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他手底抽回手,漠然站起身。
“小姐。”他舍不得,“你是不是要走了?我能送你回家吗?”
“家?”我听得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没有家的,我……我是一只鬼。”
他一呆:“鬼?”马上又笑出声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神妖鬼怪是迷信思想的产物,你的年纪这么轻,可千万别轻信这种封建流毒。”
这次转而轮到我怔住,他的话可真奇怪,我实在听不大懂。
我只是懒得和他辩白理论:“既然你醒了,就离开这里吧。”我站起来准备走,反正到了明天,那个没死的士兵会把一切经过说出来,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
他却不肯放开,起身追我,“小姐,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箭步上来,把手按向我肩头:“请你,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身体一动,脚下滑步,迅速地躲开,他的手搭了个空。
“啊。”他吃惊,“好快的动作。”
“不是我的动作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我冷冷回头看他,“我并非是你的同类,我与鬼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
“别这样说。”他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好厉害的轻功,怪不得你能把我从那四个士兵手里救出来。”
“小姐。”他又踏上一步,“我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请不要再用鬼怪的谎话来推搪,我是永远不会相信的。”
黑暗中,他神色坚决,牢牢盯住我,眼底充满诚意。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信执着的人,倒叫我一时没了办法。
我瞪着他,犹豫半天,终于,松了口:“我叫朱姬。”
“多么别致的名字。”他欢喜地赞,“果然配得起你这样的美丽。”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容貌,纵然已经不是人,纵然我也不算得是一只鬼,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微微的向上翘。
他乘机走过来,这次,我没有躲开,让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家。”他柔声说,“虽然你是有本事的人,也许我不能保护你,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我被他求得渐渐心软,抬起头来,满目都是他的浓眉大眼,脸上微笑真挚,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他在等我点头。
也许,他真的与众不同。
我冰冷胸膛里沉睡着死于十六岁时的心,经过了千万个夜晚的孤寂安静,此刻,它似乎在微弱的跳动,重又生温。
然而我总算还存留着理智,我说:“请让我走。”
每一个开始都是这样浓情蜜意,他们总是不断地微笑和凝视,恳求着一次小小的点头、一瞥无意的温柔,可惜,最后又总要反目成仇。人的脸向来最变化多端,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会料到那些可爱的微笑同冷漠的怒视总是出自同一个人的面孔。
我只是怕了,不愿陷入。
我将他搭在肩上的手拂了开。
“天!”他立刻拉住我的手不放,“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是不是病了?”
“没有病。我一直如此。”
“那便是一种天生的虚症。”他肯定地说,“我们可以到大夫那里配点补药,正好,我认识个非常优秀的中医。”
他总有对策,面对问题侃侃若世上没有艰辛,他又什么都知道,哪怕我晓得他并不是这么的博学,在他的坚决果断笼罩下,错觉怀疑暗魅般会得丛生自长。
“我不用你送我。”唯剩下这一句话,我始终坚定。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笑了,“那么我就不再勉强你,只是,能否与我订一个约会?明天晚上我会把那些补药带来,就算是酬谢你今晚的伸手相救。”
“我……”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已伸手捂在我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一个不字。”
我沉默,果然没有再说一个字,试问女人们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一个热切的少年,而我更不能,拒绝一个孤独了长久后得到的机会。
也许明天他依旧会发怒,如杰般冷酷,似章岩一样的不屑,可是,我已渐渐明白,这幕幕缤纷魑魅的际遇离合,不过是我的夙命,我知道,我是永远躲不掉。
回到了城外的暗巢,在那口楠木棺材里,我安然睡下。
在初时的日子里,我常常会睡不着,听着远方的鸡啼和更远处人声滚滚,遥想着太阳已渐露头角,可是身边却是静悄悄,死一样的沉淀,没有脉搏心跳。我不过是一具少女的尸体,无声无息,不腐不烂,每每于黄昏醒来。
只是生命如此荒芜,亘古不变的孤立无援,千万个夜晚中浑圆或斜弦的明月凄楚幽暗,我不再害怕失望,只唯恐无景可看,无情可伤。
也许,这一次,将会与众不同。
夜晚降临,我睁开眼,管不住的心急焦躁,要去赴约。
首先,得做一件事情。
在街的拐角,我勾引了一个士兵。我从没有这样的急切过,透过浓密的长发,我向他频频微笑,纤长的眉形只需一挑,如一支箭,他逃不掉。
人类的欲望很复杂,美色、权力等一切感官享受,而我则单纯得多,满足了这唯一的欲望后,我才去见他。
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庙堂前,他非常的挺拔秀美,似天上的圆月落到了人间。
急匆匆地赶到,我却又迟疑,在墙角犹豫了半天,慢慢走上去,小心地查看他的表情。
他惊喜的笑,迎上来:“朱小姐,你果然来了。”
新鲜,不仅仅是称呼,他的莫测高深的道理,还有他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脸上只余微笑。这样多好,能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等待,让我走过条条街道,去遇到他,他的微笑、他的焦躁。
“你要小心。”他轻声说,“昨天的四个士兵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都说有鬼,小姐,你真是好功夫。”
“那两个兵都死了?”我没想到,人居然会被吓死。
“是。”他叹气,“朱小姐,我不怪你,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救我,而且,这些士兵平时最凶残无理,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我黯然失神,透过囫囵暧昧的蛛丝马迹,往昔与今日,果然有些道理。
他把我引到一边,小心警告:“此刻他们在街上到处寻找一个穿黑衣服披散长发的女子,你千万要小心。”又说,“现在外面不方便,不如到我们的书社去坐一坐。”
他要带我走。
我害怕,无数个夜晚,我被各式各样的男人带走,他们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我,也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但,今晚,我不想重复上演。
可他的手是这么温暖,我竟无力挣脱,忐忑不安地跟着他到了一间宅院。
敲开门,屋子里有一对少年男女,对着我们微笑打量。
“这是我们的光明书社,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何其兴奋地把我拉进去。
“好小子。”见我们进门,那个白净微胖的少年立刻笑了起来,他冲过来在何其胸口佯打了一拳,“我说呢,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从哪里认识了这样漂亮的小姐呀?”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走过来抿着嘴看我,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圆圆的脸孔上一双温柔的清水眼,最特别的是她有一管可爱的鼻子,鼻尖略略翘起,显得很娇俏喜气。
“这位是我的师兄吴启宪,和张丽丽小姐。这位,是朱姬小姐。”何其避过吴启宪的另一拳,笑着过来向我介绍,“本来,我们书社一共有六个人,另三位师兄去了杭州办事,大约要下个月回来,所以,现在是有些冷清了。”
怎么会冷清,自从变身后,我还从来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迎着房里明亮的灯光,我有些不安。
“来,请不要客气。”张丽丽立刻过来拉我的手,“他们这是从小一起玩惯了,若有说话冒犯的地方,你千万别见怪。”
她的手触到我的手背上,马上缩回去,吃惊:“天,你的手好冷。”
“这是她天生的虚症。”不等我开口,何其已满不在乎的解释起来,“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她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朱小姐的武功很好,她可会轻功呢。”
这话一出口,吴启宪与张丽丽顿时好奇起来。“真的?”吴启宪追上来问,“世界上真的有轻功?我还以为是古人的杜撰呢,朱小姐,除了轻功你还会什么?会不会发暗器和铁布衫?”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沉默。
何其看出我的尴尬,忙上来解围。“好了,”他一把推开吴启宪,“你别瞎七搭八地盯着人家女孩子乱问,我让你写的传单呢?快交出来,明天要用的。”
他们马上俯身到桌面上去,向着一张单子仔细地看。
“朱小姐,这里坐。”张丽丽过来招呼我,她把一张椅子上的纸堆移走,请我坐下。
“他们在做什么?”我有些发怔,那两个大男孩正挤头贴脑地说个不停,指着那张单子激烈地讨论不休。
“他们在说明天游行的传单。”张丽丽柔声道,“如今军阀肆虐横行,国将不国,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站出来声讨谴责这种行为,朱小姐,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女孩子是最细心的,她察觉出端倪,怀疑地看我,“朱小姐是不愿讨论国事还是因为有别的难言之隐?”
“嗨,张丽丽。”何其从一堆单子里钻出脑袋,“你别想歪了,朱小姐不是将军府那边的人,实际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天死掉的那两个兵就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今天你们就得到警察局去看我。”
“什么?”张丽丽和吴启宪又是大吃一惊。吴启宪怪叫一声,窜过来上下打量我:“好家伙,真是你动的手?你是怎么对付那两个兵的?有人说那其中一个兵颈上有两个洞,查不出原因,是不是你放的暗器?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我再次沉默,紧紧地闭着嘴。
“好了。”张丽丽把他推走,“别人来疯,看你的单子去。”
回过身来,她看着我,眼里有一丝警惕,她不相信我,女人的感觉最灵敏尖锐,隐隐的,她知道我不妥,可是,又探不出原因。
我不在乎,无论她怎么看我,她不过是一个人,只稍稍动动手指,我便能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关心的,是何其。
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何其过来。
他和吴启宪在一边商量了很久,总算拿定了主意,这才施施然站直身体,向我眨了眨眼。
我微笑。
他是这么热情活泼的一个青年,无论何时,都能令身边的人童心渐起,化腐朽为神奇。
“明天我们要召集队伍进行游行,抗议目前的军阀割据状态,你要不要一起来参加?”他兴冲冲地问我。
我摇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掩不住脸上的失望,“难道真的不能挤时间?”
“不能。”
他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怨怨地盯着我:“可是我想见到你。”
我被他说得既是高兴又是难过,只好低下头,看着地下的青砖地板,在灯光下幽幽生光。
“好了。”张丽丽走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她温柔地看他,又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才回过头来向我一笑。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她是故意如此作为。
我抬起头,双目明亮地看她,然而她若无其事:“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前天他还说要写副对联给我,今天就忘记了。”
“唉。”何其被她说得涨红了脸,“我怎么会忘记呢,谁会忘记张丽丽的事情。”
张丽丽“咯咯”娇笑,声音脆耳动听,引得吴启宪也探过头来微笑。
我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我没来之前,她就是这里的风光人物,男孩子都围着她转,这个外表温柔的女孩,一直都在暗暗提醒着我些什么。
可是何其的心在我身上,他并不在意周围,只是凝视着我:“要不要看我写对联?”
“好。”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的字很大,如他本人,顶天立地精神焕发,一边写还不忘记来逗我:“你会写字么?写一个给我看看吧。”硬是把毛笔塞过到我手里,自己平按着纸沿等在一旁。
我捏着笔,有些茫然,多少年了,实在是生疏,我抖抖的,在纸上写了个字。
“不错呀。”何其笑,“虽然有些软弱相,但笔画之间楚楚秀气,看得出是以前练过的。”
我被他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把笔还给了他。
“梆、梆、梆。”外面传来敲击竹筒声。吴启宪立刻欢呼一声:“卖馄饨的来了,大家要不要吃夜宵?”
“好呀。”何其立刻丢了笔,“一人一碗,我请客。”
他和吴启宪抢先恐后,打打闹闹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张丽丽,隔着书桌,她在仔细地看我。
见我眼光迎上去,她立刻问:“朱小姐是哪里人?家住在哪里?”
我淡淡地看着她,并不想回答。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保密吗?”她轻轻地笑,“何其一直是个热情的傻孩子,他很喜欢交朋友,虽然人缘很好,可也容易交友不慎,因此而伤害到自己。朱小姐,你说是吗?”
“张小姐是说我吗?”我不会向她那样兜圈子骂人,我一向实话实说。
“哪里敢呀。”她又笑了,脸也没有红一下,“朱小姐,不知道何其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们组织书社的目的是为了反抗当前的军阀势力,在警察的嘴里,我们就是革命党,他才认识你就把你带来这里,这样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毕竟我们同你不熟,而且你又是这么神秘的样子,怎么不令我生疑呢?”她顿了顿,直视我,正色道,“既然你进来了,我们就冒着被警察局抓的风险,为什么你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向我们说明,大家才有可能做真正的朋友。”
她字字有理,咄咄逼人,板着脸孔等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