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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偷食

我们赶到芦花嫂家里的时候,四癞子已经把马车从队里赶了回来,我们急忙帮着指导员把芦花嫂抬到车上,芦花嫂面目苍白,痛苦不堪,脸上冷汗淋漓。因为我们工宣队队部在公社,我又经常出入公社的大院,还能享受公社卫生院的免费医疗,经常到公社卫生院开点药啊什么带回来以备不时之需,跟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护士见面比较多,虽然谈不上交情,起码脸熟,所以我就跟着指导员一起到公社卫生院去。四癞子赶车,洋芋头傻愣愣的,这种事情帮忙一定是要帮到底的,所以也不用招呼,带着那两个跟屁虫一样的民兵跟在马车后面跑,他们都背着枪,那个时候武装民兵配发的枪按照要求是不能脱身的,除非短期离开村里把枪交回队里的武器库,或者因为犯了什么过错枪支被收缴,只要枪交给了个人,那个人就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守着枪支。所以,他们几个背着枪跟在马车后面奔跑,让人想起过去财主家里豢养的家丁,我们坐在车上的就像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没成想,芦花嫂病了反倒享受到了旧社会地主婆的待遇。

农村土路凹凸不平,马车没有任何避震设施,四癞子车技又差,光知道一个劲用鞭子抽马,把马吓得好像后面坐了一车大老虎,拼命奔逃。人坐在车上,就像簸箕里被筛选的豆子,左右摇晃上下翻滚,不要说病人了,就是好人也被颠簸得腰酸腿疼,头晕眼花。芦花嫂身子下面虽然垫着厚厚的被子,可是仍然被颠得痛苦不堪,一路上不停地呻唤着,指导员只好把他的大腿贡献出来让芦花嫂当成枕头枕着。我受到较高的礼遇,跟芦花嫂和指导员一起挤在狭窄的车厢里,上下颠簸的车厢板硌在身上,尤其是硌在骨节关节处,疼得人浑身冒冷汗,跑到半路,我实在受不了马车厢板的敲打,只好跳下车,陪着洋芋头他们练长跑,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如鼓,可是身上终究不会被车厢板硌得疼痛难忍了。

天黑透了,月牙爬上了半空,我们才赶到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早就关门了,好在卫生院的医生护士平常都住在公社不回家,只有到了礼拜天或者节假日才回去,没费什么周折,我们就把医生护士都叫来了。看到病人是军人家属,医生护士倒也不敢怠慢,连忙把芦花嫂推进了急诊室检查治疗。

我,还有洋芋头、四癞子几个人陪着指导员在卫生院的过道里等候消息。我追问了几次指导员芦花嫂到底是怎么搞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成那个样了,她到底什么地方疼等等一系列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问的问题。指导员对于我的问题一概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保持沉默。四癞子凑过来关心地问:“哥,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是不是把嫂子日塌了?”指导员一张脸红得活像刚刚掏出肚子的猪下水,骂了一声:“滚开”,四癞子没滚开,指导员却自己主动滚开了,躲到一边蹲在地上抽烟。我以为指导员心里惦记芦花嫂的病情,也不好再追问,劝慰了他几句就陪着他抽烟。

过了十来分钟主治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妈式的白大褂就出来抱怨指导员:“你这个同志怎么搞的?有你那么办事的吗?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妻子。”

指导员连忙问:“大夫,到底怎么样了?”

医生瞪了他一眼:“问题不大,疼得厉害,急性附件炎。”

我们谁也不懂得什么叫附件炎,都想插嘴问一下,我仗着自己和医生脸熟,到公社办事吃食堂的时候经常能碰上,就追过去问:“医生,附件炎是什么?不会要命吧?”

医生看看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把我笑得心里直发毛。医生忍住笑,犹豫片刻才告诉我:“你年轻,但是是工宣队的干部,我也不瞒你,附件炎是妇科病,他们夫妻生活太频太密,又不讲究卫生,不得附件炎才怪。没什么大事,吃点药,打两针,要是想快就吊瓶,明后天就好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我听进去的就是:他们夫妻生活太频太密这几个字,顿时脸上火辣辣的,似乎不是指导员他们两口子夫妻生活太频太密,而是我自己犯了这种错误,连忙退到一边不敢乱说乱动了。四癞子在一旁听了医生的话,脸上写着“我没说错吧”几个字,高喉咙大嗓门的向我们证明他的正确:“你看你看,我就说么,就是我哥把我嫂子给日塌了。”

指导员不是农民,是生活在文明大城市里的军官,已经很不习惯这种农民粗口直话,恼羞成怒眼,脸红脖子粗地狠狠瞪着四癞子,恨不得扇他两巴掌。刚好这时候护士搀扶着芦花嫂从急诊室出来,送她到病房打吊针,指导员连忙过去照看,这才让指导员摆脱了窘境,也才让四癞子躲过了指导员的那几巴掌。

我们待着也没事,指导员赶我和洋芋头几个先回去,只把四癞子和马车留下来。我们都还惦记着没有吃到嘴里的那顿美食美酒,看来指导员肯定是没有这个口福了,他得在医院照看芦花嫂,反正我的心尽到了,他没吃上没喝上,怪不得我,于是我们几个就连夜往回赶。

我们从公社卫生院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个个饿得腿软心慌,恨不得马上就能把那还没顾上吃的炒肝尖、猪头肉和烧排骨还有李老汉儿媳妇炒的农家菜吃到嘴里。我们赶回村里已经是更深漏尽时分,晓星初上,残月犹明,村里黑沉沉静悄悄,如果不是偶尔听到的狗吠,会误以为全村人都死光了,这里成了埋葬死人的坟冢。并不是我说话刻毒,下半夜真的不属于人类,而属于鬼怪,因为下半夜即便是在城市,行走在路上也会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凉气,难怪有白天满街人,晚上满街鬼的说法。农村尤其这样,一到夜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我们带着手电筒,可是手电筒在那无尽的黑暗里,射出的蜡黄光柱反而让四周的黑色更加深沉、更加莫测。好在他们三个人都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这是给我们,尤其是给我壮胆的坚强支柱。

李老汉给我说过,男人头上三把火,夜里走路,如果遇上鬼打墙、狐迷人,在脑袋上搓几把,脑袋上冒出的火星子,就能把那些腌臜邪物驱跑。还说枪就是火龙,身上带着枪,不管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冒犯云云。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恐怖,越是恐怖的地方恐怖的传说越多,恐怖的传说越多,这个地方就越加恐怖。我不知道仅仅是我下乡的这个地方,还是所有农村都是这样,关于鬼怪妖邪的传说故事特别多,不管老人还是青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肚子里都装满了这一类让人毛骨悚然、脊梁骨拔凉的故事。比方说,李老汉就给我讲过,从六号生产队到五号生产队途中有一条干涸的河沟,如果有单身旅人夜里经过,到了沟渠沿上,就会看到沟渠里波涛滚滚,河水里还会有鬼哭狼嚎。我很想验证一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可是我一个人夜里基本上不敢出村子走夜路。如果我带着其他人一起过去考察,那我就不符合“单身旅人”的条件,肯定看不到李老汉说的那个怪异景象。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是李老汉的杜撰还是真有其事。

芦花嫂的婆婆跟她的小儿子住在老屋里,她也给我讲过,说是在他们村子北边的野坡上,一到深秋无月之夜,就有鬼火在半空里飞,那就是鬼魂们举着鬼火游行,因为,早年间那里曾经是一场战争的乱葬岗子,冤魂野鬼到了那种时候就要出来散心。那个头发花白、牙齿稀落的老太太还给我讲过一个比较现实的吓人事,就是那条差点淹死黄二婶孩子的灌溉渠。每年渠里都会淹死一两个人,据说就是因为那条渠刚刚修好不久,一个过路的汽车司机到渠边上给汽车加水失足掉进了渠里,一下子被冲到了十几里外的下游,等到人们把他捞出来的时候,身上不但没有衣裳,连肉都被沿途的石头给啃光了。从那以后渠里就有了水鬼,水鬼要想重新投胎,就必须要找到替死鬼,所以每年那条灌溉渠都要淹死一两个孩子,淹死的孩子就做了替死鬼。

最让人汗毛竖起的故事是村西边早年间有一座小土地庙,一天下雨的时候,村里放羊的孤老跑到庙里避雨,看到庙堂的供桌前面有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哀哀地哭。孤老好心问她是哪里人,有什么伤心事儿,需要什么帮助等等,那个女人任凭孤老怎么问也不吱声,孤老好奇的凑过去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刚刚走到那个女人的身后,那个女人回过头来,孤老当时就吓昏了。原来,那个女人扭过来的脸跟后面的脑袋一样,披头散发,没有五官……孤老清醒过来之后,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土地庙,给村里人述说了这件事情,村里人认为那个土地庙可能招来了什么孤魂野鬼,就动手把那个土地庙给拆了。再后来,每到下雨天的夜里,就能听到有女人在村子西边的野地里哀哀地哭……

这些恐怖的传说故事如果有兴趣听,你就尽管挨排到村里各家各户去瞎聊,家家户户的老人家都能随口给你诌出几个来。从理智上、理论上我都没有理由相信这些荒诞、恐怖的传说,然而,这些恐怖的传说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如果碰上迫不得已要走夜路的时候,就会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后来老人们又告诫我说,晚上绝对不能吹口哨,口哨那种声音带鬼气,会把孤魂野鬼招过来。不能吹口哨我就改成唱歌,村里的老人们又告诫我说,晚上在野地里不能唱歌,唱歌会把人的声气呼出去,人的声气会把邪物引过来,邪物来了,人看不见,人的魂就会让邪物吸走。实话实说,一个城里人,生活在农村,光是这种被农村老人家们营造出来的恐惧感就常常能把人逼疯。

今天晚上尚好,有这几个武装民兵陪伴,我没有了恐惧感,农村人最让我佩服的就是胆子大,尤其是那些从小在当地生长的青年人,听到的各种恐怖传说肯定要比我多得多,可是他们好像有天生的免疫力,这些恐怖传说故事经过他们的大脑轻轻松松就被过滤掉了,他们根本不费那个脑筋思考那些传说的真实性,也根本不去想如果自己碰到恐怖传说里的事情会怎么样,该干吗干吗,半夜三更一个人沿着水渠看水,深更半夜跑十几里赶夜场电影,甚至专门在深秋时分鬼火出来游荡的晚上出去“抓鬼火”,拿着能够发出磷光的死人死兽骨头到处乱逛。如果他中间哪个有本事挂上个寡妇或者丈夫在外面的女人做相好的话,他们更是不怕走夜路的恐惧和跑远路的辛苦,深更半夜跑去幽会,赶天亮之前还要回来上工。我后来分析,可能因为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那种环境里,黑暗、荒野和恐怖传说本身就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同样的事情、同样的环境、同样的传说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习以为常的生活内容,而在我这个城市人心目中产生的作用和感受就会与他们截然不同。

快走到李老汉家门口的时候,不知道谁家黑黢黢的屋顶上传过来噼噼啪啪的响动,还夹杂着忽隐忽现的哨声,尽管身边就是武装民兵,我还是觉得身上发冷,汗毛发扎,我问他们:“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洋芋头站下侧耳听了听,骂了一声:“妈妈个日杂巴怂,谁弄球啥鬼呢。”骂着把枪举起来对准了那家房顶就要搂火。

我连忙制止了:“疯了你?半夜三更打枪,万一上面有人怎么办?”

洋芋头命令他的手下:“杂巴怂上去看一下。”

“杂巴怂”就倒背了步枪,跳上墙头,爬到了屋顶上冲下面喊:“没球啥,就是风扫得树枝敲打房梁呢。”

洋芋头也不等他的部下下来,转身就走,我也顾不上那个爬到房顶上侦查的“杂巴怂”,跟着洋芋头回到李老汉家开始砸门。

花姑娘最先应答我们,站在门里汪汪地叫喊,不知道是骂洋芋头还是跟我打招呼或者是叫李老汉赶紧过来开门。花姑娘的喊声顿时让回家的安全感涌上了我的心头,黑夜不再让人胆寒,夜路也不再让人发怵。李老汉打开了院门,看到是我们几个,惊讶地问:“你们咋回来了?芦花婆娘不要紧吧?”

洋芋头的部下回答:“没事,就是炕上的活做得太厉害,把芦花嫂的那个东西日坏了。”

李老汉哈哈笑了起来:“是吗?那咋治呢?大夫是男的还是女的?”

洋芋头笑骂李老汉:“你个老不正经,你还想亲手给人家治吗?给你说,吊上两个瓶子就好了,看把你急的。快,把你家花叶子叫起来,给我们热酒菜,我们都饿成鬼了。”

刚刚听了让花叶子给我们起来热酒菜的话,李老汉和花姑娘两个同时噤声,花姑娘更是反常地放过了洋芋头,扭头就跑,躲进我的房里不再露面了。我们的心思都在即将实现的大吃大喝上,脑子里充满了对爆炒肝尖、红烧排骨和猪头肉的憧憬,没注意李老汉和花姑娘的表现,土匪抢劫一样一窝蜂的涌进了李老汉的屋子。

李老汉跟在我们后面进来,洋芋头催促他:“赶紧叫你儿媳妇热酒菜去啊,跟上我们干啥呢?”

李老汉为难地说:“吃不成了,东西都没了。”

此话一出,不但洋芋头和那两个民兵跳了起来,连我也觉得吃亏上当了,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李老汉肯定是趁我们不在,伙着他儿媳妇把我们的好东西都给吃了。

洋芋头愤怒极了,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你个老爬灰东西,你说东西没了是啥意思?是不是你跟你儿媳妇都给吃光了?”

李老汉承受不了那句“老爬灰东西”,因为,他二儿子修水利去了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和二儿媳妇,所以如果这句话传出去,那他就真的说不清道不明背上了黑锅。所以也暴怒起来,转身就找可以用来当武器的家什要对洋芋头动手:“妈妈个日的洋芋头,你杂巴怂就是你爷爷爬灰爬出来的,你狗日的嘴馋想吃去找花姑娘要去,有本事把花姑娘杀了从肚子里把东西掏出来。”

还好,李老汉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些镐头、锄头、铁锨之类可以用来行凶的农具都放在另外的类似于库房的房子里,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做武器的家什,只有一把扫炕笤帚,李老汉顺手抓起扫炕笤帚朝洋芋头抡了过去。

洋芋头终究是晚辈,尽管二球兮兮的,说话办事没什么准也从来不靠谱,可是一旦李老汉真的发了火,他倒也不敢继续炸刺,捂着脑袋转过身去躲避李老汉的笤帚疙瘩和坚硬的老拳。好在他背着那杆钢枪,李老汉最有效的几次打击都让钢枪给挡住了。这个时候我责无旁贷的要拉架劝和,尽管我内心里也对李老汉非常不以为然,这老汉也太馋了,太独了,你就不能等我们回来再吃?我们吃还能少得了你那一口?所以我劝架的时候说出去的话就有点硌耳朵:“算了算了,吃就吃了,别因为一口吃的打得鼻青脸肿,让人家笑话。”

我边说边拉住了李老汉,没想到李老汉却冲着我来了:“孟同志,洋芋头是个二杆子货,他说啥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你可不能这么说。”

我暗暗好笑,刚刚把洋芋头打得笤帚毛毛乱飞,这阵又说不跟人家计较了,我连忙说:“我也没说啥啊,本来就是么,不就是几个炒菜,有什么了不起?吃了就吃了,改日我进城再买,咱们再凑到一起吃一顿,谁也别生气窝火了。”

我这一说,李老汉气急败坏,脖子梗梗着,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来一指粗,跺着脚嚷嚷:“我的天爷爷啊,这不是冤枉人,活活作践人吗?当着月亮娘娘我起誓,我李老汉跟花叶子谁要是动了孟同志的肉和肝子,就让我们天打五雷轰,断子又绝孙啊呦……”

李老汉把我吓住了,一个年过七十的老汉,因为两份饭馆炒的菜肴而发这样的毒誓,以我的年纪和心地,我实在承受不了,我原谅了他把猪头肉和炒肝尖说成我的肉和肝的过错,反过来一个劲道歉:“李老汉,别这样,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其实吃了就吃了,有啥了不起的?你别这样啊,不就是几个菜嘛?”

当时我也有点懵,没有想到我越是这样说,越让李老汉委屈、难过、愤怒。李老汉一跺脚转身就朝外面冲,多亏一个民兵拽住了他,我们问他要干啥,他说他不活了,活了七十多岁,因为一两个菜叫人家这么欺负,活着还有啥意思么。不管李老汉要寻死是真是假,我都不敢让他去,我承担不起因为两个炒菜逼得老人家寻死觅活的罪过,只能反复向他道歉,一再说吃了就吃了,没关系等等让他越听越窝囊的话。

这时候李老汉的儿媳妇花叶子听到这边的动静,披着外衣跑了过来,质问我们把老爷子怎么了。李老汉见了儿媳妇,委屈得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我连忙告诉花叶子,我们谁也没有把李老汉怎么了,就是大家跑了整整一夜,饿得受不了了,回来急着吃我从县城带回来的炒菜,结果李老汉说菜没有了,洋芋头骂他嘴馋,李老汉就不干了,打人骂人还要寻死觅活。我没敢当着李老汉媳妇的面如实转述洋芋头的原话,我算准了,如果我实话实说,那麻烦就大了,李老汉是个男人都气成这样儿了,放在花叶子一个妇道人家身上,弄不好她就真去寻死了。

花叶子也很不高兴,气呼呼地对我说:“别怪我爸生气,你们真是把人看得太低了,谁把你们的东西吃了找谁去,反正我跟我爸动都没有动。”

洋芋头拗劲又上来了,追问花叶子:“你说我们找谁我们就找谁去。”

花叶子盯了我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去问孟同志的花姑娘去。”

我恍然大悟,马上断定花叶子说的是实话,肯定是花姑娘作的祸,不然它不会这边闹得风雨交加了,它还能老老实实地躲在屋里不出来。洋芋头有点不信脑子又不会转弯,反唇相讥:“那我还会说,你们去问灶王爷呢,花姑娘又不会说话……”

我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狠狠捅了洋芋头一杵子,对花叶子说:“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了,李老爷子跟我们一起到芦花嫂家里帮忙去了,我们走的时候,你说你要下地去看水,你一走,家里没人,肯定是花姑娘把放在桌上的菜和肉都给吃了。老爷子,对不起了,是我不好,我们把你冤枉了,你等着,我收拾花姑娘去。”

我当时的心思一半是真要找花姑娘兴师问罪,一半也是想赶紧脱离是非之地,起码暂时脱离是非之地,让脑子清醒清醒。我一说完连忙跑回了我的屋子,一进屋我就更就确定,我判断得没错,花叶子说得更没错,肯定是花姑娘把炕桌上的肉和菜都给吃了。因为,屋子里没有花姑娘的影子,我还以为它跑掉了,刚要转身到外面去找,却听到柜子后面有动静,我探头到柜子后面一看,花姑娘蜷缩在柜子后面,脑袋埋在两腿中间,尾巴夹在屁股中间,低眉顺眼的藏在那儿还以为别人找不到它。我气坏了,就因为这个馋嘴货,贪吃鬼,不但偷吃了我们的饭菜,还害得我们跟李老汉吵架生气,差点招惹出天大的是非来。我揪住花姑娘的脖颈子,把它从柜子后面扯将出来,狠狠地抽它的屁股,边抽边骂:“狗东西,竟敢偷嘴吃,你还要不要命了?滚蛋,我再也不要你了,滚、滚、滚……”

花姑娘嗷嗷叫唤着,围着我绕圈子,竭力想把屁股藏起来,躲开我那毫不留情的大巴掌。花姑娘有一个好处,我再打它,它竭力躲避,却从来不知道逃跑。这边我跟狗闹成了一团,那边李老汉和洋芋头他们倒没事了,跟脚跑过来看热闹。他们不来还好,他们一来我就更觉得没面子,自己养的狗把东西偷吃了,还赖人家李老汉,说到底不就是两个炒菜吗?至于闹得这样人哭狗跳墙吗?我越想越气,从炕头上抓过扫炕笤帚,抡起笤帚疙瘩狠狠地朝花姑娘身上抽,花姑娘疼坏了,呜呜咽咽地哭着,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躲过我的毒打。反倒是李老汉看不过眼了,过来拦住了我:“孟同志,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打坏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活物么。再说了,它不过就是一条狗,昨天白天不吃不喝饿了一天侯你,看到你回来了,心宽了,见了好吃的不吃干啥呢?它又不是人,知道那东西不是该它吃的,算了,算了,你怎么也跟狗一般见识起来了?”

有了李老汉的劝阻,花姑娘哭得也实在让人不忍,我顺坡下驴,严正警告花姑娘:“今后再敢乱吃人的东西,我就把你红烧了吃。”

花姑娘眼泪汪汪呜呜咽咽地看着我,眼神满是哀求和告饶,我的心软了,手也软了,为了捞回面子,明知花姑娘听不懂,听懂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还是向它下命令:“过去,给李老汉赔情道歉,因为你差点把李老汉委屈死了。”

花姑娘的行为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它真地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圆满地完成了我以为它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它趋到李老汉的身边,在李老汉的腿边蹭着身子,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然后用舌头轻柔的舔着李老汉那粗糙的大手……

李老汉蹲了下来,把花姑娘的脑袋拢到了自己的怀里,像是对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花姑娘乖着呢,老汉不怪你,不怪你,你饿了么,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么,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几个炒菜吗?没事,没事……”

这一幕让我感动,我觉得眼眶子酸溜溜的,也觉得心疼,李老汉说得对,花姑娘昨天白天因为我不在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我回来了也没有顾得上喂它,那几个肉菜盛在盘子里,放在炕桌上,跟前又没有人看管,别说花姑娘是一条狗了,就是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也会吃的。花姑娘心目中,绝对没有人类那种偷窃的概念,根本不懂得没有经过别人允许而占有别人的东西是偷窃行为,它仅仅是做了它应该做的事情,仅仅是按照造物主设计它的时候赋予它的本能权利做了分内的事情,结果就挨了一顿痛打,如果不是李老汉及时出面制止,按照我当时的火气和使用的刑具,很可能会把它打伤甚至打死,因为,我使用的笤帚疙瘩柄是硬杂木的。

李老汉起身对我说:“算了,你刚才说得也对,不就是两个肉菜吗?改日我到社里割上两斤肉,叫花叶子好好地炒上两个菜,我们好好地喝一气。今天晚上……”他一转眼看到了窗外泛白的晨曦,改口说:“今天早上,没啥吃得了,每个人吃上个馍馍压压饥,不管咋说你们也是做好事,做善事去了。”

花叶子按照李老汉的吩咐,端来了一簸箩馒头,我们每人拿了一个,洋芋头刚刚伸出手,李老汉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杂巴怂没你吃的,饿了回家吃去。”

洋芋头尴尬透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正想从中撮合一下,不要让洋芋头太下不来台,李老汉却抢先把话说绝了:“洋芋头,李老汉的馍馍狗都吃得,唯独你吃不得,李老汉的家谁都能来,唯独你不能来,你要是再敢踏进我家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你身上有枪,有本事就朝老汉开枪,不敢朝老汉开枪你就是爬灰老汉日出来的。”

显而易见,刚才洋芋头二球兮兮骂李老汉爬灰那一句话,把李老汉伤透了,从此往后,洋芋头就断了这个去处了。洋芋头那个脾气倒也不含糊,抬起屁股扔下一句:“老子再登你这狗窝的门,老子就是大姑娘养的。”然后气呼呼地走了。

不欢而散让我非常尴尬,我抓了一个馒头忙跟了出去,把馒头塞给洋芋头:“洋芋头,李老汉年纪大了,你刚才说话也太过火了,不要跟李老汉执气了,饿了一夜,把馍馍吃了,跟谁有仇,也不能跟馍馍有仇啊。”

洋芋头甩手把馒头扔进了李老汉家院子,扬长而去。我知道,今后,洋芋头跟李老汉的疙瘩就很难解开了。我有几分失落,几分惆罔,我万万没想到,帮助芦花嫂帮出来这么个结果。

回到院子里,花姑娘围着洋芋头扔进来的馒头转圈圈,在馒头上嗅来嗅去,垂涎三尺,却不敢动。我捡起馒头,掰下一块喂进它的嘴里,它吃了,然后我又把剩下的馒头全都给了它,它高高兴兴的叼着馒头跑回家慢慢享用去了。

我的记忆中,像那天晚上那样狠揍花姑娘,从小到大一共两次,除了这一次,还有一次就是因为它用吃过屎的狗嘴舔我的脸,那一回我把它打得也非常狠,至今回想起来我都后悔。然而,后悔归后悔,每次想到那一次打它的原因,我就忍俊不已,每次笑过之后我就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抽几巴掌。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不管是我惯它,还是我打它,在潜意识里,我实际上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由于我还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这种感觉我还不可能从理性上体会,但是感情上,那会儿我确实已经把它当成了孩子,我的孩子。不然,它做了好事我不会那么欣喜,它做了坏事、错事我不会那么生气。 ilhB9qQXRspxVStMvj0SFyh9BwXyqFIJKe5s6tqwF+rTEVeqoImnXaxk/uAFhZ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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