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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此事说起来稀奇古怪,那个老龙头火车站,是现在的天津东站,火车站位置紧邻海河,从风水上说这位置是龙头。以前此地没有火车站,住着不少庄户人家,共有季家楼和火神庙等七个村子。清朝末年外国人开始在这儿修铁道、建货场,最初称为老龙头火车站,后来也叫老站。那一带曾是俄国租界,袁世凯带兵驻防天津,部队要坐火车到老龙头,俄国人不干了,说“这是我们俄国租借地,不是你们的地盘,你袁世凯的队伍从这儿下车可以,枪支武装必须解除”,袁世凯窝火带憋气,他惹不起俄国大鼻子,又咽不下这口气,一赌气干脆另外造了一处北站,不用东站了。

虽然有了北站,可老龙头火车站的位置好,至今仍是主站。天津这地方是海运、漕运、水陆码头的重要交通枢纽,平时停靠火车堆积货物的场地叫东货场,那个年代从老龙头火车站运出的煤炭,仅一年就有上百万吨,还不算别的各种货物,您就可以想想老站的货场有多大。老龙头火车站的东货场有围墙,没围墙夜里容易丢东西,东货场围墙上开了八个大铁门用于进出,依次有编号,由北向南分别是从一号到八号,周围住的人家几乎全是脚夫搬运工。拿老话说,搬运工吃的是脚行这碗饭,脚行按八个铁门分成八伙人,人数多的上千,少的也有两三百,逐渐形成了行业垄断,外人不许插手。可都知道这是块肥肉,谁看着不眼红,凭什么你吃不让别人吃?

如若说起脚行,在天津卫可是由来已久,九河下稍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从宋金时期开始有海运、盐运、漕运。明成祖迁都北京,在天津设卫,河运是保证朝廷运输的命脉。比如北仓南仓,那是朝廷的储备粮库。芦台产盐,清朝以来盐商多,盐陀桥是当年盐运的据点,所以几百年来做买卖从商的多,驻军也多。庚子年赔款割地,外国列强逼着满清朝廷,将天津卫的城墙城楼拆除,就是不让你有防御能力,此后划分了九国租借,交通运输更是进入了规模空前的鼎盛时期,搬运东西、装货卸货全需要人力。这就是脚行,在三百六十行里,脚行是一大行业。

有行业就有规矩,尤其是这种发展了几百年的传统行业,行规简直大过了王法。起先由县衙给四面城划定地界,指定专人应差。别看搬东西这活儿吃苦受累甚至要命,还不是谁想干谁就能干,俗称“官脚行”,清末又出现了由混混儿无赖地头蛇把持的“私脚行”。

外国列强建造老龙头火车站,拆平了河边的七个村子,那时拆迁给不了多少钱,官府也不给他们保障性住房。当地老百姓没了家,官逼民反,有人开始聚众闹事,扒铁轨拦火车。官府一看拿这帮钉子户没辙了,被迫答应这七个村子的人成立私脚行,老龙头火车站东货场的活儿,全交给这七个村的脚行来做,由官府发给龙票,龙票等于是官方授权的证书或执照,这才把事态压下去。东货场从一号到八号,总共有八个大铁门,七村脚行一个村占据一个大铁门,剩下一个也不能分成七份,只好分给外来的脚行。各自铁门里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挨饿,这等于分好了地盘,互相之间不准越界,越界便视为抢饭碗,逮着可以往死了打,哪怕闹出人命,官府也不会追究。

外来的脚行为了到东货场抢活儿干,经常跟老站这八股脚行发生械斗,八号门的脚行之间相互也有争斗。旧社会争脚行打出人命,简直是家常便饭,这一次争脚行,双方死伤了上百人,当天打完了,两拨脚行清点人数,算上横尸就地的死者,数来数去对不上人数,怎么数都多出一个。

7

争脚行死了人可不出奇,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再苦再累,不逼到绝路上他不会造反,敢造反的人全是走投无路实在活不下去了。古往今来,莫不如此,脚行属于社会最底层。在东货场干搬运的这些人,一个钩子一个垫肩一身破棉袄,便是全部家当,没有多余的工具。每天要扛四五百斤的木箱,在一丈多高的跳板上弯着腰来回走,稍不小心摔下来非死即残,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白天累死累活,晚上睡觉有间窝棚住就不错了,铺着地,盖着天,头底下枕块砖。吃饭吃的是橡子面杂合面,吃糠咽菜,一天两顿只管七成饱,可当时天灾人祸不断,各地逃饥荒的难民全往城里涌,就这种不是人干的活儿,还有的是人争破了头抢着干。

有一种地痞流氓专门吃脚行,这种吃脚行的无赖叫把头,他们世代相传,平时也不干活儿,平地抠饼,抄手拿佣,坐等着分钱。脚行采取当日分账,干完活儿就结钱,这笔钱一多半得给这些把头,等于是交保护费,由把头们保障这块地盘,不让外来的帮派势力侵入。把头给脚行定了许多狠毒的行规,一股脚行相当于一个帮派,不守规矩驱逐出去的人,别的脚行也不许收留,更不准私自揽活儿,争脚行说白了就是争夺搬运地盘。

这次争地盘的两股脚行,一股是六号门里的火神庙,另一股是山东来的钩子帮。火神庙是还没造老龙头火车站那时候当地的一个村名,村民们打清朝末年就在东货场六号门做搬运,有世代相传的龙票,别看龙票是前清的玩意儿,却证明火神庙帮祖辈儿起便吃六号门这碗饭,抢这块地盘跟抢人家祖坟差不多。山东钩子帮是外来的一大势力,以逃难过来的难民为主,也全都是父兄子弟。这些人非常抱团儿,打架不要命,受几个混混儿无赖的挑拨,来六号门抢地盘争脚行。

怎么抢呢?起初无非是寻衅挑事,人家火神庙的经常争脚行,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既然来争,那就按规矩办,两边的把头让劳工们抽死签,抽到谁谁就上,双方是一个对一个,定好了日子,当晚各带数百人,来到东货场六号门的河边空地会面。

这天晚上月光明亮,按照老规矩,钩子帮先出来一个,自己往自己肚子上捅一刀,划开肚皮,拽出白花花的肚肠子给对方看。火神庙那边一看,可以啊,也派出来一个,要比对方那个人还狠,上去拿菜刀把自己胳膊砍下来一条,血如泉涌毫不在乎,还拎着刚砍下来的胳膊,亲自摆到钩子帮那伙人的面前:“送各位一份见面礼。”

钩子帮不能示弱,因为稍一含糊,往后别想在这地方混了,也得接着派人。双方各出狠招,你砍胳膊、我卸大腿,到后来干脆支上一口滚沸的油锅,等热油煮开了,投进去一枚铜钱,火神庙派出一个人,光着膀子伸出胳膊往滚油锅里捞铜钱,即使动作再快,捞出铜钱之后那条胳膊也炸熟了,照样面不改色。钩子帮也出来一个脚夫,站到热油锅跟前正琢磨呢,要怎么做才能不输给火神庙,钩子帮的大把头便在后头飞起一脚,把这名脚夫踹进了滚开的油锅。

火神庙脚行一瞧钩子帮有种,敢往油锅里扔活人!既然划下道儿来了,双方就比着往油锅里扔活人。那活人下到油锅里,冒股黑烟这人就没了,到锅里捞只能捞出些残余的油渣,那也不带眨眼的。比来比去,谁比不过谁就输了,输的那方就要把地盘让出来,或者让对方插上一股。

比到最后分不出高低,想不出比活人下油锅更狠的招儿了。文比不分高低,接下来是武比。一个对一个斗狠是文比,两拨人抄家伙群殴是武比。火神庙脚行都使地牛和斧头,钩子帮则用拉货箱的铁钩和棍子,两拨人在河边打在一处,拼个你死我活,直打得血肉横飞,死伤了一百多人,地上倒下二十来具尸体,伤的缺胳膊断腿,一个个都跟血葫芦似的。

闹得这么厉害,官面儿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货场码头的脚行之争,从前清以来官府就默许了,不管死伤多少人,双方脚行自行承担。后来山东钩子帮扛不住了,停下械斗,答应不再插手东货场六号门。火神庙这边一看对方服了,也不死缠烂打,死伤各安天命,过后绝不寻仇,还要掏钱给钩子帮买药治伤,以及安葬死者。

两拨人住手不打了,裹伤的裹伤,收拾死尸的收拾死尸,一点人数对不上,地上应该有二十二具死尸,数来数去是二十三个。那死人大多满脸鲜血面目全非,天色也晚了,大片乌云遮蔽了明月,云阴月暗,辨认不出谁是谁,但活人有数,地上的死尸怎么数都多一个。

火神庙把头对钩子帮把头说:“贵帮没数错吧,是不是刚才跳油锅里的多算了一位?”

钩子帮把头说不能够,跳油锅里让热油炸没了的人,你我双方各有两人,这还算得错吗?可地上多出来的死人究竟是谁?

东货场在老龙头火车站旁边,货场临着海河,大铁门一关,外人绝对进不来,多出来的一个死人,肯定是双方脚行的人,两拨却都说没这么个人。点上马灯、火把,抹去死尸脸上血迹逐个辨认,发现地上多出来的那具死尸谁都没见过。这死人是个男子,黑衣、黑裤、黑棉鞋,衣服硬得像铜钱,指甲犹如铁钩,满身河底的淤泥,湿漉漉的都是水,好像刚从河里出来。

8

火神庙脚行有个小伙子,战战兢兢地告诉把头,天黑后双方斗得正激烈,混乱中他看见有个人从河里走出来,月光朦胧也看不清楚是谁,还以为是哪个脚夫被人打进河里,自己又跑上来了。此时一看,从河里爬出来的人,竟是这个“河漂子”。

这淹死在河里的人自己走上来,岂不是变成行尸了?脚行的人们全吓呆了,之前争脚行斗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上一皱,但旧社会的人迷信,看见河中出来行尸,都吓得不知所措。还是火神庙脚行的一位老把头有见识,据他说当初修老龙头火车站,铲平了海河边好多坟头,先把棺材从坟里刨出来,准备迁去别的坟地掩埋,有些棺材当天没来得及迁走,暂时放在河边野地里。转天去搬取的时候,有一口棺材空了,看棺材盖子是从里面顶开的,棺中死尸不知去向。有人说是变成僵尸跑进河里去了,也有人说是盗贼开棺毁尸,因为是没主家的坟棺,当时无人往下追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说不定这河漂子正是坟中死人变成了行尸,迁坟时跑进河里躲了起来,刚才被脚行争斗的血腥气吸引,从河里爬上来了。之前有月光,借着月光的阴气它就能动,这会儿乌云遮月,行尸才倒下不能动了,河漂子没法烧,赶紧叫人去通知巡河队。

脚行忙着派人去找五河水上警察队,剩下的搬走死伤之人,谁也不敢动那个多出来的河漂子,又担心等会儿月亮出来,这河漂子突然起来,那还不把人吓死?商量来商量去怎么办呢?老把头把祖上的龙票取出来,拿块砖压到那死尸脸上。这大清龙票有官府压印,以前认为这种东西可以镇邪,压在脸上这个死人就不能动了,火神庙脚行留下两个守尸的脚夫,其余的人都撤了。留下的两个人,守着地上的死尸,眼看天上的乌云散开,月光又照下来了,不由得怕上心头。

这两个脚夫提心吊胆,不敢离近了,站到远处守住,看河边有条小蛇,抓过来压在石头底下,俩人用树枝逗弄那蛇解闷儿。俩人还互相说用不着怕,好歹有龙票官印按在河漂子脸上,能出什么事?

说是这么说,却不放心,他们心里想不看,可是忍不住,往横躺在地的死人身上这么一看,俩人同时一拍大腿:“大事不好!”

原来忘了一件要命的事,这死尸身上全是泥水,龙票是一张黄纸,上头压着朱砂官印,那纸可不能见水,放在死尸脸上没多久,已经让水浸透了,上面的官印全模糊了。龙票是老龙头火车站六号门火神庙脚行祖传之物,没这龙票在脚行里立足都不硬气,这可要了命了。两个脚夫急忙扔下蛇,跑过去把湿透的龙票揭下来,但那龙票年代久远,湿透之后不成形,一揭就烂了,俩人心里正叫着苦,就看仰面躺在地上的死尸睁开眼了。

朦胧的月光照到那死人脸上,让人一看就是心中一寒。两个脚夫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叫声“我的个亲娘姥姥啊”,掉头就跑。耳听那行尸在后面追上来,这两位都吓蒙了,哪敢再往身后看。

东货场六号门另一侧紧邻铁道,俩脚夫在前头跑,行尸在后头追,追到铁道上正赶上过火车,也是这两个脚行的人命大不该死,驶过来一辆装煤的火轮车,把那个死尸碾到了铁轨上。等巡河队的郭师傅和丁卯赶来,铁轨上的死尸脑袋都被碾没了。

听脚行的人说了经过,郭师傅也不敢信,毕竟这是一面之词。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拨脚行的人械斗,误伤了外人,故意用河中行尸遮掩事实,但这些不归巡河队管,应该找警察来处理。这次火神庙脚行同山东钩子帮相争,死伤那么多人,在以往的脚行争斗中也不多见,警局为此抓了一大批人。郭师傅看山东钩子帮无以为生,在运河码头上替这些人找了活儿干,火神庙和钩子帮两股脚行深感其德。当时他看见河边有条小蛇让石头压住了,是那种不咬人的小草蛇,也是一时好心,把石头搬开,放这小蛇逃走。然而铁轨上碾掉脑袋的行尸,又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说法可多了,河里僵尸跑上来,是传得最多的说法。还有一说,是有凶徒打闷棍作案,打倒了一个外地老乡,本想抛尸河中灭迹,不料想死尸怎么也沉不下去,恰好看到东货场斗脚行,便把死尸拖进来充数。结果两拨脚行一点人数,地上躺的多出来一个。那人还没彻底咽气,躺一阵子缓过来,以为是那俩脚夫害他,追上去要去找这俩人拼命,结果被进站的火车撞死了。这是比较靠谱的说法,不过也没得到官面儿上证实,后来这消息不胫而走,在民间传来传去,许多人都信以为真了,各个说得好似亲眼所见一般。解放前老龙头火车站闹僵尸的传言,正是由此而来。 eqg6vNt+z+cVKrRhcnhZ7W88K6utu2G0P+kraBZHPz8NJAEvX86/0MVxR7jIX29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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