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间有些匆忙,婚礼仍是办得十分隆重,宾客来自五湖四海,带来了各种礼物与问候,颜夕穿了西域女子嫁衣,浑身流水般淌了金珠串,她的贴身侍女丹珠看得魂飞魄散,不住喃喃道:“王妃,真美,真美。”
颜夕自己也是满目迷醉,房间里珠玉堆得如小山,各色闪光缀宝金丝银线衣裳飘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人群中有人过来大力拥抱她,说:“孩子,恭喜你。”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在后面腼腆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颜夕说,喉头有些哽咽,虽然隔了这几年,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卓特布维纳族长与哈慕岱,在她因困倦而自我放逐的时候,正是这些纯朴善良的人给予她照顾。
“想不到你竟是我们的子王妃,子王说你在西域无亲无故,而我们西域有迎亲的风俗,孩子,让我做你的父亲吧,今天晚上同我一道回家,明天子王才能来迎娶你。”
“好的。”颜夕笑,她扶了老人粗糙温暖的手,柔声说,“其实我一直把您当成父辈一样,哈慕岱便是我的兄长。”
卓特布维纳族长爽朗的笑,用红色丝巾把她的脸遮住,随后向门外大喝一声:“小伙子们,你们还等什么?”
一屋子的女子开始尖叫,颜夕朦胧地看到有人冲进来,嘻嘻哈哈围在她身旁。
“来,孩子,跟我走。”卓特布维纳族长一手拉住她,一边已经唱起支古老的歌,他带她走出子王府,沿途有人用花瓣迎接。
这个风俗起源一个古老的习惯,父母必须在婚礼前将女儿送入男家,然后次日带人来抢回,第三日再由男家来抢,夺来夺去不过是为了表达舍不得女儿出嫁的眷恋深情,就像中原人嫁女时必定要痛哭,拦着花轿不肯放人。
他们上了马车,一路赶到卓特布维纳族长的帐篷里,下马时又有无数只手伸过来抛花瓣,颜夕此时成了只没头苍蝇,任人推推搡搡地进了帐篷。
揭下头巾后,卓特布维纳族长问她:“孩子,还记得这个帐篷吗?”
颜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她四下打量,不知为何已是泪流满面,当年,她必定不知今日风光,如果知道,或许那些个夜里可以少流些眼泪。
“你的哥哥嫂子也来了。”族长说。
众人闪开条路让江枫与玫雪进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紧紧牵住手,容貌清丽若双下凡的仙人。
“恭喜你。”玫雪说,她似乎才生过病,脸色依旧很苍白。
而江枫只是含笑凝视她,眼底深处闪着光,夜深人静后他们才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江枫轻轻说:“颜夕,你不会明白我有多么高兴,尤其是在这里,在我们吃苦绝望过的地方,苦难后的回报丰美到令人惊惶失措。”
说话时他仍是紧紧拉了妻子的手,玫雪温柔的笑,像极一个美梦,颜夕的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自觉在优雅的玫雪面前恶形恶状如一个疯妇。
“可是我还没有参加过你们的婚礼呢,苏,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完婚?”
“我们并不准备请客吃饭。”江枫突然有些羞涩,他妻子埋靠在他肩旁,绝美的脸上已飞红一片。
“经历了十年分离之苦后,我们只想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热闹与祝福都是多余的东西。”
“哦。”颜夕有些失望,像是锦上没有添花,富贵里少了团圆。
江枫见了又是微笑:“不过,再过些日子我们一定请你与佐尔吃饭,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按照西域风俗祝福我们。”
“什么?”颜夕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却见玫雪脸上更红,她本来苍白如玉的肌肤里透出嫣粉色,不自觉地用手去抚腹部。
“你们有孩子了?”颜夕拍手大叫,把江枫与玫雪同时吓一大跳。
“是的,可是你别这么大声好吗。”江枫苦笑,宠溺地看她像一个鲁莽的小妹妹。
“怕什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颜夕拉了他衣袖大叫大笑,突然又乐极生悲,她捂着脸索性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怎么了?”江枫与玫雪被她闹得摸不着头脑,两人同去扶她,“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颜夕哭得眼泪鼻涕混合了胭脂,手背上粉黛模糊,又拼命摇头让他们放心,“没事,我哭出来就好,我真的没事。”
佐尔说得对,她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该笑的时候哭,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只是佐尔也猜不出她此刻欢喜到最末竟然又升出恐惧,人生怎么能这么得意,愉悦到如此地步,像是繁华到了鼎盛之后,注定会要衰败落魄。
江枫与玫雪只当她是在发泄,找人来给她擦脸洗手,玫雪刮着脸皮取笑:“哪有新娘子哭成似你这样的?颜夕,以前见你被砍一刀都不皱眉头,怎么今天像个受难的小媳妇?”
她不说还好,提起往事颜夕哭得更厉害,仿佛要将自懂事起所有忍下的眼泪一股脑儿抛出来,一口气哭到眼皮红肿声音嘶哑,连卓特布维纳族长也闻讯赶来安慰。
“这孩子怎么了?”他奇怪,“我认识她几年里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晚上怎么像是换了个人?”
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话来哄她劝她,还是玫雪说了句:“小心明天子王来接你时睁不开眼睛,跟错了新郎官可就糟啦。”
颜夕这才止了眼泪,勉强一笑:“我的确太矫情了,佐尔若是在这里,肯定要骂我像个疯婆子。”
大伙更是哄堂开怀,找来花瓣包在巾帕里给她敷眼。
第二天一早佐尔便带人来抢亲,如果说卓特布维纳族长的抢亲只是做做样子,那佐尔一众便如群下山的强盗来势汹汹,老远便听到帐外鸡飞狗叫,女子尖叫男子吆喝。
他本人更是当先一马跃进帐前,横眉立目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我的新嫁娘呢?”他大声说,一眼看到颜夕端坐在床边,立刻挽起袖子推开众人冲过来,俯身把颜夕抱起负在肩上。
帐里所有人无不哈哈大笑,江枫摇头玫雪抿住嘴,颜夕被他颠得头也晕,咬着嘴唇克制住自己不去捶他。
于是佐尔肩上扛了颜夕,意气风发地走出帐外,向随从喝:“上马,回子王府。”
“慢。”颜夕在他肩上终于忍不住,“死人,你疯了,真的要把我这样一路扛回去吗?”
“当然。”佐尔‘啪’地一记把马鞭拍在她腰下,“这是西域婚嫁的规矩,不懂就别问,哪有新嫁娘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的!快给我哭。”
“呸。”颜夕啐,她毕竟是在西域住过些日子,知道他所说不假,但昨天晚上已经把眼泪哭尽,现在哪里哭得出来,况且此刻俯在佐尔身上,心里甜得出蜜,不由伸手过去搂了他脖子舔他发尾肌肤,吃吃笑,“这一路上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会让你自在,佐尔,要不咱们一路耗过去,看谁先受不了谁。”
她一条灵舌如尾滑鱼,在他领子里蠕动钻探,找了处柔软的地方张口就咬,佐尔立刻惨叫一声,又把她横手抱到胸前。
“乖孩子,还是这样更好。”颜夕笑,“新嫁娘本是用来疼惜的。”
两人打打闹闹共坐一骑向子王府而去,卓特布维纳族长带领众人在身后送行。
“一块来呀,去我府里去喝酒吃肉。”佐尔不住向他们招手,大笑,“我最喜欢这一段抢亲风俗,盼了许多年了。”
“要不要顺便再抢几个小老婆回去?”颜夕睨他,“刚才你那样横冲直撞,简单见人杀人见狗宰狗,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土匪相。”
“好,我是土匪,你就是土匪婆,咱们……”他的声音突然断了,面色沉下来,凝重地看向前路。
顺着他的目光寻去,颜夕见到有一队人马已拦在抢亲队伍前,西域王苏塔里冷冷地瞪着佐尔,半天,又去打量颜夕。
随从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忽啦啦下马跪了一地,只有佐尔面无表情,手上勒紧缰绳纵马上去与苏塔里相对。
“子王的胆子越发大了。”苏搭里冷嘲热讽,“去了逛中原后想必连自己作为西域人的本分也忘记,难道在中原就有这样的规矩,臣子可以藐视皇帝无法无天?”
“不敢。”佐尔只好抱颜夕下马一齐向他行礼,“王,此话佐尔万不敢当。”
“你还当我是个王?娶子王妃也要瞒住我,若不是有人向我道喜,只怕当我知道真相时你们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颜夕突然觉得苏塔里表面威严,骨子里与佐尔却是一路货色,两人说话都不冷不热,没大没小与身份不符。
她拼命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然而苏塔里目光如炬,立刻投到她身上:“你要娶的就是这个女子吧,此时还能笑出来,一定以为有子王撑腰,大可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敢。”佐尔见他迁怒到颜夕,忙上去打圆场,“王,一切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外人无关,请你重重的责罚我。”
“一切事情都是我不对。”颜夕被苏塔里的目光逼得心头火起,她突然一笑,抬头看他,“王,中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若做出什么出格辱家的事情一律与妻子连审,纵然是皇上做错事败了国,也非定要把他最心爱的妃子提出来砍头,红颜祸水是肯定有的,男人虽然大多都看不起女人,可出事时总是先怪罪身边的女人,我不知道西域也原来有这个规矩,好在我自小深得中原礼仪教诲,一早就有这个准备,你也不必再责骂子王,干脆把我拖出去杀了就好。”
她声音清脆语速飞快,佐尔拦也拦不下来,唯有在一边苦笑。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苏塔里被她顶得一怔,火气也大了,喝左右,“来人,把这女子给我拖出来。”
“且慢。”佐尔伸手拦住,“王,你要杀她只怕不行,我还没死呢,何况你要是今天把她带走,等会难道让我一个人面对所有宾客?我请了西夏王呼伦……”
“我知道你请了些什么人!”苏塔里瞪他,“你请的都是各地的王亲贵族,连中原都有人送去快报,一切事情自做主张,你简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气,又示意人上来拖颜夕,指了挡在前面的佐尔:“等会宾客面前自然会有新嫁娘,要知道这个世上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那子王呢?”佐尔反驳他,“索性请王再找个两条腿的子王出来,这样岂不是更好,一对新人全部听从安排,我打赌整个宴会必定因此光彩更生。”
“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除非我们一起参加大礼,否则恕我提一个问题:不知到底是我娶平民丢西域的脸,还是你摆空门宴更叫西域难堪。”
苏塔里气得胡子也抖,颜夕在一边却忍不住又想笑,佐尔的古怪刁钻原来并不只针对她一个,有这样一个兴风作浪的子王,西域王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舒坦。
这一招果然切中要害,此刻宾客已云集子王府,如同刀悬在头顶上将落未落,若是苏塔里执意问罪抓人,只怕场面上终究要败兴失礼。
所以他虽然气得要爆炸,还不得不考虑面子问题,堂堂西域子王不能出这样的丑事,佐尔的笑话最终还是要连累到他的威名。
佐尔见他面色阵红阵青,乘机上去行礼,以一种体贴的、设身处地的、通情达理的口气与他商量:“王,事到如今,不如将婚礼继续下去,毕竟国体比较重要,若你心里不气,不由等一切大礼完毕后,再重重治我的罪,到时我一定负荆请罪到王宫,要杀要剐全由王做主。”
他说来说去全是废话,大礼之后木已成舟,西域王就是杀了他也无法挽回颜夕作为子王妃的事实。
苏塔里哪里会不明白他的阴谋诡计,狠狠瞪了他几眼,权衡利弊再三后终于让步。
“子王早把一切算计在股掌之间,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他冷冷道,“只是这个婚宴我决不会参加,子王请自己招待客人罢。”
他怒气冲冲上马拂袖而去。
身边所有的人早出了一身汗,此时才又站起身,眼巴巴都看了佐尔。
“看什么看!”佐尔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又一把把颜夕抱起来放到马上,喝,“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发呆,你们还要不要命?如果敢耽误我行礼的时辰,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倒吊在城门口示众。”
西域王不要他的命,他又要治下人的罪了。
众人听了好气又好笑,乱哄哄重新上马赶路。
一场君臣冲突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在人声马嘶之中云飞烟灭,佐尔像个没事人一样,贴着颜夕耳垂说:“你看,不光是中原,西域人也要面子,仿佛人一有了体面便注定要多许多顾忌。”
颜夕不说话,始终瞟他,眼神复杂。
“怎么?是不是突然觉得我极其英伟神武俊美超凡。”他昂首挺胸问。
“没有。”
“那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痴情一片惊天地泣鬼神。”
“也没有。”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佐尔一口咬在她耳垂上,喃喃咒骂,“那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很不在乎体面的男人,难得的是做子王像子王,扮流氓像流氓。”颜夕笑着避开他的嘴,伸手环住他脖子,柔声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否则,我又怎么肯千山万水风沙万里地跟了你来到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受苦,是不是?”
“哈哈哈。”佐尔这才满意起来,一手紧紧搂了颜夕的腰,一手持了缰绳,双腿用力挟马腹,马儿扬蹄长嘶,向着子王府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