋天到现在,毕传云的瓦解策略一直不凑效,驻防在刘集的12师拒不同意跟72团合作,起义更是天方夜谭。虽然他们答应不对山上的72团开一枪一炮,但72团真要敢跃过谷河,踩上刘集,拿刘集对米粮城进攻,12师也不是吃素的。12师师长谭威铭虽然对上峰调派屠兰龙接管11集团军心怀不满,但真要让他跟72团联手对付屠兰龙,怕是打烂脑袋也不干。旅长唐培森却听信毕传云一面之词,对和平收编12师抱着浓厚的兴趣。不只如此,连日来唐培森还再三用电文命令沈猛子,借12师按兵不动的大好时机,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米粮城,控制整个米粮山区。
拿他娘的脚后跟!沈猛子恨恨的。以一团之力,对付国民党军一个集团军,这种梦也只有唐培森这种人敢做。拿下米粮城,怕是让我沈猛子死在米粮城吧!
沈猛子决不是平白无故怀疑唐培森,他跟唐培森之间,是早有过节的。民国二十年冬,沈猛子的骑兵营还未跟白健江的大刀队联手。有天深夜,他正带着骑兵营的弟兄往十条河一带前行,忽然得知,离十条河不远的朱家镇,两支游击队秘密包围了孟团长所在的国民军26团。当时孟团长刚刚在前线吃了败场,国共两党的斗争如火如荼,国民党内部几派势力又明争暗斗,共产党抓住这个机会,采取游击战略,专门对准前线溃败的部队打。孟团长是跟阎长官的部队作战时受伤的,原本想退居朱家镇,喘口气再往十条河方向去。哪知脚步还未停稳,唐培森就闻着气息追了过来。那时的唐培森是游击大队大队长,之前他还主动找过沈猛子,劝沈猛子弃暗投明,离开姓孟的,跟着共产党干,被沈猛子严词拒绝了。那晚一得到情报,沈猛子便命令骑兵营兵分两路,从两翼火速插向朱家镇,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孟团长救出来。那晚的雪奇大,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透出一股森森寒气。沈猛子带着他的弟兄,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抢在唐培森他们发动攻击时,从后面打响了枪。那真是一场恶战啊,唐培森他们说是游击队,其实早已具备正规军的能力,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批新式武器,双方刚一交手,沈猛子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弱了。如果不及时调整战术,后果不堪设想。交战没五分钟,沈猛子便命令自己的弟兄往后撤。骑兵营是一支宁可战死也不退缩的硬汉子队伍,沈猛子连吼几声,不见有人后撤,弟兄们一甩开枪,双眼便红了,恨不得能像踩过雪地一样踩过游击队员的身体。沈猛子担心弟兄们会中计,抬起手里的歪把子,冲天放了三梭子。这三梭子一响,弟兄们就知道,大当家的怒了。于是,骑兵营边打边撤,很快退到一山崖下。仗着山崖的掩护,骑兵营跟唐培森的游击大队胶着到了天亮。天一亮,朱家镇那边的枪炮声便密集起来。沈猛子知道,孟团长那边开始反攻了。
反攻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黑,游击大队长唐培森那次是被沈猛子彻底激怒了,本来包围朱家镇擒获孟团长对他来说是件囊中取物的事,他志在必得,哪知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搅了他的好梦。唐培森下令,集中火力对付骑兵营,既然收编不了就干脆灭掉你,这是唐培森那天的真实想法。后来他才明白,消灭沈猛子比收编沈猛子更难,难十倍、百倍。双方战到第二天傍晚,游击大队已明显处于弱势,他们的体力被沈猛子消耗得差不多了,弹药也快没了。沈猛子居然跟他玩比游击还游击的战术,仗着自己胯下有马,来去速度快,跟他在茫茫山野间打雪仗,弄得他不得不把游击大队分成几股,占住几个要道打。这便是他犯下的错误,他中了沈猛子的计。沈猛子就怕他不兵分多路,只要一分开,游击队的强势火力就没了,等于是让他牵着鼻子打。黄昏时分,孟团长在另外一股弟兄的接应下,成功突围出朱家镇,朝十条河方向去了。沈猛子还不过瘾,又拖着唐培森打了一个多时辰,估摸着唐培森枪里没几颗子弹了,冲天放了两梭子,才扬长而去。
朱家镇解围战对唐培森是个耻辱,后来沈猛子得到的消息,是唐培森挨了批,按游击队和共产党那一套,作了检讨,还被官降一级。这是他跟唐培森第一次正式结怨,后来,他们又结过几次,总体讲,只要交手,准是唐培森败北。直到收编前那场血战,沈猛子才栽了大跟头,让唐培森狠狠地报了一箭之仇。
18集团军整编沈猛子后,唐培森非要将沈猛子的独立团收到312旅旗下,不能不说没有报仇血耻的私恨。
疑惑归疑惑,仗还得打。这点上,沈猛子相当理智。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他做人的气概。什么时候都要以战事为重,这是他身为军人的一个原则!
白健江不愧是白健江,嘴上虽然牢骚不断,一旦打起仗来,立马就变了个人。而且越是恶仗,他打得越过瘾。72团凭借三个营的兵力,愣是报销掉了屠兰龙一个团。但这只是一场小胜利,表明不了什么。两天前他们对付的是屠翥诚的43旅。屠老爷子虽是治军有方,但毕竟这些年米粮山太安逸了,外面打得天昏地暗,屠老爷子的米粮山区,却是莺歌燕舞,太平得很。11集团军养尊处优,过惯了消闲日子,战斗力早已没法跟以前比。现在屠兰龙把他的112旅顶在了后面,这仗,就彻底不一样了。
打,还是退?沈猛子一时也陷入了两难。思考片刻,他道:“兄弟,不是我沈猛子不想退,不为弟兄们着想。眼下,你我只有往前冲这一条路啊!如果真把五峰岭丢了,怕是……”沈猛子没把话讲完,但他相信,话里的意思,白健江听得懂。
“可这是一条死路啊!”白健江自然明白大当家的要说啥,五峰岭要是真丢了,唐培森那边,绝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但他仍不甘心,还是想斗胆劝说沈猛子撤出五峰岭,对军人来说,保存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啊!毫无意义的损兵折将,等于是自取其辱、自断手臂,这种傻事,不是72团做的!
“兄弟,啥也甭说了,尽力打吧,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算是火坑,你我也得跳!”沈猛子心事重重地盯住白健江,脸上满是不得已的苦衷。良久,目光一转,投向远处苍苍茫茫的奇女峰。
暮色渐深,奇女峰变得模糊。那苍苍茫茫的人间仙峰,还有若隐若现的仙界十八洞,一下就让两个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事愁重起来。两个人站在山坡上,用沉默代替了交流,心里却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屠兰龙真的会跟他们玩命吗?
十分钟后,沈猛子接到三营报告,说战前准备做好了,请团长视察。沈猛子摆摆手,三营那边他放心,不用再去浪费时间,他放不下心的,是布防在右翼的五营和六营。这两个营打突击战行,打守卫战,力量弱了点,办法也少。还有六营长兰校石最近情况不大对头,这人思想越来越往毕传云那边去了,好几次会上,他竟公开站出来替毕传云说话。沈猛子一直想跟他谈谈,探探他的底子,无奈屠兰龙和11集团军不给他这个时间。想想,从守卫战开始,他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走,到老兰那边看看。”他硬拉起白健江,朝六营的防区走去。
暮色苍茫中,山野越来越迷蒙。远处的河,近处的岭,还有脚下被炮火烤焦的山地,仿佛随着下一场恶仗的临近,变得陌生,变得狰狞。天地都像凝起了神,屏住呼吸在等待血战的开始。
沈猛子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已经迈不动似的。好几次,他都想停下来,退回到某个安全的地带去。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敦促他,你必须得昂起头,必须得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愤愤一甩头,将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不切实际的浑蛋想法轰出去,开始一门心思为下一场恶战作准备。
越过一大片荒地,脚步正要越过洪水沟,侦察兵突然送来最新情报。沈猛子听到一半,头发根嗖地就竖了起来。侦察兵报告,一直笑坐在娘娘山上坐山观虎斗的土匪刘米儿也伺机而动,悄悄向72团右翼靠近!
要知道,在这茫茫的米粮山区,除了屠兰龙和他沈猛子,还有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土匪刘米儿!
“情报可靠不?”沈猛子打断侦察兵,厉声追问出一句。
侦察兵啪一个立正:“报告团长,刘米儿的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正在摸过红水沟,天亮之前就能到达奇女峰。”
“娘的,土匪婆,敢跟老子来这一手!”白健江哗地就火了,拔下腰里的枪,就要往前扑。
沈猛子一把拽住他:“健江,你要干啥?”
“干啥?老子先一枪敲烂她土匪婆子的头!”
“你给我回来!”沈猛子强行扯住白健江,又跟侦察兵问了些情况,转身冲勤务兵喝道:“马上通知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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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团临时指挥部设在华家岭通往五峰岭的一座窑洞里。
说是开会,其实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乱他们几个人,各营营长都在前沿,不敢轻易撤下来。老乱跟白健江一样,也是坚决不同意打这场仗:“这都啥时候了,应该想办法跟姓屠的联起手来,对付小日本鬼子,一个被窝里咬来咬去,算哪门子英雄?”这是老乱几个月前顶撞政委毕传云的一句话,就因了这句话,老乱差点被毕传云关了禁闭。
一听娘娘山那边的土匪刘米儿有了行动,老乱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奶奶的,他刘家丫头,敢?”
“有什么不敢的,人家现在是以逸待劳,有的是精力。”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听侦察兵把详细情况说说。”沈猛子努力压制住脑子里那些扑扑往上跳的想法,尽量保持出一份平静。不管怎么,他还是不太相信刘米儿会以逸待劳,打72团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真是那样,他沈猛子就看错人了!
两个月前,沈猛子跟刘米儿见过一面。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对毫不相干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谈了一个通宵。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被外界传得魔头一样的刘米儿,竟是一个很重义气的女人。不只是义气,她身上还有股侠味!沈猛子正是被刘米儿身上的那股侠义打动了。
那次之后,他对这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感觉全变了。此人绝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黑,更不像毕传云跟石润描述的那么十恶不赦。沈猛子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他想,一定是侦察兵把情况搞错了。
侦察兵叫陆一川,二十出头,他是年前专程从老家坝子营跑来投奔沈猛子的,算是个性情中人,念过书,有文化,还跟着坝子营的拳师王铁臂学过些拳脚。沈猛子试过,小伙子身手不错,反应快,当侦察兵是块好料。
陆一川又将侦察到的情况复述一遍,沈猛子突然问:“过了红水沟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只眼数过,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总共加起来有350人。”
“一个一个数的?”沈猛子又问。
“嗯!”陆一川回答得很坚定。沈猛子相信,陆一川没说谎,单凭陆一川,是绝没这个本事的。他来部队才三个月,能摸清山势和方向就不错了,另一位侦察兵四只眼却有这个本事!四只眼是72团资格最老的侦察兵,虽然只有22岁,跟着沈猛子枪林弹雨里,却混了有八年时间。八年里,他的那双鹰眼越来越锐利,还有那双神奇的耳朵,能贴着地面,不用眼,凭地面的动静就能听出对方大约有多少人。
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是刘米儿的两支精锐,号称她的左膀右臂,除了起家时的“红粉团”,刘米儿手下,就这两股人马厉害。这就有了疑点,就算刘米儿要偷袭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营就足矣,用不着把家底子全押上。72团从进驻华家岭到现在,刘米儿压根儿就没拿他沈猛子当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兰龙身上。上次她还说:“我刘米儿跟你无怨无仇,跟共产党也无冤无仇,你占你的华家岭,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过红水沟,咱们就是朋友!”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派人越过红水沟,难道……
沈猛子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又匆忙摇头排开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会不会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联手?”老乱插了一句。
“不会吧,年前他们还在女儿河干过一仗。”沈猛子犹豫道。
“此一时彼一时,年前日本人离咱远,眼下小鬼子快要打过马儿山了。小鬼子一来,啥变数都有。”老乱道。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眼下三方势力,数我们最弱。如果刘米儿提出跟屠兰龙合作,屠兰龙会答应的。把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让给刘米儿,对屠兰龙来说,是个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说过,土匪婆不是什么好人,亏你们还一个个夸她。”老乱这人说话向来不分场合,心里咋想,就给你咋往外冒。说错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丑。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乱:“先不要乱猜,我看形势没那么糟,大家还是多想想,怎么对付43旅?”
“咋对付?一个字:拼!”
老乱话音刚落,又有侦察兵闯进来:“报告,43旅往后撤了。”
“什么?”沈猛子猛地转过身,诧异地盯住个子不高的侦察兵。
“20分钟前,43旅悄悄从我六营控制的山坡下往后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儿河畔。”侦察兵又说。
“112旅呢,顶上来没?”沈猛子情急地问。
“112旅按兵不动,目前还没有往上顶的迹象。”
“继续侦察!”
“是!”侦察兵一个立正,敬完礼往外走了。窑洞里突然静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
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让人震惊!谁也没有想到,43旅会在这时候往后撤。刚才被沈猛子压下去的那个想法再次冒上来,莫非,屠兰龙也闻到了刘米儿的动静?
“会不会有诈?”半天,白健江警惕地问出一句。他的一双狮子眼暴凸着,两只耳朵兔子一般机灵地竖了起来。这就是白健江,一旦紧起神来,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会动弹。
没有人回答他,谁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这仗打得云里雾里,平日那些老套数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会儿,沈猛子一把抓起军帽说。
几个人跟着沈猛子,疾步走出窑洞,朝六营防守区那边走去。还没走出百步,就听到六营长兰校石的声音。
“我说大当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说他们会逃,你还不信。”
沈猛子几个箭步越过去,迎上兰校石:“情况到底怎么样?”
兰校石摘下军帽,边擦汗边说:“苟贵堂那个尿裤子的,哪是我独立团的对手,这不,龟儿子当孙子了,摸着黑开溜了。”兰校石的声音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得意。苟贵堂就是11集团军43旅旅长,最早时候,他跟兰校石在一个部队里扛枪吃粮。兰校石说的尿裤子,是苟贵堂刚当兵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真事。当时他们所在的阎长官部跟傅将军部因一场误会交了手,双方枪还没打响,新兵苟贵堂就尿了裤子,后来还是兰校石把他背下战场的。
“老兰,千万别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当家的,我兰校石也不是猪脑子。苟贵堂是确确实实撤了下去,阵地弃了,枪炮也带走了,不过纳闷儿的是,黄校锋怎么不顶上来?”
黄校锋就是112旅旅长,跟屠兰龙同属黄埔军校学生,年纪比屠兰龙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毕政委那边有了好消息,只要谭师长背后踹姓屠的一脚,姓屠的一准儿顾了前顾不了后。”兰校石显然是把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归结在了毕传云身上。沈猛子却不敢抱这奢望,他让老乱陪兰校石继续到前沿阵地密切观察,自个儿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走去。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当家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刘米儿跑来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瞒过白健江,这双狮子眼,毒啊!不过他还是不敢承认:“真有这等好事,你我就烧高香了。”他的口气似喜似悲。
“我看这事像,要不然,屠兰龙没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这次没说话,心里急着想证实什么,脚步迈得飞快,白健江紧追慢赶,才能跟上。夜色已经很浓了,炮火烧焦的土地上,血腥浓烈到惊人的地步,夜气挟裹着刺鼻的腥臭还有尸体的臭腐味,熏得人无法呼吸。两个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脚步显得比平日都灵活,心情却比黑夜更沉重。走着走着,沈猛子脑子里,就不可阻挡地闪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野性十足的脸,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军人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豪迈,不只是豪迈,还有森森杀气。然而,沈猛子觉得,那张脸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是个美人呢,沈猛子这么叹了一声。自个儿打十几岁出来闯荡,七省四十二县,一双脚踩了大半个中国,要说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还没哪个女人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种下扔不掉的念头。偏偏一个土匪婆子,倒让他记住了。不只是记住,这心里,对她还有点……
操蛋!这都啥时候了,心里竟还念着女人!沈猛子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这浑蛋想法轰走,谁知,刚才还朦朦胧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张面孔,竟然,竟然瞬间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杀气后的秀丽,那被长久的刁野染坏了的妩媚,还有,还有咯咯笑起来的那份甜脆,以及恶作剧后脸上难得一见的轻松……
邪了门了!
沈猛子终于知道,在这个炮火暂时停息、枪声不知会在何时响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开脑子里这个女人,很难。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来,这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腊月里的一个日子,毕传云跟石润奉命回旅部汇报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让他们过个好年,枪火突然间稀松下来。沈猛子将部队交到白健江跟老乱手上,带上侦察兵四只眼和警卫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这个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队伍刚开进华家岭,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还有沟沟谷谷,心思就被奇女峰抓住了。整个米粮山,要说地形最为险要的,就数奇女峰。72团所在的华家岭,粗看山形不错,地势也够险要,细一品,问题就有了。华家岭往东,是刘集,由屠翥诚的王牌师12师把守。刘集跟米粮城之间,隔着谷河。谷河是女儿河的一条分支,女儿河从米粮山西脉流来,过刘集时突然分出两支,一支自西向东,一支自南往北,当地人称这两条分支为红河。五峰岭和刘集,正好被谷河隔着。如果12师自谷河发动攻击,43旅再从正面向沈猛子他们发动进攻,华家岭不但守不住,72团连退的地方都没有。72团所以敢驻守在华家岭,就是毕传云毕政委坚信12师会倒戈,但沈猛子心里没底。沈猛子向来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队会轻轻松松地向别人倒戈,更不相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别人一个师拿过来。这种神话毕传云毕政委信,石润也信,他们信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有沈猛子这个活样板。
让人做样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这份痛苦深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毕传云毕政委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是带兵打仗的人,生来只相信一句话,枪杆子说话。还有,什么时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没了退路,是会一头走到黑的。部队没了退路,让别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猛子能把独立团带到现在,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什么时候都能找好退路。
当然,那次惨败进而让312旅收编是个例外,那次他是让阎长官和屠兰龙黑了。
这样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错误。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过底,米粮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当家的,没想到你刚到米粮,就看出门道来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粮人,如今他的老父亲还在米粮城,但这跟他打屠兰龙没有关系。跟沈猛子一样,白健江也是十多岁离开家到外闯荡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愿,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开始就是正牌军。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飞机坦克来了,也拿咱72团无奈何。”白健江带点卖弄地道。
沈猛子听完,心里有底了。这十八洞,必须拿下。
单是跟11集团军干,凭借华家岭还有五峰岭,跟他熬一阵子没一点儿问题。问题在于,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沈猛子要做的准备,是如何在米粮山跟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狗娘养的小日本,这一次,我让你有来无回!
那天天气很好,和煦的冬阳温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经炮火洗礼过的山脉,第一次平静而安详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沈猛子带着警卫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内心里讲,沈猛子是不愿意跟山下的屠兰龙交战的,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包括以前跟着傅将军参加过的那些战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乱打一气。独独令他兴奋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并不明白战争的真正含义,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走上这条道,就该拿起刀枪,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后来他渐渐疑惑,这样打来打去,跟做土匪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土匪想抢个山头,称王,傅将军他们抢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来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还讲个行规,无冤无仇的,不抢。曾经有恩有义的,有恩报恩,有义还义。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见道绕着走。傅将军他们不,他们今天是朋友,明天就能打得眼红。昨天还在一起称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经这么笑话他们。后来又觉得自己浅薄,太自不量力,傅将军他们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话?再到后来,他就明白,无论是军阀、大员,还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其实心底里,都有一个“王”字。这个世界,谁都要称王,谁都要称霸,谁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别人身上,于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铁马也好,刀光剑影也好,刀与刀之间拼的,是欲念,是贪,是霸。刀与刀之间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无辜,甚至愚昧。
这样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时间沈猛子异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枪了,想脱下这身甲,赤条条地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种地或者打鱼,总之,能把日子打发掉就行。偏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跟白健江一样,影响了他这一生。是他帮他打开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门,也是他帮他解开了思想深处捆住自己的那根绳索。那人让他明白,战争就是战争,有时候是很不讲理的。自此以后,沈猛子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沈猛子后来的思想进步,跟这个人有直接关系。
这人没有名字,沈猛子认识他时,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称他七弟。
沈猛子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七了。
沈猛子一边想着老七,一边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实地看看,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想退到这一带,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还有,白健江说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险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兰龙和土匪刘米儿为什么视而不见?
没想,走进第一个洞时,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地跟着一只野兔跑出来时,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中了刘米儿的埋伏!
3
往事是没有时间回想的,哪怕那段往事里留下的是整罐整罐的蜜!
况且,沈猛子还不能断定,跟刘米儿的邂逅,到底算不算一次艳遇?沈猛子虽然三十多岁了,女人方面,却毫无经验。拿白健江的话说,对付敌人他行,多少他也不怕,对付女人,外行着呢。
“刘米儿”三个字,偶然跳出来折腾他一两下行,要是让他细细品味或是咀嚼,他没时间,也没那个耐心。再者,副团长白健江也不答应。沈猛子脚下刚一慢,走在前面的白健江就催上了:“大当家的,走快点,是不是又让心事绊住了?”沈猛子干笑两声,往前紧追几步。
两个人在十年前在战火中认识,到现在几乎无话不谈,沈猛子感谢上苍,给了他白健江这么一位好兄弟。让他在生生死死中,感到人生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健江,你说这女人,会不会来邪的?”沈猛子问。
“这可说不中,你没听说她有十八变吗?”白健江道。
“十八变,十八洞,你哪来这么多十八?”
“这你就不懂了,米粮山区,十八是个吉利数,谁摊上谁占便宜。”
“那我们是18集团军,岂不是便宜占大了。”沈猛子笑说。战事虽然逼人,能乐呵时沈猛子还是尽量乐呵。
“你甭做梦,这跟18集团军没关系。”白健江说着话,一跃跨过前面的一道沟。沈猛子紧跟着跃过去,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白健江扶了他一把,沈猛子道:“你心里还有疙瘩。”
沈猛子这话指的是收编事件,被18集团军收编后,白健江一个多月不说话,若不是念着跟沈猛子的感情,怕是早就离队伍而去了。72团让唐培森唐旅长派到米粮山,白健江更是牢骚满腹。当着毕传云的面,还能多少控制点,只要跟沈猛子单独在一起,满嘴的牢骚就挡不住。
“你多想了,现在没工夫计较那些。”白健江说着,猛一扯沈猛子,“你听,前面有动静!”
两个人倏地伏下身去,紧贴着山坡,侧耳细听,沈猛子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好像是撤了?”他说。
白健江又听了一会儿,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没错,撤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奇女峰还远,中间至少隔着两条沟,但就算再远,他们的耳朵也能把对方的足音辨清。这就是功夫!戎马生涯,他们练就了不少奇特功夫,没这些绝活,他们活不到现在。
两个人又往前走几步,沈猛子刚要跃上一土包,前面忽然传来紧密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个黑影朝这边走来。白健江猛地拔出枪,沈猛子一把拦住他:“别乱来,是四只眼。”
几分钟后,黑影到了眼前,果然是四只眼,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腰里扎条布带。那布带是他的护身宝,里面藏着好几种暗器。
“团长,是你们啊。”认清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四只眼的声音兴奋起来。
“前面情况怎么样?”沈猛子情急地问。
“往后撤了,他们不像是跑来搞偷袭。”四只眼抹把汗说。
“全都撤了?”沈猛子又问。
“全都撤了,他们送来了十箱子弹还有二十多支枪。”四只眼高兴地说。
“真的?”沈猛子大惊,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了。
“东西呢?”一边的白健江也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惊住了,满脸狐疑地问道。
“我让一川看着。”四只眼道。说完,又觉纳闷儿,追问了一句,“团长,土匪婆这是为哪着啊,竟然想到给我们送弹药?”
“少土匪婆长土匪婆短的,她有名字!”沈猛子恶了一句。四只眼在黑夜里吐了下舌头,大伙都这么叫,他也跟着叫,一时疏忽,竟忘了是在团长面前。
一旁的白健江偷偷笑了笑,佯装严肃地说:“人家那叫红粉团,往后,要称刘团长。”
“是!”四只眼明知白健江话中有话,但还是严肃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
沈猛子没理他,这事太过蹊跷,一时半会儿,他还转不过弯来。
沈猛子和白健江都小瞧了刘米儿。刘米儿暗中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目的就是想让屠兰龙知道,娘娘山的红粉团有意要增援72团。刘米儿料定,只要屠兰龙得到情报,十有八九就会选择撤兵。他不是傻子,如果红粉团真跟72团联起手来,纵是他屠兰龙拥兵十万,想要米粮城太平,那也是一句空话。屠兰龙果然聪明,还未等刘米儿的机枪队和老虎营抵达奇女峰,五峰岭下的43旅就悄悄往后撤了。刘米儿得知消息,得意地笑出几声。一场箭在弦上的恶仗,就让她这么轻轻一动作,无声无息地给化解了。
老虎营和机枪队按照她的吩咐,直等43旅全部撤走,河畔的112旅也往后退了有几百米,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原路返了回去。当然,过一趟红水沟不容易,怎么也得给72团留下点礼物。刘米儿将两个月前从屠兰龙手下52旅缴获的机枪、弹药留了一部分给沈猛子。她相信,沈猛子看到这些礼物,一定会震惊。
她要的就是这效果。她现在面对着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随时都可能成为敌人,也可能成为朋友,这要看他们如何对待她,更要看米粮山的形势怎么发展。在她作出明确的判断前,她要先把他们搞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当土匪就得有当土匪的智慧,刘米儿占山为王十多年,老司令屠翥诚都拿她没办法,迫不得已跟她签了君子协定,井水不犯河水,隔空,还要给她的红粉团一点儿甜头。她靠的,就是女人的智慧。
这真是奇迹,半夜工夫,72团面临的危机不但化解,还意外收获了一批枪支弹药。沈猛子甭提有多高兴,连夜派人将刘米儿送来的礼物扛了回来。战事算是稍稍松动了些,接下来,就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忙碌了一宿,沈猛子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了,白健江抢在他前面,斜靠着窑洞打起了鼾,他把白健江抱到草铺上,自个儿脱了鞋子,心想丢个盹吧,头还没搁稳,令人沮丧的消息就到了。
此时已近天明,稀薄的晨光穿透浓雾紧锁着的山脉,把点点亮光洒下来,大地显出从未有过的安详。战士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山坡上,头枕着枪,呼呼睡着,鼾声取代了炮火声。
个子矮小的石润带着一身夜气,踉踉跄跄地从谷河的方向跑来,他累极了,也惊恐极了,仓皇跑来的姿势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眼看步子就要到临时指挥部那座窑洞前了,居然连着绊了几跤。这几跤摔的,石润眼睛里直冒金星。他在地上痛苦地坐半天,爬起来,用力揉揉眼,才发现绊他的不是什么物件,是躺在地上打鼾的72团战士。
“怎么睡着了,怎么全睡着了?”
石润跺了几下脚,嘶着嗓子喊了一句,猛一用力,踹醒了脚下的六营长兰校石。
兰校石也是刚眯瞪着,屁股上挨了一脚,醒了,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刚要张口骂,见是石润,一骨碌翻起身:“石……石参谋,你这是从哪儿来?”石润的样子的确让兰校石想不出他应该从哪里来,兰校石见过的逃兵,大约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团……团长呢,带我去见团长!”石润结巴了一下,然后鼓起精神说。
兰校石感觉不妙,没再多问,带石润进了窑洞。
这个时候的沈猛子已经荷枪站在了窑洞里。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本能的警觉。
“团……团长,不好了,政委他……”小个子石润有结巴的毛病,如果不是有这个毛病,他可能早当参谋长了。据说他在好几次紧要关头,就因为结巴,坏了自己的前程。后来部队休整时他看过郎中,一度时期还真不结巴了,没想到到了72团,老毛病又犯了。
“不要急,慢慢说,政委怎么了?”沈猛子舀过来一碗水,递给石润。与其说他是想借这碗水安慰石润,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石润的慌乱惊着了他。舀水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猜到事情的结局。
石润感激地接过水,他真是渴了,喉咙里往外直冒烟。
这时候白健江也被吵醒了,一看石润那副狼狈相,鼻孔里哼出一声,想也没想便说:“还能怎么,让人家俘虏了。”
“健江!”沈猛子喝住白健江,情急的目光又落到石润脸上。
石润牛饮一样喝光了那碗水,抹把嘴说:“谭师长把政委留下了。”
“留下了?”沈猛子没听明白。
白健江倒是听得十分明白,他半躺在草铺上,懒洋洋地说:“客气了吧,石大参谋说话越来越讲究了。”
“老白!”沈猛子又喝了一声。白健江蹭地起身,提起双盒炮,屁股一甩走了,临出窑洞还没忘在枪口上吹上一吹。石润脸上泛过一道子红,刚才他本来是想实话实说,可白健江在场,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要是说出来,还不知白健江怎么羞辱他呢。等白健江的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团长,我们……我们让姓谭的坑了。”
“呵呵,开玩笑吧,石参谋。”沈猛子也学白健江那样,提起手里的枪,冲黑黝黝的枪口“噗”了一下,塞胳膊底下一擦,边把玩枪边冲石润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石润的脸就臊得不知往哪放了。他在湿扑扑的地上站半天,“扑通”一声,蹲下了。沈猛子别扭地转过脸,不敢看石润那熊样儿。但心里,恨不得冲这个败兵踹上几脚。如果换了以前,他做大当家的那会儿,哪个腆脸鬼敢这么不知羞耻地回来,没准儿一激动,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能走火。今天不行啊,他是共产党的团长,带的是共产党的队伍,他得克制。
但能克制得了?
“说吧,是红的还是白的?”默了半天,他终于狠狠地吐出一句。
“啥红的白的?”石润大睁着双眼,一副不解的样子。这也难怪,他的经历远比沈猛子们简单,也纯粹,沈猛子说的话,一半他听不懂。
“操蛋!”沈猛子心里恶了一声。这是当土匪时的行话,跟着傅将军干时,他们也常说,彼此都能听得懂。所谓红,就是对方很友好,虽然不打算跟你合作,但也不伤害你。古书上称这个叫“两军交战,不伤来使”;至于白,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轻者,留你做人质,让你死了念头。重者,怕就得见刀见枪。沈猛子懒得解释,他就不明白,像石润这么聪明的人,脑子里咋就老是缺根弦!
他曾再三提醒毕传云,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打江山、平天下,靠的是枪杆子,还有硬功夫。如果单使些小诡小计就能把对方瓦解掉,对方岂不是草包一个?谭威铭谭师长绝不是草包,他是11集团军的中坚,是老司令屠翥诚的心腹。11集团军有今天这个成就,谭威铭至少有一半功劳!沈猛子虽没跟谭威铭交过手,但谭师长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从不敢小瞧。毕传云仗着在唐培森手下做过几年参谋长,还读过几本兵书,有文化,口气就大得能把老天爷吞下。聪明反被聪明误,毕传云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提前成为谭威铭谭师长的“俘虏”!
“娘的,丢脸!”沈猛子吐了一口痰,这痰憋嗓子里很久了。
石润说,之前他们到刘集,都是跟一个叫老黄的人联系。老黄跟毕传云是老乡,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两个人是同一年离开老家的,后来毕传云润参加了共产党,老黄却跟着谭威铭远走了。直到谭威铭投了老司令屠翥诚,老黄才算安定下来。老黄这人思想进步,是他主动提出劝说谭威铭倒戈的,毕传云和石润都把希望寄托在老黄身上。没想这次下山,跟老黄联系不上,他们在刘集秘密活动了两天,想找到一条接近谭威铭的捷径,不知风声怎么传进了谭威铭耳朵里。前天夜里,老黄手下的一个营长突然找到毕传云,说老黄出事了,要他们赶快离开。毕传云笑了笑,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谁知营长走后不久,他们住的那户人家的院子突然被包围,石润刚要冲出去,谭威铭的副官在十多个人的簇拥下闯了进来。石润他们几乎没做抵抗,就被带走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沈猛子疑惑地问。
石润结巴了几下:“是……是……他们放我回来的。”
沈猛子便坚信,谭威铭要跟他来白的,想拿毕传云做人质,要挟72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心里恨着毕传云,嘴上却问:“条件!”
石润暗自一惊,沈猛子真是够毒,三言两语,就能击中问题的要害。
“要我们退回到华家岭。”石润满脸愧色地道。
“退回华家岭?”沈猛子差点咆哮起来,“让我退回到华家岭,他想得也太美了!”
“狗日的谭老虎,看我怎么收拾他!”白健江不知啥时已走进窑洞,鄙视地瞅了石润一眼,比沈猛子更愤怒地说。谭老虎是谭威铭的外号,白健江曾在他手下干过,对他的老谋深算,深有领教。毕传云落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
石润脸上越发无光,作为旅长唐培森手下的高级参谋,一个担负着特殊使命的共产党人,出此洋相,实在说不过去。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团长,副团长,12师扣下的可是政委啊!”
“政委怎么了,是他自找的!”白健江向来不把石润跟毕传云放在眼里,他对毕传云的颐指气使早就忍无可忍,今天他可以好好发泄一通了。
沈猛子摆摆手,止住白健江。现在不是乱发牢骚的时候,更不是互相拆台的时候。他得认真想一想,认真想一想。
这个上午,对沈猛子来说非常漫长。安顿好石润,跟白健江简单扯了几句,见白健江说出的话非常过激,知道这事没法跟他商量,借故让他去前沿阵地,把他支走了。白健江一走,沈猛子的心就重了,沉了,透不过气儿来。
这算哪门子事啊,正面的威胁刚刚解除,还没松下一口气,侧面的威胁又来了。他知道,谭威铭所以迟迟不跟毕传云会面,是压根儿对毕传云的起义不感兴趣。毕传云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也太简单。单靠一个老黄,就能说服谭威铭?他敢断定,副官带人请毕传云的时候,老黄早已蹲了禁闭,弄不好,因为这件事他能把命搭上!这是在打仗,不是绣花做文章。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下难的是,搞不清谭威铭跟屠兰龙的关系僵到啥程度。屠兰龙受命进驻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最不服气的,就是谭威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屠兰龙担任11集团军总司令后,整个米粮山区,吵得最凶的,就是他跟谭威铭的关系。两个月前刘米儿也跟他说过这事:“等着看吧,一山藏不了二虎,弄不好哪一天,他们内部就得打起来。”刘米儿说这话时,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毕传云所以对谭威铭抱希望,也是看中这一点。但,传说归传说,不足可信。沈猛子怀疑,11集团军在放烟幕弹,谭威铭未必就真不服气屠兰龙,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依他对屠老爷子的忠诚,也会给屠兰龙面子的,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僵。
难题便有了。如果谭威铭跟屠兰龙在这段时间化解了矛盾,谭威铭就会不顾一切地帮屠兰龙化解危机,那么,华家岭这块地盘,72团就退定了。谭威铭的12师一旦从侧翼发起攻击,72团处境将不可想象!
沈猛子再次叹出一声。
在窑洞里闷了有足足一个时辰,沈猛子感觉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了。他起身,心情沉重地走出窑洞。外面阳光灿烂。这一天的米粮山,阳光居然是那么的艳,那么的绚烂。站在窑洞前的山坡上,凝望着远处的米粮城,沈猛子心情起伏,像有千军万马在内心里打仗。这座城,在屠老司令手下平平静静了十多年,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就连土匪刘米儿,也不愿骚扰。她给手下定下三条铁律,绝不允许无端骚扰米粮城、无端骚扰百姓、无端向11集团军挑衅。可现在,他把炮火带到了米粮山,带到了米粮城,难道真要让这座号称世外乐园的古城陷入到纷乱的战火中?
沈猛子思考着,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13岁从老家坝子营跑出来,跟着二瘸子闯荡世界,先当土匪后当兵,干得净是跟枪把子有关的事,慢慢地,性格脾气也变得跟他手里的枪一样,该走火就走火,该上膛就上膛,很少有犯惑或困顿的时候。自从吃了那次败仗,进而被18集团军收编,沈猛子突然发现,自己爱琢磨一些事了。以前从不打脑子里过的东西,如今他都要过三遍以上。还有,他对战火、对战火中那些惊慌四散的人群、对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以及在炮火中倒下的一具具尸体,开始有一种恐惧、一种震撼。甚至,有了罪恶感。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玩枪把子,图的是过瘾,图的是那股豪气,那份做男人的爽快劲!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了负担,手里的这把枪,重了、沉了,仿佛多加了什么,变成了一个有性情的家伙,不再听任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了。隔空儿,还要跟他较个劲,让他提也不得放也不得,举着它,半天竟想不明白应该对准谁。
娘的,越来越变得像个娘们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别人要他的命,自己就把自己的命要了!沈猛子愤愤一甩头,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本想掉头进窑洞,目光却再次被脚下的山峦吸引住了。山峦起伏,逶迤不绝,米粮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的视线里以近乎飞腾的姿势,昂首摆尾,虎虎地飞向远方。远处是黄河,是他的坝子营,是他的家。
家啊!
后来沈猛子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这座山难道真的是他沈猛子的墓穴?72团的全体将士,难道真要在这儿殉难?还有,到底有没有理由,跟山下11集团军的弟兄干下去?就算他现在是共产党的队伍,是革命军人,那也不应该这么永无止息地把枪口对准自家人啊!
4
部队是分次序往后撤的,白健江一开始暴跳如雷,声称谁敢让他后撤一步,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跟谁急。沈猛子耐心跟他说半天,越说他越急,没办法,沈猛子只能按军规命令,让他先带两个营往后撤。白健江再倔,军规还是要遵守的。只要沈猛子板起脸,以团长的身份命令他,他还是得乖乖服从。老乱就不一样,他的性子远比白健江烈,也比白健江缺少城府。一听往后撤,他先是跑进窑洞,冲石润猛发了一通火:“肏他奶奶的,都是你这龟儿子!”气撒得差不多了,又冲沈猛子吼:“要撤你们撤,我老乱还没熊包到给人当孙子的份上!”
“你以为我愿意当孙子?”沈猛子瞪住老乱,这个时候他的心情特别复杂,他渴望老乱跟白健江能理解他,支持他,但这很难。
“那是你的事,想让我老乱撤,没门!”
“反了你了,这是命令,马上撤退!”时间紧迫,如果不及时给山下的12师亮出一个态度,谭威铭的部队一旦开上山,两军之战将不可避免。
“我不撤!”老乱吼了一声。见沈猛子怒沉着脸,又道,“他当俘虏是他的事,跟72团没关系,少了他,我还心静点!”
这话就过了,不管咋,毕传云是团政委,是代表旅长唐培森来监督72团的。沈猛子最怕唐培森对他和72团有想法,老乱这话如果传进唐培森耳朵,后果将很严重。唐培森虽然治军有方,但疑心很重,你不给他机会,他还天天找你麻烦呢。要是真撇下毕传云不管,怕是他一道命令下来,就能把沈猛子他们的职全革掉。
72团说到底是败兵啊,是归人家改造的部队。
“你个猪脑子,想事就不能远点?”沈猛子又道。
“我想不远,要撤你们撤,大不了,我到娘娘山投奔土匪去。”
“浑蛋!”沈猛子被激怒了,如果刚才老乱的气话他还可以容忍的话,这句,就怎么也不能容忍了。
“下了他的枪,带他走!”他冲警卫兵吼了一声,掉头就朝山上去。
身后传来老乱狼嗥般的叫声,夹杂着警卫兵制伏他的声音。老乱已经不止一次让沈猛子下枪了,最严重的时候,还关过他禁闭。沈猛子一想起平型关战役前,老乱曾在禁闭室里面壁三天,最后苦苦哀求他的情景,禁不住就“扑哧”笑出了声。这个惹事桶子,有时其实挺可爱。
白健江极不痛快地带着一营二营撤出阵地后,沈猛子接到侦察兵的报告,刘集的12师果然开始动作,派出两个旅的兵力,往五峰岭方向移动。又是半小时后,一直按兵不动的112旅也悄悄往五峰岭右翼移动,显然,这是提前就商量好的策略。如果72团不按谭威铭提出的要求退回华家岭,那么,112旅和12师将很快形成一个包围圈,落到五峰岭上的炮弹,将远不止跟43旅作战时那么容易抵挡。
这仗打不起啊!沈猛子悲凉地叹了一声,带着剩下的六个营还有敢死队,往华家岭撤去。
山野上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悲壮的气氛令人绝望。
更令人沮丧的是,沈猛子他们刚刚撤回到华家岭,312旅旅长唐培森就发来急电。对72团有操控大权的312旅旅长唐培森一改过去的强硬口吻,破天荒地用了近乎商量的语气,说前方战事吃紧,谷城难守,要沈猛子跟72团暂停对米粮城的进攻,保存实力,以俟再战。
拿着这封急电,沈猛子忽然就意识到,谷城失守了。
半个月前,沈猛子便得知,日军新组建的13师团派出一支特遣队秘密渡过长江,朝谷城方向进犯。目的就是想抢先占领谷城,进而打通进犯米粮山区的通道。负责把守谷城的是国民党阎长官部所属的126师和137师,以两个师的实力,严防死守谷城,应该没有问题。可惜,阎长官是个表面上抗日,背后却时时刻刻想着保护自己的人,指望他阻挡日本人,难!沈猛子苦苦一笑,极为悲凉地摇了摇头。
126师和137师一枪不放的可能都有!这种事儿,以前不是没有过。要不,日本人哪能这么猖獗。日本人打的,就是咱中国这根软肋啊。不抵抗主义,沈猛子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牙齿已然咬在了一起。不能抱幻想了,恶仗就在眼前。谷城离米粮山顶多也就300里路,猖狂的日本人眨眼之间就能将铁蹄踩到!
此时,白健江正跟老乱做工作。沈猛子强令撤兵,令老乱十万个想不通,人虽是到了华家岭,心还留在五峰岭上。撤退的路上他就满嘴怨词,这阵儿,更是火冒三丈。他大骂毕传云是个废物,猪狗不如,害得72团再次受辱。接着又骂沈猛子,说他胆子越来越小,比娘们还娘们,居然对唐培森言听计从。
“姓唐的算哪门子东西,老子72团的事,跟他有鸡巴关系!”
白健江劝半天,不见他冷静,索性点上烟抽,看着他发作。等他发作得差不多了,笑眯眯地说:“怪话说完没,说完修工事去。”
“修卵的工事,都装龟儿子了,还修工事干屁用!”骂着,人却往外走。出山洞不远,又冲前面修工事的六营长兰校石发火了:“你草包啊!没见过枪子儿怎么飞来的?挖深点!”兰校石因为之前拥护过毕传云,这次事又因毕传云而起,自觉理亏,不敢跟他计较,跳进战壕虎虎地抡起锨来。
就在这时候,警卫兵跑来叫白健江,说团长叫他。
白健江气喘吁吁地来到沈猛子这,沈猛子正冲一张地图发呆。
“怎么了,大当家的?”
“健江,快来看。”沈猛子冲白健江一招手。白健江几步跃过去,就见那张陪伴了他跟沈猛子多年的地图上又多出两个红圈来。
“健江,我敢料定,日本人已占领了谷城,126师和137师这两股草包队伍,这阵儿准在麦河一带休整。”
“你是说他们要溜到大后方?”白健江警惕地抬起眼,麦河像一条柔软的手臂,轻轻环抱着谷城。沈猛子手指的地方,在谷城南侧。离谷城大约一百里地,再往南走,则是被称为天险的九龙山。如果126师和137师跟日本人达成某种协议,那么,九龙山就是他们最好的去处。让出他们把守的谷城,让日本人在那儿休养生息,缓足了劲,再朝米粮山区扑过来。而126师和137师退守的九龙山,日本人是看不到眼里的。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的日本人不会傻到派重兵去攻一座空山,他们看中的是米粮山区,以及米粮山区通往辽阔中原的这条大通道。
“狗娘养的,他们真敢弃城?”白健江虽是恨着,心里却还对126师和137师抱有一丝幻想。
沈猛子给他拿出了那份急电。白健江看后,哑巴了。白健江也是聪明人,唐培森用这种不痛不痒的口气,说这种貌似关心实则令人泄气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不可预料的事。
“大当家的,我们得提前想办法啊。”
“想啥子办法?”沈猛子用困顿的目光盯住白健江。
“我也说不好,不过傻守在这里,不是上策。”白健江有他自己的担心,如果日本人的铁蹄践踏过来,山下的谭威铭也来个不抵抗,那么,72团将直接对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凭一个团的力量,跟日本人一个师团干,72团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三天。还有,米粮城内的屠兰龙,会不会借机再向72团发难?要知道,上次平型关之战,屠兰龙带领的24师,奉行的就是不抵抗主义。屠兰龙会不会拿72团跟日本人做交易?
“不守?不守退到哪里去?”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
“退是不可能,咱不能做孬种。我在想,能不能抢先一步,把弟兄们带到奇女峰去?”
沈猛子果断地摇头。退出五峰岭,已经伤了弟兄们的情绪,但这是为了毕传云,为了避免跟山下的屠兰龙、谭威铭发生更大的冲突,这多少还能说得过去。现在再退到奇女峰,不但弟兄们接受不了,他沈猛子也接受不了。这一退,他们就成了事实上的逃兵,仗还未打,就证明已怕了小日本。他沈猛子怕谁也不能怕日本人!
“健江,奇女峰这个梦,只能留待以后了。眼下你我得想出办法,尽快摸清城内屠兰龙的意图。姓屠的这次要是不抵抗,你我就算是钻进十八洞,小日本照样会拿炮弹把咱轰出来。”
这倒也是实话,奇女峰十八洞虽然险要,但它不能拯救72团,而且,白健江也很久没去过奇女峰了,那儿到底可不可靠,他心里也不大有底。他自觉地闭起嘴巴。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他都紧闭起嘴巴,怕自己一多嘴,会乱了沈猛子的谋略。
半天,沈猛子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半是征询半是自信地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你是说?”
“下山,找谭威铭!”
“这……”
“来不及犹豫了,你留在山上,让弟兄们抓紧做好工事,想办法补充一些弹药,我跟老乱下山去,会会姓谭的。”
“不行!”白健江坚决地回应了一声,“眼下是啥时候,你怎么能离开,要去也是我去!”
“又争了是不?”沈猛子轻轻一笑,又道,“你去了,怕姓谭的不欢迎。”
“他敢?”白健江嘴上虽硬,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谭威铭谭师长面前,他和老乱真还不够分量。
两个人正争着,侦察兵四只眼跑进来说,山下有人送来一封信,是谭威铭写给沈猛子的。
“信呢,快拿来。”
四只眼一招手,进来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男人,自称姓赵。他冲沈猛子深深鞠了一个躬,又冲白健江施了礼,不慌不忙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呈给沈猛子。
沈猛子迅速打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白健江内心紧绷着,猜不透这个姓赵的中年男人会给他们带来好运还是灾难。
一团愁云从沈猛子脸上缓缓化开,紧跟着,笑颜露了出来:“太好了,健江,你快来看。”
等白健江看完,两人脸上,就都成了同一颜色。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
12师师长谭威铭是在次日上午九点见到沈猛子的。之前他刚刚给毕传云毕政委上了一堂课。谭威铭看来,毕传云这种人,是典型的政治脑子,如果把他跟重庆蒋委员长身边的某些人放一起,可能他的作用会更大一些,发挥也会更出色。可惜眼下是在米粮山,是两军,不,三军真刀实枪接火玩命的地方,这种人,就不大合时宜了。师长谭威铭甚至觉得,面色白净、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的毕传云,给人一种政客的嫌疑,不像个带兵打仗的。谭威铭不喜欢这种人。当然,他不会把这种不喜欢挂在脸上。他是个有头脑的人,加上眼下形势也不容许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他必须巧妙地平衡自己跟周边几股势力的关系,进而最大可能地化解自己的危机。危机令他不安,也令他焦躁。
按理,谭威铭谭师长是不该给毕传云上课的,没那个必要。谭威铭做事做人有个原则,不感兴趣的事,不做,不感兴趣的人,不交。遇上提不起兴趣的人,骂都懒得骂,甭说费上心思上课了。毕传云不一样,太刚愎自用了,他的刚愎自用简直让人受不了。谭威铭对政治或政党不感兴趣,他一辈子就做一件事:带兵。可毕传云偏是一个对政治抱有狂热激情的人,先是通过老黄,费尽心机劝说谭威铭受降。亏他们能想得出来,他谭威铭能是一个受降的人?宁死不屈,这是他16岁时就发过的誓,到现在,这誓言也没动摇。堂堂11集团军副总司令、12师师长,屠老司令一生最最器重的人,居然要给毕传云代表的力量受降。谭威铭差点没笑破嗓子。笑完,就觉得被人污辱、被人调戏了。但他没发作,还是一如既往对老黄好。老黄救过他的命,在炮火中用身体替他挡住过流弹。还有一次,老黄背着他一气跑了30里地,把受伤的他背进了乡野郎中家,晚一点,他的血就流干了。冲这点,他得对老黄好,怎么好也不为过。但老黄中了魔,被毕传云赤化了,现在又来赤化他。这个傻子!谭威铭败兴地一笑,就把老黄所有的努力笑没了。毕传云不甘心,又打出了手里的第二张牌,这张牌一打,谭威铭就忍无可忍了。
毕传云打第二张牌时,已经被他请到了谭公馆。“请”是相对礼貌的一个词,说难听点,毕传云已经做了他的俘虏。这种人做俘虏真是太容易,冲这点,谭威铭就能一百个一千个嘲笑他。可惜,谭威铭还没来得及嘲笑,甚至也没打算嘲笑,毕传云竟恬不知耻地率先嘲笑起他来。
“谭师长,请我来,到底有何用意啊,不会这么快就同意我的建议了吧?”毕传云大大方方接过勤务兵递过的茶,屁股往椅子上一搁,目空一切地说。
“你说呢,毕政委?”谭威铭站着,他想不通像毕传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自信,又有什么理由不把别人放眼里。难道真就如老黄所说,是他那个主义让他变成这样的?
不可理喻!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谭师长,再不谈,怕就没了机会。”毕传云呷了一口茶,声音依旧被自信撑得饱满,听了让人想打嗝。
谭威铭仍旧站着,没说话。谭威铭有个习惯,喜欢看人表演,表现得越火爆,他看得越从容。这中间他的目光一直很谦和,甚至流露出一层欣赏,但绝不陶醉。有次他在刘集的庙会上看耍猴,耍猴人耍得真是精彩,猴子在他的皮鞭或断喝下,又翻筋斗又爬竿。谭威铭已经觉得猴子耍得很不错了,耍猴人的鞭子还是不停下来。后来耍猴人说,要让公猴和母猴来个绝活。谭威铭便丢了几个铜钱,想欣赏一下绝活。原以为是让公猴和母猴当众搞那个,这样的耍法他以前在一个叫文庄的庙会上看过,恶心,却能为耍猴者带来不少铜板。那天没,那天耍猴者竟让母猴扇公猴耳光,他的锣响一声,母猴扇一下。锣响得重,扇得就重,响得急,扇得也急。扇了公猴还不能还手,还要陪着笑,谭威铭的确看到公猴笑了,公猴边笑边给母猴作揖,意思无非就是说,你扇得好,再扇一下。紧密的锣声中,母猴的双臂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公猴揖都来不及作了。围观者的哄笑能把庙会的兴奋声压下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鼓舞起来。谭威铭欣赏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听耍猴者说:“不要走啊,公猴要是扇起来,那才好看!”
谭威铭腾地转身,一双虎眼恐怖地瞪住耍猴者,手下意识地就摸到了枪上。就在他拔出枪的一瞬,一个妇女冲上去,扇了耍猴者一记重重的耳光。这个耳光等于是救了耍猴者,谭威铭摸在枪上的手缓缓松开。败兴地看了一眼即将垂落的太阳,跟同样穿着便装的警卫说:“带他回去!”
那个耍猴者让谭威铭在军营里关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他只做一件事,扇自己的嘴巴。再后来,他的胳膊肿得抬不动了,谭威铭才安排给他一档子事,让他穿上军装,天天在刘集巡逻。如果刘集再敢有谁耍猴、耍狗,他就得回军营再扇自己。
谭威铭分了一会儿神,见毕传云还在喋喋不休,大谈他的主义,叹了一声,啥也没说离开了那间屋子。当夜,他下命令,将关了禁闭的老黄放了出来,安排给他一件事,让“主义”两个字从毕传云嘴里消失。这是昨晚的事,也就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洞里看他那封信的时候。今天一大早,他抱着一丝侥幸来到公馆客房,想看看老黄一晚的成绩咋样。谁知,毕传云开口就跟他提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他听过,做的事他也知道。毕传云将这个在党国内部有着神秘色彩和复杂身份的人物当成第二张牌,打给了他。
他怒了!
一气之下,冲毕传云上了半个小时的课,中心内容却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这个世界上,主义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要救自己,还得靠骨气!
毕传云哈哈大笑,谭威铭真是奇怪死了,这种时候,毕传云还能笑得出来。他边笑边说:“骨气,谭师长,日军压境,你又四面楚歌,我看这一次,你的骨气还能硬多久?”
“关起来!”谭威铭丢下三个字,一脚踹开门,走到了阳光里。谭公馆后面这些客房实在是太阴、太潮湿了,谭威铭心想,真该把那几棵大树砍掉,不要再让它遮挡了后院的阳光。就在他反复琢磨“四面楚歌”这四个字时,副官耿鹏程神采飞扬地走过来,冲他报告,沈猛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