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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羽成神与佛教“中土化”

第一节 “关公显圣”

“关公显圣”由于其跨越时空的神奇功能,一直是历代各地关公传说津津乐道的主要内容。而“玉泉山关公显圣”一节,甚至被不愿说“怪力乱神”的明儒,写入了后世广为流传的《三国志演义》文本,也是构成后世“关公信仰”的基本依据。但若溯其根由,还得由一桩南北朝的佛教“公案”谈起。

现存最早“关公显圣”的记载,正是《全唐文》所辑董侹《荆南节度使江陵尹裴公重修玉泉关庙记》。除前引段落外,其中还有一段郑重其事谈及此事经过的文字:

“玉泉寺覆船山东,去当阳三十里,迭嶂回拥,飞泉迤逦,信途人之净界,域中之绝景也。寺西北三百步,有蜀将军都督荆州事关公遗庙存焉。将军姓关名羽,河东解梁人。公族功绩,详于国史。先是,陈光大中,智禅师者至自天台,宴坐乔木之下,夜分忽与神遇,云:‘愿舍此地为僧坊。请师出山,以观其用。’指期之夕,万壑震动,风号雷虩。前劈巨岭,下堙澄潭,良材丛木,周匝其上;轮奂之用,则无乏焉。惟将军当三国之时,负‘万人之敌’,孟德且避其锋,孔明谓之‘绝伦’。其于徇义感恩,死生一致,斩良擒禁,此其效也。呜呼!生为英贤,殁为神灵,所寄此山之下,邦之兴废,岁之丰荒,于是乎系……荆南节度工部尚书江陵尹裴均曰:‘政成事举,典从礼顺,以为神道之教。依人而行,攘彼妖昏,佑我蒸庶。而祠庙堕毁,廞悬断绝,岂守宰牧人之意耶。’乃令邑令张愤经始其事。爰从旧址,式展新规,栾栌博敞,容卫端肃。惟曩时禅坐之树,今则延袤数十围。夫神明扶持,不凋不衰,胡可度思?初营建之日,白龟出其新桥,若有所感。寺僧咸见,亦为异也。尚书以小子曾忝下介,多闻故实,见命纪事,文岂足征?其增创制度,则列于碑。贞元十八年纪。”

“晋永嘉三年己巳七月,邑地裂三处,各广三丈三尺,长百余步。”“(元)泰定三年丙寅秋八月地震。”

可知该处是地震区,也是古人附会神异之说的依据之一。董文引起关注的核心记述,则是天台宗大师智荆楚传法的一段经历,这也是佛教奉关羽为“护法伽蓝”,历世相传的主要依据。

智(538~597年)为天台宗四祖,实为创始人,世称“天台大师”。俗姓陈,字德安,祖籍颖川,后迁荆州华容。其父为梁朝显宦,十八岁投湘州果愿寺法绪出家,二十岁受具足戒。初从慧旷学律,后至大贤山诵《法华经》、《无量义经》、《普贤观经》等。二十三岁至光州大苏山拜慧思为师,学禅法,修行法华三昧。陈大光元年(567年)学成,到金陵讲授《法华经》等,传布禅法,大僚僧徒从之者众。陈太建七年(575年)入浙江天台建草庵,陈宣帝割天台山所在之始丰县之(调)以供寺用,又蠲两户农民之赋役供寺薪水。后应陈后主诏,请回金陵讲《大智度论》、《仁王般若论》、《法华经》等。陈亡,游化荆、湘二州,又往庐山说法。隋开元十一年(591年)应晋王杨广之请去扬州讲授菩萨戒,从上授“智者”之号,故又称“智者大师”。卒后杨广派人按其遗图于天台山下造寺,即帝位后赐名“国清寺”。所著有《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各二十卷及《四教义》、《净名义疏》、《金光明文句》、《观音义疏》等。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据柳顾言《天台国清寺智者禅师碑文》、灌顶《智者大师别传》、道宣《续高僧传·智传》,参以《国清别录》诸书,作“智年表”。记录他是在隋文帝开皇十二年(592年)年五十五岁时“坚请往荆襄”。十三年(593年)年至荆,答地恩,造玉泉寺。十四年(594年)在玉泉寺讲《摩诃止观》。十五年(595年)自荆下金陵,受晋王请,制《净名疏》。从情理推知,其建造玉泉寺,亦即“玉泉山关公显圣”之确切年份,应为隋开皇十三年,即公元593年。此可以纠正董文“陈光大中”的误记。

智是那一时代最有影响的高僧。道宣《续高僧传》卷二一谓智者大师门下“受菩萨戒者不可记称,传业学士三十二人,习禅学士流落江汉莫限其数。”其遗文第四则自言:

“于荆州法集,听众一千余僧,学禅三百。州司惶虑,谓‘乖国式’,岂可聚众,用恼官人。故朝同云合,暮如雨散。设有善荫,不获增长。”

可见他在荆楚一带传布的成绩。盖因荆楚巫风本盛,且山水湖泊地理阻隔,外来佛教遭遇困难尤多。智即本地人,熟知民风民心,建寺倡佛欲借助土著信仰心理,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后世佛教传人因而附会其事,正是聪明之举。灌顶是当时追随智者的传人,他曾记叙这次造寺情况:

“既慧曰已明,福庭将建,于当阳县玉泉山而立精舍。蒙赐额号为一音,重改为玉泉。其地本来荒险,神兽蛇暴,谚云:‘三毒之薮,践者寒心。创寺其间,决无忧虑。’是春夏旱,百姓咸谓神怒,故智者躬至泉源,灭此邪见。口自咒愿,手又略,随所指处,重云叆叇,笼山而来,长虹焕烂,从泉而起,风雨冲溢,歌咏满路。荆州总管上柱国宜阳公王积到山礼拜,战汗不安,出而言曰:‘积屡经军阵,临危更勇,未尝怖惧,顿如今日。’其年王使奉迎,荆人违觐,向方遥礼。”

“神兽”一语是否指当地土著奉祀的关羽,颇可寻味。可知智在玉泉山珠泉显示神迹,王积之言尤可为后世奉关羽为武勇之神作注。但并未提及智“梦化关羽”之事。

又董侹撰碑之时,荆州复建的其他佛寺,亦曾出现类似“神迹”。赞宁言:

“有天皇寺者,据郡之左,标异他刹,号为名蓝。困于人火,荡为煨烬……先是烟焰之末,殿宇不立,顾缁褐且亏瞻礼,密念结构,罔知权舆。禅宴之际,若值神物。自道祠舍滨江水焉,凡我疆畛,富于松梓,悉愿倾倒,施僧伽蓝。命工觇之,宛若符契。于是斩巨栋,干修楹,撑崖拄壑,云屯井构。时维秋杪,水用都涸,徒众敛手,块然无谋。一夕雨至,万株并进,晨发江浒,暮抵寺门。剞劂之际,动无乏者。其余廊庑床案,糜非幽赞。事邻语怪,阙而不书。”

当时的职守者,也正是命复关羽祠,且又以道悟为师的裴均,不为偶然。可知托言“神迹”,本为当时僧道创寺建观的常用借口,这样既可以远托神人,自高身份;又可以强指硬索,无须凭据,更容易获得崇道或佞佛的帝王官员许可。于是历代相传,算得佛门道流强索施舍的“不二法门”。

天台宗可谓第一个自觉实施“中国化”的佛教流派。它的学说以《法华经》第一卷“方便品”为据,大开“方便法门”,以调合儒、道两家思想。其三祖慧思以道家之成仙,为成佛必经途径,希望“成就五通神仙”,“为护法故,求长寿命。不愿生天及异趣,愿诸贤圣佐助我得灵芝草及神丹,疗治重病除饥渴。常得经行修诸禅,愿得深山寂静处,足神丹药修此愿。藉外丹力修内丹,欲安众生先自安。”而智也讲“意守丹田”一类道家调息之术,说“脐下一寸名忧陀那,此云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经久即多有所治。”这样讲求调气、炼丹和“不死之药”,无疑融会道家成分。所以陈寅恪曾直截了当地认为:

“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也。”

作为最早与天竺所传教义有所区别的中国教派,天台宗融合儒、道,亦时势之所必然。说明后世以它藉关羽以传教,绝非偶然之举。

智死后其徒灌顶承袭法钵,玉泉寺一度由灌顶门下宏景为主持。他在初唐亦很有影响,宋之问有《送沙门宏景、道俊、玄奘还荆州应制(自注:宏景,玉泉寺僧。先是,景表请高僧十四人同住寺)》,诗言:

“一乘归净域,万骑饯通庄。就日离亭近,弥天别路长。荆南旋杖钵,渭北限津梁。何日舒真果,还来入帝乡。”

荆南旋杖钵,渭北限津梁。

何日舒真果,还来入帝乡。

法号还列于以“西天取经”闻名后世,唐太宗并为之修建佛寺的玄奘之前,可证当时玉泉寺之地位。在日本以弘扬佛法闻名于史的鉴真和尚,就是从宏景受具足戒的。

天台宗倡言“定慧双修”,故其门徒持戒精严,智著述亦多为戒律之说。但戒律的维持有时也不能全凭“定慧双修”,智、宏景的后代徒孙也许没有他们那样的道行,对于“慧根不定,六耳不净”的僧徒,有时也免不了要靠别的方式来示惩戒了,包括用关羽这样的武勇之将的神迹,来辖制心生贪嗔之徒。晚唐范摅《云溪友议》卷第三述玉泉寺时说:

“缁侣居者,外户不闭,财帛纵横,莫敢盗者。厨中或先尝食者,顷刻大掌痕出其面,历旬愈明。侮慢者则长蛇毒兽随其后。所以惧神之灵,如履冰谷。非斋戒护净,莫得居之。”其戒律森严可知。按葛洪《抱朴子》言:

其戒律森严可知。按葛洪《抱朴子》言:

“学道术乃令变形易貌,吞刀吐火,坐在立亡,兴云起雾,召致虫蛇,聚合鱼鳖,入渊不溺,蹴刃不伤。”

则“召致虫蛇”本为道家法术之一种。天台宗融道入佛,以巫挟禁,也不失为佛教“因地制宜”,落地生根之一法。今观初唐集成的《法苑珠林》所载各地传法灵验,率多本地人物事迹,就是明证。就连关羽生前的朋友兼对手张辽,也有类似记述。赞宁《宋高僧传》卷第十《唐扬州华林寺灵坦传》言:

“元和五年,相国李公墉之理广陵也,以峻法操下,刚恩少决。一见坦,郑重加礼,召居华林寺。寺内有大将军张辽墓,寺僧多为鬼物所惑。坦居,愀然无眹矣。”

可知至迟中唐时张辽墓地亦被划入佛寺,也曾被佛教认为疠鬼。随着关公“玉泉显圣”这个故事藉佛教和小说、戏剧广为流传,后随着关公“玉泉显圣”这个故事藉佛教和小说、戏剧广为流传,后世其他地区的庙宇也每喜自我作古,附会者众。如明人李维桢《重修关王庙碑》即言解州关庙“结祠传自陈、隋”。明末孙承泽《春明梦余录》也称京师关庙:

“在皇城地安门东者曰白马庙,隋基也。姚斌盗马庙在三里河天坛,亦隋基也。”

又言宛平县东成化十三年重建汉寿亭侯庙亦“皆隋基也。”都是以此传说,作为关公信仰起始的佛教依据。后话令说。

第二节 护法北禅

天台宗后来传至湛然,约在开元、天宝间称“中兴”。其间又有禅宗北派兴于当阳,创立人神秀(606~706)亦重施智之伎,借“关羽显圣”神迹弘扬佛法。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十六引禅宗《传灯录》云:

“大唐高宗仪凤年间,开封府尉氏县有一秀才,累举不第,三上万言策,皆不中选,遂乃出家,法名神秀,拜蕲州黄梅山黄梅寺五祖弘忍禅师为师,学大小乘之法。后云游至玉泉山,坐于怪树之下,见一大蟒风簇而至,神秀端然不动。次日于树下得金一藏,就于玉泉山创建道场。因问乡人:‘此何庙宇?’乡人答曰:‘乃三分时关公显圣之地也。’神秀拆毁其祠,忽然阴云四合,见关公提刀跃马于云雾之中往来驰骤。神秀仰面问之,公具言前事。神秀即破土建寺,遂安享关公为本寺伽蓝。至今古迹尚在,神秀即六祖也。”明人《历代神仙通鉴》卷一四所载亦同。自此关羽不仅皈依佛门,赞宁《宋高僧传》卷八《唐荆州当阳山度门寺神秀传》:

“释神秀,俗姓李氏,今东京尉氏人也。少览经史,博综多闻。既而奋志出尘,剃染受法……忍于上元中卒。秀乃往江陵当阳山居焉。四海缁徒,响风而靡,道誉馨香,普蒙熏灼。则天太后闻之,召赴都,肩舆上殿,亲加跪礼,内道场丰其供养,时时问道。于昔住山置度门寺以旌其德。时王公以下,京邑士庶,兢至礼谒,往尘拜伏,日有万计。自中宗孝和帝即位,尤加宠重。中书令张说尝问法,执弟子礼,退谓人曰:‘禅师身长八尺,龙眉秀目,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

陈垣《释氏疑年录》载:“弘忍(602~675)禅宗五祖……俗姓周,蕲州黄梅人,一说浔阳人。七岁随道信禅师出家,受具足戒,后定居于黄梅双峰山东山寺,聚徒讲习,门人甚众,号‘东山法门’。”则弘忍逝后,神秀往当阳,应在武则天仪凤年间,而当时主持玉泉寺者正为上文谈到的宏景。这也许是神秀在当阳不得不另立山头,还不能开罪天台宗,反须附骥攀鸿的原因。他曾在玉泉寺挂单,所创道场在东七里的度门寺。这位神秀正是佛门著名禅宗公案中,因吟出“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一偈,而为慧能“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本无物,如何染尘埃”超胜,失去了五祖衣钵传承的人,由此引出禅宗南北派争斗,另有一系列传奇可说。从神秀的经历、修养心性甚至当时术士所看重的相貌来看,他都不会久居人下,这次自立门墙的决心和声势都非同小可,“关羽显圣”之说,又得附禅宗北派的流布而传。

神秀传人普寂(651~739)恰好是关羽老乡,事见《旧唐书》卷一九一本传:

“普寂姓冯氏,蒲州河东人也。年少时徧寻高僧,以学经律。时神秀在荆州玉泉寺,普寂乃往师事,凡六事,神秀奇之,尽以其道授焉。久视中,则天召神秀至东都,神秀因荐普寂,乃度为僧。及神秀卒,天下好释氏者咸师事之。中宗闻其高年,特下制令普寂代神秀统其法众。开元十三年,普寂于都城居止。时王公世庶,兢来礼谒。普寂严重少言,来者难见和悦之容,远近尤此重之。二十年终于都城兴唐寺,年八十九。时都城士庶曾谒者,皆制弟子之服。有制赐号为‘大照禅师’。及葬,河南尹裴宽及其妻子并衰麻列于门徒之次,士庶倾城哭送,闾里为之空焉。”

《三国志演义》中曾出现过一位在汜水镇国寺和关羽叙过乡情,声言“贫僧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后又在玉泉山结茅,以一句“颜良安在”喝破关羽的“普净”。是否实有其人,不见史载。我颇疑心就是这位曾住玉泉,而又声势赫赫之“普寂”的一音之转。唐沙门净觉撰《楞伽师资记》卷一:

唐朝洛州嵩高山普寂禅师,嵩山敬贤禅师,长安兰山义福禅师,蓝田玉山惠福禅师,并同一师,学法侣应行,俱承大通和上后。少小出家,清净戒行,寻师问道,造访禅门。行至荆州玉泉寺,遇大通和上(和上“即后世”和尚“)讳秀,蒙受禅法,诸师等奉事大师十有余年,豁然自证,禅珠烛照。大师付嘱普寂、敬贤、义福、惠福等照世炬灯,传颇梨大镜,天下坐禅人叹四个禅师曰:法山净,法海清,法镜朗,法灯明。”

则普寂有著于当世之名“法山净”。净觉是神秀的再传弟子,“俗姓韦氏,孝和皇帝庶人之弟也。”将“普寂”与“法山净”截头加尾另为之名,亦是小说家惯技。

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普寂一系作为北宗正传,势力仍呈中兴之势。独孤及(725~777)《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并序》谈到当时北禅传法盛况时说:

“(神)秀公传普寂,寂公之门徒万人,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正公之廊庑,龙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自是心教之披于世也,与六籍俟盛。”

可知普寂一派当时炎势。盛唐时玉泉寺已为名胜地,但“关羽显圣”事或在当地佛徒之外所传不广,或者往访文士不以为意,故张九龄、孟浩然、李白、元稹等咏计玉泉寺的诗作,所叙皆不及此。惟由周朴《宿玉泉寺》所咏景象:

“野寺度残夏,空房欲暮时。夜听瑗不睡,秋思客先知。竹迥烟生薄,山高月止迟。又登尘路去,难与老僧期”。

以此观之,该寺一度曾残破冷落。而北派禅宗亦在安史乱后,在南派禅宗之神会的攻势下一落千丈。天台宗四祖和北派禅宗六祖共同创立的“关羽显圣护法”的神迹,也因此不彰于世。倒是《全唐诗》载有玄宗时人郎君胄题《关羽祠送高员外还荆州》一诗言:

“将军秉天姿,义勇冠今昔。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谁为感恩者,意是思归客。流落荆巫间,徘徊故乡隔。离筵对祠宇,洒酒暮天碧。去去无复言,衔悲向陈迹。”

谁为感恩者,意是思归客。

流落荆巫间,徘徊故乡隔。

离筵对祠宇,洒酒暮天碧。

去去无复言,衔悲向陈迹。

郎曾出任郢州刺史,此诗也是当时当地确已建有关羽祀庙的明证。但只道及关羽祠,亦无一语涉及梵宇。从“一剑万人敌”句看来,盛唐时尚无“七十二斤青龙偃月刀”一类夸饰关羽神勇的说法,他仍不失为人间英雄的本色。

佛学西来,唐代开始本土化,而天台宗与禅宗都是佛教中国化的主要门派。智、神秀本出儒生,通经博史,也易于儒道佛的贯通。宋代则称“三教圆融”,不但佛教“十寺九禅”,已经实现了“本土化”,理学还着意“援佛入儒”,道教也借助政治优势,与儒合流。“玉泉山关公显圣”的传说,也传播到其他地区。

宋代佛教与关公信仰关系的延续,可由桂林龙隐岩桂海碑林博物馆至今犹存的北宋至和二年(1055年)《义缘龙隐岩造像记》觇之:

“城里崇明寺住持碁僧义缘。谨用斋资,命匠者镌庄就:天台教主智者大师,擎天得胜关将军,檀越关三郎。相仪圆具,在龙隐岩释伽寺开光斋僧,上报四恩,下资三友。至和二年乙未九月五日谨题小师法巽、法稳、法衮金符书,匠人易任端,刻石卢迁。”

明确把智传法与关公神力结合在一起。只是其中尚有两个关键略需辨析:一个是“关三郎”问题,另一个是“擎天得胜”封号来源。说详下。

第三节 “关三郎”

与“关羽显圣”先后而起的还有“关三郎”传说。晚唐范摅(约877年前后在世)在《云溪友议》卷第三言:

“余以鬼神之道难明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朝贤后于盟津,报受禅于晋壤,祷祀名山大川,则其兆应也。蜀前将军关羽守荆州,梦猪啮足,自知不祥,语其子曰:‘吾衰暮矣。是吾征吴,必不返尔。’果为吴将吕蒙麾下所殛,蜀遂亡。荆州玉泉祠,天下谓‘四绝之境’。或言此祠鬼助土木之功而成,祠曰‘三郎神’。三郎即‘关三郎’也。”

五代孙光宪(?~968)《北梦琐言》卷一一则以“关三郎”为祸乱长安之降瘟疫者:

“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栗,亦无大苦。【弘】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往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愚幼年曾省故里,传有一夷迷【遣】鬼魇人,闾巷夜聚以避之,凡有窗隙悉皆涂塞。其鬼忽来,即扑人惊魇,须臾而止。”(据陈寅恪《韦庄〈秦妇吟〉校笺》校改)

请注意,这里所谓“关妖”之说显然与关羽毫无关联,故事发生地也非当阳玉泉。俞樾《茶香室丛钞》卷一五引此两段后,断言:

“按此关帝之神,在唐时已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矣。”则忽略了以“关三郎”为“妖”的说法。陈寅恪在《韦庄〈秦妇吟〉则忽略了以“关三郎”为“妖”的说法。陈寅恪在《韦庄〈秦妇吟〉校笺》里曾怀疑“华岳三郎亦可称关三郎”,他引用翟理斯《〈秦妇吟〉之考证和校释》等文,对“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丁本“金天神”下注谓“华岳三郎”提出旁证,并举《唐大诏令集》七四《典礼类·岳渎山川门》先天二年八月二日《封华岳神为金天王制》,引《北梦琐言》卷一一“关三郎入关条”释“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两句,认为:

“华岳三郎与关三郎实非有二,明矣。至华岳三郎亦可称关三郎之故,岂亦潼关距华岳不远,三郎遂亦得以关为号耶?”

宋人载记这一故事,则迳以“关三郎”为关羽同时殉难之子关平。张商英(1043~1121)元丰四年(1081年)撰述当阳玉泉寺《重建关将军庙记》言:

“先有大力鬼神与其眷属怙恃凭据,以帝神力,故法行业,即现种种诸可怖畏:虎豹号掷,蛇蟒盘瞪,鬼魅嘻啸,阴兵悍怒,血唇剑齿,毛发鬅髽,丑形妖质,剡然千变。法师愍言:‘汝何为者,生死于幻,贪著余福,不自悲悔?’作是语已,音迹消绝,颀然丈夫,鼓髯而出曰:‘我乃关羽,生于汉末,值世纷乱,九州岛瓜裂。曹操不仁,孙权自保,虎臣蜀主,同复帝室,精诚激发,洞贯金石,死有余烈,故主此山。所嗜惟杀,所食惟腥。谛观法师,具足殊胜,我从昔来,本未闻见。今我神力,变见已尽。而师安定,曾不省视,汪洋如海,匪我能测。大悲我师,哀愍我愚,方便摄受。愿舍此山,作师道场。我有爱子,雄鸷类我,相与发心,永护佛法。’师问所能,援以五戒。帝诚受已,复白师曰:‘营造期至,幸少避之。’其夕晦冥,震霆掣电,灵鞭鬼捶,万壑浩汗,湫潭千丈,化为平址。黎明往视,精蓝焕丽,檐楹栏楯,巧奇人目。海内四绝,遂居其一。以是因缘,神亦庙食千里,内外庙供云。稽违有督,怠慢有罚,捐绝金币,匍匐恐后。玉泉以甲,实神之助。”

这里把关羽皈依佛门以前的形象描述为“大力鬼神”,能够“震霆掣电,灵鞭鬼捶”,“所嗜惟杀,所食惟腥”。而唐代“开辟寺址”之说,又变为“黎明往视,精蓝焕丽,檐楹栏楯,巧奇人目”,关羽俨然成为高明的建筑设计兼工程施工之承包人了。

南宋度宗咸淳间(1265~1274)释志盘据景迁《宗源录》、宗鉴《释门正统》撰成《佛祖统纪》卷六《智者大师传》中,也沿袭了张商英的说法。关羽父子奉佛成神传说的影响,几于坐实,不容置疑。同书卷三十九《法运通塞志》复言:

“隋开皇十二年十二月,智者禅师至荆州玉泉山安禅七日,感关王父子神力,开基造寺,乞授五戒。师入居玉泉,道俗禀戒听讲五千人。”

可知宋人眼中的“玉泉显圣”传说面貌。玉泉寺曾在宋元易代之际毁于兵燹。但该寺仍以“关羽成神”为募化主题,锲而不舍,重新发现宋代遗址。毛德《新建武安王殿记》言:

“至大戊甲(1308年)岁,今之住持钟山大师,见古祠朽腐,不称观瞻。遂于祠之后冈,剪伐荆蓁林木,削平丘阜,营治殿基。而掘彼根株,忽现出础砖而露其阶砌,星被棋布,旧迹宛然。与今时规画,若合符节,于是抡材陶瓦,接续兴功……延佑甲寅(1314年)岁孟秋,武安王新殿成。圣像端供,百神像设,曲尽其妙……增林泉之伟观,使数百年埋没之故址,一旦重辉。兹以台岸举工,就嵌片石于其中,以纪岁月云尔。”

今存湖北当阳玉泉寺有元代铸钟两口,放置于大雄宝殿月台南北角。据介绍,北边钟身鼓腹上阳刻铭文为:

“荆门玉泉在襄汉,为大精舍,山水佳胜,乃陈隋智者顗禅师遗迹之地。后唱教于天台,而浙终焉。佛陇而龛护,惟谨关公云长,生为忠臣,没封王神,庙食兹山,感师之德,以威力夜挟雷雨,撼摇山陇,撤龛钥,移定身,而归葬玉泉。异哉!公以宿愿力而护法,如长城宜壮节,猛烈雄伟,卓出千古,垂之国史,而英风不泯也。”

寺僧不但坚持“关羽为智建庙”的汉传佛教传说,同时又肯定了儒家以关羽为“猛烈雄伟,卓出千古,垂之国史,而英风不泯”的价值观念。这应当是元代关羽崇拜能够跨越三教的主流基础。而且铸钟募化的范围跨越鄂湘赣三省,即知关羽崇拜影响和普及程度,已经超胜高僧大德,而且成为一方胜景,来往儒臣文士观赏风景同时,也纷纷来此凭吊“大王冢”了。这也是明代儒生整理的小说文本尽管已经删却了许多宋元以来“怪力乱神”的传说,却不得不保留“玉泉山关公显圣”记述的缘故。

第四节 佛教战神毗沙门

但为什么关公信仰会在北宋发生突变,一跃而为宋代军神?这是后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的谜团,如果用形式逻辑推衍,或者费尽心血搜罗证据,都不可能用“渐进”方式得到释读。其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得不提。

如众周知,战争形势诡异,战局变化多端,并非端赖人力所可周密谋定。唐玄宗时开始有佛教战神传入中国。唐代不空《毗沙门天王仪轨》云:

“唐天宝元载(742年)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请兵援救。圣人告一行禅师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国围城,有表请兵。安西去京一万二千里,兵程八个月然后到。其安西即无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请北方毗沙门天王神兵应援?’圣人云:‘朕如何请得?’一行曰:‘唤取胡僧大广智即请得。’……集人道场,请真言未二七遍,圣人忽见有神人二三百人,带甲兵于道场前立。圣人问僧曰:‘此是何人?’大广智曰:‘此是北方毗沙门天王第二子独健,领天兵救援安西,故来辞。’至其年四月日,安西表到云:‘去二月十一日巳后午前,去城东北三十里,有云雾斗闇。雾中有人,身长一丈,约三五百人,尽着金甲。至酉后鼓角大鸣,声震三百里,地动山崩,停住三日。五国大惧尽退军,抽兵诸营坠中,并是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损断,尽不堪用。有老弱去不得者,臣所管兵欲损之,空中云:’放去不须杀。寻声反顾,城北门楼上有大光明,毗沙门天王现身于楼上,其天王神样。谨随表进上者。”

这里强调的是神力因素干扰,转败为胜的事例。文中所述“圣人”为佛教对唐玄宗李隆基的尊称,而“大广智”即不空(Amoghavajrah)本人。一行(683~727)即后世以天文学著称之高僧张燧,先后曾为前文所述玉泉弘景、北禅普寂之弟子,后从金刚智习密宗。

按毗沙门天王(Vaisrabvana)原名俱毗罗(Kubera),原为古印度佛教神话中的北方守护神。本负有领兵护法之责,“复有三万六千诸药叉众,毗沙门天王为其上首”,且“为大规模传入中国的时机,则以唐玄宗时佛教密宗不空、金刚和善无畏(合称”开元三大士“)时为盛,尤以作战危急时”现形助阵“为最。钱锺书曾道,临阵降神乃”兵不厌诈,古兵法中初不废妆神捣鬼以为人定之佐也,“西方戏剧亦有”情事危险,神道出现之说。此节史实,周一良曾在其哈佛大学博士论文《唐代印度来华密宗三僧考》中辨析甚详。

宋初赞宁所撰《高僧传》言,唐玄宗因此神迹:

“因敕诸道城楼置天王像,此其始也。”

唐代奉祀毗沙门的风气极盛。玄宗在开元中就曾派人去于阗国摹写毗沙门像;

“开元十四年(726年)玄宗东封回,敕车政道往于阗国摹写天王样,就(相国)寺壁画焉。僧智俨募众画西库北壁,三乘入道位次,皆称奇艳。”

又说玄宗“图像于旗章”,是用于征战;“百夫之长资以指挥”,是用于纪律;“十室之邑严其庙宇”,是意在防卫。开启了敬绘及奉祀毗沙门天王像的风气。卢弘正《兴唐寺毗沙门天王记》云:

“毗沙门天王者,佛之臂指也。右扼吴钩,左持宝塔,其旨将以摧群魔,护佛事,善善恶恶,保绥斯人。在开元则玄宗图像于旗章,在元和则宪皇交神于梦寐。佑人济难,皆有阴功。”

中晚唐的战祸动乱不断,毗沙门天王也因此上升为唐王朝的护佑神祇。元和七年(812年)柳澈撰有《保唐寺毗沙门天王灯幢赞》,已明言:

“祈感帝梦,帝仪形肇修,绀殿斯立,事详丰碑。幢则叙天王之镇保唐也,哉!灵俨若覩,像形肃金气掌塔瞪注,持矛杰立。”

又赞诗其一云:

“天王垂迹,肇兴于阗。威灵傍洽,仰之铃键。爰柞我唐,昭孚变现。廓土开疆,口腾电蜒。”

其二:

“惟王有国,惟神有灵。教兴印度,德洽大庭。绵口岁祀,天资克成。僧兰是托,国步爰旌。”

这直接促进了唐代社会中毗沙门天王崇拜的兴盛。段成式《酉阳杂俎》亦载:

“李夷简元和末在蜀,蜀市人赵高好斗,常入狱,满背镂毗沙门天王。吏欲杖背,见之辄止。”“成式门下驺路神通,每军较力……背刺天王,自言得神力,入场神助之则力生。常至朔望日,具乳糜,焚香袒坐,使妻儿供养其背而拜焉。”

又高彦休《唐阙史》卷下《梦神医病者》:

“青龙寺西廊近北,有绘释氏部族曰毗沙门天王者,不详谁氏笔迹,而精妙如动,祈请辐辏,传有神异。尝有民居新昌里者,因时疫百骸绵弱,不能胜衣,其室甚富,有妻且少,视之燕宋也。母氏啜泣,遍访医巫,竟无能原其病状。一日,自言欲从释氏,且不能破倚,其可髡首而缁体乎?母徇其欲,肩致绘壁之下,厚施主僧,眼食于寺庑。逾旬喜寐,梦有人魁形铠服,焰加于肩,弓梏其臂,持筋类鲙,以食病者。复若严悸,促迫咀嚼,坚韧不堪其忧。所食袤丈,蘧然而觉,绵骨木强矣。又明日能步,又明日能驰,逾月以力闻。先是,禁军悬弧矢之六石者于门,且示曰:‘能引其半者,骈粮以赐之,满者倍斯。’民应募,随引而满,于是服厚禄以终身。”

中唐李筌所著《神机制敌太白阴经》是唐代著名兵书,其中辑有《祭毗沙门天王文篇第七十八》,记述唐军出征时例必祭告毗沙门天王的仪典祝辞,并描述其法力:

“以宝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凛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精,殊形异状,襟带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嗔颜如蓝,磔发似火,牙崒嵂而出口,爪钩兜而露骨,视雷电,喘云雨,吸风飙,喷霜雹。其叱咤也,豁大海拔,须弥,摧风轮,粉铁围,并随指呼,咸赖驱策。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

“天王宜发大悲之心,轸护念之力,歼彼凶恶,助我甲兵,使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事集于边将,而功归于天王。”

中晚唐的战祸动乱不断,毗沙门天王也因此上升为唐王朝的护佑神祇。

正因相信毗沙门天王具有能够通过祈祷,显神助战的功能,所以中唐以后的混战中,各方将领都要设祭求佑,至今敦煌、大足等地仍存多种毗沙门天王及其眷属的画像或者石雕。据《敦煌莫高窟内容总录》记载,晚唐五代至北宋的毗沙门天王造像,在敦煌至今尚存二十多铺。

又《五灯会元》卷一三华严修静章次:

“问:‘大军设天王斋求胜,贼军亦设天王斋求胜,未审天王赴何愿?’师曰:‘天垂雨露,不拣枯荣。’”

这又成为禅宗机锋中一个矛盾律命题。类似情形也曾出现在后世关羽崇拜之中,另文再叙。

1987年陕西法门寺佛塔地宫发掘时,发现了咸通十五年(874年)唐懿宗迎奉佛指舍利时入藏的完整的唐密曼荼罗道场,出土了数千件绝世文物,曾经轰动了世界考古界和宗教界。这个地宫于当年4月3日由唐僖宗敕令封闭,完善保存至今。其中的毗沙门天王已经变为四大护法天王之“北方大圣”,地位显然与密宗初传时大有不同。其中供奉佛指舍利之八重宝函中的第七重“鎏金四天王盝顶银宝函”,正面之“北方大圣毗沙门天王”像犹一手持杵,一手捧塔,保持着初来中土时的形象。而在安置在地宫前室琥珀石料雕镂的护法诸神中,“北方多闻天王”已然变成右手持剑,左腿上蜷作“游戏坐”,幞头盔甲等式样,已经很接近金代神像中之关公了。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第九描述了唐五代于毗沙门天王信仰的衰歇和延续:

唐彭城刘山甫,中朝士族也。其先宦于岭外,侍从北归,洎船于青草湖。登岸见有北方毗沙门天王,因又同书卷第十七:

“(李克用)曾于新城北以酒酹毗沙门天王塑像,请与仆交谈。天王被甲持矛,隐隐出于壁间。或所居帐内,时如火聚;或有龙形,人皆异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初造出“关羽皈依佛门”传说的天台宗,此刻已与密教“融摄无遗”了。《释门正统·慧才传》描写授戒仪规,天台僧人不但能忏摩,而且也行灌顶之法:

“元丰元年(1078年)春末,缁素万指求大戒。(慧才)先为忏摩,然后授甘露法。方羯摩时,道场中观音像顶放光表证,初贯宝焰,朦胧煜爚,渐次舒发,辉散讲堂,犹如隙光,斜迸飞入;又如水光,侧影反射。檐庑道场燃炬,及与日光,不能映夺。”

严耀中认为,“上述所谓授甘露法即是灌顶法。南宋若讷也有类似情况。”“此外还有寺院法物为证,如有陀罗尼经幢树立在智者大师所创的天台高明寺前,该寺内‘金刚密迹,拥护其前’,楞严坛上的‘大陀罗尼门能总持一切’,故至少到明代此寺尚有很浓重的密教气息。而立于平阳灵顺庙的陀罗尼经幢,也是‘天台教沙门’在宋代所树。”并言天台与密教“此时间上说,二者结合最引人注目的高潮却是在五代二宋。”这当然是在开元三大师传法的“原教旨”密教消歇以后,其教义仪轨必定呈现出本土化趋势,或者将部分转移隐藏到其他本土化的佛教中去。天台宗在接续密教香火的同时,也开始了密教的本土化过程。

密教化的天台宗,或称天台化的密教既已在宋代广泛传播,则唐时关羽为天台护法的故事,与密教以毗沙门天王为护法的传说,也具有了融会贯通的因子。

但是在敦煌这样因唐末五代而与中原隔绝的地区,密宗兴盛衰减的频率周期或有不同。吕建福分析说:

“毗沙门信仰之为唐人接受,有这么样一个历史背景:唐在西北的用兵和皇室对密宗的祟信。天宝以来,西北边陲战事屡起,唐数次用兵安西和吐蕃。在安西一带的将士们长期争战中,接受了当地的文化影响。密宗大师不空及其弟子,在天宝十二年(753年)亦在‘西北边陲,请福疆场’,西北诸将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等均与不空相来往。不空亦在此地开译场、行密法,其《毗沙门天王经》或即译于此时,毗沙门信仰、西北战事、密宗行法,部在这里融汇起来。安史之变,诸边将都先考虑到西夏陷沙州后曾经统治过敦煌,则其对毗沙门天王的崇信亦应当在西夏佛教中得到延续,神像中出现毗沙门天王或其二郎独健形象,也应当是顺理成章之事。据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白滨介绍,在黑水城同时出土的佛教文献残版中,还有护法神主版画、护法神版画、护法天王像。包括近年陆续出土的西夏藏传密教造像,也应当是这一现象的组成部分。

1990年宁夏贺兰县宏佛塔维修时出土绢质卷轴画《护法神像图》,画面82×53cm,护法神冠顶上又出一法像,神像长发后扬,突眉怒目,亦右持叉,左托物。右上角有一长方形榜题,墨书四个汉字“真君”。

目前尚未闻知西夏有任何崇尚关羽的风习,但是他们信仰的佛教为藏传密教,仍然保留着毗沙门天王信仰。这就造成一种奇怪的现象,在宋廷与西夏半人半神的边境战争中,宋军认为是二郎神或者关羽神现形相助的奇迹,都是以西夏人眼中毗沙门天王的神迹形式出现的。这种形态还延续到了金与西夏的战事中,或许也正是西夏人对于关羽神像发生兴趣,并收藏入黑水城佛塔中的原因。从宋朝来说,毗沙门信仰次后实际上是转移到关羽身上了,其时道教杜撰的“托塔李天王”尚未得闻。

推想毗沙门天王信仰失传的原因之一,或者就是供奉毗沙门及其眷属的手段繁杂,靡费过甚,使中唐五代战祸频仍中的信善百姓难以承担,故转向其他简易教派或偶像供奉。读者想必熟悉《水浒传》,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就是因看管草料借住的天王堂被陆谦焚烧,才至山神庙借宿的。这是基于宋代以后毗沙门天王信仰已然衰落,才可能作此描述。

又毗沙门天王在佛教中本负有领兵护法之责,“复有三万六千诸药叉众,毗沙门天王为其上首”,而且“为鬼将军,摄诸鬼神”,并得到佛陀的认可赞许,“尔时佛告毗沙门天王,快哉鬼神大王,欲护陀罗尼经者。”这些都与唐时已传关羽皈依佛门,又欣然为佛教作护法伽蓝事相类,关羽并在道教系统中担任东岳庙雷部众神之首,“提典三界鬼神刑狱公事大典者”,亦与密宗毗沙门天王职责相当。道教兴起以后,抄袭佛教神祇并使之中国化,亦踵两教争斗掼伎之常。可参后文《“关帝斩蚩尤”考》中《关羽崇拜与正一派崛起》。

关公信仰缘毗沙门天王而传布仍有踪迹可寻。王世贞序本《万历(南)通州志》卷五《杂志》言:

“关王庙:一在州治西北,唐天宝五年建;一在州治西南,旧名天王庙,宋太平兴国五年建,弘治间千户王舜臣拓地改建。”

此两处关庙,一与“天宝”年号及“西北”方位有关,一则与“旧天王庙”有关。作为形象证据,我还在河北农村一个清代关庙中,拍摄到了“托塔关公”的图像。论者多据明中叶《西游记》、《封神演义》认为,毗沙门天王隐退成为由于毗沙门天王信仰后来在藏传密教中延续,且因此影响到蒙古、满洲等信众,以致关公具有类似毗沙门天王“临敌助战,护佑胜利”功能的传说,能够顺利地跨越朝代民族,影响深远。事实上,宋、金、元、明、清乃至中华民国初年将近千年,关公一直被军队视作“战神”。而国家军队也是第一个崇奉关公具有延续性的特大社会群体。后文续证。

第五节 “战神”关公

如果仅仅是佛教一宗一寺的“显圣”传说,所在多有。从桂林龙隐岩佛徒碑刻既以关公续接天台智,又加于“擎天得胜”称号来看,关公此时已经另有使命在身,这就是“战神”。另一通记述年代、地理相近的宋碑,能够证实这个微妙而意义深远的变化。这就是至今犹存山西沁县博物馆的元丰三年(1080年)《威胜军新建蜀荡寇将【军汉寿亭】关侯庙记》。雍正十三年《山西通志》概要介绍说:

沁州汉寿亭侯庙:宋仁宗时侬智高陷邕州,铜川神虎第七军以矫捷应募。行次荔浦,祷于祠下。广源以南地,多深林,蛮伐木塞路。忽大风卷卧木,军得其实不够确切。该碑全文甚长,为省篇幅,仅将有关文字抄录如下:

向也交入寇廉、白,熙宁九年,今上矜恻下民,诏元戎举兵问罪。沁州铜川神虎第七军以于左第一军前锋之列。枞金伐鼓,行踰桂州,驻旌荔浦,遇将军之祠下。询其居民,对曰其始,得。皇佑中,侬贼陷邕州,祷是庙,妄求福助,掷杯不应,怒而焚之。狄丞相破智高,乞再完。仁宗赐额,以旌灵贶。众骇其异,罗拜于庭,与神约曰:一军誓假威灵,平蛮得儁,长歌示喜,高蹑太行,而北归旧里,当为将军构饰祠宇。复请木(刀)绘马,执为前驱,入践贼界,士气骁锐,武威震叠,蛮将闻钲鼓,望风乞降,余众弃城而遁。进军临富良江,蛮酋遣将,乘蒙冲斗舰,举楫若飞,急趋争岸,迎官军陆战。江北神虎军鼓噪先登,强弩雨射,贼大奔(溃)自相腾轹,斩首及溺死者数万余人。既捷,荣雄受爵赏者二十六人。任真、贾信、董宁并指挥使,余以功之高下,递补有差。

“先是,我军之行也,广源以南地多深林,密于栉比。蛮人预伐,横绝其路。结营息众,势莫能前。夜有大风暴发,怒号之声,若挝万鼙。迟明视之,卧木飞尽,九军得以并进。我军之战也,众与敌均。俄有阴兵,旗帜戈甲,弥亘山野,敌人顾望,惴恐而败。精诚所召,助顺之灵。暴风夜至,阴兵昼见,神以符效,应人之祷。神虎军踊跃请行,深入万里,果立战功。归而建庙以享祀,荅神之休。庙制一新,高堂峻庑,雕焕森严。费逾千计,出于众心悦助,其赀成之不日,事有极异不着,于辞久则寂无所闻。乃石镂记,永传嘉应,于神无愧负矣。”

碑文提到“迄今江淮之间,尊其庙像,尤以为神”,已与前引刘禹锡《自江陵沿流道公》诗句“行到南朝征战地,古来名将尽为神。”地域相关,时代踵继。可以见出,关公信仰在唐宋之际,已经开始从荆楚地区沿长江而下了。

请注意,这里实际上谈到在广西先后发生的两次战事,第一次是仁宗朝狄青为主帅征伐侬智高(1052~1053),第二次是神宗朝郭逵为主帅逐走交(1076年),《宋史》均有记载。也和北宋其他战事一样,这场战争依然是在“半人半神”的状态下进行的。《宋史·狄青传》说他“临敌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颇有几分天神鬼魅的模样:

“皇佑中,广源州蛮侬智高反,陷邕州,又破沿江九州岛,围广州,岭外骚动……青明日乃整军骑,一昼夜绝昆仑关,出归仁铺为阵。贼既失险,悉出逆战。前锋孙节搏贼死山下,贼气锐甚,沔等惧失色。青执白旗麾骑兵,纵左右翼,出贼不意,大败之,追奔五十里,斩首数千级,其党黄师宓、侬建中、智中及伪官属死者五十七人,生擒贼五百余人,智高夜纵火烧城遁去。”

司马光言,侬智高攻广州,亦“使勇士数十人,以青黛涂面,跳跃上岸,广州兵皆奔溃。”亦或双方都有“以傩制傩”的心理和威慑功用。又《宋史·郭逵传》言:

“交李乾德陷邕管,召为安南行营经略招讨使兼荆湖、广南宣抚使,请鄜延、河东旧吏士自随……至广西,讨拔广源州,降守将刘应纪;又拔决里隘,乘胜取桄榔、门州,大战富良江,斩伪王子洪真。乾德穷蹙,奉表归命。时兵夫三十万人,冒暑涉瘴地,死者过半。至是,与贼隔一水不得进,乃班师。”

请注意“时兵夫三十万人,冒暑涉瘴地,死者过半”句,即知立碑之官兵虽经密林中敌军设伏,仓促应战,犹能全身而还,立功受赏,所以要回乡为关公建庙,敬诚祈祷的心理了。

沁县关庙立碑人达到七百八十多人,包括两个属于北宋“禁军”编列的建制部队的官兵,一个是“先于熙宁九年五月内选募,往安南道战蛮”,参加了实际作战的神虎军,另一个是前来赞襄的宣毅第二十五指挥,都是戍守西夏前线的一线部队,以及上下级其他相关人员,恐怕是现存关庙碑刻中人数最多的。宋代兵制承袭晚唐五代的“募兵制”,保留了一部分职业军人,即“营伍子弟听从本军”,但是基本国策却是招募灾民,理由倒也简单:“不受为兵,则恐为盗。”此外还有罪犯充军及抓丁两途。往往形同乌合,因此战斗力始终不振。所以在一线军队中亟需树立榜样或以“神道设教”,激励士卒奋勇之志,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率阴兵助阵”的说法,并非中土素有风俗。在道教前身的方士观念中,以“兵神”著称正是蚩尤。《史记·天官书》云:

“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者王者征伐四方。”《云笈七籖》卷一百引唐人王瓘《轩辕本纪》:

《云笈七籖》卷一百引唐人王瓘《轩辕本纪》:

“蚩尤始作铠甲兜牟,时人不识,谓是铜头铁额。”“于葛庐山发金作冶,制为铠甲及剑,造立兵仗、刀戟、大弩等,威震天下。”类似今日“兵工专家”。唐初儒家祀典则以谋略之相姜尚为“武成王”,与孔丘“文宣王”对举。 Oo7Pt5RuG56SuqXcWmxxB/82T17Uv6eqNGsz2B/yHUsV4+Apg7tsiXXTZGZQK8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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