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流看她一眼,不说话。
“毕竟唐老仙去时姑娘不再身边,这必定是姑娘的心头大憾吧。”仍是隆话语温柔,他又递上杯子:“姑娘心里不舒服也是应该的,不妨痛饮几杯,舒缓一下。”
唐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接过杯一饮而尽,鸾祺闻言也倒来了酒:“算我说错了,来,喝个赔罪酒吧”。
唐流也不多话,左一杯右一杯地只灌了下去,隆拍手笑了起来:“原来唐姑娘不仅胆子大,酒量也好,何不今日大家一醉方休,来人,把我埋在梅树下的那坛状元红拿来,再把那个西夏女人叫来跳舞。”
仆人们急急端来醇酒,拍去泥封,一股香气直飘了出来,唐流已面红,不由微笑:“果然是上好的酒,恐怕已过了二十五年了。”
“正是,正是!”鸾祺笑,“你倒明白,那是隆出生时埋下的,今年正好二十六年。”
隆精神焕发,亲自倒上酒来:“好酒也要遇知己,唐姑娘实在是个妙人。”
唐流取杯既饮,以前也常陪爹爹饮酒,她的酒量原是不错的。
西夏舞女已走入亭中,果然是金花雪肤容貌奇美,身段凹凸玲珑,唐泯做光禄大夫时家里常常接待西夏客人,也有西夏来使送女人入朝,她早见过西夏美人的风情,也随父亲学过西夏语,看了倒也不觉奇怪。
鸾祺却惊笑拍手:“澶,你看,她的眼珠是蓝色的呢,那把金发是发亮的呀”。
西夏女在乐声中袅袅舞起,鸾祺说得不错,少相府的舞女中看不中用,舞跳得并不太好,唐流是精于此道的人,看得出她的门路。
他们却都很欣赏,沉浸于那舞动中的妖娆,隆轻笑着低声对澶道:“怎么样,西夏女子床上最有风情,不如晚上送入你府中如何。”
他说得虽轻,鸾祺却也听到了,她咯咯笑了起来:“你们倒是亲密无间哪,怪不得人说齐王少相是可以同享一个女人的。”
澶微只是微笑,毫不在乎。唐流的心一跳,猛然间清醒过来,一时胸中雪亮,明白得彻彻底底,想来这些贵族公子根本不把平常女人当人,那西夏女本也是少相的侍姬吧,可是说送就送给了齐王,如此美貌的女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件玩物,这大概也算唐流的写照了吧。
她一口酒堵在胸中,咽不下,吐不出,郁积到胀痛,低了头细细思量,难道就是她以后的归宿?纵是回齐王府做妾又该怎样?总有一天他若厌了烦了,只要脸一板,大可再将她赐给家奴。
不知不觉地,唐流脸色灰败下来,放下酒杯,众人并没有发觉,她已于此刻心灰意懒,原来,为奴与做妾,区别不过是从油镬至火坑,她人虽坐在这里,于他们之中,却是个蒙他们看得上眼一同邀来玩乐的人,欢歌乐舞酒醒曲散后自当归于原位。
唐流转头看着澶,试图在他那深刻坚挺的面容中找到一丝关注与温情,可他毕竟没有看她,他哪会用情在一个妾的身上,那一夜,他的眼光冷过秋霜,唐流仅仅想着,已觉浑身发凉,若要去信任那样的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是何等幼稚可笑!
一瞬间,绕耳佳音变成了空洞梵语,如旷野里的风沙卷过,只余下一地荒凉,唐流再坐不下去,缓缓站起来,跨过杯盏往外走,鸾祺奇怪地看着她,隆似乎在叫她,全都不为之所动,路过那个西夏舞女身边时,她忽然停了下来,用西夏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金发碧眼的西夏美人突然听到来自家乡的话,不由喜形于色,停下舞步,道:“我叫伊兰,你是谁?”
唐流又走近她,发现她有着西夏人所没有的细致的皮肤,容貌媚丽入骨,果然是个绝顶的美人。更感怜惜,她轻轻叹道:“伊兰,你为什么要来中原?”
伊兰的眼睛立刻朦胧起来,如烟如雾般,当真是夺人心魄的一种美色,她不回答,却幽幽地道:“他们说我能跳最美的舞,可是我真的很烦,我是从来不喜欢跳舞的,除非是跳索米拉”。
唐流不由伸手去抚她精巧的面庞,人说太过美丽的女子必遭天谴,这样的尤物果然是身不由己的。伊兰越是美艳活泼,眼里的落寞孤单便越是动人,唐流虽是女子,也看了动心,她叹口气,说:“伊兰,不如让我陪你跳一曲索米拉吧”。
伊兰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会跳索米拉“”她颤声道:“我可从来没有跳过呀,出了西夏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常常想,如果能让我和人一同跳这个舞,就是死也不怕了”。
唐流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索米拉是西夏人至爱的深情之舞,通常是情人们为爱而跳,也有可以互相交命的朋友对跳的,平时不大上场,只有在婚礼和举国欢庆的大日子里才会有人跳,情深与爱恋是舞蹈精髓,每一个少女自十岁起就被母亲教会这支舞,可什么时候能正式跳却是谁也不知道。
索米拉是每一个西夏女孩子心里的绮梦。
“你没有跳过吗?”唐流叹息,“不要紧,我会,我可以和你一同跳。”
伊兰欢呼一声,扑上来拥住她,在她颊上亲吻,唐流知道这是西夏人的习惯,并不推她。
再回头时,伊兰已经离开了她,她面孔严肃,指若兰花,柔软的身体却立得挺拔,手足摆成散花般的形状,她已准备就绪。
唐流向她微微一笑,索性褪去了外袍,正好今天她穿了身紧致的里袍,白色的衣裤如同劲装般妥帖。
“你快来呀!”伊兰轻轻急唤,眼里亮出了一朵朵星花。
她身后的乐师也都来自西夏,见到这个动作马上精神一振,“是索米拉呀!”他们相互惊声提醒,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将那支神秘而诱惑的曲子娓娓地奏了出来。
唐流踩着曲中的韵律,轻轻摆动身体,一个节拍一个动作,一步一步向她欺近,这支舞是同西夏来的一位舞姬学的,学得有八分像了,她说过的:“索米拉的实质在于两人似近又远,贴魂贴骨的一种依恋,可实质上舞者身体并没有碰在一起过”。
伊兰的身体急促地颤动着,腰身扭得似一根可任人摆弄的铁丝,唐流时时地引着她、顺着她的舞步,如同她的影子,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这样鬼魅的舞蹈在中原是绝不可能见到的。
学这支舞唐流用了两个月,可真正跳起来不过半炷香的时候,最最要紧的是舞终时的飞旋,一般人可以转十多个圈,唐流却可以转二十多个,不过怕伊兰受累,她们同转了十四个。
乐声戛然而止,舞者与观者无不心有不足,乐师们张大了嘴,手指犹自扣在琴�t上不肯放下,伊兰的脸孔泛着满足的红晕,她香汗淋漓,气喘不止,可又满怀欣悦。
“这就是我们的索米拉呀!”她感激道,又来亲吻唐流:“谢谢你帮我圆了这个梦。”
唐流有些累,毕竟身上的伤并没大好,从地上拾起外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小小面孔红粉,简直要发出光来了。
唐流在她娇嫩的面颊上轻抚一记,只说:“伊兰,要多保重”。
她走了,并没有再看那三个贵族一眼,从今天起,她要努力习惯这种姿势,高傲与不屑,如同澶一样。
第二天唐流起得不晚,仍是在整理衣物,隆来了,脸上仍带着那摄人魂魄的笑容。
“昨天怎么一声不哼地走了?”他问:“没有想到你的舞跳得竟是这么好”。
唐流不语,也许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把她从浣衣部调到舞妓苑去?这些纨绔子弟不会放弃感兴趣的东西。
“伊兰呢?”她突然问他:“她究竟是你取乐的舞女还是陪寝的侍姬?”
“原来昨天你是为了这个不高兴?”少相皱眉:“你吃醋了?”
唐流不响,他错了,她不是吃醋,只感到同病相连。
“其实澶可以把你封作侧妃的。”他盯住她,眼神深邃看不出心思:“你的容貌才艺并不在伊兰之下,而且伊兰是个西夏人。”
“西夏人不是人吗?”唐流吃一惊:“难道你始终只当她是宠物吗?”
少相见她动怒,不觉吃惊,牵了牵唇角不再作声。
见他示弱,唐流更不放过,直逼问道:“也许是我错估了你同齐王的感情了吧,你们是可以同享一个女人的,那么是不是以后你也可以享用他的妾,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把我送回到齐王府,直接留在相府算了,反正齐王也经常来,说不定以后还可传为一段佳话呢。”
这话说得厉害,隆的脸色变了,下不了台,他沉了脸,收起所有秀美温润,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唐流并不后悔,她就是要他生气,要杀要剐都不要紧,她是不怕死的了。
他才走,鸾祺又来了,冲上来一把拉住她手:“昨晚的那支舞好看极了,快快教我。”
唐流缓慢而坚决地将她拂开,淡淡道:“恐怕我不能从命。”
“为什么?”她簿怒,“你若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这支舞不是用来跳着玩的,我若教给你恐怕会亵渎了它呢。”
鸾祺终于大怒,一掌掴在唐流脸上:“下贱的东西,给你几分脸色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力气不大,但声音干脆凌厉,唐流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打骂过,面颊发烫如灼烧,一路引着浑身血液往上冲涌。
“谁是下贱的东西?”唐流直直地盯着她:“今天你倒要给我说说清楚。”
她步步逼近,后者害怕起来,可仍独自硬撑着,叫道:“你想干什么,我是堂堂的公主,你一个罪臣之女竟敢出言威吓我,快来人”。
身边早有几个侍女眼见不对护了过来,伸出七八只手来拉唐流,唐流伤口未愈,被众人七手八脚拉了个牢牢实实。
鸾祺见她被困,立刻得意起来,冷笑:“你现在不过是个婢女,就算齐王要你也不过是个妾,连侧妃都没争到呢,倒先给我脸色瞧了,本公主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犯上的女人呢,看来不给你个教训你是不会明白的。”
侍女们听她此言,俱一起心领神会,同心奋力将她推至园中水池边,唐流仍想挣脱,不意用力之下伤口迸裂,一阵发软竟被她们推了下去。
池水不深,唐流本来也会游泳,但在四月冰冷的天气里,这池水简直如同利刀般伤人,况且她的伤口碎裂,露出娇嫩幼软的新生,触了冷水立刻散发出锥心疼痛,甚至苦楚过一剑刺体,水下肩手不能动作,径直向池底沉了下去。
直到此时,唐流倒也不害怕,甚至在看到绿茸茸的水草时,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了,“也许死了也不是件坏事”,她对自己说:“至少黄泉路上还有爹爹在。”
于是索性不再做任何努力,放任身体向下沉了下去,耳旁有水声,渐渐感觉生命如树叶归根般飘坠,只差一点了,突然,身后伸出只手,那是属于男人的强健而修长的臂膀,它紧紧地拥住她的腰,拉住她又向上升去。
唐流不由挣扎,想努力摆脱,可手脚已完全不听命令,冰冷里无法动弹,她想说:“为什么要救我!”张开嘴,水涌进来,她并不怕呛死自己,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男人发觉唐流的异状,更加迅速地游向湖面,一手将她的面孔托出水面,一手划向岸边。
他奋力把她带回到了岸上。
唐流软倒在地,不住呕吐,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五脏都要吐出来了。
有人拿了一件衣服来,在她身上包住,男子急切地地问:“姑娘,你还好吗?”此时,鸾祺尖锐的叫声也传了过来,唐流彻底清醒了。
已吐不出任何东西了,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只看见一个男人的脸近在眼前,他有着一双极威武的眉毛,而面窝的线条却犹如雕刻般清晰明朗。
唐流只是喘息,不住地发抖,寒冷、麻木、悲愤、失望。
那男子见她面色灰败,有些焦急,一边大声叫着些什么,一边弯腰将唐流抱了起来,进入生了火的房间,几个侍女上来扶住唐流,然后他走了,直到那些侍女为她脱掉湿衣,浑身擦干,用布条细细包扎了伤口,又用两条厚厚的棉被把她包住,唐流才停止那种要命的抽嗦。
她慢慢暖和了起来,手脚又可以动了,同时有眼泪落了下来,心无比愤怒,只差一点点了,她知道,只要再过一点点时间自己就可以昏迷,然后死掉。
侍女们害怕地看着她,她们已经站得远远的,询问似的观察着。
门打开了,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也换了件干衣裳,径直走到唐流面前,俯身问:“你醒了,怎么样?”
唐流含泪看他,想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可她的喉咙是哑的,发不了声音,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放了心,怜惜地看她,轻轻安慰:“不要怕,没事了,过两天就会全好的。”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令唐流想起生病时爹爹看她的样子,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碎了一样,此时再看见这种眼神简直会令她发狂。
唐流痴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正直、温柔的眼睛,她要将它看仔细些,可是泪水又涌了上来,模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