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房间不大,我开始在里面走来走去,说不清楚的烦闷抓心,一刻也停不下来。
暴躁中,我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外便是花园,我隐身进了花丛,在繁枝密叶围簇中才稍觉些安心。脚尖轻点,如只暗夜的鬼魅,在园中窜过。
圆月半遮,乌云几堆,花园里静无一个,但我此时分外眼明耳厉。远处有人声传来,我身不由主寻觅而去。
所有的楼宇沉浸于昏黑,只有父母的房中透出亮光,房里有人声正激烈交谈。我跃过去,贴在墙上,从窗缝里往里瞧。
房中挤满了人,父亲、母亲、杰,地上还跪着看门的屈伯和我的贴身侍女香球。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撒谎,刚才我眼一花,小姐便飞进了门,还有她看我的模样……”屈伯喃喃地说不下去了。
“是的,大人。”香球也来证明,“小姐看上去虽然和以前一样,可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就是用热水洗过也暖和不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无助地看向父亲。“难道真是这样?”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姬儿真是被鬼怪附了体?老爷,我们快去找个道长来画符驱妖吧,好歹救救姬儿的性命。”
父亲不响,只抬眼看杰。
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此事不宜宣扬。依我看,也许先不急着找道长来,如果是鬼怪附身,用新鲜黑狗血一泼便知。”
“不错。”屈伯立刻在地上应声,“小人自己就养了一条黑狗,马上便可取出热血来。”
面对杰坚定的目光、下人们恳求的表情,父亲终于无奈,点头:“好吧,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布置安排。”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听墙里的人算计对付我的方法,一时胸中翻涌悲伤。是不是要进去向他们说明?还是由他们用肮脏的狗血来泼我?
此刻,快天亮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烦躁恐惧的感觉又攀爬上我心头,如有隐敌伺机在身旁,立刻就要张牙舞爪上来,可是我看不见,摸不到。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渐渐膨胀,我忍不住,呻吟一声。
“谁?”房里的杰听到,他抢先一步,窜出房来,见到我,顿时呆住。
我苍白狼狈地看他。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记得他曾用那样惊艳的目光追随我,上翘的唇角勾起一圈又一圈浮想联翩,可是现在,他的眼中鬼影幢幢,每一只影子都是我在逃窜。
“姬儿!”父母奴婢们也跟出房外,父亲叹息着唤我,一边杰已使了个眼色,屈伯识相地退下。
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我?他们所有人的细微动作,在我眼里饱胀到盈溢,然而我不声不响,装作不知。也罢,还是让他们泼一泼吧,如果狗血能试出我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姬儿。”母亲低唤我,她上前半步,立刻便被杰挡在了面前,我可怜的母亲泪珠欲滴,偏偏又要强作镇静。
我们僵持成局,半晌,还是父亲柔声问:“姬儿,晚上睡不着吗?”他这是在虚假地漠视我的行径,想稳住我好施展试妖的法器。我更加难受,父亲呀,为什么要同我客套,我情愿默默地等待,等你将污血洒在我洁净花瓣似的面上。
我牢牢地闭上了嘴唇。
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远处有打更人疲惫的脚步在划过青石板地面;东街的豆腐坊已经开始运作;而郡守府里,院落一角有动物在低嚎,它发不出声来,某人用布袋捂住了它的脑袋,然后,刀声出鞘,再后来,是水溅铜盆的声音——我点点头,黑狗血已经准备好了。
唉,温热新鲜的血,只一转念,便令我莫名的兴奋。
短短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等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情景难堪,不仅仅是因为我变身后的敏感迅捷。乌墨浓郁的夜色中,我是一只紧张的困兽,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屈伯端着铜盆,小心而蹑手蹑脚,他已来到了我身后,这时,父亲问到我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我摇头,不适?还是您更多一些吧。
不用回头,污水已漫天洒下,好一场腥风血雨,扑过来,兜头盖脸。众人惊呼,我依旧不声不响,隔着黏滞胶连的血衣,透明沉静地观望他们。
“没有变身!”父亲狂喜,他冲上来拉我的手,“姬儿呀,不要怪为父鲁莽,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
我看着他的面孔,说话时,额头青筋暴起,一突一突,连接到颈旁,还有他拉我的手,腕上脉络中空,澎湃暗流汹涌。脸上的黑狗血污秽却浓香,我突然管不住自己,伸出舌头,在面上舔了一记。
“啊!”父亲惊骇大叫,他立刻丢了我的手,一路向后退去。
黑狗龌龊,鲜血却是甘美,不知不觉,两枚小小利齿崭露头角,沿着红唇柔顺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众人,他们退后狂呼,拥挤中母亲受惊翻倒在地。
杰毫不犹豫,抽出腰下长剑,挺身向我刺过来,边刺边喝:“大人小心,让我来对付这妖孽。”
妖孽!我被这扑面而来的喝声一击而中。剑锋闪光,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时,伤口已经痊愈。
“天啊!”耳旁轰鸣,是杰和众人的声音。我只无泪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经被刺伤,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郡守府的侍卫闻声而来,这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们,此刻虎视眈眈,招式剑拔弩张。
我觉得难受,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将出未出,它已在遥遥怒吼,气鼓鼓喷薄欲发。我承受不住重负,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面色惊慌失措。
众人见机行事,立刻震声奋起,气势汹汹斩过来,每一把刀都走得准确无误。
我不想躲,躲开了这一次,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
然而他们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丢了一地。有人自身后伸出长臂,拥住腰际带着我飞一般跃起。
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凑在我耳旁低低地笑:“怎么样?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长啸一声,现出两支同样的利齿,在月色暗淡的黑夜里,映着火烛灿灿发光。他一手拥着我,足尖点过人群,如支婉转轻盈的掌上飞燕,向着远方,展翅腾空。
“我们要快些,”他继续在我耳旁低低地说,“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惧?天要亮了,每一个字都暗遁杀机。
“有很多事情我要慢慢教你。”他说,“我们虽然长生而优越,可是也有软弱的地方,你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说话间,我们已越过庭院、城墙、灌木丛,高大的树林中,透过枝叶间斑斓空隙,我看到远方已是火云红彤。
“快,快。”他急急自语,领着我扑向一片山麓,如两只迷途的蝙蝠,我们在山壁上慌不择路,寻到阴影洞穴,一头扎身进去。
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瞟到大片金黄,自那轮圆盘光圈射出,一瞥间如有万箭钻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倒头栽在洞底。
“怎么了?”他跟过来看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好险,只差了一点点。”
等我略略好些了,他说:“起来吧,许多的东西,我会慢慢地教给你,只是要记住,从此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长生并不是一帆无阻,需要有伙伴相助及一些灵巧手段。”
我依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寂静中,他没有心跳,我也没有,这已不能使我再惊奇,区区一日,我已受惊无数,纵是天崩地裂,也只好当它刧数难逃。
“我们这样冲出来,城里必定大动干戈,你父亲会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们先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转去别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象,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们生存的基础。”他一个劲往向下说,我却疲惫不堪,慢慢坠入梦去。闭眼前,我听到最后一句,他在说:“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种乐器,音质低沉哑韵,他本人也如那缕妖异的音域,似语非语,欲唱还休。
我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抱牢他的腰身,隐约间又有些明白过来,从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渊源瓜葛,父母、杰、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为止,覆水难收。
三天后,他带我离开咸阳,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们最需要的丰美源泉。
到达后,笙找了一处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来,傍晚时,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间,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无聊赖,我把脸孔贴在精雕细刻的窗框上,肌肤连着木质,同样的冰冷艳丽无情。
等到半夜,笙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远远的,我听到车轮滚动,在楼下道旁止步,然后脚步凌乱起来,他和另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楼。
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房里没有灯光,沐身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身着丝线密绣的彩衣,乌髻高耸如云,有两串明珠缨络自髻顶垂至颊旁,然而她轻轻一笑,珠辉宝光也顿失颜色。
幽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女孩的红唇被吻住,纠缠得鼻息咻咻,在他怀抱里动情到发抖。
我有些发怔,不知不觉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继续做吻她的动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一波波热浪从她身上传来,滚烫的女人温度包裹在男人冰凉的躯体上,如蔓生的藤萝,一圈圈环绕不放。他从容不迫,不缓不急地舔吻她,沿着脉膊蠕动的走向,一路跟随到耳垂下。
她呻吟出声,浓酣蜜意无限,而此时,他已深深进入,迅速得连一丝鲜血也没有溅出。
她终于抽搐起来,缨络从发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断成散碎走珠。他仍紧紧抱着她,如一个小小婴儿,把她捧到我面前。“来,尝尝这种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额头光洁面颊娇嫩,于满身彩花纱裙衬托下面色雪白如纸。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丽的眼睛凸了出来,瞳孔已开始变化,可她并没有死,眼皮跳动,浑身颤抖。
我突然也发起抖,不顾一切扭头便跑。笙丢开她窜身上来,一把抓住我肩头,倒拖着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奋力挣扎尖叫,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许多闺中密友都是这样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长得有些像我。
他恼怒不依,硬是捺住我头,迎到她颈上,眼前玉琢似的肌肤上,两只小小的伤口诱人地渗出血。“去喝。”他贴在我耳边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是人了,若再对人心存怜悯,只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挤动到伤口,两道血液如桂花红糖浆,顺着玉兰花般的皮肤往下淌。她还是没有死,嘴唇贴在我耳边,喉口“嘶嘶”作响。她的衣上有玫瑰熏香,然而香不过,她身体深处黏稠地液体。
我的唇已抵在她的颈旁,笙吸过的地方血水不断,奋力刺激着我饥渴的欲望,转眼利齿绽开,我在她颈上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笙没有说错,年轻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纯,如果那人是死在动情时刻,那汁液就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扑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弃。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下,笙突然伸手将我拉开。
“你到底是什么?”他喝问我,“是不是人?”
我被饥饿与美味逼迫到疯狂,想要努力冲回去,却被他大力拦截住。
“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向他妥协。
“大声些,说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松开手,让我扑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伤害,这些都已不成问题,除了烈日骄阳,我们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须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的食物,倘若要怜悯他们,结果只会令你自己挨饿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