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韬起来得迟。他失睡了,头昏,鼻子有点儿塞,典型的感冒征兆。
他爬起来,从床头柜里面摸出一板伤风胶囊,抠出两粒吃了,然后赶紧穿衣洗漱。陈小瓷早就去了学校,给他留了张纸条,说早点在电饭煲里热着。
他顾不上吃,匆匆忙忙往单位赶,心里一个劲儿地怪陈小瓷昨晚的折腾来得莫名其妙。他们夫妻俩,除了刚结婚那阵,性生活比较规律,一般是一周一次,通常在周六晚上。李文韬在这方面很讲究节奏,节奏太快,不行,太慢,也不行,这样周六周日连着两次,不是没有过,而是恰恰在李文韬心情比较郁闷的时间段接连折腾,就很不正常,这不,感冒了吧。
怪怨归怪怨,班还得上。走进市政府大门的时候,门房远远地就喊:“李主任,早啊。”
“早早早,你也早。”李文韬应和着。
这个门房是部队上转业下来的,人比较热情,只要叫得上职务或者名字的,可着劲儿打招呼。但李文韬这会儿很不喜欢他的大嗓门,想想看,都九点半快十点钟了,你这个副主任才来上班,不是比市长还牛逼?只有领导们的上班时间是机动的,可迟可早,办公地点也是流动的,有可能在办公室,有可能在某个工地,有可能在某家工厂,等等。
但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充其量也就是带括弧的副处级秘书而已,用陈小瓷的话说,就是一幕僚,非上宾,跟奴才差不多。奴才是不能随便迟到的,奴才得时时刻刻呆在主子们能找到的地方,如果在主子们召唤的时候不能随叫随到,那就算不得好奴才。
李文韬的主子们就是各个市长。现在,奴才迟到了,心里面自然惶惶然。
但越怕越来事儿,机关事务局的局长正往外走,看见李文韬,停下来跟李文韬握手,连说李主任红光满面,祝贺啊祝贺。
李文韬只好陪着笑说,发烧呢,这不,一不小心感冒了。
喜事冲的,肯定是喜事冲的。机关事务局局长一迭声地说。
李文韬只有苦笑,喜事?喜事就是跟老婆多过了一次性生活,还把自己折腾感冒了。
这时,又有几个人跑上来打招呼,都说李文韬主任今天格外精神,天庭饱满。
李文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含糊应着,往大楼里面走。等电梯的时候,李文韬心虚地往周围看了看。等电梯下来,电梯门一开,市长万长卿迈步走了出来。李文韬只好往旁边让让,欠着身子,问了声万市长好。市长万长卿压根儿没理他,跟在万长卿后面的几个副职对李文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走了几步,停下来,冲李文韬招招手。
李文韬以为要给他安排什么工作,紧走了几步。欧阳市长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就转身走了。
李文韬愣怔了一会儿,不知道欧阳市长什么意思,只好摇摇头进了电梯。电梯里面已经有几个人,都是市政府大楼里面上班的,看着面熟,但不认识。
那几个人一齐向李文韬打招呼,都说李主任早啊,其中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还向他伸出手来。李文韬握了握对方的手,又向其他人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电梯在三楼停了一下,又在四楼停了一下,最后停在了九楼。到九楼的时候,电梯里面就只剩了李文韬和那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胖乎乎的中年人抢先打开电梯门,李文韬迈出去,但中年人并没有跟着出来。李文韬奇怪地看了看他,中年人满脸堆笑,连声说,我在下面,下面,六楼。
市政府办公大楼只有九层,跟市委大楼毗邻,市委大楼却是十层。当初,设计的时候,市政府大楼也是十层,镜化寺的主持来看了,说不吉利,市政府大楼跟市委大楼一般高,会堵住雎阳的官脉,得破一破。于是,市政府大楼规划了十层,只建了九层,从远处看,市委大楼和市政府大楼就像兄弟俩,只不过老大比老二高一个头而已。市长们办公都在九楼,大概与九这个数字比较吉祥有关,捎带着,市府办的几个主任和一帮秘书们的办公室也都在九楼。
中年人的举动有些奇怪,但李文韬没往心里去,他的头里面就像塞满了糨子,昏沉沉的,好像两个肩膀再也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似的。
李文韬进了办公室,秘书小张跟了进来。小张看李文韬的脸色不对劲儿,忙问怎么啦。李文韬抽搐着鼻子,说感冒了。小张就给李文韬的杯子添水,边添水边说,李主任,你当主任最好不过了,秘书科的都说,您是众望所归。
李文韬头靠在背椅上,鼻子塞得难受,大张了嘴出气,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张说的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嗯嗯了两声,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他立马直起身子,问小张什么主任?什么意思?
小张奇怪地问,李主任您不知道?办公室主任由您来担任,张德禄主任的提议没有通过,昨晚上过的常委会。接着又补充说,一早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李文韬的嘴巴就张得更大,半天合不拢。
李文韬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他不仅没想到,还很意外。他以为,这样戏剧性的情节只有在电影里面才会出现,没想到现实生活中也会出现,而且就发生在他李文韬的身上;电影里面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情节,都有一定的“因”和“果”,他这还没有“因”,就有了“果”,连最起码的起、承、转、合都没有。怪不得市长万长卿正眼都没有敲他一眼,怪不得今天他碰见的每个人对他都很热情,怪不得那个胖胖的中年人一直陪他坐电梯坐到九楼,然后再折回去上班。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小张知趣地退出去。
李文韬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李文韬,你干么关机?”
是陈小瓷。
“没啊。”李文韬边说边摸出手机,一看,电话果然关着,摁了电源开关,灯光闪了闪就没反应了,电池没电了。
他说:“电池没电了。”
“你这下出名了啊?比艳照门的还那个。”陈小瓷说。
李文韬鼻子塞,说话就有些闷声闷气的:
“你老公哪有那样的福气?这辈子,有你一个就够了。”
陈小瓷说:
“你怎么啦李文韬?用鼻子眼出气呢……”
“感冒了,还不是拜你所赐?”
“去你的吧,得了便宜还卖乖。”陈小瓷娇嗔道,“都说天上会掉馅饼,没人见到过,你李文韬哪辈子积的福,馅饼就真掉你脑袋上了,还一掉就俩。”
在陈小瓷的眼中,他哪个副主任就纯粹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本以为就老死在这个从七品上,谁承想还能掉下一个正儿八经的“七品”。
夫妻俩斗了几句嘴,陈小瓷还有课,就挂了电话。小张送来几份文件和当天的《雎阳日报》,报纸上登着李文韬写的大通稿,头条,关于那个省委副书记的。
所谓通稿,实际上就是长篇通讯。因为李文韬毕竟是市府办副主任,又经常写这样的文章,没有那个记者敢轻易挂自己的名字,署名就只有李文韬一个。
《雎阳日报》曾经为报道署名出过一次笑话:基层某县有一个组织部的干事,写了一篇文章,投到《雎阳日报》,结果,文章是发出来了,但作者名字却变成了两个,第一作者署的是报社一位主任的名字,那位干事成了第二作者。那位组织部干事虽然不痛快,但也不好说什么。
事情如果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时过半年之后,全市评选“好新闻奖”,那篇文章榜上有名,名单在《雎阳日报》上公布出来,作者署名这次变成了一个人,竟然只是报社主任的名字挂在上面,而那个县委组织部干事的署名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组织部干事不服,跑到市委宣传部大闹一场,但除了留下一场笑谈以外,再没了下文。
李文韬拿过《雎阳日报》,自己的文章醒目地登在头版上,署名紧挨着文章标题。写这样的官样文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也没有什么好惊喜的,只是内心隐隐有点疼,想自己满腹才华却为他人作嫁衣,写这些狗屁不如的文章,别说名留千古了,不留下骂名就很不错了。
因为文件要一周后才发,所以,李文韬干的还是当副主任时的分内事儿。
小张说,市长们都去参加新工业园区的选址现场会去了,张德禄主任陪着。
李文韬没吱声。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常委会上定了李文韬担任办公室主任,虽然文件还没发,但李文韬的身份立马就会发生转变,原先围着主任工作的班子就会围着他转,市上的好多工作就会以李文韬为中心上传下达。按说市长们今天去参加新工业园区的选址现场会,应该是李文韬陪着去,偏偏是张德禄。这就不合常规。
但不合常规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像他的提拔,事前没人找他谈话,组织部门也没有例行考察,说定就定了;常委会上定了以后,至少应该有人跟他正式谈个话吧,也没有,只有欧阳副市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好好干吧”。组织部门肯定会有一个补充谈话,等于把之前没有的例行考察这个环节补上,但没见通知,李文韬也不好主动去问。
市长们都不在,办公室就比较清闲。李文韬到各个处室走了走,大家都向他祝贺,他只是矜持地说哪里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话要表达什么意思。秘书科是他分管的,大家的反应就异常热烈一些,李文韬刚进去,一帮子秘书就鼓起了掌。李文韬怕别人说他张扬,就挨个儿握了个手,赶紧躲回办公室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陈小瓷接过他的外衣,说:
“迎接七品芝麻官荣归家里。”
李文韬说:
“是啊,古人讲究‘学而优则仕’,而且在他们眼中,七品以下就根本不算个官儿,否则,怎么连七品也才是个‘芝麻官’儿?我也算得上是个‘芝麻’了。”
陈小瓷说:
“那你赶明儿干脆改名叫‘李芝麻’算了。”
李文韬就哈哈大笑。实际上,他们夫妻俩心里都明白,古人说的“芝麻官”儿,至少都是县令一级的地方主官,军政财诸多大权握在手里。他这算什么?一个部门主管而已,充其量也就是“小奴才”升格变成了“大奴才”,本质上,还是奴才。
因为感冒,李文韬两口子吃完饭就早早地睡了。躺在床上,陈小瓷就说,你知道你这主任是怎么得来的吗?
“怎么得来的?”李文韬问,他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屙屎屙出来的!”
李文韬不信,说陈小瓷刻薄,故意挖苦他。
陈小瓷发誓,说:
“真的,骗你是小狗。”
陈小瓷教的是高一语文,每周一三五辅导早读,早上就起得比较早。她一到学校,就被同一办公室的几个女老师截住了。
她们说,小瓷啊,看不出,升格了。
陈小瓷一愣,说:“干嘛干嘛,绑架啊?”
她们不依不饶,闹着要陈小瓷请客,说是夫贵妻荣。
弄了半天,陈小瓷才搞明白,感情上天待李文韬不薄,又一次把馅饼砸向了他——天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小瓷没法子,只好跑去学校超市买来一大包糖果和巧克力,往办公桌上一扔,来吧来吧,请客哦请客哦。这帮娘们儿也就是闹闹,她们自己的老公大都在市上的要害部门工作,消息都比较灵通,何况知道陈小瓷的秉性,天生就对官场的人和事不感兴趣。
谁知,校长慢慢地踱进高一的办公室。校长走路很慢,很有风度,就那么随意地踱着。看见陈小瓷夹杂在一堆女人之间,就很随意地说:
“小瓷啊,祝贺你家文韬!”
接下来的情节就跟陈小瓷跟李文韬的对白一模一样。校长先是扯了几句闲话,就问陈小瓷:
“小瓷啊,知道你们家文韬是怎么起来的吗?”
陈小瓷如实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校长很神秘地说:“屙屎屙出来的。”
然后是一片咯咯咯的笑声,跟母鸡下蛋似的,陈小瓷听着很刺耳。
按照校长的说法,李文韬之所以能够在诸多的竞争者当中“胜出”,完全是由一个意外造成的。说“胜出”,还不够准确,因为在刚刚结束不久的市委常委会上,人事任免这一项,根本没有考虑到李文韬这个人。
事情一开始就呈胶着状态,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态度都很强硬,互不相让。市长提出的人选是市长跟前的红人张德禄,市委书记提出的人选是下面一个县的常务副县长,叫雷东生。两个人为市府办主任人选问题大动干戈,差点儿当场打起来。
市委书记便秘,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就躲进了厕所。戏剧性的情节出现了:手纸没了。这不是个大事情,却是个很要命的事情。市委书记万般无奈,顺手抓过通讯员刚送来的《雎阳日报》,准备用报纸来代替手纸。
蹲在厕所里的市委书记,在等待大便通畅的漫长时刻里,只好靠浏览《雎阳日报》来打发时间。这个市委书记有个特点,他读报纸一般从最后一版开始,因为他知道,越是靠前的版面,假话套话空话越多。这不像一个市委书记的习惯,但据说事实确实是这样。
所以,书记刘定国好不容易等到大便通畅了,报纸也从末版看到头版了。当他准备撕下一块报纸擦屁股的时候,就看到了李文韬写的文章,同时看到了李文韬的名字。事情就这样出现了非常戏剧性的变化:书记刘定国拿着他擦过屁股剩下的半拉报纸,走进了会议室。就凭着那半拉报纸,刘定国转而提议由最不具备优势的李文韬担任市府办主任。
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掉在李文韬头上的这顶乌纱等于市委书记刘定国屙的一泡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