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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小严便多生了个心,借故常在邹府出处,经常看到那个人,总是在午后时分迟迟而来,黑压压一群人中低头穿过,态度从容,若无其事去角落里坐下,小严始终记得那张脸,冰雪一样。

他找了邹府的管家刘荣打听那人来历,回答说也许是邹老爷的远房亲戚,从来不与人搭讪,来时就坐在角落里,看人品模样本不该是个打抽丰的,也不像是来借机寻衅滋事,行迹很古怪。

“是不是你们老爷在外头弄出来的孽根?”小严开玩笑,刘管家嘿嘿地笑了,悄悄说,“这事也说不准呢,不过这位公子长得忒俊俏,怕我们老爷没这个种。”

“事实如此。”有人淡淡地接道。

一回头,那男子竟然已站在身后,沉着脸,冷冷看住他们。

小严与刘管家同时吓了一跳,像在菜市上被人当场拿下的小偷,刘管家再老练也不禁红了脸,他打着哈哈道:“我去招呼客人。”

小严溜不掉,也不想溜,真难为他了,脸上居然半点尴尬也没有,极其大方地向那人微微一笑:“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那人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的人。”小严搔着头皮,很无奈地发牢骚。

五姨太生前没有受到重视,死后却十分风光,法事整整做足七天,众人围绕吟唱香火不绝,连生病的邹老爷也让人扶着在灵柩前洒了几滴老泪。是真是假,对于死人来说都已不重要,小严突然想她出嫁来邹府时轿子停到后门口,自己正好也从后门溜出去,两相打了个照面,也算是有一面之交了,便点了三炷香上在棺前。

停七之后尸体就能入土,最后一天也是道士们取钱的日子,故唱得分外卖力,一柄柄禅拂上下翻飞,白花花煞有介事,发完工钱后,邹老爷请小严进去坐坐,让人给他端了盏新到的大红袍。

“这些日子幸亏有严公子相助,唉,只怪我家男丁单薄,连办场丧事都短人手。”

“哪里哪里。”小严肚里好笑,其实邹老爷膝下有三个儿子,除了在外经商的三公子,其他两位公子专管吃喝玩乐,整天混在城东赌局与各地酒楼,将来哪会有能力继承生意,这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

只怪小严太过机灵能干,实实地触到了邹老爷心病,不免感慨起来,硬拉着他留下吃晚饭,直到月头偏西才肯放他回去,邹老爷面红耳赤步履蹒跚地入了内室,小严起身告辞。

刘管家在前面掌了灯,一路陪送,小严恐他年轻大了,怕吹风,客气了几句自己提了灯笼过来,经过院子时,他忽然听到“嚓嚓”的声音,虽然已有四五分酒意,仍生警觉,渐渐停下步子。

邹府的院子本来宽敞,到了晚上更显冷清,借了朦胧的下弦月色和手上昏黄的灯光,小严看到墙角下临时搭起的停尸棚,门上白色幔子正随风轻摇。

不知怎的,他觉得冷,慢慢伸手把衣襟裹紧,眼睛盯了那片白色的停尸棚,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冬夜,人气少的地方本来就有寒意,像太阳永远晒不到的角落,似霉非霉,隐约吐着白蒙蒙的冷气,所有的东西都静止凝结,于是偶尔有什么在响动,显得特别阴森。小严不是个胆小的人,可也觉得心里发毛,他瞪着白幔与黑洞洞的棚子,死死看了一会儿,猛然大步走过去。

世上难道真的有鬼?如果真有鬼,小严也相信人有阳气,可以与之对敌,他用力撩开停尸棚口处悬挂的垂帘,提起灯笼往里照。

五姨太睡的是口普通的实木棺材,白天看还不觉得怎么样,一到晚上,特别是昏暗的灯光下,棺材孤零零地摆在棚中心,四周纸人烛架耸立,白色垂幔无风自动,诡异地闪着森白的光。

小严仗着一口酒气冲进停尸棚,真正进去了,才觉得汗毛竖起,开始有些害怕,真是的,人何苦和鬼怪争强夺胜?他这么想着,准备往回退,脚下才一挪动,突然耳旁“咯嗒”发响,像是指头叩在木板上,快速地弹了一记。

“什么东西!”小严厉声喝,把灯笼举得高高的,努力张大眼寻声去看。

灯笼里点了支素蜡,那火焰开始发出浅碧色的光芒,并且滋滋地作响,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熄灭似的,绿纱色的火光把小严的脸都映青了,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提了他头发汗毛一起往上拔,暗淡的烛光里他看到棺材旁边有团黑乎乎的影子,什么东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忽地动一动,露出雪白森然的牙。

“呀!”小严忍无可忍,把手上灯笼没头没脑地往那团影子上砸过去。

“嘿!”那团影子叫起来,迅速地跳起来躲开。竟然是一个坐着的人,此刻他站起来,颀长高挑,手长脚长地从棺材旁闪过。

原来是小偷!小严马上醒悟过来,身上立刻就不发软了,他挽了袖子堵在门口,大声喝,“来人!抓……”

贼字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突然面前一黑,那人身形如鬼魅,已经冲到他面前,一巴掌堵在他嘴上。“别吵,是我。”那人低低地道。

小严浑身汗毛剑拔弩张,哪管他是谁,本能地伸手就推,他也是学过些功夫的,平时自认为身手不错,抓鬼是无能为力了,抓贼的本事还是有的。

谁知三招五式之后,小严被他一记踢在肋下,扑通仰面而倒,那人不等他后背着地,已经抢身而上,一手扼了他脖颈,一手还是捂住他的嘴,沉声道:“我是邹老爷请来的镇尸官,你别再大惊小怪!”

镇尸官?这名头听了新鲜,小严躺在地上眼睛一连眨了十几下,总算听懂了,他举起双手示意投降,那人慢慢缩手回去,起身摸索到他丢掉的灯笼,重新找出火折子点上。

小严这才看清楚,眼前正是白天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神秘客人,晚上他穿了身黑衣服,面色如玉,眼若寒江射月,依旧冷冰冰地看人,看得小严才放松的心又要发紧。

“镇尸官是什么东西?”小严问。

“你说呢?反正是邹老爷请我来这里守丧,如果你不相信,尽管去问个明白,只是别惊动其他人,否则邹老爷怪罪下来一切过错,由你担当。”那人再不理会他,把手上灯笼递过来,小严茫然接了,却看他已经转身走到棺材旁,原来那里放了把椅子,他支肘坐在上面,静静看牢小严,一脸送客的表情。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吧?”小严奇道。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的确没有关系。”小严喃喃地道,心里猫抓似的发痒,舍不得就这样离开,明知道不受欢迎,还是厚着脸皮拍了拍衣服凑过去坐在他旁边,搭讪道,“镇尸官的工作就是守灵,对不对?”

那人不语,似乎嘴角处极淡极淡地笑了一下。

“我以为是什么名堂,原来不过是看尸人。”小严像是自言自语。

对方听出他口气里的讽刺味,目光如水,忽地展齿一笑,他的牙齿整齐而雪白,在阴暗里一闪而过,小严看了,心里不禁又打了个突。

“严公子,你害怕尸体吗?”他突然问。

“当然不怕,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三更前你若不走,今晚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为什么?”小严奇怪,看模样他并不像是个喜欢威言恐吓的人。

“因为三更天时我要封棚。”

“什么时候县里会有这种规矩?”小严越来越好奇。

“这是我定的规矩。”那人淡淡地,站起来,走至棚口,探头看了看天色,又倾耳听动静,再回来时脸上已是正色,道,“你还不走?再不走就三更了。”

“嘿,你这是在赶我啰?”小严故意环抱了手,笑,“你说我是邹老爷请来的,我也是邹家贵客,凭什么你可以留下,我……”

他话还未说完,眼见对面那人突然把手用力一摆,止住他话头。

“怎么了?”小严被他吓一跳。

那人毫不理会,竖起耳朵向半空处听,极其专注的样子,又快步走到灯笼前,仔细查看烛头火光,小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见蜡烛又浮出浅碧色的光晕,不由笑道:“邹家也不知道买的是什么香烛,颜色古里古怪……”

他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已迅速行动起来,先去棚口把帘子遮好,门旁早准备了三寸厚的木板,他一手拈了铁钉,一手抬起木板,也不用铁锤工具,以掌击钉“啪啪”地钉住门框。

小严想不到他说干就干,更不想到那么文秀的男子,竟然有这样深厚的功力,钉木板像是拍豆腐,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视他如无物,转眼用五块一米宽、三米长的木板将停尸棚封了个密密实实,简直水泼不进,转身回来,从墙角旁靠着的一只包袱里取出些瓶瓶罐罐和几块厚布,仔细放在怀里。

“喂,喂,老兄,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小严开始觉得不对,那人的神情太严肃,动作太过果断,令他有些毛骨悚然,勉强笑,“不是说三更封棚吗?怎么这么快就动手了?你封了棚后准备怎么干?不会准备把我在这里关一个晚上吧?”

“本来是三更封棚,但这具尸体变数太大,只怕等不到三更就要出事了。”他百忙之中回了一句。

小严听了,只觉得浑身每一只毛孔都敞开向外,无数缕冷风直贯而入,他傻了眼,道:“尸体?会出什么事?”

“诈尸。”那人已戴上副厚布手套,正将瓶子里的药水往一块白纱布上洒,此时抬起头,看了眼小严,见他整个脸色都变了,觉得好笑,他本来生得牙齿雪白,两侧各有一枚小小的犬齿,这一笑更加阴森诡异,惊得小严原地打了个激灵。

“别怕,我在这里你不会出事的。”他甩手把白纱布抛过来,正好丢在小严身上。“用这个把口鼻都包住,记住,等会儿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乖乖,就这种鬼地方你还有兴致要摆布我?”小严看着他轮廓秀丽的侧面,实在是个比女子还要眉目如画的美少年,怕归怕,还忍不住地耍贫嘴。

那人听出话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一时红了脸,恼怒地瞪他一眼,手上还是不停,又将药水把白纱布浸了,自己围在口鼻处。

小严不敢真得罪他,忙学了他的样子把布围上,鼻尖浓香,原来纱布上喷的是麻油,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件东西飞空而至,用手接了,原来是一块生姜。

“含在嘴里。”那人冷冷道,“你去墙角坐下,没事不要走到棺材旁边来。”

“好。”小严应道,可眼睛骨碌碌地,一个劲地四处转,看那人准备妥当,又塞了些东西在怀里,起身径直到棺材旁,也不打招呼,竟然“咯咯”地推起棺材盖来。

“喂,你疯啦!”小严叫,身不由己,也跟过去立在棺材旁,等看清楚里面了,突地没了声。

白天看时,五姨太的棺材又大又厚,像是口木质厚实的好棺木,可真正打开了,才发现里面还有口小棺材,只是外头罩了口普通大尺寸的棺材,竟是口子母棺。

更奇怪的是,小棺材表面纵横交错弹满了墨线,像是一张黑色的丝线网,牢牢将棺材包住。

“这算什么?”小严道。

那人还来不及回答,突然光线一变,原本浅碧色的烛光更加惨绿,烛头爆喜花似的“哔哔”发响,同时有一种极细极微的“刮刮”声响起,声音本来很轻很慢,渐渐加速,像是就在耳根子底下,有一只小兽正努力地刨着墙面,听得人满嘴牙齿粒粒跳出来。

小严怔了会儿,才发现那声音竟是从那口小棺材里传出来的。

诈尸!这是那人刚才说的话,小严也曾听过些鬼言怪语,可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也许是那人的态度太认真,人又长得太周正,实在不像是个乱挠舌头的骗子,更何况那声音切切实实地传在耳朵里,他指了小棺材,手都在发抖,颤声问,“这……这……”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魂魄本来不同,魂附于灵气,主宰精神思维;魄附于形体,主宰四肢百骸活动。故魂善魄恶,魂灵魄愚,魄附魂而行。当人死后心事未了,魂去魄却滞留不走,便有了那些走尸的怪事,其实都是魄所为,只是魂在则是其人,魂去则非其人也。唯有有道之人,才能控制魄,不让它胡作非为。” f/Xe5L6iuHFVGgXcErZguw2/c3UpFdrO47TzNUZR+9xgPc7Il39/b3RW29Kj+7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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