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冢本来是乱尸冢,不知在哪一年用谐音改了名字,许是觉得旧名太过凄黯直白——葬死人的地方也需要些隐晦,虽然只是个专葬没钱置办棺材的穷人与流浪汉的荒地。出了城西,走上二三里,就能远远看到那片破败的坟头,若再走近些,便能见坟上茅草随风摇曳,灰白色的天空下青绿色的是新生的草芽,焦黄色的则是翻出的泥土,偶尔有黑影窜过,是野狗在坟间刨食,听到人声它警觉地抬起头,两粒眼珠泛着红。
相信到了晚上这里一定是磷火飘动,那些暴露在外的白骨与星光一样惨白荧荧,小严原本笑嘻嘻的面孔沉下来,居然颇有几分凝重,他小心地跨过一座散开的老坟,坟上有个洞,隐约可以看到角腐朽的棺木与残骸。
“真是个好地方,是不是?”小严苦笑。
沈绯衣不理他,面无表情地眺着那间木屋,是守夜人的棚子,墙壁与屋顶上已爬满蕨类藤枝,远远看过去也就像座坟墓,有着老绿与焦黄的斑纹,他慢慢地吐出口气。
在木屋里燃起篝火,小严舒服地伸直了腿,道:“也不知道这三天里会遇到什么,现在我既害怕白走这一趟又害怕真遇到了什么吓死人的东西,你看我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沈绯衣已经另找了一张略干净些的椅子坐下,他仍是穿着玄色衣袍,腰间扎着那条黑色阔腰带,更显得猿臂蜂腰四肢修长有力,然而面孔却是秀丽雅致,小严看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气度雍容华贵,这哪像是个走江湖的人?不由好奇起来,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一行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去镇尸?”
“无论是什么活,有人肯出钱我就肯干。”沈绯衣简洁地回答。话说得太快,小严立刻仰天哈哈笑起来,狂声笑到一半,突然头重脚轻,“砰”地整个人摔在地上。
对面沈绯衣施施然收回手,指尖本来挟了枚石子,现在已嵌在小严的椅子上,把一条椅脚生生打断。
他一击得手,自己似乎也很得意,抬了下颌微微笑起来。
两个人疙疙瘩瘩挨到下半夜,屋外渐渐起了风,凑在木屋的窗沿往外瞧,果然磷火点点阴风惨惨,月亮躲进半透的云层里,所有的坟墩野草都只留下毛茸茸的轮廓。
恐怖与好奇像是有种致命的诱惑力,不断在暗处搔首弄姿,小严虽然心头发毛,可还是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朝荒野里看了许久。
沈绯衣看着他的背影,自己手里不停,取出些东西分放在桌上,几只白釉小瓶,一只巴掌大的棉布袋,里头鼓鼓地塞了物事,只有腰带还系在身上,他搓了搓手,把怀里的东西全取出来,人像是一下子轻松惬意起来,转身又坐回椅子上,把腿翘在桌沿,不一会儿,垂下眼帘。
屋里点了支蜡烛,置放在房间光线最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有风,烛光飘飘摇摇游弋如鱼,小严收回目光,看了看已悄无声息的沈绯衣,朦胧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四周一片静寂,若不是还有那么点光线,这木屋几乎也就是一座坟墓。
心里这么想着,咽了口口水,很有些发寒。
“害怕了吗?”沈绯衣低声道,显然带着笑。
小严毫无准备,有一瞬的心惊肉跳,扭头狠狠瞪他一眼,“还以为你真的挺尸了”。
“我睡了会,做了个梦,想到最近接的一桩生意,又醒过来了。”他淡淡说,换了条搁在桌沿上的腿。
小严很看不惯他这种故作高深的样子,于是故意不去问他下面的话,等他自己说,谁知沈绯衣比他还要沉得住气,索性话锋一转,“严公子,你身上可带了利器?”
“你指这个?”小严探手从袖子里露出把匕首的柄。
“不错。”沈绯衣扫一眼,又道,“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如果觉得无法应付,直接用匕首刺眉心。”
“呀?”小严眼角灯光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沈绯衣又闭了嘴垂下眼帘,房间里重新安静如眠,像是从来没有人说过话。
许多时候,可怕的不是奇怪的声音,而是没有声音的声音。
小严坐在毫无动静的房间里,里面与外面空气一样稀薄阴冷,无边黑暗里,一支残烛与一弯昏月的光线相差不远,其间他左思右想,一连换了几个姿势,仍然无法感觉放松。
终于,弱弱地叫了一声:“喂,你刚才说的那是桩什么生意?”
沈绯衣笑了,他仍闭着眼,这个笑就像是在梦中引发的,有些诡异,开口说:“前几个月城北一户姓徐的人家新死了媳妇,是猝死的,才死了两个时辰就全身糜烂,骨头里爬出蛆来,仵作根本无法验尸,停七是不成了,只得草草下葬,怕死人走得不甘心,故请了我去观礼镇一镇,我记得那时是夏末,又下过雨,地上滑得打滑。”
“那又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不过第二天坟口穿出个洞,尸体没了影儿。”
“难道真有这种事情?”小严茫然。
“你说呢?”沈绯衣狡黠地反问,“你也算是见识过走尸的人。”
他声音轻却有力,在昏暗至混沌的房间里游走,小严有些窒息感,情不自禁紧了紧衣领,在此同时,他听到窗外传来声音。
夜半,荒野,死人冢,在一座废弃的守尸棚里,传来人的脚步声,踏得极其用力,像是个巨人正大步而来。
小严本来坐在窗框下,此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趴到窗台往外看。
迷离月光照着底下斑驳惨淡的坟地,泥土被野狗翻得坑坑洼洼,偶尔有磷火浮动,离木棚不远处,正有一片黑影渐渐移动过来。
“什么路道?”小严说,随即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吐字发颤。他努力睁大眼细细辨识,一直看了很久,那似乎是顶方方正正的轿子,轿子下也像是有四条人影似的东西,然而动作整齐凝结,僵硬有序地慢慢靠近。
“奇怪。”耳边有人低低说,沈绯衣脚步轻得像猫,不知何时已经挨着他一齐趴在窗台上,他目光炯炯,似黑夜下的两粒寒星,一眨不眨看着外面,定睛看那些黑影形同鬼魅,这哪里是人的动作,可却又是人的模样,轿子终于停在棚外的阴暗处,四条影子融化进身后背景,无法看见。
小严与沈绯衣等了许久,那些东西就在屋外静止不动,没有声响,黑压压的一团。
“咯啦啦”起风了,木棚的窗上糊纸早残破不堪,被风吹得像野兽低嘶,忽然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将屋角的蜡烛熄灭。
沈绯衣蓦然长身而起,毫无预兆,窜过去开门。
小严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伸手拉住他,低喝:“你这是干什么?”
“你难道不想看看外面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稳定而平静,甚至似乎嘴角还带了笑,小严略一犹豫,手里松了力道。
沈绯衣一把拉开门,淡白月光洒进来,他立在月光下,额头光洁明眸若秋水,冷冷看住棚外檐下。
四条影子背对着月光,面目模糊不清,而身体轮廓清晰,竟还是一动不动。沈绯衣看了一会,抬步下了台阶,他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像是自言自语道:“活人不能烧,半夜坟地里的野鬼不知道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扑哧”,轿子里突然有人笑起来,声音是甜的糯的,尾音又突然吊上去,化作银铃最后一响,轿子上的软帘被人从里面挑开,一只纤纤玉手在月光下莹白如雪。
“不过是开玩笑,公子千万不要烧他们呀。”女子娇滴滴地钻出轿子,十八九岁年纪,头上乌墨墨两环髻丫,上头钏了宝石首饰,野地里顿时华美光灿起来。
“哼。”沈绯衣转头,小严已经紧跟他走出来,站在身后,脸上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绯衣向他一摊手,他立刻明白过来,转身奔去木棚,把那只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上,支在灯笼罩里,提出木棚。
“你们是谁?半夜三更来乱石冢做什么?”沈绯衣厉声喝。
女子笑了,她半面脸孔被烛光照到,杏眼红唇雪肤花貌,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尤其是鼻下人中处略略短了一些,娇艳里含了孩子气,更加甜美三分。
“哎哟哟,你们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不要以为凶巴巴就是有道理。”她撒娇。
沈绯衣怔住,突然想起和女孩子斗嘴是最不明智的选择,闭了嘴,冷冷看着她。
“咦,你的眼睛真亮。”女子惊叹,居然上来摸了摸他的脸。
沈绯衣扭头避之不及,被她摸了个正着,顿时满脸通红。
小严在后面实在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女子自己也在笑,直到沈绯衣脸色渐渐红里透出白,才止声,上前万福道:“两位公子恕我无礼,小女子刚才确是玩笑开得过分,在这里给两位赔个不是。”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软语求饶,哪个男人忍心责怪,小严和沈绯衣面色稍霁,沈绯衣追问道:“你到底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女子不再嬉笑,正色道:“小女子瑾儿,奉主人之命特来请两位公子过去一聚。”
“你家主人是谁?”
“主人就是主人,公子何不自己去看看。”瑾儿盈盈地笑道,这次很有些狡猾,“两位公子怕什么?难道还以为小女子是什么狐狸精,专门在坟地骗人上当?”
据说狐狸精白骨女喜欢在荒地里勾引青壮男子,采盗元阳修炼,小严和沈绯衣当然不会相信她是狐狸精,但遇上如此奇怪的事,免不了腹疑一番,彼此对看一眼,小严佯装害怕道:“既然是这样我们更不能和你走了,若是到了山洞里你露出本来面目,岂不是要吓死我?”他摆手不迭,“不行,今天我只留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
瑾儿走到他身边道:“唉,我怎么会是狐狸精?你看,狐狸精是有尾巴的,而我没有。”
她转过身示意他看身后。
小严向她纤腰下看了几眼,更加摇头:“你穿着衣裳,我看不出来。”
“呸,你这个人真坏。”瑾儿羞啐,拂袖扫他一记。
“不成,既然你不能证明自己不是狐狸精,我们就不能和你们走。”
他百般拒绝,瑾儿渐渐露出焦急神态,乞求道:“我奉了主人的命令来请你们,如果你们不去,主人是会拿我问罪的,公子,你不会忍心看到我被主人责打吧?”
“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瑾儿等半天,看他还在装腔作势,恨得直跺脚,终于大声道:“我知道两位今天守在这里是为了等什么,可是这样守株待兔就能成功吗?与其在此傻等,不如去和我们主人见上一面,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大忙呢。”
“咦,我们要他帮什么忙?”小严装傻。
“哼!你们不就是想破乱石冢走尸的案子吗?严公子,沈公子,官府派了那么多差人都没有办成的事,光凭你们两个晚上就能解谜?你们未免太过自信啦……”
沈绯衣一直在旁边静听,此时不等她说完,突然截口道:“你家主人在哪里?”
瑾儿松了口气,重新上轿,四个轿夫不再故弄玄虚把脚步走得齐刷刷,小严与沈绯衣是有马的,一行人穿过残月孤坟,从山底小路行走,七绕八拐,走了约半个多时辰,眼前一亮,居然出现栋巍峨大宅。
轿子在朱漆铜钉的大门前停下,瑾儿下来嫣然一笑,旁边有人递过垂珠琉璃灯,将她的容颜照得纤毫毕现,越发明秀可爱,柔声道:“两位公子,请往这里走。”
小严沈绯衣把心一横,大步拾级而上。
进了门,迎面是一障山水画玉石屏,之后雕甍绣槛轩峻壮丽,满园树木山石,满是葱蔚洇润之气,疏林如画奇花烂漫,果然是绝顶豪富之家。
瑾儿一路巧笑,带他们穿过绮疏雕槛,亭台楼榭,领进大厅之中,座上已经等了人,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身。
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宽袍大袖仙风道骨,动辄抚髯而笑,姿势十分优雅。
“两位公子来得晚了,是不是瑾儿这个丫头怠慢了贵客?”
“还好。”沈绯衣淡淡地道。
“来,我们边吃边聊。”老者一展手,一旁早已设置了酒宴,有年轻貌美的侍女环立在侧。
事情越发匪夷所思,小严与沈绯衣索性再不多话,径直去桌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