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肉这个网名,是对他少年时候反叛意识的反叛,否定之否定的逻辑原理被他用在了自己的网名上。周围经常有人漫不经心,或者小心翼翼地猜测他这个网名到底是什么含意,委婉地向他请教、探询,他从不解释。跟浪子不同,他非常喜欢这种轰轰烈烈的闹吧,觉得这种氛围跟他的精神需求很合拍。或许,这是一种情绪补偿、心理调剂的本能作用。他平时做的工作太冷清、寂寞,需要这种热热闹闹却谁也不认识谁的环境填补内心的寂寥。
他自己从来不加入疯狂蹦跳的人群,他更喜欢躲在一边看,冷静地观赏那些狂乱的身影,魅惑的摇曳。他感觉在昏暗的背景灯和炫目的旋转球灯交相辉映下,这里仿佛远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既是地狱也是天堂,唯独不是人间。他来这里只喝啤酒和国产干红,原因很简单,这两种酒相对便宜。他没有多少钱。当然,他没有多少钱并不等于他家里没有钱。然而,他耻于亮出自己的身家,这种羞耻感远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刀刻斧凿到了他内心的深处,结疤了,痕迹却永难消除。
那一年他考上了重点高中,这座城市的这所高中是通往重点大学的桥梁。母亲兴奋极了,送给他一辆雅马哈125。然而,当他兴高采烈地骑着那辆雅马哈上学的时候,遭遇到的却是投枪一样射来的鄙视。班长黄雁,全校男生公认的校花,他的梦中情人,极为轻蔑,声音却极为嘹亮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调侃他:“你身上,和你骑的那辆摩托车,怎么都是同一种味道?”
他面红耳赤,嗫嚅请教:“什么味道?”
“猪下水味道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过后,每当他走过女同学的身旁,女同学就会夸张地用手在鼻嘴前煽动,做出那种嗅到异味的表情。每当他骑着摩托车经过男同学身旁,男同学就会冲他大喊:“猪下水,猪下水……”
摩托车骑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退还给了母亲,母亲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母亲闷闷不乐,他只好说,为了不影响学习,为了不让其他同学认为自己特殊,为了锻炼自己的自立能力……半疯半傻的父亲不知道怎么突然清醒了,居然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那一刻,他的心里突然对父亲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虚幻感,似乎那个人跟他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而是另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一个偶尔相遇却又觉得面熟的生人。
成人以后,他对自己当初幼稚的叛逆行为而羞愧,因为他拒绝的并不仅仅是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他拒绝的是母亲那颗慈母心。他也为自己当初幼稚的主观反应所羞愧,过于看重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折射的是自卑,那个时候,他的确很自卑。所以,他如今便用“穷人肉”做了自己的网名,“穷人肉”正是他们家起家的招牌。
“哥们,一个人喝呢?”
旁边的高凳上坐了一只蛤蟆,满脸的痘痘在幽暗的灯光下叠成了累累赘赘的丘陵,两只金鱼眼贴在太阳穴附近,他朝穷人肉暧昧、谄媚地笑着,嘴角一直咧到了腮帮子上。
“蛤蟆,名副其实的蛤蟆。”穷人肉心里嘀咕着,蓦地有了灵感,这人的长相提示他,可以拿他作为一部动漫的反派人物形象。
蛤蟆问他:“哥们要点振奋的不?”
他知道蛤蟆所说的“振奋的”是什么东西,摇头丸,K粉之类的毒品。他乜斜了蛤蟆一眼,扭过头去,蛤蟆知道没有生意可做,识趣地消失在人群中。他却看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脸正朝他走过来,那人的表情、眼神都告诉他,那人的目标是他。
他不知道那人找他要做什么,在这种酒吧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什么事情都可能不发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人的眼神,他对那人的居然有了几分期待,期待发生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发生。然而,那人却跟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聊了起来,然后,转身跟那个女人躲到了僻静的阴影当中,缩进了火车式厢椅中。他不屑地笑笑,又是那种无聊而危险的玩意儿:一夜情。说无聊,那种纯动物性的发泄把人降低到了兽的层次。说危险,世界艾滋病日,他从电视上看到,一夜情是传染艾滋病的最主要渠道之一。
手机像神经病一样在他的裤兜里振动起来,他摸出手机看看,是有钱人发过来的信息:紧急,立刻过来,资产阶级咖啡馆,二楼。
有钱人是他唯一至今还有联系的童稚之友,也是他朋友中唯一一个可以一连气滔滔不绝吹一个小时牛,却能不让他厌烦的人。尽管这样,他却并不急着离开这里,他知道,有钱人永远不会有真正紧急的事情找他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