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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了,青春爆发了,我越长越难看,个头高高的,瘦骨嶙峋的骨架撑起单薄的身躯,活象一头名副其实的瘦骡子。原来的胖胖脸也变成了瘦瘦的长条,脸上此起彼伏的痘痘堆叠成黄土高原上的丘陵。由于经常在室外活动,身上脸上让阳光涂抹的黢黑黢黑,我爸我妈都说我是非洲人。这个时候,我对女同学的兴趣开始大了起来,对自己却越来越没有自信,小学时候对女同学那点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自大消失殆尽。好在我的那几个哥们对我始终如一,紧紧围绕在我的身旁,这让我多多少少地保留了一点心理安慰。

叶笙楠却越长越漂亮,三角脸变成了鸭蛋型,皮肤上的雀斑不知不觉就没了,脸蛋子红是红白是白,就象黄河滩上农民种植的水蜜桃,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水汪汪地让人联想起雨后葡萄架上的紫葡萄,那一头茅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水源充足的的瀑布,长长的黑发经常迎风飘扬,后来她又把头发梳成了两只小辫,一走路就忽闪忽闪地,看到她那忽闪忽闪的小辫子,我的心不知怎么回事就跟着忽闪忽闪的。她开始在学校里变得光彩夺目,经常作为学生里的精品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我在她面前有了自卑感,似乎她是白雪公主我就是那七个小矮人里面的老大。我不敢跟她接触,虽然心里非常想和她亲近,表面上却装出高傲冷漠的样子对她置之不理。行动和思想发生严重的分裂,让我的许多行为显得非常古怪。

“上初中以后你怎么变得怪兮兮的,人家跟你说话你牛烘烘不搭理人,人家不理你的时候你又找茬。干啥都恶狠狠地,像一头野狼,不,更准确地说象一头倔强的小毛驴。”

后来叶笙楠这样评价我上初中的情形,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为了不让她享受得意,就没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儿。

我对她有了明确的爱恋的感觉,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事儿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可以不上课了,可以不写作业了,只要胳膊上挂上“红卫兵”三个字,就可以免费到处旅游了,只要说一声“造反有理”就可以放手干自己想干的一切事情了,我们兴奋到了癫狂的地步,把灾难当成了福气,把倒霉当成了好运。我跟排骨、糊面包、红烧肉组织起来,又拉扯了一帮过去受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受害者,成立了我们自己的战斗队,讨论战斗队名称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无产阶级司令部号召破旧立新,全国人民凡是没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能跑得动的都拿了大剪刀满大街找长头发女人剪辫子,说那就是破四旧。我们就将我们的战斗队命名为破旧赤卫队。所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受害者,说透了就是我们这种学习不好,光会捣乱不会读书,老师不待见的学生,如今这种学生叫差生,那时候没这个标准的称呼。没想到我们这一类学生数量竟然不少,很快我们的战斗队就发展壮大成为全市鼎鼎有名的第一大学生造反组织。

我们第一个批判对象就是胡老师,经人揭发,胡老师家庭出身是富农,我这才明白,难怪她对我们那么狠毒。在她长期给我当老师的过程中,她对我和我的同学们的惩罚都变成一桩桩一件件残酷迫害革命接班人的罪行。我们把她拉到台上批判她顽固执行反革命教育路线,批判她对革命接班人进行阶级报复。批判会上我从来不打她,也不让她“坐飞机”,就是取缔她两足直立的权力,让她四脚着地反省。我爸惩处我的方法被我成功地运用于胡老师身上,并且很快地普及开来,全校乃至全市的革命造反派们都学会了这一招,我们这座城市的批斗会于是具有了跟全国不同的特点,被批判的人不是面朝革命群众或站或跪低头认罪,而是面朝地面,四肢支撑着趴在地上,谁的认罪态度好谁就可以减少反省时间。

那个时候大家都传颂着我的种种事迹,说我头脑灵,办法多,其实这些办法都是从我爸那里学来的,我妈的手段虽然可以让人更疼,可也太普通,拧人肉,再说如果是女的,我们男生拧人家也不太方便,弄不好别人还会说我们耍流氓。就在我们革命造反如火如荼的时候,叶笙楠来找我了,她说她想参加我们破旧赤卫队。我虽然非常欢迎她来参加我们的战斗队,可是我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是一个战斗集体,有司令(就是我),有政委(红烧肉),还有组织部长(排骨),糊面包当了参谋长。叶笙楠要参加我们的破旧赤卫队,我就得召开会议讨论研究,没想到他们几个都不同意吸收她。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其一,叶笙楠她妈文化革命一开始就被打成了坏分子,因为有人揭发她妈经常偷食堂的大白菜回家包白菜馅包子。其二,叶笙楠本人过去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宠儿,她如今想参加无产阶级战斗队,说不准有什么阴谋诡计,很可能要给牛鬼蛇神通风报信。其三,卤猪蹄过去整天在叶笙楠身边围前围后,他们俩的关系不清不楚,如今卤猪蹄跟我们是对立派,说不定叶笙楠是卤猪蹄派来的奸细。我内心里倒是希望吸收叶笙楠加入我们的革命队伍,因为叶笙楠漂亮。她虽然没有成为红卫兵,也老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黄军装,看上去英姿飒爽的。再说了,她妈偷的白菜包成的菜包子那个时候我也没少吃,做人不能知恩不报。可是既然排骨、糊面包、红烧肉他们一致反对吸收她,我也不好过于坚持。俗话说做贼心虚,我想吸收叶笙楠的目的不纯,所以我不敢坚持,怕他们看穿了我的心思。

这天我的部下通报,说卤猪蹄来约我见面,这让我们出乎意料。我们组织了破旧赤卫队,卤猪蹄他们就组织了立新赤卫团,听着好像比我们还大,其实人口还没有我们一半多。虽然力量悬殊,可是他们仍然处处跟我们作对。这并不奇怪,这是卤猪蹄的一贯作风,毛主席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卤猪蹄是与杨伟奋斗其乐无穷。

我们认真分析了他来约我的种种可能性,经过民主集中,我们认为他约我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正式下帖子,跟我们决一死战。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把我诱到他们的埋伏圈里,来个擒贼先擒王,拿我这个司令当人质,迫使我们向他们屈膝投降。不管他们打的什么鬼算盘,我都不能不去应约,我如果不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会他,就证明我们是胆小鬼,怕了他们,他们就会大张旗鼓地宣传吹牛,让我们威风扫地,从此在造反组织里没了立足之地。

排骨说:“去还是要去,可是咱们要作充分的准备,不能吃亏。”

红烧肉说:“对,去,准备好了,不吃亏。”

糊面包也说:“要想不吃亏,就得做准备。”

其他人翻来覆去也就是这几句话。

读者千万别笑话我们,那时候我们开会讲话都是这个德行,同一件事情谁能用不同的话说出来谁就是好样的,长此以往,大家都养成了这个毛病,即便意见完全一致,谁也没有更高的招数,也得用不同的表达方式罗嗦一遍。

于是我们作了充分的准备,在事先约好的地方埋伏了重兵,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武器,有棒子、石头、皮带,糊面包甚至把他过去打鸟用的弹弓也带上了。那时候武斗还没发展到动枪动刀的地步,还讲究大辩论、大批判,讲究动嘴不动手,象我们这种装备已经算是全副武装了。我跟他们不同,我在怀里揣了一把军刺,我打定主意,如果卤猪蹄敢对我不利的话,我就把他捅漏了。那会儿我比任何时候都讨厌他,恨不得他让汽车压死,因为他老围着叶笙楠献殷勤,我心里想着跟叶笙楠亲近却不会实践,理想跟实践相结合是他的长项。

“我跟你谈谈合作的事情。”他脸上的疙瘩比我还多,个头不顺着长横着长,比我低了半个脑袋,却比我壮得多,我估计如今我要是跟他一对一的单挑,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合作什么?”我们会面的地方是东方红广场,毛主席巨幅塑像的脚下,我仔细观察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最让我惊异的是,他居然是独自前来的。

“我的立新赤卫团跟你的破旧战斗队联合,成立一个新的革命造反组织,你当司令,我当副司令。”

我愣了,不知道这小子肚子里面包藏着什么祸水,他平静地看着我,我觉得他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头。

“你们是一个领导班子,还有政委、副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等等,你们总不会只安排你一个吧?”我问他。

“其他的位置都由你们考虑安排,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么,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统帅、以林副主席为副统帅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团结起来力量大,才能更好地反击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扑。”

这小子革命道理说得挺响,可是我根本就不相信他,因为他长这么大都是跟我作对过来的。我跟他的矛盾属于那种我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他可能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敌式的。我怕这小子的卤猪蹄精神,知道若是跟他扯起来可能扯上一年半载也扯不清,就明白直说地问他:“第一,你虽然是你们赤卫团的司令,你说了算不算?第二,即便你说了算,你有什么条件?第三,如果你跟我们和了,我们的造反组织叫什么名字?”

他说:“第一,我说的肯定算,别人要是不同意我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第二:我的条件只有一个,让叶笙楠也参加红卫兵组织。”

我忽然发现,说到第二条的时候他的脸红了一红,态度有些扭捏,他还要往下说,我打断了他:“你是不是真的跟叶笙楠好?”

他瞪了我一眼,强硬地说:“这不关你的事,第三,战斗队的名称两家和起来,就叫破旧立新红卫军。”

我恍然大悟,他这么做是为了叶笙楠!我问他:“你不就是想让叶笙楠当红卫兵么?让她参加你们的战斗队不就成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

我说破了他的心思,他低了头极不情愿地说:“她不愿意,她就想参加你们的战斗队。”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让我动了恻隐之心,那是一幕由凄惨、失落、伤心、无奈种种表情混合成的悲剧。

他的话让我再一次愣了,脑子转了一阵,心里忽悠一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这个亮点仅仅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悟,我有些突兀地问他:“你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跟叶笙楠有关?”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都是大人了,都是革命造反战士,革命者就要坦荡磊落,我说了也没有关系,我喜欢叶笙楠,可是我总觉得你跟她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她总对你好,对我视而不见,我就开始恨你,讨厌你。”

我忍不住说:“你他妈的不是胡掰么,我跟叶笙楠有什么天然联系?我也没有像你那样喜欢叶笙楠,再说了,叶笙楠什么时候对我好了?我咋不知道。”

“从小她就对你好,给你分包子吃。”

这件事倒真有,叶笙楠上学经常给我吃她妈用偷来的白菜包的白菜馅包子。那是上小学的事情,上中学后生活条件好了,可能她妈不偷白菜所以不再包白菜包子了,她上学也不再带白菜包子了,我的这种待遇才断了。这件事儿我一直瞒着别人,没想到卤猪蹄这小子早就发现了,而且竟然成了他跟我对着干了这么多年的根源。我在心里骂他,真是一根卤猪蹄,有骨头有皮也有肉,唯独没脑子。

“我说的事儿你愿意不愿意?”

我说:“你不怕我让叶笙楠加入我的战斗队以后跟她的天然联系更紧了吗?”

他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战斗队。我相信你跟她的天然联系常不了了,过去你们的父亲都是当官的,家都住在干部院里,你们都是干部院里的孩子,你很快就不会跟她再有这种天生的关系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大革命的年代,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人们的关系都在重新排列组合,人们的身份也都在变化当中,你等着吧,只要你有本事,我们合并以后你就仍然是司令,可是如果你没有本事,司令也许会是我。”

他简直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对我的估计太低了点,他太不了解我在我的战斗队里的地位,我想笑,可是我没能笑得出来,他的神情非常郑重,面对他那种表情我笑不出来。我对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同意你的提议,不是为了叶笙楠,而是为了看看你到底凭什么取代我当上战斗队的司令。”

他走后我们立刻开了紧急会议,我向排骨、糊面包、红烧肉他们谈了卤猪蹄的提议,我没有说卤猪蹄暗恋叶笙楠的事情,我觉得这样做不够男人,也怕暴露了我的心思。我只是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壮大革命队伍,说了他们之所以想跟我们合并是因为我们这支战斗队伍的影响力跟战斗力大,还说了他们开出的条件。

大家认真研究了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实在想不出如果我们跟他们合并以后他们能对我们有任何的危害。于是在由我们安排领导班子的前提下,我们一致同意跟他们合并。如果实现合并,我们的破旧立新红卫军将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成为仅次于工人造反团的造反派组织。

会议开完后,我回了趟家,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弟弟二蛋也很少回家,我跟二蛋两个人都做出了让我爸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坏事情。我把自己的班主任胡老师拉到台上批斗,成了让我爸深恶痛绝的事情,我爸一见我就骂,对我批斗胡老师表示了极端的反感,他说把自己的老师拉到台子上面批斗跟动手扇自己爹娘的耳光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违背天伦的大逆不道。我用革命道理跟他辩论,他革命道理没有我背的熟,恼羞成怒,说他没有我这个忤逆的儿子。从那以后我们各忙各的,虽然很少再见面,可是我的脸皮厚,经骂,时不时没事干了还想着回家看看,而我弟弟却是一走了之,彻底走上了让我爸深恶痛绝的艺术道路。

我弟弟二蛋喜爱文艺,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发挥自己的特长参加了红喇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天到晚四处表演样板戏唱段、领着大家伙跳忠字舞。我爸是农民的儿子,脑子里除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谬论,还深深地隐藏着农本思想,在他的心目里,唱歌跳舞登台表演的戏子绝对属于下九流的事情,死了不能入祖坟。现如今二蛋整天在台上蹦蹦跳跳,让我爸极为烦恼,那一天二蛋演出结束没顾上卸装就跑回家拿换洗衣裳,看到他脸上抹的猴屁股一样,眉毛画得活象两根黑扫把,嘴唇上也抹着红艳艳的口红,我爸长叹着骂二蛋:“狗日的不知道哪个戏子往我们杨家祖坟上尿了一泡,生出来你这么个一个没出息的东西,滚蛋,今后不准进这个家门。”

二蛋顶嘴:“我怎么没出息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怎么是没出息?”

我爸骂他:“你有出息的很,你是二出息,那么有出息就别回这个家,你再跳跳蹦蹦当戏子,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二蛋那个时候革命热情无比高涨,回嘴说:“不回就不回,生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死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鬼,二出息就二出息,今后我就是比你们都有出息。”我爸抡起鞋底子要扇他,他出溜一下子跑了,这一跑索性跑到省里参加了那里的造反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成了文艺骨干,有吃有住不再回家。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的人也不再把他叫二蛋,统一口径叫他二出息。我虽然知道我爸的这种说法属于封建残余,可是他说老杨家的祖坟让戏子尿了一泡那句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深恶痛绝的悲哀和失望,仍然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让我明白当戏子是辱没祖宗的职业,即便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戏子也不行。那种青少年时期受到的心理暗示作用非常强大,以至于我这一辈子对艺人明星之类的职业都不会去羡慕、追捧。

回到家里我妈问我:“你知不知道造反派贴了你爸的大字报?”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能说我不知道,因为我就是造反派里面的学生领袖,我答非所问地说:“贴一两张大字报有什么?只要我爸坚决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边,接受革命群众的批评,接受革命运动的考验,就是革命干部。”

我妈说:“你爸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站了一辈子,还用得着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教育。我事先给你提个醒儿,你别以为自己的脑袋是铁疙瘩,用脑袋撞城门,城门开着的时候你就撞进去了,城门一关你就得头破血流。”

这天晚上我爸没回来,我妈急得到处打电话找他,到处都找不到。我倒没有在意,我爸属于结合干部,正在卖力气的维持这个城市生存的基本需要,在市里他排位靠后,人家也不会把他太当回事儿,人家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市委书记、市长,夺权也不会夺他这个五六把手的权,人家只要把市委书记跟市长的权夺了就啥都有了。这天晚上我在家里睡了一晚上,作了好几个关于叶笙楠的梦,都是挺纯情、挺诗意的,没有下流猥亵的成份。有一个梦我至今还记得,毛主席接见我们,我一看,受到接见的只有我跟叶笙楠两个人,毛主席非常高大,我们扬着脸看他,毛主席非常和蔼,笑眯眯地对我跟叶笙楠说:“你们是革命造反战士,是我的红卫兵,我介绍你们两个结婚好不好?”我顿时高兴醒了,醒来后我非常后悔,醒的真不是时候,我还没听到叶笙楠的意思。不过我想,如果毛主席真的能给我们俩做媒,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嫁给我,尽管我学习不上进,脸上青春疙瘩也非常多,鼻头还经常红润润地。

我妈常说,梦是反的,好梦往往预示着厄运,早上起来,我回味梦里的情景,猛然想到我妈的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根据她的理论,我跟叶笙楠的关系没前途。由叶笙楠又忽然想到今天就要跟卤猪蹄他们的兵团合并的革命大事,我三把两把洗完脸,就朝战斗队跑。我妈在后面叫我:“大蛋,你去找找你爸,看你爸好着没有。”

大蛋是我的小名,我匆匆应付了一句:“你让小妹去看看,我忙完了抽时间再去。”

我到了队部便跟战友们约了一起到卤猪蹄他们的兵团去谈合并的事情。我们叫破旧赤卫队,他们却叫立新赤卫团,实际上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少得多。卤猪蹄这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鬼办法,居然说服了他的战友们,我们两家一拍即合。在人事安排上,除了事先说好的,我当司令,卤猪蹄当副司令以外,其他人的任命并没有多少分歧,参谋长、副参谋长、政委、副政委、作战部长、组织部长……反正我们的官员不用上级批,都是自己任命的,想到个什么职务就任命个什么职务,大家都弄了个头衔,大家都挺高兴,于是就算合并成功。然后我们就发了个正式的告全市人民书,印成传单满大街张贴,向全市人民宣布了我们两个造反组织联合起来组成破旧立新红卫军的重大消息。

组织壮大了,我们成功地把破旧赤卫队改成了破旧立新红卫军,我也就根据跟卤猪蹄的口头协议把叶笙楠招进了我们的红卫军,当我亲手把绣着红卫兵三个字的红袖标套在叶笙楠胳膊上的时候,叶笙楠的眼睛浸了泪水,脸也激动得通红,红彤彤的脸蛋加上水汪汪的眼睛,让我想起梦里面毛主席给我俩做媒的情节,心脏顿时怦怦剧烈跳动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当时一冲动脱口而出:“叶笙楠同志革命积极性高,我提议她担任宣传部副部长。”

卤猪蹄意味深长地乜斜了我一眼,我发现了,脸上一阵热辣辣地,他却说:“我同意。”

司令副司令意见一致了,其他人也没话好说,我就把一枚毛主席像章别到了叶笙楠的袖标上,这是红卫兵干部跟普通红卫兵的区别。接着下来举行宣誓仪式,我们都站到了毛主席跟林副主席的标准像前面,高举右拳,开始宣誓:“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无产阶级司令部,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奋斗终身……”

我爸被拉到批判台上是我们跟卤猪蹄合并以后的第三天,卤猪蹄通知我说,工总司要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发起一次总攻击,要召开一次万人大会,把所有已经被揪出来的和正在揪的还有仍然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们一网打尽。工总司要求我们跟他们统一行动,动员所有能参战的红卫兵都参加他们的两条路线生死见分晓大搏斗。我们历来跟工总司勾结得很紧,经常采取共同行动,互相支持,遥相呼应。所以卤猪蹄通知我之后,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跟他简单商量了一下之后,又跟工总司通了电话,我们分到的任务是协助他们往台上押人,他们叫到谁,我们就把人押到台上去,另外,我们还负责呼喊口号,一男一女两个广播员轮番或者共同带领参加大会的人呼喊各种口号,对挨批斗的人形成强大的精神压力。这些都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干熟了的买卖,我当即叫来了其他战友,把事情一说,任务立刻就分配了下去。

到了第二天,我跟以往一样,等到会场都准备好了,才到会场上去,我去了一般都是坐在主席台上,那些押人、喊口号的琐碎事情都由我的手下干,根本用不着我操心。我们人人穿着黄色的旧军装,带着黄色的旧军帽,胳膊上套着鲜艳的红袖标,昂首阔步走进了会场。我们红卫军跟工总司不同,我们的着装都非常讲究,是标准的红卫兵打扮,而且军装要越旧越好,洗得发白只剩下淡淡一点黄颜色的最好,洗破了打了补丁的也不行,那就太寒碜了。工总司跟我们不同,他们不是正规的红卫兵,穿的都是劳动布工作服,袖标上也没有印“红卫兵”的字样,印的是“工总司”。

我们一走进会场就格外抢眼,参加万人大会的革命群众对我们行上了注目礼,我们就更加觉得自己英姿飒爽,心里更有一股叱咤风云,豪情万丈的膨胀感觉。批斗大会开始了,这次声势确实跟以往不同,几乎所有的处级以上干部都被拉到了台子下面,市一级的领导则被拉到了台上,这时候我才蓦然发现我爸竟然也被押在了台上。有些日子我没见到我爸了,前天我妈还让我找我爸,我当时把找我爸的任务推给了小妹,看来小妹也没能找着他。我爸消瘦了一些,胡子巴茬的,看上去有些发蔫。我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咸搅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叶笙楠头一次参加革命行动,革命口号喊的震天价响,脆生生的嗓子象是小喇叭。跟她配合的是红烧肉,红烧肉胖,嗓子眼儿油水多,声音浑厚圆润,就跟美声男高音一样,两人你喊一嗓子我喊一嗓子,有时候同声叫喊,下面的群众也都举着拳头跟着喊。他们放声高喊着革命口号,我的脑袋却象是灌满了沸腾开水的茶壶,热烘烘乱糟糟地完全丧失了对外界事务的反应能力和思考能力。

“杨国栋,站出来。”卤猪蹄突然大喊了一声,杨国栋是我爸。

我爸被人从人丛中拉了出来,卤猪蹄大声喝问:“杨国栋,你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交待,你是怎么忠实执行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

我爸说:“别人咋执行的我也就咋执行的。”

卤猪蹄又问道:“杨国栋,你向广大革命群众明确表态,这台上台下站着的处级以上干部,都是些什么人?”

我爸迟疑了片刻,然后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地说:“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好人,都是好干部,我跟他们一样,执行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可是资产家级反动路线又不是我们发明的,也是上面部署下来的,怪不着他们。”

我爸的回答把卤猪蹄气坏了,面红耳赤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活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大公猪。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就应该开始高呼革命口号,给走资派造成强大的压力,可是,领着喊口号的是叶笙楠跟红烧肉,看到我爸被拉了出来示众,他们都有些懵,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卤猪蹄过去抢过话筒子就带头喊了起来:“坚决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杨国栋!”

“杨国栋不老实认罪就把他彻底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口号震天,我的脑袋被震得嗡嗡直响,这时候两个工总司的人冲上去把我爸的胳膊反剪起来,押到台子的右前方,再把他按倒在地上,让他四脚着地,作出了过去他经常让我做的那种动作:“你老老实实地反省,不准乱说乱动。”

我爸只好在万目暌暌之下作出那种屈辱的动作,我的心几乎要爆炸了,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叶瑞方你出来!”

叶瑞方是叶笙楠他爸,是我爸他们市政府机关的处长,我弄不清这个时候卤猪肉把他弄出来要干什么。

“你说说,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都是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走资派。”

“那你愿意不愿意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愿意,为了表示我回到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坚定决心,下面我向广大革命群众揭发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杨国栋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行。”接下来,他就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开始念了起来,揭发批判我爸怎样怎样忠实执行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他揭发批判完了以后,卤猪蹄又开始带头喊口号:“热烈欢迎叶瑞方同志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热烈欢迎叶瑞方同志回到革命造反派队伍中来!”

卤猪蹄声嘶力竭地带头呼喊革命口号,反而把专门安排喊口号的叶笙楠跟红烧肉晾到了一边。叶笙楠她爸直起腰来,按照卤猪蹄的指引回到了台下面革命群众的队伍当中。

“下面由破旧立新红卫军司令杨伟表态!”主持会议的工总司头头突然这么宣布。

我愣了,这是会议议程上没有的,我也不知道要我表什么态。

“他没有权利代表红卫军。”这时候卤猪蹄突然站了出来,他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他是黑五类,他父亲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蛀虫,是资产阶级司令部安插到革命群众组织的内奸。我提议,立刻罢免杨伟红卫军司令的职务。”

“同意,同意……”我这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布满了他的人。

“揪出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黑五类、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安插到革命队伍里的狗特务!”他原来的战友们跟他一起振臂高呼口号。

排骨、糊面包、红烧肉这几个我的死党被他们的人堵在了外围,干着急没办法。我大声呵斥他们:“卤猪蹄,你这是处心积虑的反革命政变,头可断血可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不可丢,红卫军是我们成立起来的,你们没有权利……”

“别忘了,我是红卫军的副司令。”

红卫军当着所有革命群众的面,当着所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面起了内讧。工总司这时候开始出面解决争端,他们的司令怒喝着审问我爸:“杨国栋,你老实交待,杨伟是不是你派他到革命群众组织之中来的?”

我爸这时候说了一句让我大失所望的话:“这位小将说的对,杨伟就是资产阶级司令部安插到革命群众组织里面的内奸,是我安插的。”他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愣了,我更是又气又羞又恼,要不是他是我爸,我真能立刻给他几个大耳光。场面冷冰冰地,静悄悄地,我心里明白,我爸此话一出,我的前程就此断送,我在革命造反队伍里的造反生涯画上了句号。我内心里垂头丧气,表面上却作出昂首挺胸的姿势,我慢慢走过人群,没有人拦阻我,没有人跟随我,包括排骨、糊面包、红烧肉,他们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个象麻木的泥胎。走下台子,我忽然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回过头来,我的心怦怦剧烈跳动起来,叶笙楠跟在我的后面,见我回头,她勉强笑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样的光芒。一阵火辣辣的热浪淹没了我的心脏,热浪瞬间又化成了泪水差点从我眼睛里挤出来。我在那个时间下了决心,就是没有毛主席做媒,我也要娶她,只要她愿意跟我。

我想起了卤猪蹄,我回头朝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让我非常高兴的表情:万念俱灰,丧魂落魄。这家伙成功地搞了一次政变,却将叶笙楠从他身边推到了我的身边,我要让叶笙楠成为他心目中永远的水中月、镜中花。那一刹那,我由一个失败者变成了胜利者,这要归功于叶笙楠。 oXWa0YPWps/bVQCDczXbAkaWzOLWNhD7/iHxuXbSc5ZfYwz1ZF9uJa5HDSaF8J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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