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蛟钻进浴室开始为郝冬希搓背的时候,钱亮亮三个人正在洪阿嬷酱油水大排档里大吃大喝。名义上是吃夜宵,可是进了餐馆以后,钱亮亮自作主张点了这家的看家菜洪阿嬷姜母鸭、酱油水金线鱼、蒜茸鱿鱼卷、花蛤青豆,又要了鹭门特产土笋冻、凉拌海蜇头作为凉菜,然后又让服务员搬过来一箱啤酒,最后还每人要了一碗沙茶面。
钱亮亮在这里自作主张的点菜,熊包和李莎莎面面相觑。钱亮亮这种自作主张大点特点有三个可能:一是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埋单,二是他打定主意要吃别人,三是他心里有特别解不开的疙瘩,用这种方式表达破罐子破摔的情绪。熊包和李莎莎都老实厚道,没有太往前两种可能上着想,思想都集中到了第三种可能上,所以当钱亮亮点完菜肴以后,李莎莎便试探着开始劝解钱亮亮:“钱大哥,你是好人,洗脚那个工作不干也好,换个工作说不定更好呢。”
熊包也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
钱亮亮让他们说得发懵,眨巴着眼睛看明白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同情、关心和担忧,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啊,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这是张罗最后的晚宴啊?我今天晚上是高兴,你这个小子……”钱亮亮指划着熊包:“把我的胳膊差点掰折了,这会儿还疼呢,可是心里高兴,好啊,能遇见你们这样的好人感觉真好啊,这就是缘分,来,今天晚上不醉不休,头一杯我们干掉,李莎莎是女孩儿,可以随意,我们两个男人干了。”
熊包连忙端起酒杯陪着钱亮亮一干而尽。李莎莎做样子在酒杯上沾了沾嘴唇,算是陪了一下。钱亮亮看她不喝酒,马上叫来服务员,又专门给她要了一瓶果粒橙,李莎莎想劝阻,还没来得及,手脚麻利的服务员已经提溜过来一瓶果粒橙打开了,李莎莎只好随便了。
经过晚上那么一场折腾,这阵都有点饿了,钱亮亮嚷嚷着沙茶面先上来一人一碗垫肚子。这家餐馆是家庭作坊式的,老板就是那个洪阿嬷,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等家族成员在饭口一齐上阵,分别充当厨师、跑堂等各种角色。餐馆开得时间长了,程序娴熟,上菜极快,一碗沙茶面刚刚进肚,点好的各式菜肴已经流水般上齐,于是几个人便开始从容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一巡一干,两个男人都有点醺意,脸上容光焕发,精神振奋,好像都刚刚从股市上赚了大钱。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钱亮亮开始细数到鹭门以后接触到的草根平民,感慨到了鹭门以后他才真正知道社会是什么,那张嘴就像损坏的水龙头,一套套大道理和哲学思辨滔滔不绝的流淌出来,把熊包和李莎莎听得直眨巴眼睛,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熊包也开始抡出长句子,从他爸爸给他起这个倒楣的名字骂起,一直骂到了横行大酒楼老板,这一骂就骂过了二十多年,逗得李莎莎咯咯直笑。
钱亮亮喝酒有个毛病,第一瓶下肚就开始愁肠百结,世界马上变成了黑白的。第二瓶下肚才会阴转多云,生活逐渐有了点味道。第三瓶下肚就变得心情愉悦,精神亢奋,豪气如云,再往后喝,便会郁郁寡欢进入灰色世界。他喝酒时候的情绪曲线跟电流电量的正弦曲线一致,随着流量的大小而上下波动。今天刚刚被炒了鱿鱼,喝下一瓶啤酒之后,心情比往日喝下第一瓶啤酒更加沉重。再一次被炒鱿鱼,经济上他倒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自信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想到连一个洗脚工的差事都做不好,他的自信降到了冰点。对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包括当市委秘书时候撰写那些文稿的成就感,作接待处处长时候迎来送往的浮华,以及后来开餐厅时候生意兴隆的满足,这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蒙上了一层让用耻辱编织成的薄纱。因为,现实告诉他,离开了那个体制,他连起码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更别说赚钱发家了。想到这些,他觉得羞愧,觉得失落,觉得生活索然寡味。
亮亮餐厅被市委市政府原来的同事哥们吃垮以后,市长蒋大妈曾经提议他回到市政府工作,并且明确告诉他这也是王书记的意思。老婆桔子也竭力主张他办个手续,回机关找个闲差继续吃公饭算了。他当时憋了一口气,不相信凭着自己的本事,离开了欠他一屁股吃喝债赖着不还的市委市政府能饿死,于是跟着饭局上结识的倒腾废旧金属材料的福建晋江老板庄聪明跑到鹭门闯世界。庄聪明最初引起钱亮亮的注意,还是他那极不谦虚的名字。到了鹭门之后,钱亮亮才明白,用形容词作名字,是这一带人的癖好,比如用聪明这两个字作名字的,在鹭门就屡见不鲜,什么郑聪明、贾聪明、黄聪明、洪聪明各种聪明比比皆是。
在钱亮亮的地盘上办饭局的时候,庄聪明是一个谦和、风趣、出手大方的老板,给钱亮亮留下的印象极佳。而钱亮亮放着好好的政府接待处处长不当,硬是办理了内退开了亮亮餐厅的举动也让庄聪明大为赞赏。跟着他到了鹭门之后,庄聪明刚开始还挺不错,给了钱亮亮比在金州市当处长高两倍的工资,还给了他一个名义上的副总位置。对钱亮亮说话也很客气,一口一个钱先生,钱总,跟对他那些手下员工截然不同。与此待遇相对应的是,钱亮亮每年要完成一百万以上的业务,如果完不成,不但不能拿提成,还要从已发放的月工资里按照相应比例倒扣回来。
拿到这个合同的时候,钱亮亮暗想,如果自己有本事每年赚一百万以上的利润,还有必要给你庄聪明打工吗?庄聪明不愧聪明两个字,钱亮亮的话没有出口,他却已经作出了解释:“钱总啊,你可能会想,如果一年能赚一百多万,凭什么要给我打工啊?其实能不能赚一百万关键不在于个人能力,在于有没有能挣一百万的平台,我现在给你提供了平台,包括资金、发票、运输渠道,没有这些你想赚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你想想你的那个餐厅,为什么……”
钱亮亮最怕别人提“餐厅”两个字,那是他的滑铁卢,是他内心的疮疤,更是他做啥啥不成的标签。当初市委、市政府以及区委、区政府各级官员到亮亮餐厅海吃海喝的时候,桔子就警告过他,一定要坚持吃一把结一把,别积累起来到时候收不回来账就麻烦了。他却自信得很,认为那些来狂吃海喝的干部都是过去的同事、哥们,人家是来捧场帮忙的,不但应该允许人家签单,而且一定要给人家提供最好的服务。最终桔子的担心成了谶语,噩梦成真,一年下来市委市政府官员们的餐费签了五十多万,市里拒绝核销,餐费收不回来,流动资金告罄,反过来还欠了十多万元的贷款。桔子气得骂钱亮亮是做啥啥不成的败家货,动用家里的存款替钱亮亮还了贷款。桔子鼓动钱亮亮到法院起诉那些吃饭不给钱的家伙,钱亮亮又碍于面子不愿意起诉,心里也明白即便自己起诉了,也拿不回餐费,反而会把朋友哥们得罪个精光,只好宣告餐厅倒闭,跟着庄聪明跑到鹭门重打锣另开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乐观,钱亮亮不是命运格外关照的幸运儿,庄聪明更不是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他把钱亮亮带到鹭门,是要利用他在金州市的人脉关系创造经济效益的。可钱亮亮恰恰不愿意再和金州市发生任何利益关系,最怕人家说他离开金州市就没法生存,深怕人家说他走出去了还得回过头来靠金州市赚钱,这里的“人家”包括他老婆桔子。结果可想而知,钱亮亮发挥不了创收作用,庄聪明立刻变了脸子,高工资快速缩水,最后仅仅给他一个底薪维持活命而已。最让钱亮亮接受不了的还是他的态度,对钱亮亮开始呼来喝去,完全像对待一个绩效不佳的打工仔。背后,庄聪明对别人说,现在他对钱亮亮也很无奈,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养着他,谁让他当初不长眼睛把他从金州市带来了呢,既然带来了,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在鹭门。这话被有意无意地传到了钱亮亮耳朵里,钱亮亮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
他离开了庄聪明,却没有离开鹭门市。鹭门市用它南国女儿般的妩媚、清纯迷住了钱亮亮。山水相映的岛屿,生机盎然四季如新的红花绿叶,清新湿润的海洋性气候,跟内陆城市金州市相比,让钱亮亮认定这里就是人间天堂。鹭门人善良勤奋,宽厚包容,丝毫也没有别的大都市那种狭隘的排外意识,钱亮亮和本地人交往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隔阂感、精神上的压抑感。加之钱亮亮潜意识里感觉是:如果就此离开鹭门,那就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不但会让金州人笑话,也会让庄聪明笑话。于是,他坚定不移地留了下来,他那个时候还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和勤奋,肯定能在鹭门市生存下去,发展起来。从那以后,钱亮亮就开始了循环往复没完没了的找工作、被人炒和炒别人的过程。钱亮亮发现,不管他拥有什么文凭,有过什么经历,在这里一切都等于零。现如今的劳务市场,白领阶层已经向他这个年龄的人关闭了大门,要想找到一个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巧合,二是运气,而且往往即便找到了也干不长。反过来,钱亮亮有时候也觉得沮丧,因为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特长了。长期当秘书,爬格子写文章能算特长吗?过去写的那些政府公文现在回过头来看看,百分之八十都是复印克隆上面的精神,那能算本事吗?当接待处处长,整天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那又算什么本事?现今招收类似于秘书、接待方面工作的,称之为文员、公关,一要女的,二要年轻,三要处事活络能溜会拍。这几样钱亮亮一样也沾不上,跟新生代的文秘和公关相比,钱亮亮既不特也不长,只好丢了当白领的念头,扎扎实实的干蓝领。让他没想到的是,蓝领他也干不出个样儿,倒不是他不肯卖力气,而是他没有当好一个蓝领的技艺。现在干什么职业大都要只要资格证书,没有那些职业技能资格证书,就只能干一些力工、小工的活儿,如果不是一口气鼓着,没有不干出点名堂愧见江东父老的志气,钱亮亮也坚持不到今天,早就跑回金州去了。如今,与其说他在鹭门发展(钱亮亮对金州关心他的人民这样解释)不如说他在鹭门死扛,或者扛到老天开眼,让他如愿以偿,或者扛到实在扛不下去,灰头土脸的去见桔子。
“钱大哥,别发愁了,没关系,今天丢了工作明天再去找么,我就相信一条,天道酬勤,只要我们肯老老实实出力干活,总后有好日子过的。”李莎莎是个女孩,心细,看到钱亮亮满脸苦相,便开口劝慰他。
几杯啤酒下肚,熊包也能说出长句子了,他给钱亮亮斟满酒杯,高高举起自己的杯子帮着李莎莎劝慰钱亮亮:“钱大哥,我认定你是好人,你刚刚没了工作,心情肯定很糟,就这样还能关心爱护别人,尽管是一个误会,那也是美好的误会,我敬你一杯,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落好,老天爷就该下岗了。”
熊包干掉了杯中酒,钱亮亮让两个年轻人这样劝说,也挺不好意思,连连说着:“没关系,没关系,我干,大家都干。”
两个人干了杯中酒,熊包赶紧再给钱亮亮满上,恭恭敬敬地举起酒杯劝酒:“钱大哥,我不太会说话,我同意李莎莎的意见,好人必有好报,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
熊包喝掉了杯中酒,钱亮亮也跟着干了,钱亮亮反过来关心熊包他们俩:“我听你们刚才说的情况,你们俩应该算是给酒楼立功了,怎么老板反而把你们俩给开了?”
熊包叹息一声,咕嘟嘟惯了一杯啤酒,用熊掌一样的大手抹去嘴角的啤酒沫子:“唉,谁有权谁就有理么,不说他了。”
钱亮亮觉得熊包这话听着耳熟,想了一想,记起来不知道在哪份材料上看到过,前苏联当过总书记的赫鲁晓夫在联合国发言的时候说过着句话,想不到熊包居然还能背鲁晓夫语录,一边夸奖熊包,一边连连劝酒,熊包愕然:“赫鲁晓夫是啥球锤子?干啥的?”
钱亮亮这才知道熊包并不知道赫鲁晓夫在联合国发飚的典故,他说出这句话纯属巧合。两瓶啤酒下肚,钱亮亮的情绪开始好转,运用起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练出来的手段,灌熊包喝酒。熊包哪里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钱亮亮连蒙带劝的又灌下去了两瓶啤酒,而钱亮亮自己也陪喝了一瓶。李莎莎趁他们喝酒的时候偷偷去埋单,在她的心目里,今天晚上能遇见这么钱亮亮这样的好人,又让这样的好人因为误会受了委屈,不能让这位钱大哥刚刚丢了工作受了委屈再花钱请客。没想到钱亮亮正在阴转晴之后精神头开始往兴奋、豪情勃发的层面转化的关头,这个关头人会变得格外机敏、健谈,李莎莎的一举一动都没逃得过钱亮亮的眼睛,钱亮亮扑将过去,拽回了李莎莎:“你这是干嘛?看不起钱大哥是不是?刚才说好了谁年纪大,谁钱多谁埋单的,你这是干嘛?老老实实坐着吃你的,再轻举妄动钱大哥转身就走,从今往后再也不认识你这个小丫头。”
钱亮亮这么一说,把熊包和李莎莎都说愣了,谁也记不清刚才到底是不是有谁年纪大谁埋单的说法,谁也弄不清楚到底这里边谁最有钱,两个年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钱亮亮已经掏出皮夹子亮了底牌:“看看,别当钱大哥没钱。”没等三个年轻人看明白,钱亮亮已经掏出两百元大票扔给了柜台:“先放这儿,吃完了算总账,多退少补。”
事情到了这地步,谁也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跟钱亮亮争抢埋单,熊包和李莎莎只有连连给钱亮亮斟酒劝酒的份儿,内心里,却都暗暗赞叹这位新结识的钱大哥仗义、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