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的那天,张爷我离开了你们几个,一个人连爬带滚地出了远山。也不知道想着些什么,就径直回到了这张家村,面对着被夷为平地的村子,我又哭又嚎,折腾了很久。到最后哭得没力气了,稀里糊涂睡了一会,起来后只能往沈阳城里赶,去投奔我那个省城里的亲戚。
可是那亲戚也是个势利小人,以前我来他们家,总有些林子里的好东西送过来。到这次我衣衫褴褛地敲门,哭诉我们张家村被人夷为平地的事后,那家伙居然小眼一瞪,说我疯了,要下人把我赶了出门。
我一个人便在沈阳城里以乞讨为生,过得煞是凄惨。唉!那段日子,看到了多少人情冷暖,大半夜想起这一切就老泪纵横,后悔早知道走到这一步,还不如跟着邵兄弟你们在远山里,是生是死总也比要饭来得痛快吧!
那段日子我寻思着你们几个在远山里只要没死,总是还会回来的。所以,我天天守在那个毛子兄弟出家的挂十字架的庙门口等。那里好心人多,每天也能混个馍馍啃啃,再说也想守在那等到你们回来。
可等了几个月,还是没见到你们的踪影。我都彻底死心了,有一天我又寻思着,不会是那毛子兄弟去了他们的大使馆吧!我记得他带我去过一次的。于是,我又跑那个老毛子大使馆门口去守着,可大使馆门口的守卫总是赶我。嗨!苦日子,不提也罢。
就那么半人半鬼的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又在那大使馆门口去转,结果远远地瞅见一个人影特别熟悉,好像就是跟咱们一起的那毛子兄弟。可毛子兄弟被五花大绑,几个带着枪的大鼻子押着他往一台铁老虎里推。我连忙冲了过去,扯着嗓门对他喊:“毛子兄弟!我是张爷啊!”
毛子兄弟扭过头来,看到了我。他挣扎了几下,大声用我们中国话喊道:“都死了!其他人都死了!”话就这么说了半截,旁边那几个带枪的大鼻子便把他塞进了铁老虎,铁老虎往火车站方向开去了。
我当时那叫一个伤心啊!毛子兄弟说的都死了,自然是说邵兄弟你们几个啊!可是这毛子兄弟自己,也被五花大绑着,看那架势也是要被洋人衙门拖去砍头了。
我彻底绝望了,寻思着这辈子就这样吧!已经活了半百了,如果没有出张家村,现在还不是跟我那些乡亲一起死了。我等于是捡回这条命,能多活几天是几天。
也是我命不该绝。又过了半个月,街上过铁老虎,连着十几台,煞是热闹。我裹着大棉袄,靠在街角跟着看热闹,结果你们猜我看见了谁?
我看到了当初我带着出张家村到省城报信的那两个我们村的小年轻,他们居然有模有样地穿着小日本的衣服,坐在最前面的两台只有三个轮子的小铁老虎上。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拦到了他们前面,冲着那俩小年轻拼命喊。铁老虎上下来几个带枪的东洋人,举起枪托就要砸我。也是多亏了我那两个晚辈,叫住了他们。然后抱着我说:“张爷爷您还没死啊!”
我骂道:“你们死了我也不会死呢。”
俩小年轻把我介绍给了东洋人的长官,长官冲我笑,中文说得跟咬着条萝卜似的:“老头的干活,跟着我们一起,好日子的干活。”
就那样,我被他们装上了车,带回了他们的地盘。他们也不对我说多话,让我也换了他们的军装,直接送到个两层高的小洋楼里养了起来。
开始我还得意,以为东洋孙子靠谱,都是好心人。我还瞅到他们和我们一样信菩萨,以为他们心肠也跟菩萨似的。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在小洋楼里住了几年吧,时不时来几个穿得很好的家伙过来,要我们把当年的事来回说了很多遍。那俩小年轻知道的反正不多,无非就是远山深处的村子没人了,然后他们跟我来了趟省城,回去就只看见我们自己张家村没了,最后跑省城投奔了他们东洋菩萨。
可我就留了个心眼,寻思着这一切不会那么简单。要知道我张爷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还是懂一点孔孟,知道一些忠君爱国的。所以啊,我把之后找着毛子兄弟,然后去了北京城,最后跟着邵兄弟你们进远山的事,一个字都没提。毕竟蔡锷将军是朝廷……错了,是大总统的人,我可不能背叛朝廷……错了,是背叛大总统。
于是,我就对东洋人打马虎眼,说我这两个晚辈回去后,我在城里多住了一天也回去了,家不见了,然后就一直在省城要饭。
东洋人也没怀疑我,每次问完后,那几个看上去是大人物的家伙都锁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那样一直磨蹭了有十几年吧,我们三个都以为这辈子就那么完了。到有一天晚上,来了好些个东洋人,开着很大的铁老虎,把我们装上了车,要我们带路回张家村。
结果就是回到了这里,那次来的东洋人还不多,他们在我们张家村的原址上搭了帐篷,紧接着便是连着连着的往这边运人,还拉来了砖瓦,盖起了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些大房子。我们三个自然又是跟着住进了这些房子,不过这次没有之前那么舒服了,就一个十多平方的小房间,把我们天天锁在里面。
和我一起的那两个小年轻便被东洋人天天往林子里面带,说是叫什么勘察地形。之所以没有抓我进去勘察地形,可能是看我年纪大吧!我也问了他们每天被拉出去是干吗?他们回答说看不明白,就是带他们进远山那个村子和村子周围四处转。
我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样下去总要出事。果然在几个月后的一天,那俩后生娃被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再接着就是来了俩会说中国话的东洋人,问我愿不愿意为什么大日本效力。我懂个屁啊!只知道点头,寻思着不要杀我就可以了。
接着就把我放了出来,领到这边烧这个锅炉。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儿就是以前我们村的那口井的位置。
我自己也想过了,一辈子到我这把年纪,能最后还是死在这块祖先们生活的土地上,也值得了。并且,烧锅炉这活累归累,可也没有比以前咱下地辛苦,便一路干了下来。
那些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东洋人每天来回往远山里进进出出的,现在我们站的这地,也被他们折腾得不轻。开始我只是怀疑他们除了建造这些房子,还想要在地下面挖些什么。到最后这个怀疑也被肯定,东洋人还真在地下挖了个地道,通到哪里我就真不知道了。
到这里被架着铁丝网后,我便开始有点慌了。因为我老了,手脚越发不灵活,烧个锅炉也是力气活,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是干不下去了。到我不能干活了,东洋人不可能继续养着我,我总得给自己寻条活路吧。
这条活路便是现在你们看到的这口井下面。我是本地人,我们张家村的人估计都死绝了,这口井里的秘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知道了。当然,也不能说叫什么秘密,只是当年我们老祖宗打这口井的时候,随意的在井的内侧还挖了个不小的洞,因为井里提水的绳子万一断了,修的时候下井的人也不用完全没有个站脚的位置。
于是,那几年我每到半夜,便下到井里,把这个洞给不断的加大。到最后居然真给我挖出个不小的所在了,我像蚂蚁搬家似的往里面偷偷运吃的,反正我这挨着厨房,东洋人粮食多,没数!
应该是在 1931 年吧!具体我也没个仔细,我只知道东洋人开始往这运我们中国人,都被关到那个圆顶的大屋子里去了。东洋人还架起了枪炮,怕里面的人逃出来。我寻思着也是到了我老汉失踪的时候了,选了个晚上,我躲进了这口井里,没日没夜的过起了我半人半鬼的生活。半夜时不时出来偷点粮食,里面反正也被我藏了一堆发霉的东西。
这一呆便又是几年,我在里面闲得慌,黑糊糊的也没事做,便继续像个地老鼠似的,不断地扩大我下面的世界。井下是有暗河的,我掏出来的土扔进去都给冲走了。
好家伙,越挖越深,越挖我越上瘾,寻思着挖得这地洞塌了拉倒,我也好死个痛快。谁知道有一天,我居然挖到了水泥墙壁。我仔细一想,可能我挖到了东洋人在这地下面建的玩意,便有点乐了。好奇心也跟着上来了,我找了个铁勺子,在那水泥墙上刮啊刮啊,希望刮个洞出来,也好瞅瞅里面东洋人藏了些啥子好东西。
那堵水泥墙最后真被我掏出个小孩拳头大的洞来,于是,我那地下世界也还有了电灯,都是洞的另外一边射过来的。后来,我又用了些泥把那洞给补了补,害怕被里面的人看出来。谁知道里面压根就没有人,每天都是听见里面传来非常恐怖的怪叫声,像狼嚎似的。
再接着,就是三年前我发现傻子,或者说是我被傻子发现。傻子半夜不睡觉,在院里面转,我正好出去偷吃的,被他发现,指着我笑。我见是个傻子,便也没把他当回事,还带他下到我那洞里去了几次。傻子反正天天在乐,和外人也不说话,偶尔他几天不见人,也没人在意。
到前天这外面枪响炮响的,我在里面担心傻子,便出来把他带了下来。也是奇怪,水泥墙壁另外一边每天鬼叫鬼叫的玩意也突然止了声,我总算睡了个安稳觉。再接着,就是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