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大人的“人”字应该读儿化、轻声,读出来就是:“局长大人儿”,由此可知,局长大人现在还不是局长,局长大人现在还只是老牛送给彭远大的绰号。现在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刚刚粉碎四人帮,百废待兴,原来的公检法系统都被造反派搞乱了,公检法机关整顿,急需补充人员,大批选拔有文化的工人充实公检法司干警队伍。那个时候工人名义上还是领导阶级,工资加上保健、夜班和各种津贴收入比警察高得多,不像现在工人都是下岗后备军,所以那个时候当工人最光荣,最幸福,抽工人当警察还真没有几个爱去的。彭远大刚刚入党,进入了先进分子行列,正好公安局扩编抽人,领导看他身体单薄,虽然各项工作积极,真正的重活也指望不上他,便派他充了个数,到公安局当了一名警察,身份是以工代干。
刚当警察半年多,彭远大就声称,他的理想是当公安局长。对于一个以工代干身份的小警察来说,这个理想是够远大了,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名副其实。“操!”老牛当时就骂了这么一声,过后不屑地评论道:“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个德行,高没有一拶,粗没有一把,还当局长呢,就这个代干能当下去就不错了。”从那以后老牛就把彭远大叫“局长大人儿”,明明是小矮个,却称之为“大人儿”,奚落、嘲弄的意味不言而喻。
老牛叫牛一群,人们都把他叫老牛,并不是因为他年龄老,而是因为他长得老。他的长相自来旧,据他自己说,他一出生就满脸皱纹,他爸当时就质问她妈:别人生出来的都是儿子,你怎么生出来个爷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皱纹也在增长,二十岁的时候就有人喊他老大爷,现在他也才三十岁,就有小孩叫他老爷爷了。
老牛对彭远大的评价比较符合实际,彭远大名字很有气势,人长得却一点也没有气势,穿上厚底大皮靴个头也就是一米六五,瘦得满身骨头,说他“高没有一拶”、“粗没有一把”有点夸张,却也非常形象。女人这种体态可以说成“小巧玲珑”、“娇柔轻盈”。男人这种体格就没有正面的形容词可用,而这种体格的男人如果再把自己的远大理想说出来,比如彭远大当众宣称想当局长,就有点像屎壳螂推着粪球上公路,自以为又有轱辘又有壳便算小轿车,显得荒唐又滑稽。
想当公安局长的话是彭远大破了公共女澡堂的失窃案之后,精神极度亢奋时不经意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出来的。市里最大的公共澡堂叫东方红浴池,有一段时间连续发生女澡堂衣服丢失的案子。那时候的人穷,好看点的衣服就是了不得的财产,丢了衣服的女人们就找警察报案,那时候盗窃案的立案标准是二十五块,也就是说丢失的财物价值二十五块以上就得立案侦破。
女澡堂失窃案本来是由老牛主办的。老牛照例走群众路线,调查研究,分别谈话。谈话时对每个人都详细询问,甚至要追问每个洗澡的人脱去衣服后的体貌特征。调查对象都是女人,听到他问女同志不穿衣服的样子,就觉得这个警察有点流氓,怀疑他动机不纯,冷眉冷脸的不跟他合作,于是老牛的调查工作陷入了僵局。忙了几个月,不但一无所获,公安局长的小姨子到澡堂洗澡的时候又丢了一块梅花牌进口手表。案子从丢失几件衣服升级到了丢手表,案子的性质也由一般性的盗窃案升级到了重大盗窃案,丢手表的还是局长的小姨子,这就让老牛非常狼狈。丢了衣服的革命群众见公安局迟迟不能破案骂警察是草包废物,丢了手表的小姨子当面质询姐夫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搞得公安局很没面子。局长把女澡堂专案组叫去狠狠骂了一通,当即决定改组女澡堂专案组,老牛灰溜溜地从专案组调出来,彭远大精神振奋又有些忐忑不安地进了专案组。
那个时候公安局刚刚整顿重组,机构设置还没有后来处啊、队啊、科啊、股啊那么多名堂,除了有一个局办、党办之外,其它机构不管级别不论规模一律叫组:刑侦组、治安组、技术组、户籍组、政工组、人事组……。此外,有什么案子需要侦破还要成立个专案组,所以那个时候“组”特别多。既然要破女澡堂的失窃案,自然也就设了个女澡堂专案组。
女澡堂专案组一共三个人,老牛出来就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组长蒋卫生,一个是副组长姚破旧,彭远大接到命令就去找蒋卫生报到。蒋卫生现任公安局党组办公室的副主任,挂着女澡堂专案组的组长,还兼着另一个杀人案的专案组副组长,工作重心在党办和杀人案上,非常忙碌,对女澡堂这种案子也就是挂个名,其实根本就顾不上过问。彭远大过去跟他不太熟,一直搞不清蒋卫生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绰号。不管是名字还是绰号,都名不副实,蒋卫生其实一点也不卫生。下巴颏像年代久远的鞋刷子,上面的胡茬子参差不齐,眼角常年积累着一团眼屎,头发从来不接触梳子,整理头发全靠五根手指头,指甲盖的缝隙里黑黝黝的都是污垢。那个时候的上下级关系没有现在这么清晰,文化大革命遗留下来的大民主、官大官小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等等绝对平均主义的思想还没有清除,所以彭远大这样的小兵也敢跟蒋组长开玩笑,见了面彭远大先解惑:“蒋组长,蒋卫生是你的名字还是你的绰号?”
蒋卫生拉长脸说:“当然是名字,我没绰号。”
彭远大忍不住笑了,蒋卫生非常耐心地解释:“没什么可笑的,名字是老师起的,我们那儿农村的小孩生出来都不起带姓氏的名字,一直到上学报名的时候才由老师给起个正式的名字,所以带姓氏的名字就叫学名。我上学的时候正好全国开展爱国卫生运动,老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跟现在起的那些卫东、东方、文革、立新一回事儿,就是个称呼。姚副组长不是就叫破旧吗?就是破旧立新前面那两个字。好了,不说这些了,老牛把案卷交给你了吗?”
说到了正经事彭远大不敢再嘻皮笑脸,连忙一本正经地回答:“给了,我已经看过了。”卷宗彭远大已经熬夜认真看过一遍,依老牛的分析判断,那天在现场的人谁都像小偷,却谁都不太可能是小偷。
“有什么想法?”
彭远大说:“暂时还没有具体的想法,还是得坚持群众路线,广泛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蒋卫生咧咧嘴:“老牛的群众路线走得还少吗?少说空话虚话,破案要是也像喊标语口号那么容易,还要警察干嘛?破案要依靠群众没错,更重要的是上下两头。”
彭远大有些懵,却又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浅薄,就自作聪明地说:“这我懂,上靠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正确指引,下靠革命群众的支持帮助。”
蒋卫生咧咧嘴:“你怎么什么事都爱说那么大?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告诉你谁是小偷了吗?革命群众每天忙着拨乱反正、清查四人帮三种人,谁顾得上帮你抓小偷?”
彭远大让蒋卫生噎得直眨巴眼睛:“那什么是上下两头?”
蒋卫生指指自己的脑袋:“上头是指这儿,要会动脑子,遇到问题善于分析思考,”又跺跺脚:“下头就是两只脚,调查研究别怕多跑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结论产生于调查研究之后。”
彭远大连忙表白:“这两方面我都没问题。”
蒋卫生又问他:“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毕业。”
“噢,中国字基本上都能认了。不过,当个会破案的警察光能认字还不够,给你一本书没事看看。”蒋卫生说着拉开了身后的橱柜,掏出一本书扔给了彭远大。彭远大看看,是一本发黄的《刑事侦查学》。彭远大趁他拉开柜门的时候朝柜子里偷觑了一眼,眼睛顿时直了。柜子里摆满了书,有毛泽东选集、马恩列斯全集,还有一些《金光大道》、《艳阳天》之类的时令小说。这些书彭远大都不感兴趣,吸引他眼球的是那几本颜色发黄、边角卷曲的《痕迹鉴定学》、《法医解剖学》、《刑事侦查重大案例选编》……还有一整套《福尔莫斯探案集》。
彭远大馋涎欲滴,恬了脸向蒋卫生伸手:“蒋组长,再给我几本,不多读几本专业书我怎么破案?”
蒋卫生咧咧嘴:“给你几本?说的轻巧,就这几本书你知道是怎么来的?这是局长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下来的,不然文化大革命都得让造反派烧了。那本《刑事侦查学》是公安大学文革前编印出版的基础教材,现在已经再版了,这才让你看看,不然连这本书都不借你。”
局长文化大革命中被关了牛棚,后来又被送到干校劳动改造,前不久才官复原职,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护下这些书的。彭远大失望极了,那个年月除了红宝书和有限的几本歌颂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颂扬高大全的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文艺书籍之外,几乎无书可读。图书馆都被砸了,书籍都被烧了,要保存下眼前这些书籍,的确要冒非常大的风险。现在虽然已经粉碎了四人帮,拨乱反正清除极左路线,书却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印出来的,所以要想看书仍然是难以满足的奢望。今天彭远大无意中发现局里竟然还保存了这么多当一个好警察就必须认真阅读的书籍,惊喜之余又格外的失落,就像一个饥饿的穷人看到了玻璃橱窗后面的红烧肉。
蒋卫生看彭远大极为失落,有些不忍,给他打开了一扇小小的希望之门:“这样吧,爱看书学习是好事儿,咱们做个交易,如果你能在两个月内破了女澡堂失窃案,我就让你在这柜子里随意挑两本书看,看完了还可以随时来换。”
彭远大一阵欣喜,连连答应,答应过了却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答应得太轻率,老牛比他经验多,资历长,忙了三个月连小偷的影子都没摸着,他刚刚进入公安队伍才一个来月,凭什么吹牛两个月内破案?想到这儿就问蒋卫生:“蒋组长,你说说这个案子该怎么办?”
蒋卫生咧咧嘴作了个笑模样:“继续深入调查么,我太忙了,顾不上帮你做基础工作,你还是找姚副组长谈谈,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没有。”说着穿衣戴帽准备外出,彭远大知道谈话结束,只好转身去找专案组副组长姚破旧。
副组长姚破旧是公安局政工组的干事,思想极为进步,这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他的名字原来并不叫姚破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破旧立新,兴起了改名字的热潮,他跟他的对象(现在叫恋人、女朋友、未婚妻)都参加了革命造反组织,为了适应时代潮流,决定选择最时髦的革命口号破旧立新作为两人的名字。对象说她是女的,如果叫破旧担心别人误解她还没结婚就又破又旧了,抢了破旧立新里的立新两个字给自己做了名字,剩下破旧两个字给了姚破旧。四人帮粉碎了,姚破旧整天忙着搞拨乱反正、批判四人帮的反革命罪行、清查三种人,还得帮局领导起草各种各样的讲话稿、编辑出版黑板报、墙报宣传大好革命形势,忙得屁滚尿流,对女澡堂丢衣服这种案子既没兴趣也没时间参与。彭远大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出墙报,两只手上满是五颜六色的水粉颜料,脸上不知道怎么搞的也抹得污七八糟,活像正准备出场的花脸。
“你没见我正忙着呢吗?你先找蒋卫生,他是组长。”
一听到彭远大跟他谈案子的事儿,姚破旧就把他往蒋卫生那儿推。彭远大连忙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蒋组长那儿请示过了,姚破旧就说:“那就行了,他说怎么弄你就怎么弄,我没意见,你没见我这儿忙着呢吗?你要是不忙帮我打盆水,让我洗把脸比啥都强。”
彭远大的年龄其实跟蒋卫生、姚破旧他们这些人差不多,甚至比姚破旧还大了半岁,可是人家对他就像长辈对晚辈,更准确地说像师傅对徒弟,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他入行晚,他还在岗位上当工人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是警察了,警龄比人家晚了四五年,只能听人吆喝服人管,况且人家还是他的领导。彭远大二话不说赶忙给姚破旧弄来一盆水,请他洗脸,姚破旧稀里哗啦洗了个痛快,然后才说:“你放手干吧,案子破了是你的功劳,破不了上有组长下有副组长也轮不着你担责任,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你担心什么?我没啥可说的,你快去破案吧。”说完又耐心细致地画起了报头,报头是一只巨手揪着四只螃蟹,螃蟹长着四人帮的脑袋。
彭远大这时候还不明白,人家为什么挂着专案组组长、副组长的名头对这个案子一点也不感兴趣。偷盗案只要不是现场抓获,破案的难度非常大,抓贼抓赃,贼没脏,硬似钢,找不到贼款赃物即便抓住小偷人家死不承认谁也没办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案子破了,让人一说也不过抓了个小偷而已。如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案子还没破,就像老牛,别人一句:连个小偷都抓不着,不但让人看不起,在警察这个行当里是绝对混不出前途的。侦破盗窃案是出力不讨好的累活苦活,像这种出力不讨好的累活苦活也只有交给彭远大这样的生手,或者老牛那样实在没案子可办的人。
彭远大这时候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觉得组长、副组长都很忙,看来这个案子只能靠自己了,心里居然有了几分勇挑重担的自豪感。光有自豪感没用,自豪感破不了案,重要的是从哪里开始。彭远大思前想后,觉得既然是女澡堂盗窃案,就还得从女澡堂着手调查,发动群众,走群众路线,依靠群众办案,这是他在警察培训班的时候就已经背熟了的公安工作的指针。彭远大于是到东方红浴池发动群众搞调查研究。发生失窃案的东方红浴池是市里最大的公共浴池,一向治安状况良好,连续发生失窃案,大大损害了澡堂子的声誉,人们都骂东方红浴池是贼窝子,到那儿洗澡的人也大大减少。虽然东方红浴池是国有企业,挣多挣少并不影响职工收入,可是老被人骂作贼窝子终究不是好事儿,从领导小组组长到普通群众都觉得窝囊憋火。彭远大到了东方红浴池之后,先跟浴池的职工们一个个谈话,革命群众对小偷义愤填膺,对盗窃的具体线索却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咱们到案发现场看看去。”彭远大对协助他工作的浴池保卫组长大李子说。
大李子面露难色:“正在营业,满屋子光屁股女人,谁敢进?”
彭远大这才想到,自己这个提议比老牛打听女同志脱了衣服之后的体貌特征还流氓,赶紧说:“噢,我倒忘了,那就等下班以后吧。”
大李子说:“那就提前下班。”
彭远大怕影响革命群众洗澡革命群众造反,连忙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等。”
大李子说:“没事儿,早下班我也能早点回家做饭。”
这天东方红浴池提前两个小时下班,清空了浴池之后彭远大就跟大李子来到了女浴池。彭远大活了二十多岁头一次进女澡堂,好奇又紧张。女澡堂是个里外大套间,里面是洗浴间,墙壁上装了一溜喷头,彭远大好奇地问:“怎么没有大池子?”
大李子说:“女人哪有跟别人一起泡大池子的,不卫生,都是光洗淋浴,除非是到小间专门洗盆堂。”
女浴室比男浴室更脏更乱,地上漫着起沫子的污水,水里浸泡着稀烂的纸团和烂布棉球,墙角还丢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女人裤衩,可能是哪个女人洗过澡之后换上了新裤头,旧的随手扔了。空气中弥漫着雪花膏跟尿骚味再加上水蒸气混杂在一起的怪味道,潮乎乎的冲鼻子。
彭远大问大李子:“女澡堂怎么这么脏?”
大李子撇撇嘴:“女人么,都是属猫的,光知道打扮自己,公共场所谁管?旁边就是厕所,可是没有几个人在洗澡的时候到厕所排泄的,有尿了就地一蹲就放水,你闻闻这味道,快走吧,再待一会我就晕了。”
彭远大问:“你怎么知道女人有尿就地一蹲就放?你是不是偷看了?”
大李子吓坏了:“这话可不敢胡说,我哪有那个胆?偷看女人洗澡眼睛上要长疔疮变瞎眼的。我是听打扫卫生的王大妈说的。”
彭远大问:“王大妈是谁?”
大李子说:“专门负责打扫女澡堂卫生的,这几天公休没来,这就成了猪圈了。”
再待一会彭远大觉得自己也得晕倒,连忙离开浴室,来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更衣室里摆了一排排的木头小柜子,为了节省空间,一排排柜子之间的距离都很狭小,柜子排在一起成了隔墙,中间的过道就像迷宫的通道,走在里面彭远大不由想起前不久才看过的电影《地道战》。
柜子的门上都挂着明锁,洗澡的人买澡票的同时就领到一把带号码的钥匙,然后根据号码把自己的衣服脱到柜子里锁上就可以洗澡了。彭远大随手扭了扭挂锁,镣铞居然应手脱落。原来长期受到潮气的腐蚀,木柜的门已经朽了,镣铞也大都锈蚀不堪,靠这种锁防小偷等于喝口凉水打饱嗝,自己糊弄自己。
彭远大说:“难怪你们这儿老丢东西,这种明锁根本不行,一撬就开了,最好换成暗锁,就像我们办公室里的抽屉锁一样,就不容易撬了。”
大李子说:“换锁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商业局革委会忙着清查三种人,顾不上批换锁。”公共浴池都归商业局管。
一阵臭气从浴室里散发出来,提醒彭远大这几天那个负责打扫卫生的王大妈没上班,就问大李子:“你不是说你们澡堂的工作人员都在吗?”
大李子说:“对呀,从领导小组常组长到看大门的老魏,你不都轮着谈过了吗?”
彭远大说:“负责打扫女澡堂的王大妈这几天不是休息吗?”
大李子不以为然地说:“那个王大妈在跟不在没多大区别,她啥也不知道。”
彭远大奇怪地问他:“怎么回事儿?”
“王大妈是哑巴。”
彭元大嘿嘿冷笑:“王大妈是哑巴,怎么能告诉你女人洗澡的时候不上厕所就地解决呢?”
大李子气恼地嘿了一声:“你怎么还没忘这茬?王大妈不会说话会比划,比划不清还会写字么,你再别提那话茬了,再提我真生气啥也不跟你说了。”
彭远大问:“我们这次调查怎么没找王大妈?”
大李子:“哑巴找她干吗?”
彭远大说:“哑巴又不是瞎子,不会说总会看吧?不会说跟啥也不知道是两回事。”
大李子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头:“你要是想找她我就帮你找,不过老牛当初可没找她。”
彭远大一听老牛当初没找过这位专门负责打扫女澡堂卫生的王大妈,暗想,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找这位王大妈才漏掉了关键线索。想到这儿,找王大妈的心情更加急切了:“你知不知道王大妈家?”
大李子说:“知道,我们单位没有不知道王大妈家的。”
彭远大说那咱们就走。大李子是配合他破案的,他说咋办就咋办,当下也不多说,跟他骑了自行车朝王大妈家奔去。
走在路上彭远大对自己的调查工作做了简单的总结:第一,这个案子肯定是前来洗澡的女人干的,女浴池没有窗户,只有通气孔,外人根本钻不进来。第二,浴池更衣柜的排列方式给小偷提供了方便,如果小偷作案,隔墙一样的柜子很容易遮挡其他人的视线,而那些柜子上头的挂锁更是聋子的耳朵,即便是女人,只要带个改锥,撬开柜子也非常轻松。第三,小偷是个年轻女贼,因为在这种公共场合偷窃,一要胆大,二是动作利索,而且丢失的衣服根据失主的描述都是款式比较时髦适合年轻人穿的,彭远大由此推断,小偷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
“到了。”
大李子在一排砖平房外面下了车,打断了彭远大的思路。这里是工人新村,五十年代的建筑,上百幢砖平房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幢平房的格式完全一样。经过二十多年的变迁,居民们扩张生存空间的欲望已经把整齐划一的建筑格局变得面目全非。家家都自搭自建起了小院墙,院墙外面堆满了煤炭、垃圾、砖块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用得着和用不着的东西,让原本已经狭窄的过道更加崎岖难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燃放出来的煤烟和公共厕所的骚臭味。
大李子对这儿很熟,把自行车停在一家院落前面门也不敲就推门而入,彭远大跟在他的身后刚要进门,就见一头黄色的大狗闷头朝大李背后扑了过去,连忙喊:“小心,有狗。”
大李子反应极为灵敏,脚下就像装了弹簧,应声腾身窜进了屋门,屋门跟院门之间的距离足有八米,大李子一步能跳这么远,倒让彭远大大为惊讶。大李子窜进屋子,马上转过身来半掩着门冲狗破口大骂:“好你个狗日的,这么记仇,要不是老子腿快,今天腿上一块肉就喂狗了。老子明天就把你这狗日的骟了,看你还搞不搞破鞋。”狗昂着脑袋冲他狂吠,一人一狗隔了门就像是两个泼妇在吵架骂街。
彭远大既好笑,又为难,狗跟大李子较劲,他拿不准自己这个时候进去狗会不会迁怒于他,拿他下嘴。这时候大李子背后钻出来一个姑娘,对狗下指示:“老黄,别叫了,”又对彭远大说:“没事,你进来吧,它只咬大李子,不咬别人。”
彭远大半信半疑,却不敢以身犯险,大李子也说:“小彭进来没事,这臭狗跟我有仇,不咬别人专咬我。”
姑娘看到彭远大胆战心惊望门却步,咯咯笑个不停:“那么大个男人还怕狗,笑死人了,你看我就不怕。”说着出门抱住了狗,“进来吧,胆小鬼。”
彭远大心说:你们家养的狗你当然不怕,有机会我把警犬队的大狼狗领过来,看你怕不怕。心里这样想着,百倍警惕地贴着院墙的边儿蹭了进去,那条凶恶的大黄狗乜斜了他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两声果然没朝他发威。彭远大进门好奇地问大李子:“你怎么惹着它了,它怎么真的光咬你不咬别人?”
大李子说:“这狗那天发骚,趴在一条母狗背上搞破鞋,我刚好来给王大妈送冬菜,看见了就砸了它一石头,母狗吓跑了,坏了这家伙的好事,这家伙从那以后就恨上我了,我每次来它都咬我。”
姑娘进来以后问大李子:“他是谁?”
大李子说:“这是公安局专案组的小彭,你就叫他彭哥,找你妈有事,你妈呢?”
姑娘说:“我妈买菜去了,这阵可能快回来了,你们等一会吧。”
大李子说:“天都快黑了买什么菜?”
姑娘说:“一看你就是不管家不知柴米贵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买菜才便宜啊。”
大李子跟姑娘闲聊着,彭远大这才定下心来端详了姑娘一番,姑娘穿着便衣花棉袄,胳膊肘子补着两块补丁,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红扑扑的,两颗眼珠活像新疆吐鲁番的大葡萄,水灵灵黑油油的,小小的翘鼻子就像刚刚成熟的小蒜头。彭远大看着姑娘脑子里就蹦出来两个字:甜、美。见彭元大盯着自己看,姑娘嫣然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儿,红唇微张,嘴角微微上翘,小嘴像极了一只菱角。珠贝一样洁白的牙齿有两颗小虎牙,让她天生就有一股俏皮、活泼的神情。彭元大那一刻尝到了神魂颠倒的滋味,好看的姑娘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可是像这样一见面就像一根箭镞一样深深扎进他心里的甜美姑娘长这么大真是头一次感觉。彭远大傻了,以至于大李子问他等不等王大妈他都没听到。大李子看他盯着人家姑娘看,这才想起来给他介绍那个姑娘:“这是王大妈的独生女儿董晓兰,拂晓的晓,不是大小的小,你叫她晓兰、兰兰都成。”
晓兰冷不丁问彭远大:“你真是警察?”
彭远大这才回过神来,几分慌乱几分得意地连连点头:“对呀,我就是警察。”
晓兰又笑了:“警察还怕狗,那么胆小,碰上坏人你敢抓吗?”
彭远大尴尬极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恨不得大李子变成坏人自己现在马上就抓了他,以实际行动让这位甜美的姑娘看看。转念又想到,大李子身坯比自己整整大了一圈,凭自己这副小身板即便他真是坏人,也抓不了他。想到这儿便有些灰心丧气,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忘了回答姑娘的话。
大李子训斥晓兰:“小丫头蛋子怎么说话呢?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怕狗不等于怕坏人。再说了,这狗是你家养的,要不是看在你们的份上,我早就把它变成红烧肉了。”
晓兰不干了:“大李子你怎么这么狠,你要是敢把我家老黄变成红烧肉我就把你变成红烧肉。”
大李子呵呵笑着说:“老黄变成红烧肉能吃,我变成红烧肉不能吃,浪费。”
彭远大在一旁看着晓兰跟大李子斗嘴,想插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不声不响就这么待着又怕姑娘看轻了他,心里头就像被谁塞进去一整窝的蚂蚁,乱糟糟痒酥酥,却又难抓难挠,大冷天急出来一脑袋汗水,多亏这个时候王大妈回来了。
王大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向这个世界默默诉说着生活的艰辛。晓兰赶出去接过王大妈手中的白菜土豆,告诉王大妈家里来人了,王大妈咦咦哦哦地答应着走进门来。
大李子张口就问:“单位不是分冬菜了吗?你怎么还去买。”
王大妈好像能听懂大李子的问话似的,咦咦哦哦比划着跟大李子对话,大李子却弄不懂她的意思,晓兰在一旁当翻译:“我妈说现在各单位都分菜,所以市场上的白菜土豆便宜,分的冬菜都放到菜窖里了,等到开春市场上的菜价上去了再吃。”
大李子这才给王大妈介绍彭远大:“这是公安局的彭科长,他来向你了解情况。”
彭远大一听大李子擅自给自己升了官,连忙解释:“我不是科长,就是一般的警察。”
王大妈笑了,又比划了两下,姑娘笑嘻嘻地对彭远大说:“我妈说警察干好了就能当科长。”
彭远大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姑娘一句话:“你妈能听懂人话吗?”
姑娘白了他一眼:“你只要会说人话我妈就能听懂。”
彭远大听说过十聋九哑,大部分哑巴正因为耳聋无法听到声音才无法学会说话,没想到这个王大妈能听懂话居然也是哑巴,所以才有那么一问。碰了一鼻子灰,彭远大才想到自己刚才那种问法确实不怎么样,便不敢再胡言乱语。大李子对王大妈说了他们的来意,王大妈手舞足蹈叽哩哇啦地说了长长一段话,大李子和彭远大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姑娘又开始当翻译:“我妈说了,这件事情她也非常恼火,她在那里打扫卫生,却出了那样的事,她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抓住坏人,不然好人也跟着受牵连。”
话说到案子上,彭远大就不再紧张拘谨,摆脱杂念问王大妈:“你整天在女浴池工作,根据你的观察,有没有你觉得可疑、不正常的人?”
王大妈没有马上回答,沉思起来,彭远大进一步引导她:“有没有年龄在三十岁以下,行为举止不合常理,行为举止让你觉得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人?”
王大妈想了一阵,拍了大腿一巴掌,咦哩哇啦连比划带说,彭远大跟大李子虽然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看得明白她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正在说出来。彭远大就看姑娘,希望她翻译,姑娘说:“我妈说她觉得有一个人比较值得怀疑,那个人在丢东西的那几天连着去了几趟澡堂,哪有人天天跑到澡堂子洗澡的?有一次我妈扫地的时候,碰到她正在穿衣服,一看见我妈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那个年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没有在家里沐浴的条件,要洗澡就到单位的澡堂子,单位没有澡堂的人只好到公共浴池,好在公共浴池很便宜,一张澡票五分钱,洗单间小盆塘也才两毛五分钱,福利好的单位还发公共浴池的澡票,所以一般人一个礼拜洗上一两次倒也不是承担不起的经济负担,可是天天泡公共浴池那就是一件奢侈到让人怀疑的事儿。听到这儿,彭远大急忙追问那个天天泡澡堂的女人的相貌特征、穿着打扮、职业特征等等细节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很复杂,晓兰的翻译已经很难及时准确地传达王大妈的描述,彭远大问得又很急,晓兰不耐烦了,找出来纸笔给王大妈:“还是你给他写吧,有些话我也弄不清楚你说的什么意思。”
王大妈动手写倒比通过晓兰翻译来得更加顺畅更加准确,彭远大却暗暗觉得遗憾,因为王大妈开始笔谈,晓兰就跑到隔壁厨房做饭去了。看不到董晓兰的倩影,彭远大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没有理由把人家叫回来,只好专下心来认真看王大妈写话。经过王大妈的描述,彭远大心里对那个令人怀疑的女人有了大概的印象:那是一个年龄二十七八的女人,个头有一米六二,长相比较端正,就是脑门子高了点儿,别的方面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从行为举止判断,可能是哪个工厂的工人。
“王大妈你好好想想,这个女的还有什么特征没有,比如说脸上有没有疤瘌,皮肤有没有什么特点,说话是什么口音,你觉得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都告诉我。”彭远大继续追问。
王大妈咬着钢笔想了想又在纸上写:“她的脑门上有一个包,有核桃大小,不像是碰的,可能是个瘤子之类的。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话,不知道是什么口音,不过看那个样子不像外地来的。”
彭远大又问:“你后来再见过她没有?”
王大妈写:“记不准了,再后来我休假了,去没去过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大李子捅捅彭远大,又点了点腕子上的手表,提醒彭远大该下班吃饭了。那个时候街上没有现在这么多饭馆,即便有饭馆彭远大这样的小警察也吃不起,除非是不想过了。彭远大是单身汉,顿顿吃食堂,过了开饭时间往往就得饿肚子,耐不住饿就得满大街到处找吃的,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彭远大跟大多数单身汉一样,没有非常特殊的事情绝对不敢不按时到食堂报到。
彭远大看看表,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了,再晚回去食堂关门连冷馒头都吃不着,便起身告辞:“王大妈,谢谢你,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今天先到这儿,明天我再抽空过来接着跟你聊。”
王大妈没有往纸上写,比划着叽哩哇啦地说了一串话,话虽然听不懂,却可以看懂她的意思是不让他们走,这时候晓兰在隔壁厨房替他们翻译了过来:“我妈说这个时候了你们回去也没饭吃了,让你们就在我们家吃,吃过了可以接着谈。”
这是彭远大求之不得的事情,在王大妈家吃饭,可以免除回去晚了挨饿之虞,还可以跟晓兰同桌进餐,饭后还可以继续向王大妈调查情况……总之,在王大妈家混饭吃的种种好处瞬间在彭远大的脑子里翻了几个过儿,他正要愉快地接受邀请,大李子却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回绝了王大妈的好意:“算了,人家小彭晚上还要忙案子呢,我也没给老婆请假,小彭,咱们走。”
大李子拒绝得斩钉截铁,王大妈也不好再挽留他们,彭远大只好跟在大李子身后朝外走,心里却对大李子恨得牙根发痒,所以当老黄从背后扑过来偷袭大李子的时候,他就使坏没吱声。大李子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提防着老黄,感到情形不对,一个蹦子就已经跳到了院门口,蹲下身装作捡石头,老黄不敢再往外追,就隔着门汪汪吼着骂他。已经知道老黄除了大李子不咬别人,又要在晓兰面前逞能,彭远大提心吊胆却又作出大义凌然的样子从老黄身旁走过,老黄只顾了骂大李子,没搭理他。
骑上车子,大李子说:“小彭,走吧,到我家吃去,这阵回去食堂都关门了。”
彭远大还在为没能在王大妈家混上饭憋气,赌气道:“不去,我还有事呢。”
大李子沉默片刻说:“小彭啊,在谁家吃饭也不能在王大妈家吃,还是到我家去吧,有什么事也得吃了饭再办。”
听他这么说,彭远大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能在她们家吃饭?”
大李子闷闷地说:“她们家实在太困难了,晓兰刚刚从农村抽回来,还没找到工作。她爸爸长期有病欠了一屁股账,一死了之,账到现在还没还完。她们家就靠王大妈每个月三十五块钱的工资过日子,你没看晓兰那么大的姑娘了,身上的衣服还打着补丁,她们家除了床和桌子还有啥?我们要是在她们家吃饭,她们肯定要加一两个菜,对我们来说这不算什么,对她们来说又是一笔额外的负担,所以啊,吃谁也不能吃她们。”
彭远大让大李子说得有几分辛酸也有几分羞愧,看到路边有一家商店还开着门,跳下自行车进去买了一个肉罐头,出来后对大李子说:“走,到你家吃去,顺便认认门,今后你就是我的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里,彭远大几乎天天要往王大妈家跑,有时候有大李子陪着,有时候自己单独前往,以至于一天不去心里就空落落地。他把这解释为为了破案了解情况,这一点也符合事实,经过跟王大妈的多次接触深入了解,那个可疑的女人在彭远大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要找到这个女人。这又离不开王大妈的帮助,王大妈在澡堂子专门负责照管女浴室,打扫卫生,看守门户,防止男士有意无意地走错门,所以对经常到女澡堂来洗浴的老顾客都非常熟悉,在她的指点下,彭远大一个一个的找那些老顾客调查,再通过那些老顾客找并不常光顾这家澡堂的人,半个月下来发案那段时间曾经去过澡堂子的女顾客基本上找全了,唯独没有找到那个可能是小偷的女人。他询问那个女人的情况时,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见过,有印象,却不知道那个人是哪来的,又是干什么的。这反而更让彭远大坚信自己的推断:那个女人就是贼。因为,其她的顾客都有相对的稳定性,即便是偶尔光顾的人经过认真细致的摸排查找也能找到下落,这些人有的年龄不符合作案条件,有的洗澡时间不在发案现场,有的洗澡的时候没有独处的机会,唯独那个神秘女人年龄符合作案条件,几次洗澡都在发案现场,而且多次脱离了其她顾客的视线谁也说不清楚她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彭远大是个腿勤嘴勤的人,认识了王大妈母女之后又好像时时刻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力量在推动着他,精神亢奋能量无穷,城里城外跑了个遍,逮着谁向谁打听嫌疑对象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彭远大按照掌握的相貌特征向一个女顾客询问神秘女人的时候终于有了重大收获,听他描述了那个女人的相貌年龄特征之后,女顾客说:“你说的不就是我们前楼住着的吉普车么,我洗澡的时候也碰见过她。”
彭远大让她说得发愣:“吉普车?什么吉普车?”
女顾客说:“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反正别人都叫她吉普车,可能说她脑门子长得突,活像吉普车。”
彭元大精神一振,就好像在地洞里钻了几天的人突然找到了出口,见到了阳光:“你快说说,她是干什么的,具体住址,家庭情况,凡是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情况都给我说说。”
女顾客告诉他,那个叫吉普车的女人一个人住在她们前面那栋楼的一套一居室里,是东风机械厂的工人,具体干什么工作不太清楚,平常见了面也不太爱跟人说话:“那天我在澡塘碰见她之后还挺纳闷,她们厂子有浴室,她怎么还跑到公共浴池来洗澡。”
女顾客最后这句话又给彭远大的脑海里增加了一个新的问号:对呀,既然她们单位有浴室,她还有必要到公共浴室花钱洗澡吗?彭远大急忙回去向蒋卫生汇报,蒋卫生说既然这么多疑点集中在她身上,那你就直接接触一下她,我手头没人,让东方红浴池的保卫组跟东风机械厂保卫科配合一下,不要一个人跟她接触,省得惹麻烦。贼没赃硬似钢,她肯定也不会承认,她不承认就到她家突击搜查一下。
那个时候法律还不健全,也没人太在意人权,要搜查谁的家专案组长说了就算。得到蒋卫生的指示,彭远大就叫上东方红浴池的大李子直奔东风机械厂。在东风机械厂保卫科的积极配合下,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叫“吉普车”的女人。吉普车不但不承认自己偷过东西,甚至连去过东方红浴池都一口否认:“我们厂自己就有浴池,我有必要大老远跑到社会上的浴池去洗澡吗?”
大李子说:“你既然没去过东方红浴池,那就麻烦你一趟,跟我们去让浴池的人认认,看看到底是我们冤枉你还是你撒谎。”
吉普车马上转了口风:“让我想想,对了,我前几个月有几天病了,没上班,好像到社会上的浴池洗过澡,到底是不是东方东浴池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吧。”
彭远大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几天病了,没上班所以要到社会上的澡堂子洗澡,可是你怎么连着几天天天去?”
吉普车说:“我们在厂里天天下班要洗澡,已经习惯了,天天洗有什么不对?我是南方人,南方人讲卫生,习惯天天洗澡,不像你们北方人,洗一回澡挺一两个月。”言下之意是彭远大、大李子这些北方人不讲卫生。
听到吉普车贬低北方人不讲卫生,彭远大突然想起了专案组长蒋卫生,不知道他多长时间洗一回澡,可能真像这位吉普车说的,洗一回澡能挺一两个月。即便北方人真的不讲卫生,让人公开这么贬损也很伤自尊,彭远大马上严肃起来:“我们叫你过来不是让你讲卫生的,表面上讲卫生净干不卫生的事儿,你讲卫生把别人的衣服拿回自己家干吗?”
吉普车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大呼冤枉,赌咒发誓如果她干过那些事就枪毙她,如果她没干那些事就得还她一个清白,不然她就要自杀。大李子说:“你就算干了那些事也不至于枪毙,你没干那些事我们也没必要还你什么清白,我们这是正常调查取证……”
彭远大急于得到结论,打断大李子的说教做出了决定:“还你清白简单得很,咱们现在就到你家去。”
吉普车惊问:“到我家干吗?”
“搜查。”
吉普车立刻拒绝:“不行,我不同意,你们没有权力搜查我。”
彭远大不再理她,合上笔录,收起钢笔,对东风机械厂的保卫科长说:“麻烦你们安排一辆车,咱们现在就到她家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回家看看已经由不得吉普车了,到了吉普车家彭远大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来对了,吉普车家简直就是个服装店,各种各样的内衣外衣鞋袜堆得到处都是。彭远大吩咐同来的东风机械厂保科的保卫干部找来两个大麻袋,把这些衣服鞋袜全都装了进去,跟吉普车一起拉回了公安局。吉普车关进了羁押室,彭远大就开始清理那些衣服鞋袜,忙了一夜,天透亮了,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彭远大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连晚饭都没吃。
彭远大的办公室活像一间大教室,里面摆满了办公桌,有的办公桌有人用,有的办公桌没人用,呆在这个办公室里的都是这一两年抽调进来的新警察,还有几个老牛那种混不出名堂的老警察。老牛的办公桌就在彭远大对面。老牛有个习惯,每天早上都要跑步锻炼身体,跑完步直接到食堂买早餐,然后端了买好的早餐到办公室享用,享用完早餐就打扫办公室卫生,顺带着消消食,打扫完卫生也就到上班时间了。老牛破案水平不怎么样,人挺勤快,所以人缘倒挺好。今天早上老牛买了两个馒头一份咸菜,还有一盆苞米面糊糊。一进办公室他就愣了,彭远大蹲在椅子上,身前身后堆满了女人的衣裳鞋袜,两只眼睛红彤彤地像兔子,两只手正忙着整理着那些衣裳鞋袜。只见他非常细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打开、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然后再跟桌上翻开的笔记本仔细对照着,对照完了再仔细叠好,跟身后那一摞已经叠好的衣服摆在一起。
“小彭,你这是干啥呢?想开服装店啊?”
彭远大一抬头看见了老牛,更准确地说是看见了老牛手里端着的吃食,恶狼一般扑将过来伸手就把老牛的馒头抢了过去,老牛吓了一跳,差点连苞米面糊糊都洒了。
“好老牛,我饿屁了,昨天中午吃过饭到现在啥也没吃,我先吃你再去买。”
老牛极富同情心,更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志战友饿成这个样儿,干脆把苞米面糊糊跟咸菜一起递给他:“都给你,我再买去。”
彭远大顾不上喝糊糊吃咸菜:“我有俩馒头就够了。”头也不抬继续清理那一堆衣服鞋袜,现在他开始整理袜子了,馒头放在袜子身边,两只手认真地把袜子一双双地展开,抹平,然后咬一口馒头,边嚼馒头边跟桌上的笔记本对照,对照完了放下一双袜子再拿起另一双……
老牛在对面愣愣地看着,看着看着噗嗤一声笑了,本来想去再买两个馒头,却不去了,喝着面糊糊吃着咸菜看彭远大的光景。一直到彭远大把两个馒头吃进了肚里,老牛才提醒他:“小彭啊,就着女人的臭袜子吃馒头是不是比就咸菜更香?”
彭远大一时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老牛呵呵笑着说:“你也真不嫌恶心,一边搓弄那些臭袜子,一边就手啃馒头,香还是臭?”
彭远大这才反应过来,心里也有些作呕,更怕老牛拿这事儿当笑话满办公室传播,连忙说:“我怎么忘了洗手了,”又自我解嘲:“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别乱说,等我破了案我请你吃牛肉面。”
老牛笑归笑,却弄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从哪弄这么多女人的衣裳鞋袜?你该不是性变态吧?”
彭远大心里暗骂:你才是性变态,笨蛋。又怕他四处传播自己的糗事,只好费口舌给他解释:“这是从嫌疑人家里搜来的证据,今天我得叫那些报案的失主认一下,看是不是她们丢失的东西,如果是,案子不就破了吗?”
老牛大惊,看样子这小子真把案子破了,心里酸溜溜地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有些疑惑:“那你的笔记本上是什么?老跟你的笔记本对着看啥呢?”
彭远大又在心里骂了一声:笨蛋,然后不厌其详地给他解释:“我这本上记的都是失主提供的失物的款式、颜色、号码、品牌,先对着看看,心里不就有数了嘛。”解释完了,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再有什么案子,万一跟老牛分到一起,绝对不能指望他。
老牛心里也在暗暗叹息,当初自己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些道道呢?
衣服鞋袜清理完了,彭远大更有信心了,根据他的对照,缴获的衣裳鞋袜中相当一部分可以初步认定就是那些失主的失物,剩下的工作就是请那些失主确认,只要失主确认了,吉普车的盗窃罪就成立了。
这时候老牛问了一个让彭远大心凉的问题:“手表找着没有?”
手表没找着,就算能认定吉普车就是偷衣服的窃贼,这个案子也等于没破,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而迄今为止,彭远大在吉普车家里并没有找到那块梅花牌手表,这就有了多种可能,手表可能也是吉普车顺手牵羊偷的,被她藏了起来,只要她不交待,手表那么小的东西找到的几率基本上是零,还是那句话,贼没赃硬似钢,可以断定她肯定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偷了手表,偷几件衣服跟偷一块手表的性质大大不同,偷几件衣服大不了给个行政处分,或者劳教几天,还不会判刑,偷了手表那是肯定要判刑的。还有一种可能,手表根本就不是吉普车偷的,她只是偷了衣服,而手表却是另外的贼偷的,如果那样,案子就更麻烦,更复杂,目前做的一切工作都等于零。老牛的提问让彭远大因为案子有了重大突破而产生的满心欢喜瞬间化为乌有,随之而来的是忧虑和郁闷,暗暗祈求老天爷这个案子有一个贼就够了,可千万别再来一个,一个案子两个贼,够让人为难的。
彭远大扛着一麻袋的破衣烂衫离开了办公室,他们的自行车都停在公安局大门口的自行车棚里,彭远大得把装满衣裳的麻袋扛到自行车棚那边,绑到自行车后座上,再去会上大李子一起去找那些失主辨认。扛着大麻袋刚刚来到大院门口,迎面驶来一辆白色伏尔加轿车,彭远大认得那是局长的座驾,连忙退到一旁让路。局长的车在彭远大跟前停了下来,局长从车里钻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彭远大。局长是陕西老革命,一张嘴就是说出的话就跟油泼辣子一样热辣辣的:“你这娃是搬家呢还是逃难呢?”
局长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据说是特务连的老侦查员出身,局里上上下下对其非常敬畏。彭远大到公安局上班以来头一次单独面对局长,想到根据规定见了局长要立正敬礼,赶紧要放下肩头的麻袋,他个子小,麻袋重,往下放的动作就像摔,摔也没摔对地方,一下砸在了局长的脚面上,好在麻袋里装的都是衣服鞋袜,局长没有受伤,不过也吓了一跳:“你这娃,俄没得罪你你这是做啥呢?”
彭远大这才得空立正给局长敬了个礼:“报告局长,我正要出去办案。”敬完礼趁手往下放的时候,顺带着抹了一把汗水,虽然是冬天,麻袋重,加上紧张,彭远大满脸都洇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子。
“办案还背个大麻包做啥呢?”
“报告局长,麻袋里装的是从嫌疑人那里搜来的证物,我正要去找失主确认。”
局长看看个头矮小的彭远大,又看看大麻袋,问他:“你把那些失主叫过来辨认多省事,你就自己背着这么个大麻包满街跑着寻失主啊?”
彭远大回答:“失主们都有工作,把她们叫过来势必要请假、跑路,影响她们的工作,有的单位管得严还不好请假,我的工作就是破案,送去让她们确认是我份内的事,也省得那些失主来回跑路耽误工夫。”
局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彭远大让局长盯得局促不安,不知道局长要干什么。局长伸出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彭远大觉得局长的手挺粗糙,却又非常温暖。局长说:“小彭啊,你这娃做得对着呢,民警民警,就是人民的警察,警察前面去掉了人民两个字,就不配当警察。别学有的人,干屁大点事情就像传圣旨,一外出就要车,局里没车还向发案单位要,好像破个案子就给了人家多大恩惠,让人家领多大人情似的,却完全忘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警察怎么为人民服务?就是打击违法犯罪,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么,这都是你应尽的职责么。你这样好,办案不扰民,尽责不居功,好,要保持下去。俄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去办你的事吧。”
彭远大老老实实听着局长的教诲,这番话局长开大会的时候没少讲,也许局长刚才替他擦是汗水的动作隐含着一股类似于父爱的亲情,今天听着这些话格外入心,彭远大郑重其事地说:“局长,您放心,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永远不忘警察前面人民两个字。”说完又背起了麻袋。局长叫住了他:“小彭,今天我给你派辆车,”没等彭远大明白过来,局长吩咐他的司机:“小张,今天啥也别干,就跟着小彭,听他指挥。”
司机小张提醒他:“局长,你要用车怎么办?”
局长说:“俄还能没车用?你别管俄,今天就把你派给小彭用一天。”
彭远大连忙谢绝:“局长,我用不着车,这一麻袋看着挺大,实际不怎么重,都是一些衣服鞋袜。”
局长绷了脸说:“我不是心疼你,我是为了工作,找这些失主靠你骑着自行车驮个大麻包满大街跑,啥时候才能搞完?有车一天就差不多了。书上不也说了么,对了,是孟子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么。”
局长提到书,彭远大猛然联想到了蒋卫生书柜里的那些宝贝,壮了胆说:“局长,车我就不用了,不能因为我破这么一个小案子耽误了您的工作。您要是能批准我看看蒋组长保管的那些书,比您给我派十辆车还顶用。”
局长笑着问他:“蒋卫生那几本书你咋发现的?”
彭远大就把他发现书的过程和蒋卫生跟他定的借书条件给局长说了。局长呵呵笑着说:“蒋卫生这个人办事咋这么死性,书么,印出来就是给人看的,不让人看要书还有啥用?书跟人是讲缘分的,有的人千方百计找书看,书也绝对不会亏待他,迟早能让他得到读书的好处。有的人见了书就打盹儿,揪着耳朵按着脑袋让他读书就像给他上刑,这种人一辈子也得不到书的好处,这就是跟书没缘份。你爱看书,好学习,这是好事,回头俄给蒋卫生说,那里边的书随便你看,只要别损坏,看完及时还了就行。”
彭远大听到局长答应可以让他从蒋卫生那里随便拿书看,就像沙漠旅行看到了水源一样兴奋,连连向局长道谢,然后扛起麻袋准备出发,局长又叫住了他:“你还是坐车去吧,看书跟坐车并不矛盾,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车么,破案用比干啥用都更有价值。”
司机小张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局长这么说了你再客气就显得假了,咱们赶紧走吧,快点把事情办了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这个份上,彭远大也只好顺水推舟,给局长敬了个礼钻进了局长的座车。彭远大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坐在上面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拘谨还有几分遗憾,遗憾的是如果能让晓兰一起坐在这高级轿车上满大街的逛一圈,那感觉肯定棒极了。年轻人好冲动,有什么想法往往会立刻付诸实施,彭远大又长了个聪明脑袋,略加思索就来了主意:“张师傅,咱们先到东方红浴池把保卫组的大李子拉上,然后还得接两个重要证人,麻烦你了。”
司机小张说:“麻烦啥,反正局长今天把车派给你了,你说上哪就上哪。”
于是车先开到了东方红浴池,浴池的职工见来了这么高级的一台轿车,还以为哪位大领导光临指导或者亲自洗澡,纷纷跑出来观望,见车上下来的是小个子彭远大,都有些失望,“噢”的一声一哄而散。彭远大接上了大李子之后,便驱车朝王大妈家里赶,大李子问他:“这是你们局长的车么,你怎么给骗出来了?”
彭远大还没顾得上回答,司机小张接过话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孤陋寡闻,小彭他妈的老公公的二大爷的堂兄弟就是彭德怀彭大将军,领导能不关照关照他吗。”
大李子半信半疑,摆着手指头算这门亲戚到底是什么关系,彭远大说:“你别听张师傅胡咧咧,他逗你玩呢。是我们局长看我扛这么一麻袋衣服到处跑着让人家认,太辛苦,体谅下属,把他自己的车派来给我们跑案子,对了,你也挺行,怎么一下就能认出来这是局长的车?”
大李子说:“全市就那么几辆轿车,除了市长书记,一般的领导出门都是北京吉普,哪台轿车是谁的全市人民都知道。”
司机小张插嘴:“你们也别说我胡咧咧,全国姓彭的是一家,说不准五百年前小彭和彭元帅还真是一家子呢。”
大李子又问彭远大:“你说去接王大妈,接王大妈干吗?”
彭远大一本正经地说:“王大妈跟这些失主熟悉,有她指引着找人近便,再说了,我们找的都是女的,认衣服试鞋袜,我们几个男的难免有不便之处,有王大妈陪着能方便点。”
大李子由衷地赞同:“对对对,还是你想的周到。”
几个人来到王大妈家,大李子怕老黄跟他算账,不敢进去,让彭远大进去。彭远大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往王大妈家跑,跟老黄已经熟悉,可是终究不通狗性,不知道老黄心里对他是什么看法,弄不好让它偷偷摸摸扑过来咬上一口就太吃亏了,所以还是小心翼翼溜着院墙的边,远远隔开跟老黄的距离往屋子里蹭。老黄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见到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有点不屑一顾的意思,彭远大赶紧钻进了屋里。王大妈跟晓兰正在吃早饭,每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碗就着咸菜喝苞米面糊糊,吸溜出来的声音呼隆隆活像海水涨潮。彭远大来的次数多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有时候也敢跟她们开开玩笑,见这母女俩喝苞米面糊糊竟然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既吃惊又好笑,忍不住问:“我刚才在外面还以为打雷了呢,进来才知道是你们喝糊糊,糊糊有那么好喝吗?”
王大妈笑着说了些什么,晓兰已经习惯给她妈当翻译,告诉彭远大:“我妈让我给你也盛一碗,想听听你喝糊糊的声音有没有我们的响。”
彭远大连忙谢绝:“我已经吃过饭了。”说完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吃的那两个馒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事,现在想起那两个馒头还真有一股臭脚丫味儿。
王大妈又问话了,晓兰翻译:“我妈问你一大早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彭远大把找王大妈的原因说了一遍,王大妈一口答应,彭远大又说:“晓兰如果没什么重要事也跟着一块去吧。”
晓兰说:“我去干嘛?”
彭远大说:“王大妈说话不方便,有你跟着我们随时能知道王大妈说了些啥,再说了,王大妈身体不好,有你跟着照顾不也好一些么。”
晓兰就看王大妈,王大妈说:“家里没自行车,我去让大李子捎着还行,晓兰怎么办?”
董晓兰原话翻译给了彭远大,彭远大说:“谁都不用骑自行车,我有车。”“我有车”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晰,就好像他真的有专车似的。
王大妈对晓兰说了些什么,晓兰说:“那好吧,等我把碗洗了咱们就走。”
彭远大说:“还洗什么碗,回来了再洗,车在外面等着呢。”
晓兰说:“回来了还得我洗,你又不洗。”
彭远大抓紧机会承诺:“我洗,回来了我洗还不行吗?”
王大妈哇啦哇啦地说着,起身作出门的准备,晓兰对彭远大说:“那就说定了,我陪你们去,你回来替我洗碗。”
这是彭远大巴不得的事儿,连连答应。三个人出门绕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冬菜、煤块,来到停在胡同口的伏尔加轿车跟前,彭远大拉开车门请她们上车的时候,晓兰竟然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问:“我们就坐这个车吗?”
看到晓兰惊诧的神情,彭远大得意极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设计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坐在车上,他们就开始一个个到失主的家里或者单位请失主从那一麻袋衣服鞋袜中辨认有没有自己丢失的东西,失主果然从这一堆衣服鞋袜中找到了自己的失物,有的是外套,有的是内衣,还有的是一双时髦的尼龙袜子。证据确凿,吉普车偷衣服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可是麻袋里还剩下不少衣服不是那些失主的,根据衣服号码来看,这些衣服肯定也不是吉普车自己的,彭远大判断这些衣服也是吉普车从不知什么地方偷来的,只不过失主没有报案,或者虽然报了案却没有立案侦查。对此彭远大并不担心,面对确凿的证据,吉普车不老实交待也不行了,这些剩下的衣服就留给吉普车争取宽大处理吧。这时候司机小张又提起了局长小姨子的手表:“那块表是不是这个小偷偷的?”
这个问题彭远大没法回答,因为迄今为止他没有得到一点关于这块手表的线索。小张又提醒他:“你是不是也让局长的小姨子看看这些衣服,如果这里头有局长小姨子的衣服,八成手表就是这个小偷偷的。”
局长小姨子报案时并没有说她丢了衣服,所以彭远大就没打算让局长小姨子辨认衣服。不过小张还是提醒了他,他发现自己在调查走访中有一个重大的漏洞:那就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跟局长的小姨子这位案值最高的失主接触过,丢失的那块手表的现场描述、实物特征等等必须深入掌握的细节都凭老牛的笔录。本来他也想过要抽空找局长小姨子谈谈,可是一脑袋扎进了寻找吉普车的轨道上,有点时间又老想着往王大妈家跑,就把找局长小姨子的事扔在了脑后。发现了漏洞就要尽快堵漏洞,彭远大接着小张的话茬做出了指示:“张师傅说得对,现在就去。”
作为局长的司机,小张对局长小姨子的家自然也非常熟悉,熟门熟路地把他们领到了局长小姨子的家里。扛着大麻袋贸然闯到人家不像样子,彭远大就把麻袋放到门口,几个人先进去。小姨子的年龄并不小,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对人很热情,跟司机小张很熟悉,小张把几个人一一作了介绍,小姨子连忙让座倒茶又拿水果。看到王大妈小姨子怔了一怔,原来她经常到东方红浴池洗澡,认得王大妈,只是因为王大妈是哑巴,所以没有交谈过。彭远大介绍说:“我们这次能抓住小偷,主要靠的还是王大妈提供的线索。”
局长的小姨子和大多数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一样,有了话题便滔滔不绝,而大部分话又跟话题本身没有多大关系。提到王大妈为破案做出了重大贡献,便把话题转到了王大妈身上,问东问西,关怀备至。王大妈说话不清不楚,晓兰就在一旁当翻译,小姨子这才想起来问晓兰的来历,大李子就又介绍晓兰是王大妈的女儿,小姨子的话题就又转到了晓兰身上,问晓兰多大了,上班还是读书,边问边啧啧有声地称赞晓兰长得漂亮,可爱。大李子告诉她晓兰下乡三年,去年才从农村办回来,现在还没有工作,在家当待业青年。说顺了嘴,大李子叹息了一声说:“可怜啊,晓兰的父亲去世好几年了,身后留下了一屁股饥荒,现在母女俩就靠王大妈一个人几十块钱的工资生活,还得还债,日子过得挺难。”
小姨子身上那股外向型中年妇女的特质这时候发生了作用,叹息同情道:“唉,一个女人带个孩子真不容易,哑巴带个孩子就更难,不过现在姑娘也大了,等着安排个工作,再找个好女婿,王大妈也就算熬出来了。”
彭远大在一旁听他们唠起了家常,自己的正经事一句也插不上嘴,眼看着天渐渐黑了,快到吃晚饭时间了,再不赶紧办正经事,回去食堂就关门了,不禁在心里暗暗埋怨大李子嘴贱话多,正要张口把话朝正经事上往回拉,局长的小姨子突然拍了大腿一巴掌:“对了,我怎么忘了,我们单位原来的打字员调去当文书了,正要招一个打字员,晓兰姑娘人长得好看,又聪明,可以去试试么。”
王大妈一听这话就激动起来,连比划带说,叽哩哇啦好像要咬人。晓兰有几分羞涩地给小姨子翻译:“我妈说太好了,就是我们家既没有后门,我的文化程度又不高,再说我也不会打字啊。”
晓兰在这边翻译,王大妈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晓兰翻译得准确无误。小姨子问晓兰:“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晓兰说:“高中毕业就下乡了。”
小姨子肯定地说:“高中毕业还说文化程度不高,大学毕业也不会去当打字员啊。打字员哪有先学会了才上班的,都是先上班然后跟师傅学,没问题,我去说,我就说你是我姐夫的外甥女,我们局长跟我姐夫好着呢,这个面子肯定能给。”
那个时候的打字员用的不是现在的电脑,打字的时候用的都是那种老式的铅字滚筒打字机,滚筒上裹着蜡纸,字就打在蜡纸上,然后再用油墨印刷,一般单位都专门配有打字员。而打字员也确实都是师傅带徒弟那么带出来的。打字员属于文秘工作,有点白领阶层的味道,一般单位配的打字员多多少少都是有点背景带点马力的人。像晓兰这样家庭的女孩子,想当打字员,难度就跟彭远大想当局长差不多。小姨子自称能介绍晓兰去当打字员,当然是王家母女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顿时兴奋的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知道一个劲道谢。
彭远大比较冷静,问小姨子:“您在什么单位上班?”
小姨子说:“我在工业局啊,政府单位,晓兰如果能进去这一辈子就有保障了。”
突兀而至的好事往往更容易让人怀疑它的可靠性,连大李子都有些不放心,怕这位小姨子是那种破车好揽载,揽载又不负载的人,这会说得好听,过后屁事办不成,让王大妈母子空欢喜一场,空欢喜过后那种失落和遗憾更难受。于是半信半疑地问小姨子:“您说的这件事有几分把握?”
小姨子的回答连彭远大都松了一口气:“什么几分把握?我就是局办公室主任,打字员就归我管,要谁不要谁不敢说我说了算,可是我推荐的人只要没有重大的政治问题,局领导一般情况下不会不同意的。”又对晓兰说:“你明天就带着户口和回城证到工业局来找我,记得穿整齐点,这种事情就得抓紧,说不准哪个领导有什么关系要安排,万一定了,我们再想顶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了这话顿时皆大欢喜,彭远大高兴之余,非常感谢局长的小姨子,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小姨子的手表找回来。想到小姨子的手表,彭远大就开始一本正经地对局长小姨子说正事儿:“阿姨,我们今天来是想麻烦你一下,最近我们查获了经常在浴池偷盗衣服的人,想请你看看她偷的衣服里有没有你的东西,如果有你的东西,那手表八成也就是她偷的。另外,我还想再请你给我详细说说您丢手表的情形。”
小姨子说:“我的衣服倒没有丢,就是手表丢得太心疼了。那块表是我老公公去世的时候专门留给我的,很有纪念意义,表蒙子裂了我都没舍得换,怕一换就不是原模样了。那天我洗澡的时候跟往常一样,摘了手表就放到了更衣柜里,然后锁上更衣柜就去洗了,好像跟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彭远大问:“你怎么不把手表交给贵重物品寄放处呢?”
小姨子说:“我经常到东方红洗澡,刚开始还小心翼翼的专门把表寄放了,后来看看挺安全,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洗一回澡老得寄放手表,洗完了还得去取,挺麻烦的,慢慢就大意了。”
彭远大追着问:“你刚才说手表的表蒙子裂了,裂开的大不大?”
小姨子笑了:“你这个同志问得还真细致,原来办这个案子的老牛就没你这么细致,表蒙子是裂缝了,裂的不严重,就是在边上有一道缝,裂严重了哪还能带。”说着抓过彭远大的手,彭远大带着一块上海表,是工作以后省吃俭用攒了两年才买的,小姨子在他的表上比划着:“就这样斜着一道缝,要不是这块表有那么重要的纪念意义,又怕换不上原装货,我早就把表蒙子换了。”
彭远大不死心:“阿姨,东西我们都带过来了,麻烦你看看,如果实在没有你的东西就算了,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收获呢。”
小姨子只好说:“那好吧,我就看看,我记得真没丢什么衣服。”
大李子把麻袋从门外拖了进来,小姨子大吃一惊:“这么多?这个小偷也真能。”
彭远大打开麻袋,却不让她看衣服,只管把那些经过他整理过的鞋袜往外掏,然后一双双地把鞋袜摆好让小姨子辨认,小姨子看着看着“咦”了一声,拽出一双橘黄色的尼龙袜说:“这双袜子好像是我的,对了,就是我的,这不,后跟里面用伤湿止疼膏粘着,那是我亲手粘的。”
彭远大追问她:“您刚才不是说您除了手表没丢是别的东西么?”
小姨子说:“我当时发现袜子没了,那是小东西,还以为是我自己给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光顾着找手表了,哪还顾得上找袜子,过后也就忘了。”
彭远大有了自信,对小姨子说:“阿姨,你放心,手表我一定给你追回来,要是追不回来我这块手表就送给你。”
小姨子连忙谢绝:“能追回来当然最好了,追不回来阿姨也不能要你的手表啊。”
彭远大就吩咐大李子:“成了,就这样,把东西都收起来吧,等案子最后破了再还给失主们。”
大李子提醒他:“是不是再让阿姨看看衣服。”
彭远大说:“不用了,这里面肯定没有阿姨的衣服。”
小张在一旁问:“为什么?”
彭远大胸有成竹地给他们解释:“衣服是大件东西,阿姨要是丢了不会忘。吉普车不到三十岁,阿姨的衣服她肯定嫌老气不会要,偷回去穿又穿不成,卖也没人要,所以她肯定不会偷阿姨的衣服。”
他一说完,众人一致认可:“对,是这么个道理。”小姨子还补充了一句彭远大听着最为顺耳的话:“这个小彭脑子真好,咱们谁都没想到的道理,他想得清清楚楚,太聪明了。”
星期天,彭远大换上了刚刚发下来的新警服,提着买来的罐头、麦乳精去找大李子。大李子一见面就说:“你来就来呗,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吗?”说着就要伸手接他手里的东西。
彭远大急忙把东西藏到身后:“别开玩笑,谁给你送礼,今天可得请你陪我跑一趟。”
大李子诡谲地笑笑:“怎么,新女婿上门看丈母娘去?”
彭远大脸红得象刚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下水:“胡说啥呢,你们浴池的案子能破,全靠王大妈的支持帮助,咱总不能鸭子下蛋下过就不管了吧?今天我专门过去感谢王大妈一下,你要是愿意就陪我去一趟,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是不认识她们家,我自己去。”
大李子呵呵笑着说:“案子破了,你劳苦功高,我能不陪你走这一趟吗?走吧。”于是两个人骑了自行车慢慢朝王大妈家走。
那天找失主们辨认过失物之后,彭远大回去后连夜审讯吉普车,希望趁热打铁,突破手表失窃案。吉普车真应了那句俗话:贼没赃硬似钢,面对那一大麻袋衣服,承认自己偷了衣服,却坚决否认自己偷过手表。彭远大审了半夜,吉普车居然坐在那里仰着脑袋睡着了,还呼噜呼噜打鼾。彭远大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自己也困得睁不开眼睛,又受到吉普车鼾声的催化,不知不觉扒在桌子上也睡着了。在一旁担任纪录的大李子看到这种情况又好笑又心疼,他知道彭远大太缺觉了,实在不忍心叫醒彭远大,只好硬挺着在一旁监督呼呼大睡的两个人,彭远大睡了一阵忽悠一下子醒过来,吧嗒吧嗒嘴,揉揉眼睛,大李子连忙劝他:“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睡觉,明天接着审,人家都睡着了,你也该回去歇歇了。”说着推了推吉普车:“嗨,醒醒,我们走了,你躺下睡吧。”
那个时代还没有现在这么完善的拘押处所,像吉普车这种情况只能在局里临时找个房间暂时安置,哪间房子有临时拘押的嫌犯,哪间房子就叫隔离室。看守一般也都是由抽调来的武装民兵负责。吉普车是女人,那个时候女人犯罪的少,所以她就独自享用了一个单间,看守是两个女民兵。吉普车醒过来,嘴角拖着长长一条垂涎,啥话不说扭身滚到床上埋头大睡起来,倒把大李子跟彭远大逗笑了:“她的心倒挺大,想得开睡得香。”
彭远大说:“明天就不审她了,我就不信她不交待我就找不到那块表。”
第二天大李子到公安局找彭远大想继续帮他搞案子,彭远大却失踪了,连着两天无影无踪,大李子反倒替他着急起来,正准备到公安局领导那里报他失踪,他却骑着那台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到浴池来找大李子:“看看这是啥?”说着打开了手里的手绢包,大李子两眼一亮,彭远大手里拿着的正是一块瑞士梅花牌手表,表蒙子边上斜着裂了一道缝。
“这肯定是你们局长小姨子的那块手表啊,你从哪淘弄出来的?你到底有什么绝招说出来听听。”大李子惊诧不已。
彭远大说:“上靠脑袋下靠腿,你想想,我们把吉普车家搜了个底朝天,她家屁大点地方,划根火柴就能转三圈,一块表还能藏到哪去?总不至于挖个坑买起来吧?我寻思,局长的小姨子说她的手表表蒙子裂了一道缝,吉普车偷了不管是自己戴还是要转手卖,八成都要到修表店把表蒙子换了,于是我就挨家到各个修表店查问,还真让我查出来了。中华路修表店的师傅说,前几天有个女人到他的修表店来换表蒙子,那个女人的长相特征和吉普车完全一致,送来的也正是瑞士进口的梅花表,修这种手表的人很少,表送过来一直还没配上合适的表蒙子。我让他把手表拿出来一看,这不就是局长小姨子丢的那块表吗?”
大李子说:“那还不赶快让小姨子认认,如果真是她的表,这个案子就算彻底完工了。”
于是两个人急匆匆来到局长小姨子家,经过局长小姨子辨认,这块表就是她丢的那块确定无疑,至此东方红浴池盗窃案圆满告破。局长小姨子珍贵手表失而复得,兴奋激动连连道谢,彭远大趁机再次提醒局长的小姨子别忘了晓兰当打字员的事儿,局长的小姨子把丰厚的胸脯拍得咚咚响:“没问题,你让她下礼拜一就到工业局来找我报到。”
这是礼拜六才发生的事儿,今天彭远大便提了礼物来找大李子陪他到王大妈家里报喜,既报案子彻底侦破的喜,也报让晓兰到工业局报到上班的喜。两个人来到王大妈家,老黄不知为什么今天对彭远大格外热情,一个劲围着他摇尾巴献媚,一直把他送进屋里。对大李子却格外仇视,对了他狂吠不止,拦住他就是不让进门。大李子骂道:“这个破鞋狗,太势利眼了,快出来个人把这狗东西栓起来。”可是光听到屋里的人叽叽喳喳说得热闹,就是没人出来替他拦狗,大李子只好连踢带打连蹦带跳好不容易才突破大黄狗的封锁进到屋里。
等到大李子摆脱大黄的纠缠,进到屋里,彭远大已经把两件喜事告诉了王大妈娘俩,娘俩乐得合不上嘴,瞬间彭远大的小身板在她们眼中膨胀的无比高大。这个案子虽然仅仅是一个盗窃案,但是连公安局局长小姨子的手表都被偷了,所以造成的社会影响很大,政治影响极坏。跟发案造成的社会影响成正比,侦破此案的社会影响也就相应大大超出了这个案子本身。彭远大一炮打响,局长多次在大会上点名表扬,报纸上也报道了这个案子侦破的消息,彭远大三个字在那篇报道中一共出现了三次,彭远大在公安局成了不大不小的知名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