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栋很恼火,他觉得自己折了面子,跟雷东生不好交代不说,对自己也没法儿交代。财大气粗的杨之栋,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左右雎阳一部人的官场命运,临了反倒是雷东生的事情没有办好,怎么着,人家干儿子一样的伺候自己,合着白喝了人家十几年上好的龙井?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杨之栋认为自己很丢面子。觉得很丢面子的杨之栋对刘定国就不怎么客气,言语间就不大顺耳。
杨之栋恼火,刘定国比他更恼火。作为市委书记,在常委会上为人事安排跟市长吹胡子瞪眼地干架,甚至拍起了桌子,这像什么话?堂堂市委书记竟然连一个小小的市长都领导不了?传出去不但让外人当笑话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有损他在其他常委面前的威严。之前,刘定国是有着充分的准备的。刘定国的办公室有一个套间,专门供他平时休息用,在套间里面,放着一个大铁皮柜子,只有他自己拿有钥匙。这个大铁皮柜子里,装着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告状材料。想想看,雎阳下辖十三个区县,人口八百多万,科级以上领导多得跟牛毛一样,告状信还不满天飞?作为市委书记,刘定国每天收到的告状信不计其数,有的告状信,他就批转给相关部门处理,还有一些告状信,他就不得不谨慎些。有些人,看似官当得不大,但你还不能轻易动他,要不就是查不出问题,躲在他背后的那个人会向你发难;要不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的面越宽,最后越不好收场。刘定国并不期望在自己的治下查出什么特大要案,尤其是腐败方面的。中央的政策是,稳定压倒一切,他刘定国的策略也是稳定压倒一切,干部队伍稳定了,雎阳才会稳定,他刘定国的位子才会稳定。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所以,有相当一部分告状信,比较敏感的,牵扯干系比较大的,都被刘定国锁进了他的铁皮柜子。开常委会前,刘定国临时变卦,决定把雷东生推上去,考虑到市长万长卿一贯跋扈,并且和张德禄的关系比较近,他不得不小心应对。他从柜子里找出状告张德禄的信件,挑出几份有分量的,准备在关键时候派派用场。谁知道万长卿竟然不接招,当他甩出那叠告状信的时候,万长卿根本不理会,把他这个堂堂市委书记晾在了常委会上,让他很难堪不说,反倒让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钻了空子,把那个什么李文韬提了起来。
刘定国很憋屈,什么时候雎阳的官场倒了个个儿,人事任免由别人说了算,而不由他这个市委书记说了算?这事不能算完,怎么着,自个儿的面子就撂在其他常委面前了?不可能嘛,他刘定国还没那么窝囊嘛。他让秘书通知纪委常书记,让他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
刘定国的办公室和纪委书记常安顺的办公室同在一层,相隔不远,只几分钟,常安顺就推门进来了。常安顺的烟瘾大,什么时候都叼着一支香烟。刘定国知道他这毛病,待他坐下来,顺手丢给他一包中华。
刘定国说:“老常,跟你说个事儿。我这有几封告状信,你先看看吧。”
常安顺接过信,翻了翻,都是告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张德禄的。这些信,常安顺跟前也收到过,但牵扯的是市长万长卿跟前的红人,市委书记不发话,纪委也不好出面过问。
刘定国说:“这些告状信呢,压在手里有段时间了,鉴于长卿同志和张德禄同志的个人关系比较密切,我就比较谨慎,以免造成班子的不团结不和谐。上次常委会上,本来想跟长卿同志沟通沟通,但当时长卿同志的情绪过于激动,就先放下了。”
常安顺没言语,心说,那哪是想沟通?纯粹是杀手锏,只不过市长万长卿拒绝跟他过招而已。
“信中所反映的张德禄同志的问题,我看了,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他长年分管的后勤接待这一块儿,费用支出庞大,反映他跟个别酒店勾结,贪赃受贿;二呢,是说他跟市电视台的某个主持人关系暧昧——老常啊,你知道,两个大院的接待经费,每年都得个千儿八百万的,不是小数目。张德禄经手的接待经费,究竟存在不存在贪赃枉法、营私舞弊,跟那个电视台主持人的关系,究竟清白不清白,在组织没有得出结论之前,我们不好妄自揣测……但是,有人反映了,我们就得有个姿态,就得拿出个说法儿。老常,你的意见呢?”
常安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说:
“查张德禄,比较棘手,怎么个查法儿?关键是万市长这头,怎么跟他交代?是不是先跟他通个气儿?”
刘定国对常安顺这个态度不太满意,怎么查,那是纪委的事情,跟不跟万长卿通气儿,那也是该常安顺考虑的事情,总不成让他这个市委书记再下个指示?他要的是“查”的过程,能不能查出问题是另一回事儿,关键是一定要查,否则,他这个市委书记在常委会上的这个面子就栽大了。
刘定国说:“这样吧,你回去跟纪委的其他同志商量商量,拿出一个可行性方案来。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查出问题,严惩不贷;查不出问题,对我们的干部也是一个警示嘛。”
常安顺立马就明白了刘定国的意思:“查”只是走个过场,查张德禄不是目的,目的是给万长卿一个小小的警告。
他说:“好吧,我回去跟其他同志商量商量。”说完告辞出来。
常安顺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想起自己曾经收到过的一条短消息,那是他刚提拔为市纪委书记的时候,一个朋友发过来的,他一直保存着,时不时翻出来看看:
小孩指着大楼门口挂着的几块牌子,问妈妈:“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检委都是干什么的?”
他的母亲回答:“市委就像你爹,什么也不干,整天背着个手光知道训人。人大就像你爷爷,提着个鸟笼子晃悠,啥事也不管。政府就像你妈,整天傻干活,有时还要挨你爹的训。政协就像你奶奶,整天唠唠叨叨,但谁也不听她的。”
小孩问:“还有一个市纪检委呢?”
母亲说:“纪检委就像你,说是监督爸、妈的,但又受爸妈的领导,吃爸妈的饭、穿爸妈的衣,还总是问这问那的!”
常安顺心说,我压根儿就是那小孩。
万长卿由省城回到雎阳,感到自己的底气足了一些。省委书记卢家达的一番话,至少表明了一点,卢家达并不是对自己有意见,而是有意把自己这个小市长晾晾。
真正让万长卿吃了定心丸的,并不是卢家达对雎阳工作的肯定和支持,不是,绝对不是。万长卿对自己的老领导太了解了,卢家达是那种很会打八卦的人,任何事情,到了卢家达手里,就会变得滴水不漏:卢家达肯定了他万长卿什么,什么也没有肯定,只是对雎阳建设新工业园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混迹官场的人,尤其是官做到了万长卿这个级别,凡事就会经常问为什么。在返回的路上,万长卿就一直在琢磨卢家达的每一句话。卢家达对雎阳的新工业园区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为什么?按常理,一个西部大省的省委书记,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项目,应该轻易不会放在心上——那算什么,几乎每个地州市都在搞类似的项目,没什么新鲜的;其次,卢家达特别提到了万盛房地产开发公司——这是第二个为什么。
万盛公司,万长卿知道,数十年前,作为雎阳市招商引资引来的企业,万盛迅速在雎阳以及周边县市打开了局面,其房地产开发和酒店业务,占据了雎阳市场份额的四分之一强,雎阳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叫万盛酒店,就是万盛公司的,几乎市委市政府的接待都放在那儿。万长卿没有算过细账,但很显然,两个大院每年都得送给万盛酒店千儿八百万的。即便这样,在全省的经济格局中,万盛还算不上什么,根本排不上号。某种程度上,万盛的声誉和实力远远不如雎阳锰矿集团公司。杨之栋的锰矿集团,至少拥有丰富的锰矿和铅锌矿资源。雎阳的锰矿和铅锌矿,已探明的储量,位居亚洲第二、全国第一,而这已探明的锰矿和铅锌矿资源中,至少有20%是属于杨之栋的锰矿集团公司的。但是万盛,就这么一家小小的房地产公司,却让省委书记念念不忘,为什么?
任何事情,剖开表皮,就会露出深藏在里面的“瓤”。同样的道理,卢家达一再提及万盛,这只是表象,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否则,卢家达就不会有意把自己晾一早上,然后又格外开恩地把自己带到他家里去陪他吃饭。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卢家达还需要他,至少在某些事情上,还需要他万长卿去协调处理——这些事情,就是“瓤”。像卢家达那样的省部级领导,他的每一句话,如同打太极拳一般,无招胜有招,你要学会于无声处听惊雷。
不管卢家达跟万盛有没有关系,不管卢家达隐藏在话后面的意思是不是要他这个市长关照万盛,他万长卿都得把万盛重视起来,绝不敢掉以轻心。
万长卿不知道万盛和卢家达究竟有何关系,但他知道,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天大的难题。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看看,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团伙与团伙之间的纷争,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无不是利益之争——所谓“无利不起早”嘛。卢家达一再提及的雎阳新工业园区,迟迟未能启动,就是因为牵扯了太多的利益之争。
新工业园区选址的现场会开过多次,却未见任何成效,也未形成任何系统性的稍有点儿说服力的说法儿。情况很明朗,新工业园区必须建在近郊,而且必须是在河流的下游。燕子河穿城而过,把雎阳城分为东城和西城。顺河而下,傍着燕子河岸的东郊和西郊,都有着大片的空地。说是空地,实际上是当地老百姓的责任田,但现在,这些田地的所有权已经不属于那些老百姓了,也不属于雎阳市政府,而是属于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开发商。
这几年,雎阳大搞城市建设,拆的拆,迁的迁,兜里有两钱的主儿也乘着机会大肆圈地。而这些圈地的主儿当中,万盛的孟学非和雎阳锰矿集团公司的杨之栋又是折腾得最凶的,反正东郊的大部分地皮属于杨之栋,西郊的大部分地皮属于万盛。按说,新工业园区不管建在东郊还是建在西郊,问题都不大,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也都挺适合的。关键是,如果建在东郊,那么,意味着杨之栋圈的那些地,身价倍增不说,也更具商业开发价值;反之依然,建在西郊,意味着万盛将美美地赚上一笔……这里面,起决定作用的当然是市政府,是市政府的决策。
市政府的决策愿意让杨之栋发财,就会把新工业园区规划在东郊;市政府如果愿意让万盛狠赚一笔,就会规划到西郊。政府的规划走到那儿,相关的服务设施和机构也就跟到了那儿,高速公路啦,学校啦,医院啦等等,你只要在规划区有地皮,想不发财都难。
杨之栋和万盛的那个孟少爷,显然都不是善茬儿。万长卿现在态度明确,倾向于让自己领导的市政府把规划落实到西郊,也就是让万盛的孟少爷发一把财。
但这件事情的难度显而易见:市政府他万长卿一个人说了还不算,尽管他是市政府的一把手;即使他说了算,按他的设想把规划放到西郊,但这个方案最终还得上常委会研究,得刘定国拍板。万长卿听人说过,刘定国跟杨之栋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人甚至怀疑,雎阳锰矿集团公司有刘定国的股份。这只是坊间传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杨之栋跟刘定国关系密切,却都是事实。也就是说,他万长卿想让万盛发财,弄不好人家刘定国想让杨之栋发财。这才是问题的焦点所在:把新工业园区的规划放到东郊还是西郊,已经不是商业财团之间的竞争,而是市委市政府两个主官之间的斗争。为市府办主任的人选问题,万长卿已经跟刘定国撕破了脸皮。大凡脸皮这种东西,一旦撕破,就很难恢复原样,再怎么修补再怎么掩饰都不是个事儿——就像他和刘定国,原先的权力平衡一旦打破,两个人就很难再和谐共处。而新工业园区,意味着两人将再一次产生巨大的分歧,并且,没有谁会轻易让步——问题是,最后的赢家会是谁呢?会是他万长卿吗?
不知道。万长卿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这个市长,就像一辆行驶在快车道上的列车,刹车是不可能的,他只有一味地往前冲,除此而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