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让赵树叶满怀欣喜,她听她娘说过,只要给男人生过一个孩子,尤其是生过一个男孩子,那个男人就一定会陪她一辈子,也会放心地把家交给她一辈子,孩子就是钓住男人心的秤锤锤。
她现在怀孕了,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可是,有总比没有强,即使这一次不是男孩子,下一次还可以接着生。妊娠反应让她苦不堪言,恶心呕吐,不吃东西饿得慌,胃里泛酸,吃点东西就恨不得把胃一起吐出来。腿也开始浮肿,肿胀得痛,恨不得整天躺在床上把腿架得高高地控着。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压抑她的欣喜,她感谢菩萨娘娘,一成亲就能怀上孩子。村里女人最怕的事情就是结婚以后怀不上,她却一结婚就怀上了,她不懂得这是她和净肉俩人合作的结果,认为这是菩萨娘娘对她的眷顾。村里女人都说,能不能怀上孩子,能不能最终生下个男孩子,都要靠菩萨娘娘,菩萨娘娘喜欢谁就会给谁送去孩子。所以,村里的女人,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管得最严、给菩萨娘娘上香让人家知道会扣上搞封建迷信的大帽子游街批斗的年代,仍然有人冒险偷偷跑到山上的菩萨庙去给菩萨娘娘上香送蜡烛,为的就是祈求菩萨娘娘赏给自己一个孩子。
赵树叶白天要小心翼翼的劳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做这一切都不能有响动,怕吵醒净肉。像入室行窃的小偷般蹑手蹑脚的劳作,更加费神费力,可是对于赵树叶来说,这已经很轻松了。与她在村里的时候比,现在的劳作简直就是游戏。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赶紧回家一趟,把怀孕的喜讯告诉家里人。她们那里的习俗就是,哪个出门的女儿怀孕了,一定要回娘家报喜,如果男人能够陪着一起回去,那么,就更是大大的面子,一家老少都会脸上放光,满村子炫耀。赵树叶盼望净肉能陪她回村去一趟,让她风光一下,路并不远,坐长途汽车,半天时间而已。
净肉天天上夜班,到单位去过夜生活,她每天晚上都要独守空房,有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她会害怕。其实净肉即便不去上夜班,跟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现如今,净肉的话越来越少,整天在家躺在床上抱着一本毛选翻来覆去的看,看一阵就盯着房顶发呆,赵树叶问过他,他说那是在默诵,他要把毛选四卷一字不差的背下来。这让赵树叶非常敬佩,那么厚的书里面的字都能认识,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了,还能把那么厚的书全都背下来,赵树叶不敢想象,如果真的背下来了,凭净肉那么大个脑袋,怎么能装得下。
跟在村里不一样,净肉的同事很少到家里来串门,如果在村里,整天到家里串门的人就别想断茬。而在这里,人们各忙各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好像谁跟谁都隔了十万八千里。赵树叶觉得孤单,寂寞,一天到晚没人可以说话,任谁都会觉得孤单寂寞。即使如此,赵树叶也希望晚上净肉能留在家里,起码身边有个活物,一个会喘气、能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暖气息的活物。她想回家了,回那个青山环绕、绿水蜿蜒的村落,跟那些自幼一起长大的闺中姐妹们聊聊婚后的生活,聊聊肚子里的孩子,聊聊城里人的日子,她似乎能够目睹那些姐妹们好奇、兴奋、羡慕的眼神。
那天净肉看上去还比较高兴,他说他已经把毛选一卷基本背下来了,刚好他又要倒班,从大夜班倒回小夜班,中间还隔了一个礼拜天,足足有两天半的空闲时间,赵树叶抓住时机,鼓足了勇气,说她想回家看看:“你刚好也休息,跟我一起回去,农村空气好,吃的也新鲜……”
她还没说完,净肉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要回就回去,我不去,没时间。”
结婚回门,而且是怀着孩子回门,丈夫不陪着,让赵树叶失望,也有点没面子。她愣怔了一会儿,还想再劝劝净肉跟她回去,因为她知道净肉不是没时间。大夜班转换小夜班,中间还有一个星期天,要歇两天半时间,净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休息了就是在家躺着、坐着、转悠着背毛选四卷,跟着她回趟娘家,从时间上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净肉刚下夜班,坐在板凳上等着洗脚,洗过脚他马上就要爬到床上补觉。赵树叶连忙到外边的公共洗脸间给他接了半盆凉水,回到家又用暖壶里的开水兑热,端过去放到他脚边,然后又把擦脚巾递给了净肉。
“你能不能……”她还想再央求他陪她回娘家,净肉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她:“你回去吧,一会我睡了你就走,我累得很,得睡觉。”
于是,赵树叶彻底放弃了让净肉陪她一起回娘家的打算,不管怎么说,净肉总算答应让她回去了。赵树叶想,净肉不回去其实也好向别人解释,因为,净肉不是一般的丈夫,是城里的工人,跟那些农民女婿不一样,工人都是有组织有单位的,不能像农民那样随便自由,说上哪儿拍拍屁股上的浮土站起来就能走。她的丈夫工作忙,离不开,因为他是城里的工人。
赵树叶伺候净肉洗过脚,吃过饭,睡踏实了,就提了个网兜,装了几个馒头一块咸菜,揣着净肉给他的二十块钱回娘家去了。
赵树叶到街上给家里买了两斤点心,两斤白糖,又给父亲买了一条最便宜的纸烟,然后就坐上通往她们家镇店的班车,满心欢喜又略有缺憾地回娘家去了。到了镇店下了班车,还要走三十里山路,才能到村里。如果能碰上顺道的拖拉机搭上一程,那就是天随人愿的好运气。赵树叶在横穿镇点的街道上站了一阵,等待着好运气能为她送来一辆进山的拖拉机,哪怕是一台手扶拖拉机也值得谢天谢地。
好运气没有来,她等了许久,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没有一台拖拉机经过。再不能等了,再等走到半路天就黑了。赵树叶并不熟悉这条通向山里、通向村里的路,她活到现如今,把嫁给净肉出山进城那一趟都算上,这条路总共走过也就是三五次。在她们那里,女孩儿,没事是没必要出山出村的,女孩儿出山,必有决定她终身的大事发生:相亲,或者出嫁。好在这条路没有什么岔路,也是一条正经路,是文化大革命中学大寨的成果,花花的碎石子一路铺去,上山过河,穿过赵树叶娘家的村落,然后一直隐没在深沉的大山胸腹之中。所以,赵树叶要回娘家,尽管沿着它朝前走,遇山上坡,遇沟下坡,这条路总会把她送回村子。
刚出了镇店,一路还能遇上镇店里外做工、务农的人们络绎不绝,再朝前走,行人便渐渐稀少。又走下去,便渐渐没了活物的踪迹,周边凡是目力能够到达之处都是死寂沉沉,感觉阴郁压抑,如果不是天光烁烁,日白天清,赵树叶在这种地方肯定会怕得要死。一路走来,葱绿的大山有如沉默的巨人,坐卧在地上,肩膀和头颅与天相接,看上去那么悠远、傲岸。路侧的小溪汨汨流淌,溪水清澈活泛就象一群群的儿童刚刚放学急匆匆地朝家里奔跑。赵树叶觉得饿了,怀孕就是这个样儿,老觉着饿,吃了又犯呕。赵树叶拐到小溪旁边,掬了水喝,然后坐在溪边掏出馒头准备喂自己跟肚子里的人芽。
这时候,山谷中的微风送来了一股肉香,是那种炖肉的浓香。赵树叶奇怪,在这荒无人烟的处所,哪里会有人炖肉呢?而且炖得这么香。难道这里有人吗?狼虫虎豹吃肉用不着那么麻烦,再说了,这里也不会有狼虫虎豹。怀孕的女人嘴馋,想吃什么如果吃不到,就会揪心挠肝地渴望。嗅到浓香的炖肉味道,手中的馒头顿时变成了难以入口的泥土,赵树叶把馒头揣回网兜,用力抽搐着鼻子,似乎那样她就能够饱餐炖肉。
人皆有好奇之心,怀孕女人都嘴馋,这两项特征集中到赵树叶身上,她无法控制自己,就像被看不见的手牵引,嗅觉引导着她拐向了通向山坳处的一条岔道,岔道通向更加陡峭、幽深的山谷,还好,没用她往远走,刚进山坳,她就看到了那座搭建在坡跟的屋子。说是屋子,无疑抬举了它,严格地说,它还够不上屋子的标准,它仅仅是一端借助坡脚搭建起来的窝棚。窝棚的两头用石头堆积起来做成了挡风的侧墙,正面应该是门的地方,有一个黑洞洞的孔,很像战争中进入坑道的入口。
饥饿之中,赵树叶忍受不了炖肉的浓香诱惑,壮胆凑近了那个孔洞朝里边窥望,里边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见,她朝里边探问:“嗨,有人吗?谁啊?”
里边传出来一阵咳嗽声,活像谁在敲打空桶,伴随着咳嗽里边传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语:“有、有呢,恁、恁谁啊……”
外地口音,但是能听懂,赵树叶判断这可能不会是坏人,即便是坏人她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她没有想,可是当时她就是没有一个女人在这种环境下遇见陌生人应该自然产生的戒惧、胆怯。也许,那人声音显露出来的虚弱,让她本能地体会到,与自己相比,那个人更弱,谁会惧怕一个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动物呢?于是,赵树叶试探着从那个通向地面下面的孔洞钻了进去。
这是一个半截在地下的窝棚,里边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见,赵树叶没敢乱动,站在入口处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里边的黑暗。朦胧中,她终于影影糊糊地看见,靠窝棚最里手,地上堆着一摊黑糊糊的人形物体,窝棚的入口处,就在她的身旁,有用几块石头堆成的炉灶,炉灶上面吊着一口破锅,炖肉的浓香正是从那口锅里冒出来的。
赵树叶问:“你是谁?你怎么了?”
那个人没有回答,可是有喘息声,喘息声非常沉重,还有不时的轻咳,显然那是一个活人。赵树叶朝那堆人形物体趋了过去,善良的本性让她对这个独自躺倒在窝棚里的人本能地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她走过去问:“你病了?”
她那个时候万万想不到,正是这炖肉的浓香,正是这一问,影响了她整整后半生,让她赵树叶的后半生完全脱离了本来的轨道,让她成了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有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