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黯淡的夜晚,我游荡在最繁荣的城市里,寻找生存之源泉。
以往与笙的争吵,其实大半是为了赌气,此时他真不在眼前了,我却还得按照他所教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在度过了一段困难艰辛后,我开始学会保护自己。
与笙不同,我并不在乎相貌,孤身在外的柔弱女子,如果有男人心生出邪念,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我有自己的方式,并且,亦不觉得是在害人。
偶尔,他们也会对我提及爱情。
此时,世界正缓慢而决然的变化,留着辫子着长衫的男子与小脚伶仃的女人在漫天纷飞火光中抱头逃窜,遍地滚滚的人头和皮包着骨头的躯干,人类的苦难期却是我最充盈的时期,每一条街角巷尾,都横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
沐身于动乱的年代,我才开始领略到些许长生的乐趣,冷眼旁观,生命脆薄如纸,挣扎在阴阳一线之隔,比绝望更悲伤的只是如何能努力活下去。
登基、复辟、民主,各式各样的新鲜词句倾涌不受控制,激烈鼓胀汹涌的政治动荡下,人心是惊恐的,乱如沸粥的同时也是麻木不仁。
街上行人罕迹,我小心翼翼地避过巡逻的军人和结队成群的过客,专门等候单身的男子。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终于,有人将手搭在我肩上。
转过身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同于大多数的男人,他没有长辫子,也不穿长衫。
“小姐。”他叫我,“这么晚了不要在街上行走,很危险。”
我微笑,每次,他们都是这样的开场白,然而继续下去,也都是一样的目的。
他被我笑得脸红,年青的面孔上有白净的肤色和一双略略含羞的眼睛,垂下眼帘,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梁。
“请相信我。”他认真地说,“这几天警察局在到处抓人,请不要在外面走动,特别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
“特别是什么?”我只是微笑,一切早已驾轻就熟,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我是早已习惯,烂熟到无动于衷。
“特别是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小姐,你快回家吧,现在外面真的很乱。”
真是个害羞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去瞟他的脖颈,透过薄薄紧绷的皮肤,年轻强健的生命搏搏跳动不休,既然他难为情,只好我靠近过去,轻轻倚在他身上。
“真的吗?”我柔声说,“你说得这么可怕,简直会叫人不寒而栗。”
声音带着柔弱,有一丝丝的幽怨,通常这个时候,有些男人会了然微笑,伸过手来搀扶温存,可是他却退了回去。
“小姐,这样吧,我陪你走一段,等到了你的家门口,我再离开。”他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浓眉中间认真地皱起,“别怕,我们一起走。”
我顿时呆住,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条钥匙,打开一道久锁的重门,它恰恰钻入孔隙,引得机关咯咯,眼前一亮,大门后面,是整整一幕失落的风景。
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数日度过,所有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猎食、吸吮、寻求生存,哪里还曾料到,在心底居然还有这么一把钥匙。
“我们一起走。”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说过。
我终于笑不出来,看着他,长长叹口气,转身离去。
“小姐。”他却追了上来,“你往哪里去?别乱走,今天晚上有几条街被戒严了,真的很危险。”
不理会他的劝阻,我加快脚步,要从他身边离开。
耳边始终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唉,原来生命是一张暗网,从杰的面孔到章岩的话语,每一条细丝密线,无时无刻,我都被缠绕其中,并且永远不能解开。
我脚步轻盈,他哪里追得上,遥遥只听他在身后呼唤:“小姐,你千万要小心。”
小心?我只觉好笑,才一避开他的视线,便施展跳跃,在空中飞速滑行。
前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迎面而来。
我立刻返身窜上墙头,如壁虎般贴在檐下。
马靴踏在铺了石板的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刺耳,我眯起了眼,于夜中仔细聆听,一共有四个人,脚步凌乱,每次跨步时都有奇怪的“咯嗒”声。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枪托敲在靴筒上的声音,前面也许是四个军人。
果然,不一会的工夫,四个壮年彪悍的军人走过来,肩上背着长枪,眉目表情凶狠,顾盼间眼色毒辣。
孔武有力的军人向来最不容易对付,我低下头去,紧紧攀住壁沿,努力将身体隐在黑色里,耐心等他们走过。
然而,他们却在墙角处停了下来,竖耳细听。
路的那一头,也有脚步声‘嗒嗒’,一个人大步奔过来。
四个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慢慢解下肩膀上的枪支,端在手里,侧身埋伏到墙底,凝目往声音来处细看。
我也在墙上转目往回看,只一扫,便不觉一怔,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竟一路跟随着我跑来了。
等他离得近了,那四个军人马上闪身跳出来。
“什么人?”为首的一个大胡子喝道,“给我站住,不许动。”
他们举着枪,包围着上前用枪柄抵住他,一边厉声喝骂,一边开始在搜他的身。
那个年轻人吃了一惊,然而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不要误会,”他朗声说,“我只是个学生,我的名字叫何其。”
粗鲁的军人横眉立目,他们已在他上衣口袋搜到了几枚银元角子,统统塞进自己的口袋,却仍不肯放过他。
“学生?”那个大胡子“呸”的一声,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浓痰,“学生算个屁!这年头查的就是学生,老子看你倒像是个革命党。”又吩咐手下:“给我好好的搜,把鞋子也给扒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传单字条一类的东西。”
他们把他推倒在地,脱下鞋袜里外细翻,从他的裤袋里寻到一封信。
那个领头的大胡子一把抢过来,叫左右擦亮火柴,凑在眼下仔细地看,只见他小眼睛转得愈来愈亮,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啊!这小子果然是革命党一伙的,这次火车站放炸药的案子肯定也有他一腿,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好好的审。”
“还给我。”年轻人何其怒吼一声,扑过去要抢,“这是我父亲写给蔡先生的信,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他双拳难敌众手,他们冲过来轮流用枪托砸他的身体,把他打得又摔倒在地。
“我管你们谁和谁。”大胡子狞笑道,“总统大人已经下命,无论是谁,只要与革命党连带了关系,一律带回局里去问话,你敢违抗命令,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一边说,手下的人手脚不停,拳打脚踢,将何其打得鼻口淌血,他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我担心起来,城里的警察局是处臭名昭著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人被秘密的杀掉,很多个夜晚,我透过那堵红墙,眼看着里面血流成河,不过他们同我一样,只敢在夜里行动。
也许这事本与我无关,但不知道为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死。
犹豫间,那四个人已踢着用枪逼何其站了起来,要把他带走。
我再不考虑,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如条蛇行的魅影,我贴得他们那么近,以至于最后一个人突然觉察到不安。
在快出巷口时,他猛然回过头来盯着身后看,黑暗中,可以看到他的眼里映出惨绿色恐惧光芒。
可惜他怎么能看得清我,一身黑衣黑发地只离他三步之遥,我已将长发披散在脸上,如一团暗影浓得化不开来。
“见鬼了。”他手脚抖抖地咒个不停,“怎么今晚上脖根子底下一阵阵的凉风。”
“贾老六,快些吧。”前面的人笑骂他,“是不是昨晚上风流快活得太厉害,身子虚成这样,风吹吹就坏了。”
贾老六愤怒不平,可一时又回不出话来,他加快脚步,上前使劲推着何其走出巷子。
我并不着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出小巷。在大路上,每隔十几步点着玻璃罩的煤油灯。
看到亮光,贾老六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着回过头来,嘴里仍在骂:“他妈的,这鬼……”
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完全的呆住了。
他看到了我。
隔着满脸乌油的长发,我看着他脸色变了,像被一记抽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颤抖着伸出一条手臂指我:“鬼……鬼啊……”他惨叫着回头向前跑去,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身上,何其被顶得摔出去,撞到路边的石壁,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另外几个人奇怪地转过身来,见到我,无一不惊骇失色。
“什么玩意?”大胡子大叫一声,他的同伴立刻将顶住何其的枪支转向我。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的动作飞快,只略略一晃,便已闪到他们眼前,也许,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我拥有着超越凡俗的力量,我伸出手,一把掐在那个大胡子的颈上。
他的眼珠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突突地瞪着我,目光从我的手指上一路沿到面孔上,皮肤渐渐:爆出细紫的青筋。这个大嗓门的莽夫突然变得尖声细气,只能从喉口挤出嘶声。
我冷冷看他,手上逐渐加力,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吸他的脖颈,未料得身后一声裂石巨响,我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大胡子的同伙已瞄准了我,开了一枪。
我并不松力,只是看着那个开枪的人,他一击而中,早已吓得悚悚发抖,见我回头,更是狂叫起来:“鬼……有鬼……”扔下枪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再转头,只见另一个人“扑通”地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叩头求饶:“大仙,放我一条生路吧。”
何其自刚才被撞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过,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我拖着大胡子过去看他,路灯下,他眉头紧皱,然而胸口起伏仍有呼吸,只是晕了过去。
“大仙,求求你……”那个人还在讨饶,他在地上拼命叩头,额上破了块皮,渗出一片血红。
那一片红色在我眼中飞溅跳跃,引得我喉头发甜,立刻唇间绽出利齿,忍不住,转过身去,一口咬在大胡子的颈上。
“啊……”那人狂哭大叫起来。
我不管他,只“咕咕”不停地吸吮,终于饱餐一顿,才又抬起脸来,向着那人一笑。
“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我问他,难得有机会能与一个人说话,而且他还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大……大……”他牙齿打颤,脸孔早已变了形。
“我不是大仙。”我柔声说,“也不是鬼或狐狸精。”
他拼命点头,浑身颤抖得像片狂风中的树叶。
我突然感到有些无聊,他怕成这个样子,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走吧。”我说,“今晚我不想杀你。”
可是他仍是拼命点头,一边不住发抖,根本已接近疯癫。
我摇摇头,只好自己站起身来,扶起何其,把他带离那个地方。
我在城里找了间废弃的庙堂,在佛龛前将何其放了下来。
他呻吟着,似乎快醒了。
我坐在一旁,仔细地看他。不,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杰或章岩,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模样在我的脑中早已模糊,可何其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只是个斯文的读书郎。
其实,我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难道只为了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为了同杰一样的容貌,我遇到了章岩,为了章岩的一句话,我又救了何其。
这一连串的事件,迫得我低下头来沉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如果,连这点渊源也没有,我又何必游荡在这世上。
多少年了?究竟过了多少个夜晚,我漫无边际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难道只是为了吸饮热血?冥冥之中总归有着些什么,才能令我熬过了所有的凄凉夜色,于寂寞中寻得依靠。
我只希望,这一次,何其不会成为另一个章岩。
他终于醒过来,睁开眼睛,黑暗中双目明亮如星。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转头过来问我。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立刻翻身坐起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嗒”的一声,爆出一簇火苗。
我不由一惊,向后缩了缩身体。
他便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仔细打量我。
“小姐,是你。”他终于认出我的面孔,大为欣喜,“难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我勉强笑笑,火苗的热量令我不舒服,他觉察到了,忙熄灭了它。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地笑,“我真是太不礼貌了,你千万别见怪。”一手摸索到地上的稻草青砖,他又有些怀疑:“小姐,刚才你是怎么救我的?那四个兵有没有为难你?”又问,“我似乎听到有人叫鬼,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我平静地说。
“你?”他奇怪,盯住我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懂了,小姐,刚才是不是你装鬼吓走了他们?你真聪明。”
我凝视他,虽然庙中光线阴暗,可我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无心机的笑容,他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浑身充满热情。
“真是不好意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笑声抱歉地说,“小姐,我还想劝你注意安全呢,谁知道,自己却不小心,差点还连累了你。”
我还是不说话。
空气中一片沉默,他有些疑惑,近身过来,“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凑过头来,手臂向前撑,压在了我的手指尖上,可是,他不觉得。
“小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他急急的,不敢上来碰我,只是连声的询问。
他不明白,这一瞬间,我是觉得难受。纤长秀丽的女子玉手,只要看见了,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动心,但现在是在黑暗里,没有了诱人色相,我不过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假女人,他的手就抵在我的手上,然而,他不知道。
我突然灰了心,为什么要同他相识?难道我还能与他谈情说爱、软语温存?这话似乎也有点耳熟呢?谁说的?是笙吗?原来,这句竟是实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