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陈朗不知道有人以极其歹毒而且阴暗的念头揣度自己,正陪着两位老人,坐在包间一侧的沙发里喝茶。师奶奶一见陈朗,便又是老调重弹,“两年没见着了,想死我了,我的乖囡囡哟!”陈朗乖乖地坐在一边被师奶奶东捏一把,西掐一下。
师爷爷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一老一小,等师奶奶尽情抒发完毕之后轻咳了一声,“差不多得了,别吓着朗朗。”
陈朗在长辈面前最会装乖,赶紧摇头,“怎么会吓着,我也两年没见着你们,可想师爷爷师奶奶了。”
师奶奶忽然就有些感伤,从兜里掏出手绢搽拭眼角,“朗朗啊,我和你师爷爷年龄越来越大,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北京了。这次要出来,家里人还全都拦着,害怕我们身体吃不消,好说歹说才给了通行证。”
陈朗心里也不是滋味,眼眶里蒙上了一层薄雾,慢慢地抱住师奶奶,轻轻道,“外婆,你别难过,朗朗以后一有空就去看你。”
师奶奶和师爷爷齐齐大惊,愕然看向陈朗,“朗朗,你刚才叫我们什么?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于博文已经告诉你了?”
陈朗尽量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摇摇头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了。”
正说话间,于博文领着陈诵走了进来。
于博文带着陈诵走进来,远远看着陈朗和二位老人围坐在沙发区,便把陈诵往前推出,“这下人全齐了,诵诵也到了。我让服务生上菜吧。”
陈朗眼看着于博文和陈诵走了过来,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冲着自己亲亲的外公外婆展颜一笑,“先吃饭吧,回头咱们再说。”
话声未毕,陈诵已经溜至师奶奶身边,挽着胳膊撒娇道,“师爷爷师奶奶,你们再不来北京,我就冲到上海去看你们了。”
师奶奶也赶紧把陈诵揽过来端详,“啧啧啧,诵囡囡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俊俏,正是打扮的时候,等着师奶奶待会给你封个大红包。”又看了一眼陈朗,“朗朗,你也有。”
陈诵跟牛皮糖一样裹在师奶奶怀里撒娇,“我就知道,师爷爷师奶奶最疼我和我姐了。”
陈朗取笑陈诵,“你可真会灌迷魂汤。你是想师爷爷师奶奶,还是想念师爷爷师奶奶带来的红包啊?”
陈诵哈哈地笑,大言不惭道,“当然是两个都想。”
两位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陈朗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状态,好像刚才的几句对话不曾发生过一样,便也只好按捺下全部的疑问,留待方便的时候再慢慢解惑吧。
这顿晚饭的主题和思想和从前那些年头没有多大差别,大家都笑眯眯地听陈诵叽叽喳喳,插科打诨,陈朗就时不时在旁边打个边鼓,话不多,却往往是画龙点睛之笔,于博文是照样地关注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和饮食习惯而已。饭至中途,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于博文还插个空问陈朗,“朗朗,进皓康感觉怎么样?”
陈朗正慢慢品着碗里的老鸭汤,于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挺好的。”
于博文“嗯”了一声,“你在皓康多看看多学学,应该会很有收获的。”
正和蟹黄豆腐做着搏斗的陈诵忽然道,“姐,你猜猜金子多是谁,我原来就知道他是医生,现在才知道他是牙医,还是你们皓康齿科的同事。”
陈朗“啊”了一下,“真的?不过皓康人不少,我还没认全呢,金子多大名叫什么?”
陈诵道,“王鑫。”
陈朗更大声地“啊”了一下,“这也太巧了,我见过王鑫,他就是皓康的种植诊所的。”
陈诵得意洋洋,“还有呢,原来飒爽的元老,文武全财和刺勒歌全是你们皓康的同事。”
陈朗已经品不出老鸭汤的滋味了,问道,“都是谁啊?”
陈诵却说不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反正金子多都叫他们老大来着。”
陈朗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第一直觉就很是不妙,嘴里虽然没吭声,心里却反复琢磨这两个名字,文武全财,文武全财,敕勒歌,敕勒歌……忽然之间便豁然开朗,但随即又觉得苦不堪言,自己怎么那么笨,金子多如果是王鑫的话,这两个ID光从字面看,不明摆着是包赟和俞天野。
两位老人却很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于博文道,“博文啊,这姐俩说什么呢?我们是不是老了,怎么听不懂?”
于博文笑笑,“我也老了,一样听不懂。”
师奶奶还自作聪明地解释道,“我知道了,这就叫代沟。”
于博文又问陈朗道,“我那房子住得怎么样,是不是上班方便多了?”
陈朗点点头,陈诵也插话道,“舅舅,你就是偏心我姐,我也在CBD区上班,你都没说把房子腾给我住。”
于博文打着哈哈,“那你可冤枉舅舅了,这不是租出去给别人了,没到期也不能把人赶走吧?也就是凑巧了。再说你现在不也搬过去了?”
陈朗却看她一眼,“你这么胆大妄为的,谁敢放心让你自己在外边住啊?就算舅舅把房子腾出来了,妈也不会让你去的。你还是好好谢谢我吧,妈可拜托我好好管着你的。”
陈诵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师奶奶和师爷爷在一边和稀泥,“好事情好事情,诵诵也搬过去了啊,那姐妹俩互相有个照应。”
饭毕大家一起送两位老人回到宾馆,于博文问道,“对了,明天我会来接你们去机场,不用提前给前台打电话叫出租车了。”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还是老太太先开口,“博文,明天我们还有点事儿要办,先不着急走,你就别管我们了。”
于博文“哦”了一下,也没多想,“那白天你们先办事儿,要不要我给你们当司机?明天晚上我再让陈朗陈诵过来陪陪你们。”
老太太愣了一下,捅了老爷子一下,老爷子赶紧摆摆手,“不用你了,明天晚上就让朗朗过来一下,她英文好,正好帮我看几份资料,现在我老了,有些不中用了。”
于博文还没来得及发话,陈朗已经快速答应了,“放心吧,明天晚上我过来。”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纷纷点头,“那就好。”
于博文看看二位老人,再看看陈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转念一想,“老一辈早就攻守同盟了,朗朗不可能知道。”便笑了笑,“随便你们吧。”
陈诵没敢接话茬说我也来,她还惦记着明天晚上要是有空,再去看看金子多,今天傍晚的时候看着他瘸个腿躺床上,家又在外地,还真是可怜,再说了,再说还有可能碰到文武全财这个大帅哥。
于博文接着送这姐妹俩回去,夏日炎热,在于博文准备着车开空调的时候,旁边紧挨着的一辆别克车缓缓驶出停车位,一辆早已等待在一边,等着入库的白色凯迪拉克赶紧开进腾出来的空位,陈朗坐在于博文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隔着玻璃车窗,随意地看了一下右侧的窗外,却惊愕地发现一对似曾相识的青年男女,从刚才那辆凯迪拉克上下来,女生长相普通,却走到英俊男生的旁边仰头索吻,尽管四周都已变得漆黑,无奈酒店门口的停车场灯火通明,陈朗的心跳还是暂停了几拍,她不得不承认,那对青年男女亲热缱绻,分明是有三年未见的曾一诺和罗怡。
陈诵看姐姐直直盯着窗外,也跟着从后排车窗处往右望去,但是于博文已经慢慢发动汽车驶出停车位,她看得隐隐约约不甚分明,但还是大吃了一惊,疑惑地问道,“姐,那男的好像是曾一诺?”
陈朗已经开始目视前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陈朗这一句“嗯”之后便陷入沉默,陈诵知道这是陈朗的雷区,再也不敢吭一声。
于博文对曾一诺也并不陌生,曾一诺当年以陈朗男友的身份,多次上陈朗家报道,自己也见过好几次。当曾一诺得知陈朗的舅舅是博文口腔的老板的时候,还颇为景仰了一番,对陈朗感叹道,要是将来自己能混出这样的成就,也算不枉一生。
于博文用眼角斜了斜陈朗,耷拉着脸,好像脸上就刻着几个字,“别理我,烦着呢。”再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陈诵这闺女,陈诵看于博文看自己,便透过后视镜无声地向自己伸出一个大舌头,做了一翻无声的却是搞怪的表情。
于博文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看来这曾一诺从日本回来了。”
陈朗不吭声。
于博文又道,“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你原来医院院长的女儿?”
陈朗还是不吭声。
陈诵终于忍不住了,往前倾过身体,伸出手就去敲陈朗的脑袋,“姐,你郁闷什么啊?这姓曾的我早看他不顺眼了,除了一张脸可以拿来唬人,其他的一无是处。再说了,你看看他现在的那个女朋友,脸圆得跟张饼一样,身材就别提了,还上下一般粗,和你差得不是一分半分,要说郁闷,也该是那姓曾的郁闷啊。”
陈朗把头错开,躲过陈诵的敲击,有时候觉得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不赖,貌似毒舌,却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最终还是酸酸地道,“那我总可以郁闷一下当年遇人不淑吧。”
陈诵看了看手表,“好吧,最后再给你三分钟,给你的初恋默个哀。”
陈朗被陈诵的这句话弄得完全无语,沉默了也不过三十秒,终于叹道,“陈诵你真行,气氛全被你弄没了。好吧,好吧,我不难过了。”
于博文和陈诵在后视镜里对了一个胜利的眼神,陈朗悻悻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无心酸地想,“可是从前的自己,在那个漆黑的漫长的夜晚,曾经是那样的难过,以为此生都会铭心刻骨。”
半小时后,于博文把车停在蓝松小区门口,扭头问陈朗,“这房子还住得惯吧,离你俩公司都不远,这样你们就不用每天来回两三个小时,周末回家就行。”
陈诵抢先回答,“住得惯住得惯,我早上可以多睡一小时了。”
陈朗也补充道,“她可高兴了,还把家里那一堆哈利波特的手办,也放到这房子里了。”
于博文笑嘻嘻地看着她俩,“诵啊,你姐姐还真是心疼你,上次我出差去香港,你姐姐知道我要去她们学校,就提前去了朗豪坊买好,特地让我带回去给你,说你就喜欢这个。”
陈诵立即挽住陈朗胳膊,“那当然了,我姐最心疼我,我觉得比舅舅你要心疼我。”
于博文迅速岔开话题,赶紧道,“后备箱里有师奶奶亲手包的肉粽,说你俩都爱吃。还挺沉的,我帮你们拎上去吧。”
陈朗和陈诵对视一眼,传递了一下房间太乱无法见人的眼神,便一起摇头,“不用,我们自己可以。”
于博文打量了这姐妹二人一眼,“行吧,那你们两人抬上去吧。”可当于博文把后备箱打开,姐妹二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陈诵喃喃道,“师奶奶做这么多,这是打算喂猪吗?”
不过既然已经放出豪言壮语,姊妹二人还是没让于博文帮忙,一人抬一边地走进小区。于博文看着姐妹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便拿出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对着话筒道,“爸,陈朗知道了?她真的和你们这么说的?……”
于博文挂掉电话后,便拿出一根烟在手中,拿出打火机想点燃又有些后悔,于是重新塞回口袋中,就这么发了两分钟的呆,便钻进奥迪开始准备发动汽车,但老式汽车今天有点犯轴,打了两次火才打着,而马路上时不时飞驰而过的汽车的车灯的余光,让于博文的脸色忽明忽暗,恍若他难以言喻的心情,也让马路对面便利店门口看了半天八卦剧情的包赟无言以对,他一边震惊于陈朗姊妹俩怎么又住到自己小区来了,一边又在诧异于这不伦恋情的奇怪走向,这位博文口腔的老板每天都形影不离,还要车接车送,都不像是护花使者,简直是严防死守的二十四孝家长。
第二天一早,陈朗刚到单位,就被邓伟挥手叫去,“陈医生,听说你昨天下午非常出色。”
陈朗不好意思地笑,虽然是从邓伟口中说出,却感觉像是俞天野亲自表扬的一样,没来由地感到高兴。
邓伟却皱着眉,“俞主任那边缺人手,别人也顶不上去,这样,他每周三周四都排有手术,暂时你先过去帮帮他。平常的时间,你还是在这边正常出门诊,你说行吗?”
陈朗心情愉悦,表现得却不动声色,点头之后便回自己诊室了。
邓伟却拿起电话给俞天野打了过去,“老俞,我和陈朗说过了,她每周三周四去你们种植诊所那边。”
俞天野在电话那头道,“那行,咱们先这样。看看能不能撑一段时间,熬过王鑫能上班了就差不多了。”
邓伟却道,“你要不要再招一个助手,我看这王鑫休假的时间短不了。陈朗每周过来两天也只是暂时的,我怕你回头还是忙不过来。”
俞天野沉吟了一下,“我也和叶晨说说,让她留意留意。实在不行,我就把陈朗整个借过来两个月,等王鑫回来了再还给你。”
邓伟一听这句,就在电话里呵斥道,“我就说你回头得挖我的墙角,你还不承认?先说借两月,后来干脆就不还了,从前王鑫就是这样,现在不过换成陈朗。”
俞天野在电话那头干笑,“放心吧,老邓,这次不会的,相信我好了。”
老邓哼哼哼,“那我可拭目以待。”
陈朗在诊室里却得到了陆絮的欢迎,陆絮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陈医生,听说老俞要借调你过去?”
陈朗点点头,“是,每周去两天。”
陆絮嘿嘿一乐,“我早和她们说了,我们家的陈医生一定早早脱颖而出,她们起初还不信,现在全服了。”皓康齿科的护士说话总有特点,跟着哪个医生,那位医生就是她们家的了,患者也是,常常会听见护士们在交流,对话大抵是这样:“我们家的李大成非要改到下午四点,你们家那个张强还来吗?”
陈朗明白陆絮嘴里的她们一定是指皓康的其他护士,但还是很诚惶诚恐,“可是我没有做什么啊?”
陆絮摇了摇头,“你自己当然觉不出来,但是我们旁观的却很清楚。”陆絮的表达有限,她其实在心里认为,陈朗算是皓康近年来新晋职员里最顺眼的一个,不刻意,不卖弄,但是经手的每一件事都妥妥帖帖,非常让人放心。
陈朗被陆絮的话所鼓励,工作情绪更加高涨,更何况她发现自己即使到办公室喝水,原本疏远的同事也都分外客气,还有小护士看陈朗每次喝水都拿的是个纸杯,赶紧从库里给她找了一个印有皓康齿科Logo的员工专用水杯,叮嘱陈朗贴个名字标签即可,陈朗连声感谢,接过杯子端详,杯子上画着和皓康宝贝一样的卡通小熊,弯着一双长睫毛的眼睛,冲着陈朗直乐,陈朗却又想起把自己拉黑的“二十四回”,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的患者预约也比昨天满了一些,有初诊牙疼的患者,也有充填物脱落的患者。陈朗非常认真谨慎地处理着每一个病例,甚至还用显微镜做了一个标准而又漂亮的一次性后牙根管充填。陈朗和陆絮刚带着患者拍完了X线片,俞天野和邓伟便走进了放射室,二人本来是要对某个患者的CT进行讨论,正好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数码X光片,根管充填影像致密而又均匀,邓伟和俞天野便对视了一眼,邓伟挑衅地看了看俞天野,“你老实说,是不是后悔了?”
俞天野压根不理他,继续指着另一台电脑上的CT道,“从CT上看,种植手术做起来是没有问题,不过上方就是上颌窦,你得先和患者交代,我必须加一个上颌窦内提升才可以。”
陈朗在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后,把全部的病例写完,静下心来一想,总觉得昨天手术完毕之后,好像还有什么事儿处理得不妥当。便鼓起勇气往种植诊所方向走去,想当面咨询一下俞天野。
当陈朗被种植诊所的小护士引到俞天野的专用办公室的门口,陈朗正要敲门,门却忽然打开,陈朗和包赟撞了个正着。
二人都是互相惊愕地看了一下对方,陈朗本来就纳闷为什么这欠条也签了,却没人找自己要钱了,包赟却只是嫌弃地扫了陈朗一眼,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过来了?”便皱着个眉头快速离开。
就在陈朗当机在门口的功夫,俞天野在屋内叫道,“陈朗,进来吧。”
陈朗回了回神,赶紧走进门内,“俞主任,我是想问你,昨天那个手术的患者走的时候,我忘记和他预约下次复查的时间了。要不要今天再打一次电话啊?正好问问术后反应怎么样?”
俞天野看了陈朗一眼,“我已经让护士打过电话了。”
陈朗“哦”了一声,顿感自讨没趣,便有些后悔过来这一趟了。
不料俞天野又道,“原来王鑫在的时候,每次种植手术,术前要给患者做系统检查,全口洁治,要签好手术同意书,还要提前做好种植模板。手术完毕以后,也还有好多工作要做,要预约时间,医嘱注意事项,要把给患者带回家的漱口水准备好,第二天还得打回访电话,术中拍好的照片都要编号整理,还要在咱们自己的记录本上做好登记,这次用的是哪个型号的植体,标记一下什么时候回访,什么时候复诊,什么时候该做二期。……”
陈朗越听越惭愧,俞天野说的这些,与自己从前在医院当种植助手的时候比较起来,更加繁琐而又细致。便红着脸接口道,“那您回头把这些事儿交给我吧。”
俞天野“嗯”了一下,“本来是想交给你,可是老邓只肯把你借给我有手术那两天,你那边自己也有工作,忙不过来。所以今天的术后回访,我就让护士做了。”
陈朗想了想,主动道,“没问题,您交给我吧,我现在不是特别忙,有空的时候我就尽量做一些,做不完的时候我可以加班。”
俞天野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当然更好。这样,你把目前能接手过去的先干着,我只要不外出开会,就尽量想办法帮你分担一些,有问题你随时问我。”
一边说一边用手把厚厚的一叠种植病例和一张相机里的CF卡推到陈朗的面前,”你先帮我做这个吧,这是我挑的一部分种植的病例,我最近要做一份报告,关于这半年内的种植病例里,涉及到全口种植的资料总结。你帮我一份份的核对,然后从CF卡里找到相应的病例照片,全部给整理出来。”
映入陈朗的眼帘里的,却是俞天野干净修长的手指,很是赏心悦目,陈朗愣了一下神,半是喜悦半是懊恼地接过了俞天野递过来的东西,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喜悦是俞天野居然真的交代工作给自己,懊恼的是,这么多的病历,一份份核对过来,肯定不会如自己想像中的轻松惬意。
俞天野像是看穿了陈朗的心思,又道,“我给了你一半的病历,我自己带回家整理剩下的那一半,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明天早上可以汇总到一起。”
陈朗已经完全无话可说,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时间,便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没问题。”
陈朗抱着这一大摞病例回到第一诊所,惹来众人侧目,还是陆絮第一个冲进来问她,“从哪儿抱回来的病历?难道是老俞交给你的?”
陈朗却哭着脸,“是啊。你们一会儿就下班了吧?我得先整理一下才能离开,这么多的病历我可没法搬回家做去,只好先把病例核对好了,做好标记,再回家查找照片。明天一早老俞就得要。”
陆絮打量了一下摇摇欲坠的一大摞病历,啧啧叹道,“我帮你去找Monica要大门钥匙吧?您这一时半会儿可做不完,就踏踏实实加班吧。”
陈朗也有些觉得自己苦命,上班没多久就得加班,可是内心深处还是带着一丝欣喜,也许是因为俞天野不再漠视自己,也许是慢慢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融合到皓康的员工之中,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陈朗给家里打了电话报备之后,又想起外公外婆的事儿来,给那边酒店也打了电话,说忙完就会过去,然后便赶紧加快时间,一份份的查找,一份份的核对,把病例里面全口种植的病例挑出来做着记录,病历号、患者姓名性别年龄、手术时间、有无使用骨粉骨膜、种植体的类型等等分门别类地做着登记。其他的同事都纷纷下班离开,邓伟下班之前还上陈朗这里绕了一圈,撇了撇嘴,丢下一句,“这老俞,真会使唤人。”便扬长而去。
Monica离开之前也特地跑来找了一趟陈朗,告诉她最后离开的时候怎么关灯,怎么关门,还告知陈朗现在最好把皓康齿科的玻璃大门反锁一下,这样就算一个人在这里也比较安全,再说还有大厦保安。
陈朗一一点头答应,当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她赶紧按照Monica的吩咐,把皓康齿科的大门反锁,然后就呆在诊室里抓紧时间工作。夏日的北京夜晚,直到八点以后才算夜幕真正降临,漆黑渐渐包围过来,陈朗却只是专心致志地一份份翻查,完全不知时间已经快速流淌。
就在此时,“砰”“砰”“砰”砸门声响起,有人在喊,“还有谁没走?谁在里面?”
陈朗已经在核对最后一份病历,听到砰砰砰的砸门声不禁有些愕然,便站起身来走出诊室,走到候诊大厅往外看去,玻璃门外果然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却是那个让陈朗颇为头疼的包赟。
王鑫这一骨折,包赟身为室友各种忙前忙后,下班后必去王鑫处点卯,带好吃好喝不说,还得陪王鑫瞎侃解闷。也许是最近休息得不够,牙齿又再次疼痛起来,而且更加剧烈,便打算找俞天野看看再说。给俞天野的电话始终没有打通,却在开车途经皓康第一诊所楼下时,发现皓康的诊室里还亮着灯光,便上来碰碰运气。可是见到陈朗也觉得意外,“怎么是你?”语气中除了惊愕,更多的却是失望。
陈朗看见债主便有些惴惴,从屋内把反锁打开,“嗯”了一声,“俞主任让我整理点资料,我加会儿班。”
包赟走进大厅内,也是一副紧锁眉头的样子,右手时不时地就捂一下自己的下颌角,表情焦躁不安,“真倒霉,怎么碰上的是你不是别人。”
陈朗听包赟说话的口气真是觉得不招人待见,忍了忍才道,“等我发薪水了就慢慢把钱还给你,说话别那么不客气。”
包赟愣了一下,更是烦躁,“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牙疼得厉害,要是有医生在,正好可以帮我看一看,至少让我先别那么疼了。”
说完就拿出手机给俞天野拨过去,可是令包赟郁闷的是,不晓得这厮在做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接电话。包赟只好挂断,再拨,再挂断,再拨。包赟的眉头都快皱到一处,完全失去平常在陈朗面前的神气活现样,还时不时从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看起来的确是颇为牙病困扰,疼痛难忍。
陈朗冷冷地看着,慢条斯理道,“虽然我刚到皓康,但我也是医生。”
包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陈朗,疑惑地来了一句,“你行吗?”
陈朗对包赟的质疑并不放在心上,她其实无所谓,她只是看不得包赟疼起来就皱眉托腮的样子,于是摊摊手,“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你要是实在太疼,我可以帮你看一看。不相信,不相信也没关系。”说完还抬手看了看手表,“天,怎么八点了,我得赶紧走,家里还有事儿。”
包赟却瓮声瓮气地来了句,“我没说不相信,要不你先帮我看看?”
陈朗现在又有些不想揽这个活了,外公外婆都等着自己,自己居然还在这边磨磨蹭蹭,便推搪道,“我水平也不怎么样,要不你还是找别人?”
包赟已经疼得有点死马当活马医了,“别废话了,赶紧给我看吧,先让我不疼了再说。”说完便自己往诊室里就走,陈朗只好无奈地叫道,“错了,不是那一间,我的诊室在这儿。”
包赟躺在陈朗诊室里的牙椅上时,已经疼得太阳穴都蹦蹦蹦乱跳,脑门上都有汗珠沁出,却依然来回转动着眼珠子,注视着陈朗的一举一动,还很是不安地问道,“可是你没有护士帮你啊?”
陈朗不慌不忙地从柜子里把消毒好的器械一一拿出,“没有护士也没关系,原来在医院的时候,不也是好多时候全靠自己。”
陈朗给包赟稍作检查,便已基本判断出,是最后面的那颗智齿,由于近中阻生的缘故,把前面的那颗磨牙的远中颈部顶出一个大洞,因为位置隐蔽,可能一直没有发觉,显然拖延的时间太久,以至于现在都已经影响到了神经,出现冷热刺激痛和自发痛。陈朗还是带着包赟拍了张数码的X光片,便基本上给包赟的这颗牙齿下了结论:“神经不行了,得做根管治疗。”
包赟其实对自己的病情门儿清,但还想苟延残喘,此时听到陈朗的最终结论,脸都白了,断然道,“要打麻药?可是我不要打针。”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如果你想试试关羽刮骨疗伤的滋味,那就可以不打麻药。”
包赟一听之下,很是垂头丧气,别看他堂堂七尺男儿,可是从小就怕打针,极度讳疾忌医,一到打针就嚎啕大哭,搞得包夫人头疼不已。包赟成年后心理阴影犹在,自己手残就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手残,无比害怕打针,觉得与处以极刑无异,要不是因为这样,那颗常犯毛病的智齿早就被俞天野给拔掉,哪能拖到现在。包赟心理斗争了好半天之后,实在不堪牙痛的困扰,才咬牙道,“好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别让我太疼就行。”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不再雪上加霜地继续用语言刺激,而是认真仔细地做起治疗来。才刚刚举起麻药针来,就看包赟的脸色由白变青,浑身紧张得僵硬在那里,双手不由自主地就紧抓住牙椅两边的靠背,陈朗一瞥之下便心中了然,在这一瞬间忽然便有些心软,因为双手都戴着手套的缘故,只能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包赟的右臂,柔声道,“没事儿的,我打针不疼。”
包赟躺在牙椅上,听到耳畔这一句柔声细语才略有些缓解,还是汗毛耸立地处于戒备状态,可是就在这个挣扎的过程中,陈朗已经注射完毕。包赟渐渐松懈下来,只觉得陈朗手法娴熟,动作轻柔,打麻药针的时候先给抹了表麻药,真如陈朗所说,只是略略有些感觉,并没觉得特别的疼。等患牙区麻药起效之后,包赟除了觉得麻木以外,再也不觉得疼痛,脑子里东想西想、百味杂陈,一边是惊讶于陈朗的动手能力果然异于常人,同时又嫉妒于陈朗的动手能力异于常人,但不管怎么样,包赟却在不经意间慢慢放松。
包赟张着嘴仰面朝天,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眼珠子便不动声色地用着余光,开始打量起近在咫尺的陈朗来,陈朗肌肤晶莹雪白,但是一张脸的大半部分都被蓝色口罩所遮挡,唯有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可是陈朗的一双眼睛和大多数成年人不同,她的睫毛浓密,毛茸茸像一把扇子,黑眼珠尤其漆黑圆润,周围的白色巩膜却晕染着一点浅浅的蓝色,像极了婴儿的眼睛,干净清澈,纯净透明,让包赟为之失神,一想到拥有这样眼睛的女孩曾经在网上一迭声地喊自己师傅,包赟的耳根子便忽然有些红了。
陈朗却没有注意到包赟在悄悄打量自己,她的眼里只有包赟嘴里的那颗患牙,干净利索地处理完毕,便按下椅子上的复位键,牙椅自动恢复成坐位,让包赟漱口,还交代道,“神经我做了急诊处理,今天先这样,回家应该不会疼了。明天白天你再找个医生复诊。回头那颗智齿还是趁早拔了吧。”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我这儿到此为止了,明天你再别人。
包赟漱完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按了按自己几乎麻木的脸颊,再看了看自己面前略显娇小的陈朗,闷声道,“你回哪儿?我开车送你吧?”
陈朗一边快速收拾诊室里用过的器具,一边扭头看了包赟一眼,讥讽道,“我可不敢,上次不过碰了你的自行车一下,便已经欠了你好几万块钱。”
包赟只觉脸皮有些发烧,却强词夺理道,“那是两回事儿。现在有些晚了,那我给你叫辆车?”
陈朗根本不想再和包赟有什么瓜葛,摆摆手道,“你先走吧,我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
包赟还从未被一位女生连拒两次,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连一句谢谢也没说,便甩下陈朗扬长而去。
陈朗只觉得包赟有些不可理喻,摇了摇头,便去更衣室里换下白大衣,换回了一身清爽干净的淡蓝色连衣裙,衬得伊人修长挺拔,玉立亭亭。扎头发的皮筋无意间绷断,便只好散着长发走出了皓康齿科的大门。而此时的包赟已经将一辆路虎开至大厦门口,眼瞅着陈朗走出来,又是长发长裙,和那日在四合院里装扮类似,不禁心驰神摇,咬咬牙还是从路虎车上下来,招呼道,“陈朗,这边。”
陈朗愣了一下,看了看面前这辆路虎,再看了眼包赟,“你的车?”
包赟趁王鑫住院,就把尘封在地库很久的路虎开出来爽爽,此时点点头,心中却冷眼旁观着陈朗的反应,也许陈朗刚才的表现都是伪装,现在才会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因为这辆车便对自己刮目相看?
陈朗上下左右对着路虎好一翻打量,终于开口,“自行车是法拉利,汽车是路虎。路虎的一个坐垫也得不少钱吧?我怕我给坐坏了,您还得去国外配,那可真够给您添麻烦的。”
说完便冲着包赟挥挥手,“再见。”便大步流星走到路边,招手叫出租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