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马上就要到了,三七开结婚筹备工作进入了冲刺阶段。准备结婚的过程,就是两个字:遭罪,没钱,干什么都要算计的婚事就更加遭罪,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灾难。姜鲁敏她爸爸在市政府家属宿舍有一间独居室的房子,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她们家被从干部大院赶出来之后的蛰居之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他爸爸官复原职了,又搬回了市委干部大院,分到了一套连几间都难以弄清楚的大房子。用来度过文革灾难的那套小房子,姜鲁敏他爸爸没有交,也没人敢往回要,就做了三七开他们的新房。仅仅这一点,三七开就比别的同龄人幸福多了,百分之八十的同龄人到了结婚的时候没房子,就像找不着交配地场的猴子急得嗷嗷叫,能像净肉那样有一间单身宿舍就非常不易了,那属于国企正式职工才能享受的待遇。
按照三七开的条件,本来也可以在市政府机关的单身宿舍要一间宿舍当婚房,三七开本来打算这么办,他并不愿意住老丈人的房子,那有点像倒插门,也让人说闲话。可是姜鲁敏死活不干,说是如果让她在那种这间房里放屁邻居就能闻到臭味、过道里两个人相遇得腚挤腚胸擦胸才能错过的集体宿舍,她宁可不结婚。三七开只好屈就了老岳父的那套文革遗产。
光有房子还不成,这个时候兴起了三转一响一咔嚓,三转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零部件都是转的。一响就是半导体收音机。一咔嚓就是照相机,按快门的响动。三七开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娶了人家副市长的千金,即便姜鲁敏没有要求,他也得好赖置办齐整才对得起人家,也对得起自己。他绞尽脑汁,四处张罗,东拼西凑好容易凑够了钱,拣最便宜的三转一响一咔嚓置办了一套。光有三转一响一咔嚓还不行,还要二十八条腿,就是结婚的时候必须有写字台、沙发床、沙发、大立柜等等一应家具,要凑够二十八条腿才算圆满的婚姻。要家具就得打,不能买,想买也没地方买去,有地方卖也没钱买不起。为了这二十八条腿三七开愁得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掉,三七开的头型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准岳母认识林业局办公室主任,托办公室主任拿了局长的批条,帮他弄了两立方红花松,上好的木料才花了三百六十多块钱,一般人买,一立方就得三五百块。
有了木料,三七开就请了木匠到未来的新房摆开架势打家具,折腾了两三个月,天天还得给木匠做吃的,吃还要吃好,怕人家不给他尽心,打出来的家具不能实现百年大计的质量要求。好容易家具打好了,接下来还要给家具刷油漆,三七开请来了江浙一带过来赚钱的油漆匠接手木匠刷漆,照旧又是送吃送喝的伺候,希望能用好态度换来一个好质量。三七开和姜鲁敏两个人因为家具刷什么颜色走什么风格争执不休,三七开喜欢木纹,姜鲁敏喜欢大理石风格,争来争去照例是三七开屈服,按照姜鲁敏的喜好,把木头做的家具刷成了石头的样子。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收拾房子。那套房子是解放前盖的老式公寓楼,居室只有一间,厨房厕所却一样都不少。房子老旧,也不知道前边住过多少茬人,刷过多少层白灰,墙壁上一片片的龟裂活像风干了的千层饼。三七开、姜鲁敏加上姜鲁敏的弟弟,三个人和浆子的和浆子,铲墙皮的铲墙皮,分工合作,吵吵嚷嚷的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三个人没有一个是行家,都是二百五,横一刷子竖一刷子,猫盖屎一样只要能把原来的墙壁盖上就行。白灰干了之后,墙壁到处都是刷子笔画,活像谁在给老爷爷画胡子,还不会画,画成了一个大花脸。再刷一遍,谁都没了精神,小舅子扔下一句:单位要开会,然后一溜烟跑了。
剩下三七开和姜鲁敏更没了精神,两个人又累又饿,扔下刷完的房子跑出去找吃的,姜鲁敏想起了猴精的烤肉,两个人就跑到夜市上找猴精吃烤肉。路上,两个人又为告诉还是不告诉猴精被警察释放,是他们俩帮的忙争执了一路。姜鲁敏认为,帮助了别人就不应该告诉别人,如果告诉别人就等于没做好事,起码是做好事的目的不崇高。三七开却认为如果帮了别人,却不告诉是自己帮了忙,那就是对自己和对方都不负责任,是三更半夜擦皮鞋无用功。
一路吵到了小吃街,看到了猴精的烤肉摊,两个人才不再争论了。猴精带着他那个长得特像蓝纱巾的女徒弟忙碌,猴精的烤炉加长了一倍,两个人各守一头,烤炉前面的长条坐凳上大人孩子坐得满满登登。猴精和他的女徒弟又要交货又要收钱,春寒料峭,他们俩却忙得汗流满面,看上去让人就觉得暖和。三七开和姜鲁敏来到跟前,猴精埋头忙碌,三七开半开玩笑的吆喝:“肥羊肉二十串,瘦猪肉二十串,猴肉也来二十串。”
姜鲁敏不吃羊肉,猪肉是给姜鲁敏要的。猴精嘴上答应着,连头都没有抬,三七开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干嘛呢?顾客是上帝懂不懂?猴肉二十串。”
没来由让人家在脑袋上拍,即便真是上帝,也太不好接受,猴精腾身站起,正要发飙,看清楚站在前面的是三七开,身边还站着他的未婚妻姜鲁敏,只好忍气吞声:“你们俩来了?”
三七开一屁股挤坐在一个小孩身边,小孩嗅到他身上忙碌过后的汗腥气,又觉察到他身上的灰土和泥垢,嫌他脏,起身躲开,三七开就拉了姜鲁敏坐到他身边:“快点烤,饿死了。”
叶青兰一看是他们俩,知道这俩人都是猴精的朋友,连忙把给别人烤的肉串给他们分了两把,两个人抓起来狼吞虎咽。猴精这才发现他们俩一身体力劳动者打扮,灰头土脸活像刚刚在地上打过滚:“你们俩这是怎么了?还没过惊蛰呢。”
惊蛰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在土壤里躲藏严冬的动物这个时候都会纷纷探出脑袋,重新回到地面上迎接春的气息和脉动的春雷。从地底下爬出来,疲惫虚弱、灰头土脑、饥不择食正是这些动物共同的特征,猴精这是转着弯嘲笑他们俩是冬眠的动物露头了。
三七开知道他的意思,也顾不上反击他,边吃边告诉他,整整忙了两天刷房子,刚刚刷完了,等到地板漆刷好,就能够安顿家具布置新房:“请帖已经发了,到时候一定要去啊。”
猴精连忙汇报:“你让我散的请柬我也都散到了,谁要是不去,可别怪我。”
三七开光顾了吃,这时候才想起没掏啤酒喝,站起来从烤炉后面的板车上掏了两瓶啤酒,咬开瓶盖,递给姜鲁敏一瓶,自己享用一瓶:“没关系,这种事情去不去都是个情面,你只要把请柬送到就行了。”
猴精又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没有?我下了班就忙这点小生意,也没给你出上什么力,需要什么尽管说,只要厂里有的,我给你供。”
那时候国营工厂的职工中有句话叫:以厂为家,缺啥拿啥,一般的职工,家里需要用的东西,比方说螺丝、钉子、铁件、水管、灯头、灯泡等等,都不会跑到商店买,都是从工厂里边顺,有点门道的更可以打了料单到供应科去领,领了直接就拿回了家。
他这一说三七开倒想起来了:“你能搞到地板漆不?”
猴精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承诺:“这没问题,我给你弄快干漆,要什么颜色的?”
三七开看姜鲁敏,姜鲁敏有点迟疑:“这不太好吧?”
猴精说:“有什么不好的?外边也没卖的啊,再说了,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国家也应该支持一下么。”
三七开问姜鲁敏:“什么颜色好?”
姜鲁敏说:“墙壁是白的,地板的颜色就应该艳一些,那样才能有对比,有反差。”
猴精替人家出主意:“那就用赭红色,刷出来就跟外国人家里的木地板一样。”
姜鲁敏连忙答应:“好,就那种颜色。”
猴精又问:“要刷多少平米?”
为了摆放家具,三七开把那套房子丈量了几遍,马上回答:“有四十平方米。”
猴精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桶漆足够了,什么时候要?”
三七开说:“越快越好,刷完漆还要搬家具布置一下,婚礼的时间你也知道,剩下两个星期了。”
猴精言之凿凿:“明后天,就明后天,我就给你送过去。”
三七开没想到跑这儿吃烤肉串,还吃出来一桶油漆,非常高兴,忍不住就说:“猴精够意思,我和姜鲁敏没白帮你。”
猴精疑惑:“你们俩帮我?帮我吃烤肉串?”
姜鲁敏知道三七开要说什么,连忙用胳膊肘子捅他,不让他说。可是说话用嘴,胳膊肘子捅不到嘴上,三七开还是把话说了:“那天你不是让公安局抓走了吗?我们回家找姜鲁敏她爸爸,她爸爸发了话,才把你捞出来的。”
猴精从十六岁开始就跟三七开在一个车间混,能够确定的是,三七开这家伙别的毛病有,撒谎吹牛却从来不干,因此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也才明白,警察怎么把他抓进去啥话不说第三天就又放了出来:“三七开,没想到认识了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哥们,我居然一不小心也混进了上边有人,身上有马力的人堆里,谢谢了,今晚上的烤肉串我请客,那一桶油漆我包了,要是弄不到油漆,我把我自己烤了化油给你刷地板。”
猴精本质上是个破车好揽载的热心人,不管自己的能量够不够,总愿意给人家帮忙,也不管那个忙他帮得了帮不了。过后他便千方百计地要给三七开弄赭红色的快干漆,他一个小工人,表现又不让领导待见,要弄到整桶的油漆,还得是赭红色,还得是快干漆,绝对不像他想象、吹牛的那么容易。如果是净肉,完全可以正面给是不是说一声,他结婚整房子,需要油漆,是不是也完全会理解支持,批个料单直接从库房里领。猴精可没净肉那份体面,最终只能使出最不上道的手段:偷。
库房管理得并不严格,油漆一桶一桶的堆在半开的棚子里,于是猴精利用领硫酸的机会,拉着板车窜到放油漆的棚子低下,找到了外边印着“赭红”字样的漆桶,塞到硫酸桶下边,连酸带漆一起拉出了库房。
得逞了,猴精便洋洋得意地把赭红色快干漆给三七送了过去:“这可是快干漆,边刷边干,我还有事就不帮你刷了,这还有一瓶香蕉水,是我从化验室要的,漆要是嫌干,兑一点。”猴精想得很周到,把调漆用的香蕉水一块送了过来。
猴精走了,三七开满怀感激的心情送走了猴精,立刻动手刷漆,他不立刻动手也不行了,就像他说的,婚期已定,现在新房还没有布置,刷完漆就能摆放家具布置新房,再拖下去,误了婚期,那可是没法给亲戚朋友同事们交待的溴事。
三七开把地板清洗了三四遍,洗得干干净净、织尘不染,然后到屋外边抽了一支烟,等着地板干。地板干了,他又怕自己进去再踩脏了,影响油漆质量,就从门口开始往里边刷,他想得很简单,反正是快干漆,边刷边干,什么事情都耽误不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猴精做贼心虚,偷油漆的时候,光顾了看油漆桶外边标的颜色,没认真看看漆的品种,再说了,凭他那个文化程度,即便他认真看了也看不懂,油漆的品种用的是型号品种代码,而不是汉字。所以,他偷来的不是快干漆,而是调和漆,这种漆刷上了干得很慢,没有三两天的时间干不透彻。
三七开把房子全都刷过来了,只给自己留了一个站脚的地方没刷,准备等快干漆干了,最后撤退的时候,再把站脚的地方给刷了。结果,干等刷过的漆就是不干,油漆不干,他就没法动弹,一动弹,刷过的油漆就踩坏了,而且他那双珍贵的皮鞋也会沾满油漆。就这样,市政府机关干部三七开,被自己刷好的油漆困到了房子里,动弹不得。
那个年月,没有手机,电话都极为稀少,只有地市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和担任关键岗位的少数处级干部家里才会有电话,三七开被困到油漆房子里,没办法跟外边联络,只好蹲在地上死等。这个时候他才开始后悔,为了给姜鲁敏一个惊喜,他事先没有告诉她要给房间刷漆。
姜鲁敏在单位整整一天没有接到过三七开的电话,这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平常,每天上班时间,三七开有事没事至少会给她来五六个电话,充分利用公家的电话聊天。她估计今天三七开可能工作实在太忙,所以下了班就跑到三七开的办公室找他,要跟他一起下班回家吃饭。三七开的同事们都已经下班,整栋楼黑森森地,根本就没有三七开的影子。姜鲁敏又估计他已经先回家了,自从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取得了双方家长的同意以后,两个人就开始在姜鲁敏家里吃饭,节约开支备办婚事。三七开的父母在外地,隔得远吃不着,反而节省了一笔额外的开支。
回到娘家,一家人呆呆地坐在饭桌前等她们,唯独不见三七开,姜鲁敏问了一圈,没一个人知道三七开的下落。姜鲁敏蓦地想到,三七开其实已经整整失联了一天,这才有些着急,她爸爸提醒她:“会不会在那边收拾房子呢?”
姜鲁敏猜测不会:“他不是那么勤谨的人,如果真的要到新房收拾房子,肯定得拉着我一块干,他才不会自己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干活呢。”
她爸爸指派她:“你还是过去看看,我们先吃着,要是在,你妈给你们留饭,赶紧回来吃。”
姜鲁敏迟疑不决地到新房去找三七开,内心里却还不相信那个平常干活耍奸溜滑的三七开会一个人跑到新房里干活。还在楼梯上,姜鲁敏就嗅到了浓浓的油漆味儿,及至上楼开了门,新房地板果然已经刷成了她喜欢的赭红色。雪白的墙壁,赭红的地板,正是姜鲁敏想象中的效果。她正要迈步进去查看,却听到三七开连声惊叫:“别进来,还没干。”
姜鲁敏这才看到,三七开蹲在窗台下面屁股大一小块没有刷上漆的地方,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斑斑块块的赭红色油漆,活像一截锈迹斑斑的铁桩子。
姜鲁敏惊问:“你蹲那干嘛呢?怎么不回家吃饭?”
三七开有气无力:“出不去了,油漆不干。”
姜鲁敏又问:“不是快干漆,边刷边干么?怎么会不干?”
三七开苦笑:“猴精送来油漆的时候也说是快干漆,我刷到里边了,才发现根本就不是快干漆,是调和漆。”
姜鲁敏啼笑皆非:“你也是的,从里边往外刷,再是调和漆也不至于把你自己困到里边啊,这可怎么办?你出不来,我进不去,你饿不?”
三七开还替自己辩解:“我也知道从里边往外刷不会困到里边,我以为是快干漆,谁知道猴精拿来的是调和漆啊。快点想办法把我弄出去,不然就给我送点东西吃,饿死我了。”
姜鲁敏说:“只有用梯子,你从窗口爬下来了,我也没法给你送吃的,送来了你不能出来接,我不能进去送,你还不是干看着。”
三七开急了:“你还啰嗦啥啊,赶紧找梯子去啊。”
姜鲁敏跑下楼要去找梯子,这才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他们的房子在四楼,哪有那么长的梯子?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动员她爸爸请来了消防队,消防队架起云梯,才算把三七开解救出来。
姜鲁敏大为恼火,接出了三七开一个劲抱怨:“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干点活怎么这么笨,这也就是刷个油漆,要是砌墙,你还不得把自己也砌进墙里。”
三七开比她火还大:“你干什么你?我辛辛苦苦干活,为了什么?油漆你以为好刷啊?呛得人胸口疼,在地上爬一整天,腰都直不起来了,你真是娇贵小姐不知道丫环苦,什么玩意么,今后我不干了,你自己干去。”
姜鲁敏反过来又强调自己也没闲着,为了建这么个家,什么苦什么累什么委屈都受了,忿忿不平的抱怨三七开一点也不理解她,干一点小活都要招惹出一大堆麻烦,还不如花几个钱找个小工干呢。
三七开更加生气,反过来骂姜鲁敏为什么不干脆嫁个小工算了……
两个人争吵不休,却没忘还是要回姜鲁敏娘家蹭饭吃。姜鲁敏她爸爸听了事情的经过,没吭声,心里却对这件事作了总结:这个没进门的女婿,今后要死只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