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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陪伴

生产队的队部是村边打麦场东头的一幢房子,房子的门前挂着“某某县某某公社五号大队六号生产队”的大牌子,房脊上安装了一个口径比洗衣盆还大的高音喇叭。用那个年头的标准衡量,六号生产队的宣传手段已经很先进了,除了这个一叫唤能传十里地的高音大喇叭,每家农户还都安装了有线广播,那是一个方形的小盒子,挂在家里堂屋的房梁上,平时可以播放革命样板戏,队里有什么事情了,也可以从队部的广播站把上至党中央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最新指示,下至某家某户找孩子、寻牛羊的启示直接发布到农户家里。平心而论,这种直接接到农户家里的有线广播还是非常人性化的,并不具备强迫性,每个喇叭上都有一个拉绳开关,如果不想听了,可以随时拉一下绳子关闭喇叭。

生产队里开大会,是那个时代人们耳熟能详的词儿,也是农村经常举行的集体活动。我记得有一首忆苦思甜的歌,名字就叫《生产队里开大会》,里面的歌词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云云。在厂里的时候,我对生产队里开大会这种事儿还朦朦胧胧的有一点浪漫情怀。“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就是留在我概念里的生产队里开大会的温馨浪漫的情景。

到农村当了驻队干部以后,经常参加甚至亲自召开生产队大会,脑海里生产队里开大会的浪漫色彩被荡涤的一干二净。眼前,我就不得不应付这一场荒唐到残忍的批斗大会。

那个年头的北方农村,封建意识极为严重,大男子主义猖獗无比。就像前面说过的,同样在地里干活挣工分,男人回家可以躺在炕上抽黄烟,女人就得下厨房烧火做饭,做好了,还要一碗一碗的端上来。如果家里有客人,女人就不能上桌吃饭,得等客人和男主人吃好了,女人把桌上的残羹剩饭撤下去,才能在厨房里悄没声地吃。女人的内衣不能晾晒到外面,如果哪个女人的内衣晾晒到外面,男人碰到了,会被认为“霉掉了”,晾晒内衣的女人肯定要遭到唾骂。男人的脑袋更是至高无上,女人根本就摸不得碰不得,如果不小心碰了男人的脑袋,男人肯定要大光其火,甚至动手打女人,因为,在人们的观念里,男人的脑袋让女人碰了、摸了跟男人看到女人晾晒的内衣一样,都是“霉掉了”的不祥、不吉利、倒大霉的事儿。记得生产队里放电影《红色娘子军》,大家都跑到麦场上去看,看到电影里的男演员将女演员托举到头上的时候,满场都是嘘声,到处都是男人们“霉掉了”、“霉掉了”的惊呼。

在这种观念指导之下,队长驴拐拐让黄二婶在大庭广众之下强迫喂奶,“霉掉了”的感觉会何等深沉、何等难忍、何等痛入骨髓就不难理解了。难怪吃奶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挤出了浑浊的泪水。当时,屈于妇女们的群体暴力的胁迫之下,他懵了,晕了,不知所措了,事后,痛定思痛,这种空前绝后的奇耻大辱让他采取任何极端的报复手段都不足为奇。

正是午饭时分,农民们到会场集中的时候,大都端着饭碗,男人们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家家中午都是面条,会场上众人集体吸食面条的声音隆隆作响,好像隐隐的雷声。女人们席地而坐,有吃奶孩子的女人忙着吃饭,敞开怀露出奶子,让吃奶的孩子羊羔一样自己抱着乳房随意取食。没有吃奶孩子的妇女是少数,如果已经吃过了,这会儿就抓紧时间纳鞋底子缠毛线。老人们不停地抽黄烟,不停地“噗、噗、噗”把黄烟屎吹得满地都是。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批判会当成了节日集会,兴高采烈地满地乱跑。

这种会场没有主席台,就是在大伙的正前方摆一张小学校的课桌,谁站在桌子后面谁就是等于站在主席台上。桌子旁边摆了两三张椅子,我知道,一张是让我坐的,一张是给支书坐的,支书眼下正带队到三十里外的水库战天斗地修灌溉渠,那个活苦得要命,但是每天可以挣一块钱的现金,况且支书主要是管理本村上渠的劳力,并不需要亲手干多少活,所以遇到那种事情支书每回都是当仁不让。此时,有资格坐在桌后面的人除了队长就剩下我了。队长驴拐拐没有坐,他已经坐不住了,他站在桌子后面,手里抓着麦克风,怒气冲冲地瞪着台下的村民们,好象随时随刻准备挑个不顺眼的出来决斗。民兵们把黄二婶捆了起来,押在主席台的侧面站着。还有几个民兵挎着半自动步枪散落在会场四周,担任警戒任务。

到了这个时候,黄二婶也胆怯了,吓坏了,不敢再撒泼骂人,垂头丧气的站在那儿,双臂被捆在身后,胸前的大乳被绳索勾勒的活象两座山峰。黄二婶的丈夫,一个满脸虬髯长得凶神恶煞,实际上却老实巴交比葫芦多了五官的庄稼汉,此刻蹲在角落里闷着头抽黄烟,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想去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当自己的妻子捆在众人面前受辱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这种批判会,跟城里人那种正规的批判会不同,没有人拿着批判稿郑重其事的发言,也没有人领头高喊口号对批判对象施加精神压力。生产队里的批判会其实就是队长臭骂批判对象,根据批判对象的罪过轻重,以及队长个人对批判对象的感情指数,骂得重或者轻,时间长或者短,如果骂完了队长还不解恨,也有可能让民兵押着批判对象游村,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转悠几圈。今天队长驴拐拐对黄二婶算是恨到了骨头里,大有怎么骂也不过瘾、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劲头。所以,当村民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队长驴拐拐就开骂,“杂巴怂”、“妈妈个日”这些当地农民喜欢的、常用的骂人话被队长驴拐拐狂风暴雨一样的泼洒在黄二婶身上,他能对黄二婶唯一加注的罪名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春耕”。

我的房东李老汉在村子里辈分高,大儿子在城里的工厂上班,在村里很是有点权威,听驴拐拐把黄二婶骂得狗血喷头,却不知道为什么骂,因为他年纪大了,已经不再下地,今天上午在地头上演的喂奶戏剧他没有目睹,他年龄大,辈分高,别人也不敢,或者不好意思给他传达当时的情景,所以黄二婶给队长喂奶的事儿到现在他还蒙在鼓里。在农村,破口大骂本是队长、支书这一类干部管理村民的常态,尽管如此,把本村人,特别是一个本村女人,绑起来开大会破口大骂也是离奇古怪让人惊诧不已的事情。李老汉平常跟黄二婶两口子关系不错,李老汉的大儿子从城里带回什么好东西,比如新疆产的正宗黄烟、军马场酿的纯粮食青稞酒,或者硬邦邦的散装点心等等,经常派孙子去把黄二婶或者她丈夫叫来分一份。黄二婶作了什么好吃的,比方说包了饺子、煮了嫩豌豆也会派丫头给李老汉送一碗过来。据说冬天冷了,李老汉还经常叫黄二婶来给他暖被窝,黄二婶就会抱着吃奶的孩子睡到李老汉的被窝里,把被窝暖的热烘烘的再回家给自己的丈夫暖身子。此时看到黄二婶如此可怜的被队长欺辱,李老汉便依仗着自己的权威出来打抱不平:“驴拐拐,你说清楚,黄家婆娘到底咋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了?”

驴拐拐让李老汉突如其来的发难整住了,愣怔了片刻说:“妈妈日的不好好上工,瞎混闹呢。”

李老汉追问:“妈妈日的咋不好好上工,咋瞎混闹了?你不说清楚,我还要说你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呢。”

芦花嫂不知道啥时候来了,她家的指导员跟在后面,两口子每人端了一碗在小腿膀子上搓出来的猫耳朵,他们没有坐,站在场边上看热闹,这时候芦花嫂喊了一声:“黄二婶歇工的时候给娃娃喂奶去了,回来晚了些,队长就骂得狗血喷头的,黄二婶气不过,就给队长喂了些奶……”

这件事情当时在场的村民耳闻目睹,甚至参与了笑闹戏耍,在这个会场上,却谁也不敢出来说明澄清队长驴拐拐是在利用权力泄私愤,打击报复。因为,谁出来说话,谁就可能被队长当成黄二婶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同伙被凶神恶煞的民兵就地押到台上陪绑。我虽然在队里拥有“工宣队驻队干部”的头衔,却不是本地人,初来乍到,既不敢也不懂得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此时芦花嫂出面把最令队长驴拐拐恼羞成怒的事实揭露开来,驴拐拐顿时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怒火中烧,可是看到穿着绿军装带着红帽徽红领章站在芦花嫂身后的指导员,也不敢跳着脚骂芦花嫂。而当时目睹黄二婶给队长喂奶的人们,此时回想起了那会儿的情景,再次哄然大笑,乐不可支。错过了那一幕的人们,就急不可耐的向别人打听:“到底咋回事情?黄二婶怎么给队长喂奶呢?是不是队长要吃奶呢?”目睹那一幕的人们便开始得意洋洋的给没有目睹那一幕的人们转述当时的场景,农村人谁也不会压低嗓门说话,一个个高喉咙大嗓门,整个会场顿时混乱不堪。

李老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驴拐拐你这个杂巴怂,占了便宜还卖乖呢,把人家的奶都吃了,现在又骂人家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赶紧把人放开,都是本村本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是要干啥呢?”

旁边就有村民起哄:“把人家放开,叫黄二婶再给队长喂上一些奶,队长是没吃饱。”、“喂奶、喂奶、喂奶……”

拐拐是当地农民对沙枣树根的称呼,沙枣树根又硬又韧,非常难以加工成合用的家具,当地人如果说哪个人的性格执拗、脾气古怪,就常说:那是一个拐拐。队长的外号就叫驴拐拐,在拐拐前面缀上一个驴字,可想而知,这不但是一个性格古怪,脾气执拗如同沙枣树根的人,还跟驴一样会嗷嗷叫唤的倔犟家伙。驴拐拐面对李老汉、芦花嫂的指摘,面对村民不合作的哄闹,执拗脾气犯了,对着村民们破口大骂:“妈妈个日的杂巴怂们,还服不服从我这个队长了?妈妈个日的狗怂们,今天老子不把你们的背锅子整成直的老子就不是老子的娘养的。”边骂驴拐拐就给民兵下命令:“你们曘目瞪清些,看清楚谁再捣乱,马上捆了押到台上来,一会把他们都送到公社专政队去。”

那个年头,村里的民兵分成两类:一类叫基干民兵,农闲的时候要参加军事训练,却不配发武器。还有一类叫武装民兵,都是配发武器的,每人一杆半自动步枪,三十发子弹,半脱产。武装民兵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些不爱劳动的青皮混混就千方百计地混入其中,靠给队干部充当打手挣工分。他们的口粮、工分都由队长说了算,所以服从队长的命令已经成了本能,听到队长这么说,马上虎视眈眈的盯着村民们,有两个还趟进了人丛里,这个时候谁要是再敢胡言乱语,这些二球混混保证会毫不犹豫地把人揪到台上捆起来给黄二审陪绑。

李老汉也知道这些武装民兵都是一些四六不懂亲爹不认的二百五,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再冒出头炸刺,这些生瓜蛋子可不会像驴拐拐那样忌讳他的辈分和城里人的大儿子,说不准就会拿他下嘴,当场绑到黄二婶身旁示众去。尽管最终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当下受的屈辱那可是他不愿意也不敢尝试的结果。好汉不吃眼前亏,李老汉这样经过一世磨练的老羯羊更不会吃眼前亏,当一个青皮挎着枪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马上把那颗盐碱地里长蒿草一样只剩下几根稀落杂毛的脑袋埋到了裤裆里。

指导员这时候说话了,他没有直接跟驴拐拐说什么,而是对我说:“孟同志,据我所知,队里实行的是集体领导制,支书不在,开这样的批判会起码得经过你同意吧?事先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这一问,村民们才想起,队里从理论上来说,除了队长支书以外,还有我这样一个由上面派下来的驻队干部、工宣队员。于是,所有村民的眼神就像磁力线,我就像一块大磁铁,村民的眼睛齐刷刷的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个时候我才十八岁,根本不具备耍滑藏奸的能力,而我内心里也确实觉得黄二婶给驴拐拐喂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问题的性质不过就是村妇农夫们一场有点过火的玩笑而已。用老百姓的大俗话说,队长驴拐拐是闹“急眼”了。如果是一般农民,闹急眼了大不了当场骂一顿甚至打一场,可是队长闹急眼了就不会是简单的骂人打人,他可以召集全体村民开批判会,就像现在这样,对开玩笑过火,冒犯了自己的人公开示众、当众侮辱。

成年男女在一起混打乱闹的事情在劳动人民中间实在太普遍了,在工厂里也不少见,工厂里年龄大一点的女工,跟年纪大一点的男工打闹耍笑的时候,放肆程度比起农民来毫不孙色。我就亲眼见过,我们班组的一个男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女工,被几个女工按到车间的地板上,用黄甘油把男人的命根子糊成了一个正准备出厂的万向节,害得那个男工偷了一瓶汽油跑到澡堂里洗刷了一下午。黄二婶这点事情,根本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不沾边。再说了,给驴拐拐喂奶也不是黄二婶一个人的问题,她一个人也没那个本事把奶头硬塞到队长嘴边给他吃。所以把她当做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坏分子抓起来批斗真得很不公平,明摆着是驴拐拐泄私愤,欺负人。听到芦花嫂的指导员这样问我,我就实话实说:“队长没有跟我商量过,商量的话我也不会同意。”

如果这个时候我就刹车,可能事情还不会闹得那么僵。我本来不是一个幽默的人,可是回想起上午田头那一幕实在让我太好笑了,我也真的实在想把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驴拐拐能下台,也让黄二婶能过关,忍不住故作轻松的说了一句:“其实这也没啥,谁不是吃奶长大的?吃就吃了,也不吃亏,人奶有营养得很。”

我在村民心目中的分量比队长大,因为我是上面派来的人,所以我这么一说,无疑于彻底否定了队长加诸黄二婶的罪名,这样一来,队长就更没法下台了。在我公开表态之后,如果他继续一意孤行,把这个批判会开下去的话,那么,他就确实没有了正当的、合法理由了。我一表态,村民们也开始议论纷纷:“就是么,这么点球事情还把人捆了游村子呢……”、“把人放开,一个婆娘家这么捆着把奶头都捆坏了,咋喂娃娃呢……”、“队长霉掉了怪他自己骂人呢,要说破坏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破坏的……”

我扭头看看黄二婶,蓦然发现,此时此刻那个活泼、泼辣的黄二婶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水,泪水挂在她的面颊上,在那张风尘仆仆的棕黄色脸上冲刷出了两道清白的沟渠。我的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剧烈的颤抖起来,我恍然想到,一个农村妇女,被人捆起来在全村人的面前示众,受到的打击和侮辱,远远比队长让人开玩笑喂了一顿人奶更加深重、更加痛苦。十八岁,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再多想了,头脑发涨、口气严厉,学着驴拐拐骂骂咧咧的对民兵下命令:“妈妈个日的,赶紧把人放开,谁批准你们捆人了?”

民兵们懵了,眼睛无所适从的在我和驴拐拐之间溜来溜去,不知道该不该听从我的命令。我直接对洋芋头发令,洋芋头是他的爱称,意思是此人肩膀上扛的不是脑袋,而是洋芋。洋芋头是武装民兵的班长,傻头傻脑的二百五精神是他的性格特征。也许正是因为他傻,脑子一根筋不转弯,所以他如果要是认准了要做一件什么事情的话,反而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做好。他最成功的方面就是枪法,军事训练是武装民兵固定的日程,洋芋头枪法好全县闻名。每年武装民兵参加全省的射击比赛,他都能揣回来一块两块奖牌。他曾经当面给我表演过,高空一只老鹰在盘旋,他举起半自动步枪略略瞄准,轻扣扳机,那只无辜的老鹰随着枪声像一叶断了线的风筝倒栽下来。后来那只老鹰的腿骨、翅膀骨都变成了黄烟杆子,洋芋头把老鹰的右翅膀骨头送给了我,说是可以做一根上好的黄烟杆。我转送给了郭大炮,郭大炮高兴坏了。从那以后,我对洋芋头的看法就正面了许多,我一向崇尚有一技之长的人。

今天这件事情跟他的枪法好不好无关,我一定要让他服从我的指挥,赶紧把黄二婶,那个可怜的农妇放开。我吓唬他:“洋芋头,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再不赶紧把人放了,我就到公社去,你们生产队今年的支农化肥没了可别怪我。”

这是我最为有力的武器,派遣工宣队的工厂企业,实施对口支农,每年要给对口的农村支援一批农用物资,其中包括支农化肥,这些都是免费的。而分配这些支农物资的权力掌握在工宣手里,如果我不给他们分免费的化肥,那可是他们队一笔巨大的损失,村民们绝对不会轻饶了队长驴拐拐。民兵们显然也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关系,看到驴拐拐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制止,洋芋头连忙跑到黄二婶身后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黄二婶的胳膊已经被捆木了,松绑之后,她的胳膊竟然还保持的原来倒背的那种姿势,过了一阵才能够慢慢的放下来,这又让我的心痉挛般的抽痛。驴拐拐倒挺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驴,这家伙倒也不含糊,及时动用了他性格的另一面:见风使舵、顺水漂船。我想,如果他那种拐拐性格里没有这样一个非常实用的要素,他也不可能当上队长。

驴拐拐说:“妈妈个日的黄家婆娘,今天这个事情要不是孟同志替你说情,我绝对饶不了你这个杂巴怂,老公公的脑门子上是你做事情的地方吗?”

驴拐拐话音刚落,全场哄堂大笑。驴拐拐说的是当地村民的一个典故:有一个极为孝顺的儿媳妇,夏天伺候老公公吃饭,老公公端着碗蹲在院子里吃,她就拿了一个苍蝇拍子替老公公驱赶苍蝇。忽然见到两只苍蝇降落到老公公的秃脑门上,一只爬到另一只背上开始做爱,儿媳妇对着老公公的脑门子就是一拍子,边打边骂:妈妈个日的,老公公的脑门子上是做那种事情的地方吗?

驴拐拐的意思显然是说,今天那桩喂奶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大不敬的举动,就像苍蝇把老公公的脑门子当了婚床,在老公公的脑门子上交欢一样可恶。可是他的意思表达不清楚,列举的事实也太可笑,于是就有了让这个严肃的批判会彻底瓦解的效果。我也借机发挥:“黄二婶,我还是那句话,今后别再随随便便给人喂奶了,尤其是不能给队长喂奶,好了,别委屈了,今后注意,下不为例啊,散会……”

村民们嘻嘻哈哈的散会走了,黄二婶的丈夫气哼哼的过来揪住黄二婶的胳膊骂骂咧咧:“杂巴怂婆娘,你那个奶就那么不值钱,随便就给人喂呢?回去了我再跟你算账。”边骂边把黄二婶给拽走了。

会散了,驴拐拐沮丧、恼火是可想而知的,我也不太在乎他的感受,充其量我在这里混上两年就会打道回府,他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咕噜噜叫的肚子提醒我,我还没吃午饭呢,我边往回走边琢磨着到哪弄点吃的,芦花嫂的指导员凑过来把我拽到了一边:“孟同志,你还没吃饭呢,给,芦花让我给你捎过来两个馍馍。还有,你得赶紧把事情给上面汇报一下,不然驴拐拐恶人先告状,把事情报告到公社,即便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也得费口舌解说。”

指导员的水平到底不一样,我这才想到,我刚才的做法确实违反了工宣队的一条明确规定:不准跟当地农村干部发生任何形式的正面冲突。今天,我就跟队长驴拐拐发生了正面冲突,看驴拐拐那个沮丧、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儿,保不准他真的会到公社告我的黑状。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虽然有一顶驻队干部的帽子,可是毕竟也是外来人口,如果他真的到公社告我,就算公社不把我怎么样,工宣队队长郭大炮也得处置我一把。我不怕农村干部,他们管不了我,我怕郭大炮,他是我厂的革委会副主任,带队干部,他能治得了我。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了指导员的指点,承诺再找机会好好的陪他喝一场,边啃着芦花嫂不知道采取什么操作方式蒸出来的大馒头,边急惶惶的朝公社跑,一心要抢在驴拐拐前头向公社汇报刚才发生的事情。

芦花嫂蒸的馒头很好吃,喧喧的,虽然没有放糖,要在嘴里咀嚼片刻也会觉得甜丝丝的,也可能我饿了,刚刚出村,两个大馒头已经进了肚子。吃完了馒头,我又有些惴惴,我不知道芦花嫂蒸馒头,会不会用她身体的另外什么部位权充揉面的案板。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六号生产队距离公社有十来里路程,两条腿得丈量到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到,还得紧赶慢赶才行。我沿着通往公社的土路急匆匆地走着,土路一侧是石块砌成的灌溉渠,正是春灌季节,渠里流淌的雪水泛起鱼鳞般的浪花,这雪水是从祁连山上的冰川引下来的,清澈见底,冰凉刺骨。路的另一侧是无边无际的农田,农田和土路交接的地方,稀稀落落的芦苇和红柳像是给田野镶上的花边,春天的田园景色驱散了我心里的隐忧,我的心情也像这春意盎然的景致一样变得爽朗起来。

公社在我们的西边,我迎着太阳疾行,希望在太阳下山之前能走到公社,赶上公社食堂的晚饭。太阳离西山顶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象让我恐慌起来。西边的天际突然挂起了一幅无比巨大的黄色帷幕,刚才还金灿灿的太阳此刻被帷幕遮挡成了紫黑紫黑的一坨。黄色帷幕的颜色迅速变深,体积也越来越厚重,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天地就突然变成了黑色,就在那个瞬间,我切身的感受到了天地失色的含义。由黄变黑的帷幔凝聚成了沉甸甸、厚墩墩的铅块,夹带着鬼哭狼嚎一样的吼声,阴森森地朝我压了过来。

强大的气流用无形的巨手拼命的将我朝后面推,我根本就没法迈开步子继续前行了。片刻之后,我的呼吸就开始困难了,空中不再是空气,而是由沙砾和空气熬成的稀粥。我的眼睛根本就睁不开,即便睁开,也什么都看不见。大风把沙砾变成了利刃,无情的切割着我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让人被烈火焚烧一样痛不欲生。大风活像湍急的奔流,裹挟着我、推挤着我,好像满怀恶意的暴徒绑架了我,企图把我送到我并不想去的未知的地方。我的挣扎在强大的风力面前成了根本不起作用的徒劳,恐惧、紧张、不知所措主宰了我的意识,这种时候,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求生的本能。我爬到了田埂下面的红柳丛中,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鸵鸟,用两臂抱住脑袋,脑袋埋到腋窝里,耳朵已经被风沙尖利、庞大的吼声震聋了、失效了……

我静静地趴着,用自己的身躯抵御着疯狂的大黑风,心里暗暗祈祷上苍,不要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掩埋在这荒郊野外。想到我有可能就在今夜此地变成一具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凄凉、恐惧、孤独、无助……种种催人泪下的情绪攫住了我,泪水从我的眼角滴落下来,我失声痛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大黑风减弱了,也许我已经适应了大黑风疯狂的恶搞,我终于恢复了些许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一个柔软、温暖、毛茸茸的肉团把我的身体当成了避风港,依偎在我用臂弯撑起来的空隙处。我吓了一跳,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手的触觉告诉我,这是一只跟我一样同属哺乳类的小动物,可能是野生的獾子、旱獭、兔子、甚至狼崽子,也可能是家养的猫狗、羊羔……不管是什么东西,它的存在,或者说它的出现,让我的心底涌上了一丝安慰、一丝温暖。今夜,在这狂风肆虐的荒郊野外,我并不孤独,跟我在一起躲避这场风灾的,还有它。 lcDzdJUHrfQ03495ZXA7/rm29p0TB5h6PacKu6b3Eq3jrcJtPmjTMdnbiao/nI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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