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农民说,每个人都会有霉日,遇到霉日必定倒霉,而且霉日是躲不开避不掉的。那一天,我接连遇上了两次出乎意料:我轻轻一推,队长驴拐拐出乎意料的倒地死了。我跑去找我的顶头上司郭大炮汇报第一个出乎意料,郭大炮却让我经历了第二个出乎意料。接连两个出乎意料让这一天成了我的霉日,霉日让我的命运顷刻间变得一塌糊涂,一眨眼我就从一个工宣队驻队干部,变成了穷途末路的逃犯。
“什么?你把队长驴拐拐给打死了?”
听了我的汇报,郭大炮惊诧的吼叫声震屋宇,把我的心脏震得颤颤悠悠,耳朵嗡嗡作响,我估摸,老天爷亲自在我耳边放一个响屁造成的效果也不过如此¬。
我无力地分辨:“我没有打他,是他扑过来要打我,我推了他一巴掌,他就摔倒了,摔倒就没气了。”
郭大炮沉吟片刻,那张脸又阴又皱活像雨天挂在绳子上的尿布,我胆战心惊的等着先挨他一顿暴骂,紧接着被民兵抓起来……
他却长叹一声:“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还不至于判死刑,可是,现在这世道,没人听你解释,害死了贫下中农,不等公安局抓住你贫下中农就得先把你踩扁了,贫下中农不把你踩扁了,公安局抓住你也得枪毙。事已至此,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自己怎么看着办?郭大炮的反应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我听不懂他的意思,或者说我无法理解他要让我干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郭大炮跺脚拍屁股的吼:“跑,还是自首,你自己决定,我让你自首去,你能听我的吗?我让你跑,我能承担起那个责任吗?”
“跑?”我惊诧的说出了这个字,同时也有了跑的念头。对啊,既然知道被人家抓住了肯定要吃枪子儿,我不跑还等什么?
驴拐拐倒地以后,老乡们慌了手脚,有的给驴拐拐掐人中,有的给驴拐拐做人工呼吸,我却知道他已经死了,人没了呼吸断了气,不死算什么?果然,老乡们纷纷大声惊呼:“死掉了,死掉了,驴拐拐死掉了……”
看来,驴拐拐确实死了!在芦花嫂的提醒下,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跑到公社向郭大炮汇报,我心惊胆战地找到郭大炮,没想到郭大炮居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处理这个出乎意料的事件。
郭大炮又解释了一句,更加坚定了我逃跑的决心:“他娘的,你才十八岁,我把你带出来,如果把你的命扔到这儿了,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活得安稳?跑吧,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
既然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先跑吧,跑了以后再怎么办我也顾不上细想了,还是那一套老话儿:有山就有路,有路就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
于是我扭头拔腿就跑,郭大炮一把扯住了我:“等等……”
他回身弯腰从床铺底下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地质包,塞到我的怀里:“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里面都是常用的东西,你带上。”
我背着郭大炮的包,从郭大炮的屋里偷偷摸摸的潜出来,四面看看,公社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正是冬闲时间,公社干部大都跑到各生产队打着下乡组织学习、深入基层搞调研的种种旗号吃农民的羊羔子去了。没有下乡的公社干部,有的躲在屋里睡大觉,有的跑到不知哪里办自己的私事,谁也不会守着公社的大院打发这冬日里百无聊赖的时光。
我从公社跑了出来,一直朝南奔逃。跑了大概有十里路,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告诉我,武装民兵已经开始追捕我了。民兵不知道我朝哪个方向跑,四处散开到处搜索,然后就有一拨发现了我,缀上了我,不停地打着枪威吓我,大呼小叫让我停下来,主动投降。我从大路上跳下路基,路基下面是小黑河,我就沿着小黑河跑。河水还没结冰,河边的苇丛密密匝匝,成了很好的遮蔽物,我钻进了苇丛。然而,苇丛不但没能保护得了我,反而暴露了我。我穿梭于苇丛之中,苇丛不正常的摇晃让民兵发现了,他们径直向苇丛奔了过来。
眼看着民兵大呼小叫地朝河边奔了过来,我只好跳进了河里,我把自己当成一条鱼,漂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好在郭大炮送给我的大包起了作用,这种地质包是用防水帆布制作的,防水功能很好,鼓囊囊的挎在我身上活像一个救生圈,带着我上上下下漂浮着,顺着小黑河湍急的水流,冲出了武装民兵的包围圈。
我挣扎着划动双手,挣扎着靠近了河岸,然后抓住河边枯黄的茅草,艰难的登上了岸边。我弄不清楚我现在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这么一会的漂流距离还不足以让我离开公社的范围,人数众多的武装民兵会像猎兔犬一样很快追上我的踪迹,因为,此刻武装民兵们肯定已经从刚开始毫无组织的散乱状态,得到了有效的统一指挥,在公社保卫股和公安派出所的组织领导下,对我展开大规模、有组织的围捕。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远远离开此地,远远逃开,能够苟延残喘多久就苟延残喘多久。
我朝南面奔逃,太阳已经蹲到了西边的山上,不知从哪里拥上来的乌云像老天爷派来拯救我的天使,蒙住了太阳的红脸膛,天比平日提前黑了下来。远处,我能看到民兵乱放枪的曳光弹,还有划过天际的电筒光芒,这反而向我提示了正确的逃跑方向。我背朝着枪声、曳光弹和手电筒的光芒,慌不择路的奔逃,脚下是疙疙瘩瘩的草梗和土坷垃,天气寒冷,我却大汗淋漓,民兵的半自动步枪那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一直追随着我,活像滚雷在我的大脑里隆隆作响,震得我头皮发木,昏头胀脑,我觉得我就是一只尾巴上被绑上了点燃的鞭炮,惊恐万状,狂乱奔逃,却又不知该朝哪里躲藏的野狗。
跑得慌忙,除了那个郭大炮送给我的包,我一无所有。据郭大炮说,这个包是他平日就准备好了,随时有什么风吹草动,比方说他被打成了走资派押解回厂接受批斗,他就带着这个包逃跑躲藏起来,等事情有了转机再说。郭大炮宽慰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能跑就跑,避过风头以后再说。”还告诉我说,有了这个包,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起码能够应付几天。这个工宣队长,平常开会讲话马列主义一套一套的,喊革命口号一串一串的,表忠心献红心一条一条的,谁能想到他暗地里却时时刻刻作着逃跑的准备。不过,平心而论,在枪支掌握在洋芋头那种人的手里,人人都像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的时代,郭大炮这种准备并不是杞人忧天,面临随时都可能降临的灾难,有备才能无患。
我不知道包里都有什么,我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停下步子打开包看看,我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直朝南奔跑,据我所知,南面是绵延千里的祁连山,进了山,就好躲藏了,进了大山,就不归本地管了,就更好躲藏了。凭脚底下逐渐升起的上坡感觉,我自认为我是在一直朝南边奔逃,因为,在生产队的时候,我常常能看见南边那远远的一抹青黛,我知道,那就是祁连山。
恐惧和紧张,还有求生的欲望,让我忘记了饥渴,让我感觉不到疲劳,唯一能够安慰我的是,武装民兵的枪声逐渐离我远去,我暂时脱离了危险,那是可以让我丧命的危险。民兵追捕我没有错,我应该被追捕,我一巴掌把那个驴拐拐推死了,因而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不恨民兵,我只恨我自己,我为什么就那么不冷静,为什么就非得动手呢?说到底,我跟驴拐拐那狗日的前世无怨,今生无仇,虽然平日心里有嫌隙,可是表面上还算过得去,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动手打他呢?不,更准确地说,我为什么要动手推他那么一下子呢?就那么一推,他就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当我惊惶不已探摸他的鼻息时,他却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的眼前至今还闪现着乡亲们惊慌失措的同情眼神,还有那惊慌失措的呼声:“死掉了,死掉了……”。那眼神那呼声都告诉我,这下我可是大祸临头了。如果我不愤怒推搡驴拐拐,如果驴拐拐稍微经折腾一点儿,也就不会死,他不死,我也不至于狼狈逃窜。怨恨在那一瞬间甚至让我产生了危险的冲动:回去名副其实的狠狠揍驴拐拐一顿,那样才既对得起他,也对得起我自己。
我在无尽的黑夜中磕磕绊绊的行进,脑子里各种念头、各种情绪活像旋风,搅在一起,混成一团,最终大脑就成了正在刮着大黑风的世界,混沌一片,我已经丧失了主观意识,行为似乎也失去了目的性,走,走,走,只是机械的走,为什么要走,走向何方,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等等这些问题都像大风吹散的雾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脑子在不断的持续的行走过程中,变成了空桶。
走着走着,蓦然发现,我已经失去了方向,这种能让所有的人变成盲人的黑夜,没有指南针,没有非常过硬的野外生存技能训练,是人都会辨不清方向。我也不知道时间,因为以我的经济水平,我还没有能够买得起一块手表的资金储备,即便攒够了钱,我也舍不得买,那个时候,手表是极少数人才能够拥有的奢侈品。我迟疑不决的停下了步子,我怕我这样盲目乱走,会走错方向,走回公社、生产队,自投罗网,面对武装民兵黑洞洞的枪口。我就地坐了下来,人们说,走长路,跑长途,慢慢地走,持续不断地走,中途只要一停下来,人就走不动了。我就是这样,刚才我一直奔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累的感觉,也没有饥渴的感觉,嗓子火辣辣的却不想喝水,肚子虚火火地却不想吃东西,现在一屁股坐下来,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我的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是继续这样盲目奔逃,这样能不能活得更久一点,取决于政府追捕我的决心,还有民兵抓捕我的规模和水平。二是回头投案自首,那样我活着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我才十八岁,我的日子还长,我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我不想死,我怕死,我更怕等待死亡的过程,我想,那屈指可数的日子每一天肯定都是难以忍受的精神酷刑。对死的恐怖,对生的渴望,让我决心继续逃跑,不考虑未来,不考虑结果,逃跑,逃跑,一直逃到不能再逃的时候,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为驴拐拐那样一个老家伙殉葬。
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跑,天太黑了,身上被河水泡湿的衣裳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浑身上下仿佛被冰块包着,我冻得瑟瑟发抖,上牙和下牙如同两支短兵相接的军队在激烈交战,嘚嘚嗒嗒的磕碰声活像两支军队挥舞着密集的刀枪在拼杀。如果继续这样呆着,我估计不等天亮我就会变成一具硬邦邦的僵尸。我挣扎着站起来,两根腿仿佛醋缸腌制出来的酸黄瓜,酸痛、绵软,我试探着原地蹦跳,却根本跳不起来,只能算作了个蹦跳的动作而已。
我跳了几下,脚下一软一滑,跌倒了,胳膊肘子不知道磕到了什么硬物,疼得钻心,天寒地冻,身上又披着一身冰甲,可是我却疼出了一身冷汗。我的意志仿佛一丛风中的蒲公英,被这一跤给跌散了、摔没了,我实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索性就地躺到,把自己交给命运裁决。听天由命的消极情绪攫住了我,我反而有了一份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坦然和超脱。我闭上眼睛,寒冷逼迫我把身体紧紧的蜷成一团,活像一个遇到危险的刺猬。我想起了郭大炮送我的那个包,我解开包,伸手到里面探摸,第一把摸到的物件便让我一阵惊喜,包的最上面塞着一件皮袄。我掏出皮袄,这是一件工厂里工人野外作业时候用的皮袄,穿上下摆齐膝,面子是厚实的帆布,里子是绵软的羊剪绒,郭大炮这家伙想得真够周到,野外生存,这种皮袄用来御寒,简直太理想了。我裹上皮袄,躺倒在地上,耳朵里是荒野的风声,不知道什么动物或者鸟类夜间的凄鸣,还有地面上莫名其妙的沙沙拉拉的各种动静,这些声响是我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许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陌生的大自然的声响让我惊恐不安,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隐藏起来。可是,漆黑的夜,陌生的环境,却又让我动也不敢动。
长时间的奔逃造成的疲惫,还有忍饥挨饿带来的困倦征服了我,瑟瑟发抖的我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太阳用它那温暖的大手拍醒了我,我醒了过来,却懒得睁开眼睛,眼睑被阳光涂抹成了肉红,我有点怕,因为我不知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会是什么,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存在着天生的恐惧感,例如死亡和鬼怪。身上仍然很冷,太阳还没有来得及把它的温暖送进我的躯体,但是身上的冰壳已经化开,我试探着活动四肢,四肢已经恢复了活动能力,意识和意志伴随着阳光的抚慰,逐渐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所置身的地方。头顶,是湛蓝湛蓝的苍穹,一群老鹰在天际盘旋,也许它们已经看到了我,把我当成了一具死尸,正在觊觎这顿丰餐美食。我四周是荒草萋萋的原野,初冬季节的茅草活像苍黄的羽毛,铺满了起伏不平的丘陵。隆起的丘陵遮挡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远处。我昨天晚上睡着的地方是一个坡下的坑洼,坑洼里面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我身上溶解的冰水还是地底下的渗水。
我爬起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饥饿,跑得匆忙,没有带任何食物,我没有野外生存的技能,不知道哪些东西可以用来果腹。我已经整整半天一夜没有进食了,虽然勉强站了起来,可是却头昏眼花,腿脚软绵绵的,活像两根被泡湿了的包谷杆子。我想起了郭大炮送给我的那个大包,除了那件皮袄,我不知道包里头还有些什么。我解开包的翻盖,掏出里面的东西,有一包火柴,一个军用水壶,还有一个油纸小包,我拆开看看,里面居然是十张“大团结”和几张五元票面的人民币,总共有一百二十来块钱,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在这亡命奔逃的旅途,突然得到这一百块钱,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的荒诞感觉。我把这一百二十来块钱用油纸原封包好,重新塞进包里。包里还有一把刀,那种可以用来切西瓜的大水果刀,可以折叠起来,我想不通他放一把刀干什么,放这一把刀还不如放一包馒头。我索性把包倒提过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摊到地上。有了,一个布包圪圪愣愣的隆起告诉我,那里面肯定是吃食。我急不可耐的解开那个布包,里面是干饼子。这是当地农民在泥炉子里用麦草烤出来的死面饼,很硬,很干,可以长期保存,进食的时候需要一副好牙口,这也是牧羊人随身携带的口粮。
我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顾不上讲究,抓起干饼子啃了起来。我没有水,饼子的硬度不亚于石头,啃下来一块在嘴里嚼一阵就变成了沙子,完全靠唾液再把沙子搅和成砂浆才能勉强下咽。我啃着石头,咽着砂浆,心里暗暗恼恨郭大炮,备了这么硬的干饼子,明明有军用水壶却不准备水,这不是坑人吗。胃比较好骗,哪怕是石头瓦块,只要你有本事吞下去,胃就满足了,不会再让你觉得饥饿。骗过了胃,我把摊在地上的东西又重新装进包里,辨清了方向,朝南边那黛青色的山区继续前进。
从我所处的地势来看,我昨天夜里没有出现方向性错误,基本上保持了往南边奔逃的大方向。这里已经不再是公社所处的那种平川地带,而是南高北低的漫坡。脚下是茂盛的草滩,如今草滩已经像人老珠黄的徐娘,失去了面颊上的嫩色,徒留漫山遍野的颓丧苍黄。脚踩到草滩上软绵绵的,好像在全毛长绒地毯上行走,脚底下舒服,腿却非常吃力。随着坡度的升高,树木也逐渐茂密起来,黄花松、常青柏、白杨树等各种树木逐渐由松散的篱笆组成了茂密的林子。
这也是河西走廊的地域特色,河西走廊位于著名的古丝绸之路的中段,北方,是著名的腾格里沙漠,南方,是著名的祁连山脉。腾格里沙漠和祁连山之间,是浩瀚广漠的戈壁滩,由东往西,坐落着汉武帝时期就已经设置的河西四郡。让人难以思议的是,位于大漠戈壁和崇山峻岭之间的河西四郡及其周边地区,却都是水土肥美、草深林密的粮仓,原因就是它们有祁连山的雪水福佑。
祁连山北麓是寸草不生的巉岩峭壁,南麓却是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和高海拔草原。那里人烟稀少,大山层叠,躲藏到那里,只要能够生存下去,就没人能抓到你。远离了追捕的民兵,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向南,向南,尽可能远的避开追捕我的民兵,避开了民兵,也就避开了可能射向我脑袋的枪弹。这个念头支配着我的一切行为,在这个念头的支配下,我整整走了一天,饿了就啃郭大炮备好的干饼子,渴了就在随处可见的坑洼地里找积水喝。这种坑洼的底部往往都有积水,有的虽然没有水却也湿漉漉的,用手稍微刨几下就能渗出水来。混到这个份上,也顾不上什么卫生不卫生了,生存的基本需要剥去了任何附加在人身上的观念和讲究。
傍晚时分,我听到山岗后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流水声,我顺着水声登上了山岗,山岗后面是一条河流。初冬时候,枯水季节,河床袒胸露肚的躺在那里,只有窄窄的一条水流泛着白光在河床的中间蜿蜒流淌。祁连山的河水因为地势陡峭,坡度很大,所以都非常湍急,仿佛巴不得尽快跑到戈壁滩上渗进松散的沙质土壤里去。我下到河床里边,捧起冰凉的河水痛喝一通。河水清澈见底,冰凉拔牙,甜丝丝的非常可口。这是几天来我喝到的第一口纯净水。喝足了,我便沿着河床继续前进。
河床布满了鹅卵石,两岸是参差不齐嶙峋错落的怪石,岩石的缝隙里钻出了一蓬蓬野荆棘、骆驼草和白茅,可能是因为河床里面背风、保暖,这些野草还都保留着一抹淡绿。河岸上面是由针叶松、落叶柏和野生洋槐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硬杂木树种组成的杂木林子,林子里面黑森森、阴沉沉的,不时还有各种野物的怪叫,我不敢进入林子,只好沿着河床走。
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余光最容易钩起人的惆怅、哀伤,每天,太阳都好像在用这最后的一抹余光告诫人类:一切都会终止,勾起人对逝去的一切无尽的怅惘和忧伤。只有达人,才会面对这即将离去的光明,摆脱黑暗来临的愁绪困扰,看到重新开始的未来和即将到来的光明。我抬头仰望,天色已经变成了深蓝,那么深邃、莫测,隐藏着宇宙的一切隐秘。我不是达人,天空的缄默如深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收回目光,河床上每一块鹅卵石都在自己的身旁留下了一砣深沉的暗影,河床斑斑斓斓,河水吟唱着孤寂的歌曲,一波波浓重的哀伤活像潮水涌上我的心头,把我的心淹没……
我在河床上找到一块巨石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无数的念头在大脑里刮台风,却又好像脑海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一片。眼睛热辣辣的,泪,这种与软弱、悲伤画上等号的咸咸的液体淹没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人的命运怎么会那么叵测,前天这个时候我还好好的,生活虽然并不理想,却也时时向我绽开一会儿笑脸,可是,几乎一瞬间,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由一个工宣队的驻队干部变成了杀人嫌疑犯,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在这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一个人独自面对风险重重的未来。
夜幕如同一张巨大的帐幕,兜头盖了下来,四野黑沉沉一片,只有那一道窄窄的流水还泛着白色,指引着我沿着河床磕磕绊绊的前行。蓦然间,河岸上一声凄厉的嚎叫像一把尖锥直通通地刺进了我的心里,那声音凄厉狰狞,让人毛骨悚然,我顺着声音望了过去,两颗绿色的光点在岸边上闪烁。狼!肯定是一头孤狼。我在村里听农民说过,山上的狼跟草原上的狼不同,山上的狼都是孤独鬼,独往独来,却更加凶残、狡猾。我的心剧烈跳荡,好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鸡皮疙瘩和冷汗一起从皮肤上冒出。我是城里人,从来没有在这种野外环境下孤身行动,我没有丝毫的应对野外环境的能力,人类自从进化成了都市动物之后,就失去了面对一头孤狼的勇气和能力。狼,我见过,但那是在城市动物园里,狼被圈在坚固的铁栅栏后面,成为供人观赏的节目,尽管那样,狼在铁笼子里转来转去,低垂的尾巴,不时龇出唇外的利齿,目露凶光的小眼睛,仍然成为留在我脑子里难以抹去的惊悚记忆。
此刻,夜幕深沉,我看不见狼,但是却能看到那两颗鬼火一样的绿光。这说明,狼距离我并不远。我从包里掏出那把郭大炮的水果刀,这把刀虽然很大,却只适合削水果,不适合用来当作武器。手里有了这把刀,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对我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我心虚气促,浑身发软,根本没有拿着刀子同狼搏斗的意志和力气,况且那还仅仅是一把折叠式的水果刀。
狼站在河岸上不动,我坐在河床里的石头上也不敢动,按照本能我应该拔腿就跑,可是我知道,我即便在正常情况下也跑不过一头狼,况且现在我精疲力竭,心虚腿软,更不适合跟狼赛跑。狼突然跃下了河岸,这一跃提示我,它确切无疑地把我当成了猎食的目标。它跟我仅仅隔着一道窄窄的水流,站在那里,冷峻、凶恶,我从它那黑乎乎的身影上看出,它的个头很大,身高能够齐到我的大腿,体长大概有一米六左右,算上脑袋,如果它站起来,几乎跟我一样高。它不再叫唤,冷森森的绿色目光盯着我,用森冷的沉默向我施加着无形的压力,我真切的感受到了它那阴沉沉的静默活像凝重的物质实体,寂静无声,却又实实在在,逐渐向我迫来,并且深入我心,我的心脏似乎也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死死的攥住,跳动得非常艰难。突然,没有任何先兆,它跃过水流,站到了距我不足十米的地方,我甚至嗅到了它身上那股难闻的兽腥味儿。它的喉头发出了低鸣,前爪开始不耐烦地在地上刨来刨去,好像在向我发出最后通牒,如果我不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甘愿成为它的美餐,它就会毫不客气的向我发起攻击。
我克服了笼罩全身内外的的恐惧,努力站了起来,挥舞着那把在这条狼面前显得可笑的水果刀,企图把它吓退。我不敢从石头上下来,在这块大石头上,我起码能够占据高度上的优势。水果刀的寒光可能让它有了一丝顾忌,它没有发动攻击,却也没有后退,就那样冷冷地站在我的对面,不时露出唇外的利齿反射出白森森的寒光。也许我太紧张了,也许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它吸引,突然间我的脚下一滑,我从石头上摔了下来,手中那把可以充当武器的水果刀也脱手甩出,不知掉到了哪里。
狼没有放弃这个机会,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我本能地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朝狼掷了过去,所幸石头没有落空,砸到了狼的身上。狼可能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反抗方式,愣住了,我连忙爬起来,从地上又捡了两块石头,准备做一场垂死挣扎,内心深处,我已经不抱有脱困活命的奢望,支撑我的仅仅是所有动物共有的求生本能……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凶猛嘹亮,又有几分稚嫩的狗吠声从河岸上传了过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声音太熟悉了,这是花姑娘啊。狼也听到了狗吠声,它回过头去,察看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趁机又朝它甩了两块石头,一块打中了它的前爪,一块掠过它的脑袋跌落在它身后的河水中,发出了“扑通”一声震响。
花姑娘猛吠着,对狼施加恐吓,我连忙跟它呼应:“花姑娘,过来啊,过来啊。”
果然是花姑娘,听到我的呼喊,它跳下河岸,毫不犹豫地越过河水,来到了狼的侧面,毫不停顿的朝狼扑了过去。突然到来的援军让狼惊慌失措,它扭头迎战花姑娘。花姑娘的勇敢鼓舞了我,我的腿不再软,手不再抖,我捡起石头朝狼猛砸过去,如果不是怕砸到花姑娘,我的石头会扔得更准、更狠。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准确的击中了狼的左耳,狼负痛惨叫,我看到它的左耳开始流血。狼终于明白今晚它难以得逞,它根本招架不住我和花姑娘的联手反攻,撤身跑到河对岸朝我们凄厉的嗥叫着,然后转身消失了,它的嚎叫声伴随着它的远去渐渐融化在夜空里。我扑过去,把花姑娘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它扑到我的身上,舌头在我的脸上舔个不停,尾巴活像拨浪鼓,欢快的摇晃着。
过去,我最烦也最怕花姑娘用它那湿漉漉的粗糙舌头舔我,因为我亲身经历了它盯在我屁股后面吃屎的恶心事儿。这会儿,我也顾不上那么讲究了,任由其热情洋溢的舔着我的脸、嘴。
我凑着它的耳朵问它:“花姑娘,你怎么来了?说啊,你怎么来了?”
花姑娘当然不会说,这也成了永远留存在我心里的迷惑。我是从村里跑到公社,又从公社逃跑的,中途顺着小黑河漂流了很长一段,如果它凭嗅觉,是根本不可能追踪到这里的。从前天下午到现在,我一直在不停的奔逃,按照人的正常行进速度,起码已经走出了五十来里,它到底凭什么本事一路追赶,并且在我最危急的时候赶上来挺身而出呢?可惜花姑娘不是人,无法将它追寻我的经历讲述给我听,然而,它那凌乱的皮毛、风箱一样剧烈扇动的胸廓、鼻口中呼出的火热气息都已经让我体会到了花姑娘长途跋涉的艰辛。
花姑娘渴了,跟我亲热一阵之后,跑到河边喝水,我想起了包里的干饼子,连忙过去把饼子用水浸湿,犒劳花姑娘。花姑娘吃得很香甜,显然,它也是很久没有吃东西,忍饥挨饿的寻找我这个倒霉的主人。那天晚上,我跟花姑娘盖着郭大炮的皮袄在河床中一块巨石上歇息,我睡得很踏实,很深沉,花姑娘用它的皮毛温暖着我,并且为我提供着可靠的警戒。
天亮了,那只大狼没了踪影,我跟花姑娘一起出发,继续我们的逃亡之旅。沿着这条河走,可以保证我们一路不缺水源,如果运气好,还能捕捉到河里的小鱼小虾果腹,所以我就跟花姑娘沿着河床行进。河水让郭大炮配备的军用水壶派上了用场,我灌满水壶,渴了就喝水壶里的水,我没有花姑娘那样直接从河里舔水饮用的本事,爬在河边也只能用手掬了河水喝,有了水壶,我就方便多了,可以用人的方式对着壶嘴喝水。河水充足,喝完了再灌,昨天一天逃跑的经验告诉我,水壶绝对不能空着。
花姑娘情绪高涨,心情很好,一路上东跑西颠,不时还要趟到冰冷的河水里撒欢,溅起一片片盛开的水花。它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它并不知道,我们的前途一片迷茫,我们前面的路危机四伏。
花姑娘的天真、顽皮感染了我,那些沉甸甸压在我心头的烦恼暂时离开了我,我脱下帽子,扔了出去,花姑娘欢快的跑过去捡起我的帽子给我送了回来,我蹲下,它就把帽子扣到我的脑袋上。我再次把帽子扔了出去,它再次跑过去给我捡回来……
这是我们过去常玩的把戏,也是我们给老乡们表演的保留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