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并不仅仅是他的网名,他本人也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不过,钱都是他爹妈的。从小到大,他从来不知道没钱花是什么感觉。跟穷人肉恰恰相反,他花爹妈的钱从来没有耻辱感,甚至连不适感都没有。正是这种毫不见外的金钱观,让他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公寓房和小轿车。
“你也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们家又不是没钱,何必这么穷嗖嗖地装熊。”这是有钱人见到穷人肉经济窘迫的时候,经常用来责备他的话。
“我要自己赚钱,靠爹妈算什么本事?”这也是穷人肉听到有钱人那种论调的时候,翻过来倒过去表达的见解,或者说态度。
有钱人马上又会进一步证明自己论点的正确:“你现在不花,等他们死了还不得你花?虚伪。你现在花了他们还能看得见高兴一下下,等他们死了你再花,他们连看都看不见,你剥夺了他们给儿子花钱的乐趣,你太不孝敬父母了。”
心理暗示,尤其是早年得到的心理暗示,往往会支配一个人的一生。至今,穷人肉都会嗅到自己家里的每样东西,用父母的钱买来的东西,都有一股猪下水味道。理智上他也知道并没有那股味道,可是那股味道存在于他的理性之上,就像无形的残忍的手,时不时揭开他心灵的伤口,让他重温被别人孤立、蔑视的屈辱和悲伤。正是这种漂浮在理性之上的心理感觉,让他一向就不愿意花父母的钱。
唯一没有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拥有一辆雅马哈125而嫉妒、孤立他的人有钱人。反而,当他有了那辆雅马哈之后,有钱人千方百计地讨好他,哄骗他,目的就是为了获得那辆摩托车的驾驶权。有钱人的目的达到了,摩托车没有转卖前,几乎成了他的坐骑,整天骑着那台雅马哈招摇过市,就连夜里也不闲着,经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大街上呼啸而过,一直到交警找到穷人肉家里,一直到穷人肉母亲转卖了那台摩托车,有钱人才不再惦记那台雅马哈。
过后不久,有钱人也有了自己的摩托车,那是一台新款幸福250。
穷人肉没了摩托车,看到他买了摩托车,想蹭着骑骑过过瘾,他每次都有千百个理由拒绝,宁可载着穷人肉满世界转悠一整天,也不换给穷人肉试试。从那以后,他就跟有钱人来往不再密切,再后来,有钱人上了一所只要肯花钱就能上的大学,他却去读了鹭门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两个人的联络就更加稀少。近一两年,不知道有钱人犯了什么毛病,又想起了他这个儿时的伴侣,不时地邀约他出来一起吃喝玩乐,他问过他,为什么老约他,有钱人耸耸肩:“怀旧。”
穷人肉按照有钱人信息上的地址,来到了咖啡一条街,找到了那个名字怪怪的资产阶级咖啡馆,有钱人倒没有骗他,果然陪了几个女孩子泡咖啡馆。他们占据了咖啡馆的露台,案几的台面上除了咖啡、果茶,还有一堆干果、话梅之类的吃食。一见穷人肉,有钱人夸张地嚷嚷起来:“各位美女,快振作起来,我给你们请的大帅哥、大画家来了。”
女孩子们纷纷跟穷人肉招呼,穷人肉暗笑,有钱人这家伙果然不出所料,邀请的所谓美女,在他这个画家的眼里,虽然不能说是歪瓜裂枣,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庸粉俗脂之辈。大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屑,有钱人坏坏笑着给众“美女”出了一道测试题:“你们猜猜,这位大帅哥的网名叫什么?猜对了请你们吃夜宵,至尊批萨。”
众“美女”七嘴八舌,有猜“江湖大侠”的,不用说,这是港台武侠爱好者。有猜“爱你一万年”的,不用说,这是港台言情爱好者。还有猜“史泰龙”、“无敌战警”的,无疑,这位小姐美国大片看多了。最搞笑、幽默的猜测是“外星人”。猜了一通谁也没有猜出来,有钱人便宣布:“各位美女猜不出来,证明他的网名最有创意,他的网名叫穷人肉。”
哄堂大笑,一满脸痘痘的女孩子当下决定,把自己的网名改为“穷人多吃肉”,或者叫“富人肉”。另一个胖嘟嘟的女孩打趣她:“嗯,这才名副其实,实至名归。”还有一个大骨架女孩子吃吃笑着嚷嚷:“大帅哥的网名跟有钱人有得一比,一个是有钱人,一个是穷人肉,不吃穷人肉怎么会成有钱人。”又是一阵咯吱咯吱嘻嘻哈哈的大笑。
有钱人一本正经地开始给他介绍这几个女孩子的来路,有媒体的采编,有外企的白领,还有没蒸熟的硕士,甚至还有一个站街的交警。他不能不佩服有钱人,居然能够把这些根本不搭界的各路美女搜罗到一起,组织一个杂牌军、草台班子样的小聚会。
“帅哥喝什么?”人高马大的大骨架女生问他,他随口回答:“雀巢速溶。”
有钱人马上插播:“什么雀巢速溶,就认得雀巢速溶,便宜是不是?今天晚上换换口味,”对那位大骨架女生吩咐:“给他要蓝山炭烤,加糖的。”
内心里,他对这种杂乱哄哄的聚会不太感兴趣,一帮生人却又不能不跟她们应酬对话,中间还夹着有钱人这个油腔滑调的哥们,这种夹生饭式的场合,让他觉得别扭、无措。不像在酒吧,不认识可以不跟任何人搭话,默默地坐在一旁扮演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一个所谓的美女扒在有钱人耳朵边上窃窃私语,眼神却不时瞟向他,有钱人也坏坏地笑着不时瞅他一眼。他知道他们在议论他,也能断定他们不会在这种场合说他坏话,可是心里仍然觉得不太痛快,被人当着面评论,却又不知道他们的评论内容,实在是不舒服的一件事情。进来以后,除了打招呼,他几乎没有说话,坐在那儿四处打量着这家咖啡店,有些好奇,也有些诧异,这么好的地方,自己过去怎么会不知道。
咖啡店面朝月仔湖,鹭门人把新月称为月仔,这片湖原来是深入陆地的海湾,形状就如一弯月仔,烙刻在这座城市的胸膛上,这座城市过去著名一景叫做月仔渔火,指的就是这里。那时候,每到夜晚,出海的渔船纷纷驶回这片港湾歇息,港湾里樯桅如林,渔火点点,倒影憧憧,让人感觉天上人间般的奇幻。文革中,战天斗地,人定胜天,为了扩展城市的陆地规模,当时的决策者筑堤建坝,将海湾拦腰截断,使这一大片月仔湖成了死水,湖水像一具庞大的腐败的死尸,朝这座城市散发出刺鼻的臭气,害得后来者不得不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整修清理,重新在堤坝上开凿通道搞活这潭死水。如今,湖水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颜色,虽然再也没了月仔渔火的胜景,却也是碧波荡漾,每到夜晚,湖面映照着沿岸的灯火,映照着天上的星月,晶莹剔透,光华璀璨,景色至静至美。面前的美景,让他有些忘情,他呆呆地看着湖面,色彩斑斓的湖面让他觉得好像湖中还有另外一座城市,比现实的城市更加朦胧、神秘、清幽。
“帅哥,你想什么呢?来了就没见你说话,扮酷也不是这么个扮法。”大骨架美女朝他嚷嚷,显然,她对他很有兴趣。
他却被露台角落里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个侧影,在湖面反射过来的灯光刻镂下,线条清晰,反差恰到好处,挺棱的鼻梁、微微翘起犹如菱角的嘴唇,甚至眼睑上面由睫毛勾画出的暗影都历历可辨。她是一个人,面前跟她一样落寞的是一杯孤零零的咖啡。那个女孩很敏感,察觉到了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扭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冷冷地转过头去。
他的神经绷紧了,他无暇旁骛,身边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他从背兜里掏出速写簿,掏出铅笔,开始描摹那个显得孤傲、冷漠却又美艳惊人的少女。有钱人召集来的美女们被他的举动惊住了,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凑到他身旁观看他作画,他却旁若无人,全部身心都浸入到了那个女孩和手中的画笔上。
有钱人长叹一声:“完了,天神啊,帅哥又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