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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

鹅湖夜坐

本诗写作之年,梁启超先生认为是在淳熙四年(1177)作者三十八岁时。梁先生说:“此诗为先生自述中年以前经历,集中仅见之佳史料也。前半,言在天平节度使掌书记(耿京幕中)时事……中云:‘一朝去军中,十载客道旁。看花身落魄,对酒色凄凉。’盖南归后十馀年,碌碌作风尘小吏,且常以北人为南人所忌。”这年,辛弃疾先任隆兴府(在南昌)知府并兼江西安抚,秋冬之际,他再被任为大理少卿,本诗即作于诗人应召赴临安夜宿鹅湖寺途中。诗作前半追忆自己早年在耿京军中时与金人作战经历,为国杀敌的豪情跃然纸上;后半抒写南归后的感受,表达自己在南宋各地辗转做官有如投放闲置不能为国杀敌的苦闷之情。

士生始堕地,弧矢志四方。

岂若彼妇女,龌龊藏闺房。

我行环万里,险阻真倍尝。

昔者戍南郑,泰山郁苍苍。

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

官虽备幕府,气实先颜行。

拥马涉阻水,飞鸢上中梁。

劲酒举数斗,壮士不能当。

马鞍挂狐兔,燔炙百步香。

拔剑切大肉,哆然如饿狼。

时时登高望,指顾无咸阳。

一朝去军中,十载客道旁。

看花身落魄,对酒色凄凉。

去年忝号召,五月触瞿塘。

青衫暗欲尽,人对哀泪滂。

今年诏复下,鸿雁初南翔。

俯仰未阅岁,上恩实非常。

夜宿鹅湖寺,槁叶投客床。

寒灯照不寐,抚枕慨以慷。

李靖问征辽,病瘦更激昂。

裴度请计蔡,奏事犹裹创。

我亦思报国,梦绕古战场。

士生始堕地,弧矢志四方——士:男子之美称,《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孔颖达疏:“士者,男子之大号。”堕地,呱呱坠地,初生之意。弧矢,指弓和箭,喻指习武卫国,《周易·系辞下》:“弧木为弓,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这两句是说,作为男子,就应当立志远大,以纵横四方、保家卫国为念。

岂若彼妇女,龌龊藏闺房——两句承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像那些女流之辈一样,气量狭小,眼界不开,只注意自己闺房周围的一小片天地呢?“龌龊”,气量狭小,为小节小事拘牵之意,如张衡《西京赋》:“独俭啬以龌龊。”两句以封建时代的女性之行,映衬豪杰之士的远大志向。当然,辛弃疾的这两句话极易引起当代女权主义者的反感,但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妇女被人为地局限于闺房,自然眼界不会开阔,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我行环万里,险阻真倍尝——立下远大志向,自然所行与众不同。“环万里”,环行万里之意,虽带某种夸张性,但也是辛弃疾对自己早年行为的一种实写。“险阻”,指作者经历的各种艰难困苦。“倍尝”,加倍感受尝试的意思。以下作者开始追叙自己早年转战各地经历。

昔者戍南郑,泰山郁苍苍——“南郑”、“泰山”均为北方地名,一西一东。这里的南郑非指汉高祖受项羽之封汉中王时的都城南郑,而是在今陕西华县北。西周穆王曾于此建都,以在镐京之南,故曰南郑;后周宣王封其弟桓公于此,成为郑国的始祖。泰山在今山东境内。史载辛弃疾早年曾投身耿京义军,在山东一带活动,但从这两句可以看出,耿京义军曾在金军统治的北方广大地区东西驰骋,并不局限于山东地区,其所向披靡的气势亦可以想见。以上两句承“我行环万里”一句而来。

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因为高度戒备,睡觉时不脱铠甲枕戈而眠,随时准备行军打仗;因为是露宿野外,醒来时全身寒霜结满——其苦可知。这两句承“险阻真倍尝”句。

官虽备幕府,气实先颜行——“幕府”,指将军的府署。军队出征,施用帐幕,将军处理公务,在大幕里进行,故以幕府代指将军或将军的官署。辛弃疾在耿京军中曾为“掌书记”,故言“官备幕府”。气,指气度、见识、胆量等。颜:指颜面、脸色、眼色等,根据主将面部表情的变化就可以看出他心中想什么,即将采取什么行动下达什么指令。他还没有出口下达指令,自己早已有预见,先于主将而实施了行动——是为“先颜行”。

拥马涉阻水,飞鸢上中梁。劲酒举数斗,壮士不能当——四句写自己不凡的气度:骑马可轻易横渡险要之水,可如飞鹰一样跃上高险的山冈;烈酒一饮数斗不在话下,豪情壮志远胜军中的任何壮士。“拥马”,犹言骑马;“阻水”,险要之水;“飞鸢”,飞行的雄鹰;“中梁”,山之峰梁。“劲酒”,指烈性之酒。

马鞍挂狐兔,燔炙百步香。拔剑切大肉,哆然如饿狼——马鞍上挂着打来的野狐野兔,放在篝火上烧烤。拔出刀剑切肉而食,狼吞虎咽有如饿兽。这两句渲染自己军中的壮行。“燔炙”,将肉放在火上烧烤。“哆(chi)然”,大张其口的样子。

时时登高望,指顾无咸阳——这两句含蕴意象较为丰富:登高远望祖国山川,慨然有收复四方之志;意气风发豪情满怀,视平治天下若等闲。“咸阳”,在今陕西省咸阳市,曾为秦之国都。“指顾无咸阳”,疑用秦末项羽刘邦推翻暴秦之典,存疑待考。

一朝去军中,十载客道旁——自当离开沸腾的军中战斗生活,十多年来奔波于路辗转各地做官。这两句由对昔日往事的追念,转到诗人目前心态的叙写:辛弃疾是北方人,视南方为寄居之地,故曰“客”;他又不停地奔波于各地做官,故曰“客道旁”;一个“客”字,赋尽了诗人远别故园的凄凉感受。按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归南,此诗如依梁启超先生说作于淳熙四年(1177),则辛南归后已十五年,“十载”当是一个约数的说法(或者此诗不作于此年,而是作于此前四五年)。

看花身落魄,对酒色凄凉——这两句承上“客”字,写诗人触景生情的瞬间感受。看到花儿,联想到的是自己寂寞冷落的痛苦;面对美酒,脸上显现的是一种难忍的客居凄凉感受。花,这里因与酒对应,疑为美色之代称。“落魄”,犹言落寞、落托,寂寞困苦意。

去年忝号召,五月触瞿塘。青衫暗欲尽,人对哀泪滂——据梁启超先生说法,去年指淳熙三年(1176),这年,辛弃疾被任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从诗中所写看,这年作者似由长江上游顺江而下前往临安。“忝号召”,有愧于君王的召请。“瞿塘”,长江三峡之首,在今重庆市万州区奉节县,两崖峻峭对峙,中贯一江,滟堆正当其口,于江心突兀而出,历史上为全蜀之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但今天三峡水库的修建,已不复见其原始面目。

今年诏复下,鸿雁初南翔。俯仰未阅岁,上恩实非常——词人写本诗时(1177年),正被朝廷任命为大理寺少卿奉诏赴临安。“鸿雁初南翔”,初秋之候也。一岁之间,他两次升迁,故对皇帝心存感激之情,“俯仰”两句,即就此而言。“俯仰”,原指抬头低头之际,这里比喻时间短暂。曹植《杂诗》:“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持。”“未阅岁”,不足一年。“上恩”,指君主之恩。“非常”,非同寻常。

夜宿鹅湖寺,槁叶投客床。寒灯照不寐,抚枕慨以慷——四句写诗人夜宿鹅湖寺难以成眠、心潮澎湃情景。“鹅湖寺”,在今江西省铅山县东北。据《铅山县志》、《鄱阳记》,铅山县东北有山,山上有湖,东晋时曾有龚氏居此山养鹅,遂名曰鹅湖,在其山麓建有鹅湖寺。“槁叶”,指秋冬之季的枯枝败叶;“慨慷”,意气激昂之意。

李靖问征辽,病瘦更激昂——李靖(571—649),唐代著名军事家。他精于兵法,在隋曾任马邑郡丞,归唐后屡立战功,唐太宗时历任兵部尚书、尚书右仆射等职。据《旧唐书·李靖传》:李靖晚年,唐太宗将伐辽,问计于李靖。李靖不顾衰老之身,慷慨请缨,欲再率兵平辽:“臣往者凭借天威,薄展微,今残年朽骨,唯拟此行。陛下若不弃,老臣病期瘳矣。”但太宗最终“愍其羸老,不许”。

裴度请计蔡,奏事犹裹创——裴度(765—839),唐朝大臣,字中立,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东北)人。唐德宗时曾任监察御史、起居舍人;宪宗元和十年,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和十二年,他督师攻破蔡州(今河南汝南),擒获藩镇割据者吴元济。河北诸藩镇闻风大惧,相继臣服于朝廷,割据之患曾一度平息。据《旧唐书·裴度传》,元和十年六月,裴度曾被王承宗、李师道所遣刺客刺伤(宰相武元衡即在这次行刺中被刺死),裴度不为所惧,力主对藩镇用兵。唐宪宗亦以裴度为可用,信任有加。度以所伤,告假二十馀日,宪宗诏以卫兵宿卫裴府,中使问讯不绝。裴度伤未好,宪宗召见,问以平吴元济事,裴度慷慨陈言论事有方。辛弃疾此两句,当指此事。

我亦思报国,梦绕古战场——表达自己拳拳为国之心。诗人魂牵梦萦的是冲杀在古战场,收复失地,为国效力。本句为全诗正意所在,作者心心念念的全在于此,可称全诗的“诗眼”。

本诗为辛弃疾追念自己早年战斗经历、抒发南归后心情感受的一篇诗作,对于辛弃疾生平思想及行踪的研究极具重要价值。诗以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开头,为全诗建构起一种昂扬向上的格调。早年战斗生活的叙写,为诗作前半部平添了一种澎湃的激情;后半部转写自己客居南方生活的感受,格调趋向低沉舒缓,其中虽不乏因得朝廷信任而充满对最高统治当局的感激之情,但诗人由于复国统一志向难以实现而带来的难以掩抑的悲苦心情跃然纸上。再后词人借助唐人李靖、裴度之事,敞露自己心迹,其为国效力的拳拳爱国之心因之而表露无遗,亦为全诗平添一种悲壮的气息。

送别湖南部曲

本诗从诗题来看,是为前来探望的湖南旧部下送别而作,其写作时间难以确知,可能是作者晚年之作。据《宋史·辛弃疾传》,辛弃疾任官湖南(约当淳熙六年开始)期间,为安定地方,曾“依广东摧锋、荆南神劲、福建左翼例”,创立一枝新兴军队名湖南飞虎军。诗题中的湖南部曲,极可能是他在湖南时的飞虎军旧部将领。诗作有对往日军旅生涯的怀念,有对今日闲置无用的感慨,亦有诗人对自己未能使部下勇力武功用在杀敌战场转而空无所施的愧疚之情。透过诗中的多重感慨,表达了诗人一种抗金复国之志难以实现的惆怅之情。

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

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

观书到老眼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

万里云山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

青衫匹马万人呼——这句当是对前来探望的部下当年投军时英姿焕发神情的追念。“青衫”,是说部下当年投军时官职卑微。唐代曾规定,文官八品九品服以青,后青衫遂成为官职卑微代称,如欧阳修《圣俞会饮诗》:“嗟余身贱不敢荐,四十白发犹青衫。”“匹马万人呼”,写部下与众不同的勇力和武功:单枪匹马,往来驰骋,与人决斗,其勇壮之气和武功为万人惊呼。

幕府当年急急符——这句承上:因为有万人惊呼的武功,故当年将军下符令急急招请。“幕府”,代指将军或将军的指挥机关,参见《鹅湖夜坐》一诗。符,古代用以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的凭证,以竹木或金玉为之,上书文字,剖而为二,各存其一,用时相合以为凭信。

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薏苡”是一种禾本科植物,果实圆形,果仁名薏米,白色,形似珍珠。“於菟”:当年南方楚国人对老虎的一种别称。《左传·宣公四年》:“楚人……谓虎曰於菟。”这两句承上,分写诗人自身和对方:当年令行禁止、指挥千军万马的幕府将军已朽而无用,有如价值连城的明珠变成一粒空无所用的薏米,徒然地辜负了将军赤手搏虎的勇力和武功。愧,愧疚、有愧之意;“明珠”,即珍珠,多用以比喻可宝贵的人或物。如《汉书·刘孺传》曾载刘孺父评幼年的刘孺,称:“此儿,吾家之明珠也。”

观书到老眼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这两句话写自己,前句是说自己尽管年老闲置只能以观书度日,但眼明如镜,洞悉一切。由于眼明如镜,洞悉一切,故谈论时事时出惊人之见,豪情胆气充满心胸。从这两句可以看出,前面“愧我明珠成薏苡”一句,完全是作者一种充满激愤、郁郁不平之语,他对自己实际上还是很自信的。

万里云山送君去——犹言送君踏上万里云山。此句一语双关,表面写送别,实际表达对部下志向有所达的一种期望:有望于他仕途通达,鹏程万里;更有望于他的才能、武功能有所施,用于保家卫国的战场。

不妨风雨破吾庐——此句暗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诗句,表达作者一种为他人做铺路石的广阔胸怀,与杜诗境界颇为接近。杜诗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本诗作为送别诗,在描写上颇有独特之处。最主要的是诗中包含深广的内容,全没有一般送别诗只重形式客套而无实际内容的弊病。诗中对部下的赞赏,对自己投放闲置有负部下期望的愧疚,对自己的惆怅不足之情的抒发感慨等,读来都显得情真意切。结尾更表达对部下的一种期待和鼓励,表现出作为封建时代儒家知识分子的作者积极入世的广阔胸怀。

傅岩叟见和用韵答之

傅岩叟为作者之友人,辛弃疾诗中曾有多首与其酬和之作,结合辛弃疾其他与傅氏的诗作,推想傅氏是诗人隐居时的密友之一。从诗题看,辛弃疾此诗是傅氏答了他的和诗之后再和之作。此诗意在抒发诗人壮志未遂、知音难遇、不为人知的悲慨之情,并对朝中政敌攻陷自己的行为深表鄙夷不满。从诗意看,此诗当写于作者某次罢官之后闲居之时。

万里鱼龙会有时,壮怀歌罢涕交颐。

一毛未许杨朱拔,三战空怀鲍叔知。

明月夜光多白眼,高山流水自朱丝。

尘埃野马知多少,拟倩撩天鼻孔吹。

万里鱼龙会有时,壮怀歌罢涕交颐——“万里”,喻远大之志向。或指在异域立有大功者所封之万里侯,王勃《春思赋》:“都护新封万里侯,将军稍定三边地。”“鱼龙”,鱼化为龙意,俗有鲤鱼跳龙门化为龙之说。《艺文类聚》:“河津一名龙门,大鱼积龙门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不上者(鱼),故云曝腮龙门。”这两句前句寓写理想,表达自己的期许;后句表现现实,抒发自己志意不得实现的惆怅之情:实现万里封侯的志向有如鱼化为龙,应是有所期待;但目前的现实是:豪情壮志只能吟唱于嘴边歌喉。念想到此自己不禁涕泪交加。颐,脸颊。

一毛未许杨朱拔——《孟子·尽心上》:“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子”,指杨朱,战国时魏人,又称阳子或阳生,后于墨翟,前于孟子。其学说重在爱己,不以物累,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与墨子的兼爱相反,同被当时的儒家斥为异端。这句按正常句意,应为“杨朱未许一毛拔”,因诗的格律对仗而改变。

三战空怀鲍叔知——《史记·管晏列传》载:管仲与鲍叔牙为友,两人相交甚厚。管仲曾自我感叹:“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三战”,谓三次与敌人交锋,三次皆败而奔逃。以上两句似抒发作者对政敌与朋友憎爱分明的不同态度,诗人之耿介个性于此得到充分的显示。

明月夜光多白眼——“白眼”,《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注引晋《百官名》,言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见儒雅之士,以青眼对之。此句喻写作者所处环境的险恶,明月夜光中,似乎处处都有与己不合之白眼相视。

高山流水自朱丝——“高山流水”,喻知音。《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自朱丝”,自成朱丝之意,喻结成知音。以上两句也是从朋友与政敌两方面而言,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也。

尘埃野马知多少,拟倩撩天鼻孔吹——“野马”,指田野间蒸腾浮游的水汽,用来比喻极微小之物,《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拟,打算、计划之意。倩,借助。“撩天”,朝天掀起意。两句表达对政敌的蔑视之情:你们这些野马、尘埃之类小人,即使有多少又何所惧之?打算借助朝天的鼻孔一吹了之。

本诗开头抒发自己壮怀理想的不同寻常及与社会现实形成的极大反差,在愤懑难抑的激愤描写中仍隐示自己对前途的极端自信。中间书写自己对友人政敌的不同爱憎态度与感受,一种耿介英勃之气透过纸背而隐隐现出。结尾喻写自己不汲汲于名利得失的心态,则表现了辛弃疾作为南宋政坛上一个杰出活跃的政治家与众不同的胸怀。

偶作四首(其二)

本诗作于作者退隐家居时期,具体写作时间不详。诗中表达的是作者与山间野老为伍、宠辱皆忘的自得生活。诗人以酒为乐,以药为务,日子过得似乎十分悠闲。

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生。

欲依佛老心难住,却对渔樵语益真。

静处时呼酒贤圣,病来稍识药君臣。

由来不乐金朱事,且喜长同垅亩民。

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生——气:根据古代哲学观念,气指构成万物的物质。《易经·系辞下》:“精气为物。”《疏》曰:“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成万物也。”据老庄思想,宇宙始由先天的道生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天、地、人谓之三才,均由气、道而生成。“不知”句,犹言“不知吾生来自何方”,表达了诗人对个体生命的困惑。

欲依佛老心难住,却对渔樵语益真——打算以佛老思想为依归,可思想实难保持平静,反而从与渔民樵夫的语谈中看到了他们思想的坦诚。“渔樵”,渔民樵夫,指乡间的普通百姓。

静处时呼酒贤圣,病来稍识药君臣——安静时以酒为伴,视酒为圣为贤;得病时钻研医书,竟至对医药有了初步的了解。“酒贤圣”,可作两种不同的解释:或指以酒为贤人圣人,表达对酒的挚爱;或指酒的分类。《三国志·魏书·徐邈传》载鲜于辅语:“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药君臣”:指中药中各种不同药料的主副搭配。

由来不乐金朱事,且喜长同垅亩民——自来就不喜追求功名利禄,且喜从今以后可长久成为一个与耕作垅亩的百姓无多差别的普通人。“金朱”,纡金怀朱之省文,指官高位尊者。金指印章,朱指服色,黄庭坚《次韵子瞻和王子立风雨败书屋有感》:“已作谤薰天,金朱更何益?”

本诗作为作者退隐思想的体现,表达了诗人对人生的困惑,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诗人对佛老思想的企羡。但作者积极入世的思想态度有时又难以把自己全部的身心融入佛老思想中,“却对渔樵语亦真”,颇流露了自己对世事的难以忘怀。“由来不乐金朱事”,言自己入仕实不为追求功名富贵而来,对自己抗金复国难以实现的无奈也颇隐含其中。

偶作四首(其三)

本诗当是作者晚年之作。久历世道沧桑的诗人,似乎对人生的一切都已看透,从而能以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对待世间的荣华富贵。时间的永恒,人生的短暂,生命的不久长,曾使无数哲人学者发出永久的感喟。诗中的主人公认为解脱这种痛苦的唯一之法,是应以儒家至诚之心对待一切,保持一种不偏不倚的、纯真的、不失赤子之心的胸怀。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

大凡物必有终始,岂有人能脱死生。

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

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

老去都无宠辱惊——“老去”,年龄老大之意。“无宠辱惊”,即宠辱不惊之意,《老子》:“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后来称不计较名利得失为不惊宠辱或宠辱不惊。年龄老大,世间诸事已经多见广,故能做到不为名利荣辱所动,是谓“无宠辱惊”。

静中时见古今情——由于无宠辱惊,故能思想平和,保持心态的沉静,古今历史演变的情况道理也就能做到一一洞悉,有如古今历史之发展情理一一呈现于眼前。情,当理解为情理、道理。

大凡物必有终始,岂有人能脱死生——任何事物必有它发展的始与终,宇宙间万物莫不如此。人也是一样,有生必有死,死生是任谁也逃脱不过的。“死生”,偏义复词,重在“死”字上。

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时间消逝有如飞箭,生命在这日月相催的飞箭般流逝中渐渐消减,时间日月对生命的戕杀胜过兵器对人的戮杀。“阴阳”,在古代哲学中含义颇广,凡天地、日月、昼夜、男女以至脏腑、气血皆可分属之。这里主要指昼夜或日月的交替。寇,强盗。“惨于兵”,残虐之程度胜过兵器。

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何能与天地相比并?作者认为:道德的力量是无穷的、永存的,只有潜心于道德,人才能与天地并存,精神永在。古人强调道德文章,其义即在于此。“参天地”,与天地相并共生之意。“《中庸》”,儒家《四书》之一,相传是孔子之孙子思所作。中庸是孔子特别注重的一种思想,其义可析之为以“中”为用,强调行事要符合一定的准则。《中庸》一书继承了孔子这一思想,要求以至诚之心对待一切,行事上做到有节有度,提出:“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下位焉,万物育焉。”是为辛弃疾这一句之所本。

本诗作为辛弃疾议论人生与自然宇宙规律的诗篇,表现的思想感情较为复杂。诗人青壮年时期以抗金复国为己任,在辗转于各地的宦游生涯中,也无时无刻不充满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诗人晚年,由于经历过多的人世沧桑,已失去了往日的浮躁情绪,心态更趋平和;在沉稳静寂的心态中,他不得不对人生的意义进行思考。在诗人看来,功名利禄以及世间的所有之物,对于人生来说,都属多馀的赘物;潜心于道德的修养,以求一个自我的完善,遂成为诗人的一种心愿。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心愿,也是大部分走向老境之人的一种共同追求。

和赵国兴知录赠琴

朋友赵国兴赠与作者一把琴,作者有感于朋友所为,为表对友人的诚挚之情而写下了这一首诗。诗中对朋友与众不同的为人行事予以赞赏,鼓励朋友走出个人的小天地,将自己的才华学识贡献于朝廷,以期致君尧舜、获得更大的效用。

赵君胸中何瑰奇,白日照耀珊瑚枝。

新诗哦成七字句,孤桐赠我千金资。

人间皓齿蛾眉斧,筝笛纷纷君未许。

自言工作古《离骚》,十指黄钟挟大吕。

芙蓉清江薜荔塘,灵均一去乘鸾凤。

君试一弹来故乡,荷衣蕙带芳椒堂。

往时嵇阮二三子,能以遗音还正始。

谁令窈窕从户窥,曾闻长卿心好之。

低头儿女调音节,此器岂因渠辈设。

劝君往和薰风弦,明光佩玉声硋然。

此时高山与流水,应有钟期知妙音。

只今欲解无弦嘲,听取长松万壑风萧骚。

赵君胸中何瑰奇,白日照耀珊瑚枝——“瑰奇”:志向奇伟意,或瑰意琦行之简,指不凡的思想和行为,如《文选》载宋玉《对楚王问》:“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两句赞赵国兴志节皎洁光明,具有不凡的思想和胸襟,有如“白日照耀珊瑚枝”。第二句或用典,典出待考。

新诗哦成七字句,孤桐赠我千金资——赵国兴赠琴,随同所赠之琴,当也写有诗,是为“新诗”。七字句,指七言诗。“孤桐”,特生的梧桐,指琴,《尚书·禹贡》:“羽畎夏翟,峄阳孤桐。”《传》:“孤,特也,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千金资”,喻琴之贵重,朋友礼物之重。

人间皓齿蛾眉斧,筝笛纷纷君未许——这两句言朋友不为美色淫乐所动,承上胸中瑰奇而来。“皓齿”,洁白的牙齿;“蛾眉”,比喻女子长而美的眉毛,有如蚕蛾的触须,弯曲而细长,两词均代指美女。“皓齿蛾眉斧”,意即美女对人的精神、身体有极大危害,有如伐性之斧。“筝笛纷纷”,喻指风花雪月男女之情为务的音乐或演奏,“君未许”,不以此为期许之意。朋友既不以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之类音乐为期许,那么,朋友所志究竟为何?

自言工作古《离骚》,十指黄钟挟大吕——朋友自言擅长的是如《离骚》那样怀君念国之篇章,他十指所弹奏出的是那些黄钟大吕般高亢洪亮的曲调。“工作”,工于制作;《离骚》,中国文学史上名篇,战国时楚国屈原所著,诗中充满忧国忧民之情。“黄钟”、“大吕”,均属古乐中十二律,声调最为洪大响亮,《周礼·春官·大司乐》:“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

芙蓉清江薜荔塘——“芙蓉”句,指屈原作品及其描写,如《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灵均一去乘鸾凤——屈原的《离骚》结尾写屈原乘龙车鸾凤而出走:“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凤皇翼其承旌兮,高翱翔之翼翼。”又屈原《九章·涉江》结尾:“鸾鸟凤皇,日以远矣。燕雀乌鸦,巢堂坛兮……忽乎吾将行兮。”此句隐赞朋友为屈原一样的人,言屈原之后无贤人,只有友人可当之。“灵均”,屈原之字。《离骚》中屈原自述其得名:“名余曰正则,字余曰灵均。”

君试一弹来故乡,荷衣蕙带芳椒堂——喻友人在家乡隐居为乐的生活。“荷衣蕙带”,以荷花为衣以蕙草为带,喻隐者之服饰。

往时嵇阮二三子,能以遗音还正始——“嵇阮二三子”,指魏晋之际嵇康、阮籍等人。嵇康、阮籍,三国魏时名士、文学家。两人均蔑视礼教,坚守志节,与当权的司马氏集团有矛盾而志不屈从。阮籍以纵酒佯狂避祸;嵇康刚肠激烈,锋芒毕露,终被司马昭所杀。史载嵇康被杀时求鼓琴一曲,自言其熟知之曲《广陵散》不复有人知。“遗音”,犹言遗存之音,当主要就此事而言。“正始”,正其开始,为其基本之意。《诗大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古说诗者以《周南》二十五篇为周文王与周公王业风化之基本,是谓之正始。又正始为三国时魏齐王曹芳年号(240—249)。这两句赞嵇康、阮籍等人能以志节改易风气,使其复归正道。

谁令窈窕从户窥?曾闻长卿心好之——由赠琴事再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爱恋之事。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初客于梁孝王,孝王卒后,相如归家蜀郡,无以自业,与临邛令王吉友善,于是游临邛。遇富豪卓王孙,“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谬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进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窈窕”,形容女性美好的样子,这里指卓文君;“长卿”,司马相如之字。这两句是说,曾经听说司马相如喜好弹琴,他优美动听的琴声曾吸引得美貌的卓文君从门户偷窥。

低头儿女调音节,此器岂因渠辈设——由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事,作者有感而发:像这样为儿女情长而弹奏,实在是对琴的一种亵渎,难道琴这种高贵的乐器竟然是为你们这些男男女女调情表爱而发明的吗?

劝君往和薰风弦,明光佩玉声然——“薰风弦”,据《孔子家语》:“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史记·乐书》:“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薰风弦,天下太平之音也,“往和薰风弦”,犹言辅佐君王达到天下太平。“明光”,汉代宫殿名,后多用来泛指宫殿,如唐人张籍《节妇吟》:“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佩玉”,古代贵族有在衣服上佩玉习惯;“声然”,状写身上所佩各种玉饰互相撞击而发出的声音。这两句鼓励朋友往仕朝廷,为国出力以成自己功业。

此时高山与流水,应有钟期知妙音——这两句承上,写朋友若能往仕朝廷,终有一天会遇到知音,被人赏识,壮志理想终有实现之期。《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只今欲解无弦嘲,听取长松万壑风萧骚——言朋友在今天的这种处境下,只能空对长松万壑发出的萧萧风声表达自己的理想而已。“无弦嘲”,犹言无声的琴声中隐含的不满之情。“萧骚”,风吹之声。

本诗属赠答应酬之作,又带有某些咏物诗的味道。作者历写历史上与琴有关的古人古事,颂扬了家国大事的理想大情,否定了男男女女的儿女私情,并以家国大事的理想大情为期许,鼓励友人以屈原、嵇康、阮籍等为榜样,展其才能,为国效力。诗歌充满一种昂扬向上的奋发之气,与作者一生进取行为十分吻合,是作者一生奋发精神的别一种写照。

送剑与傅岩叟

傅岩叟,作者之友,见前《傅岩叟见和用韵答之》一首。本诗借向友人赠剑一事,表达自己报国之志未得实现的悲怆之情,诗人胸中充满了才无所施、不为人重视的惆怅与不满。

镆耶三尺照人寒,试与挑灯仔细看。

且挂空斋作琴伴,未得携去斩楼兰。

镆耶三尺照人寒,试与挑灯仔细看——“镆耶三尺”,指剑;“镆耶”亦作莫耶、莫邪,古宝剑名。传说春秋时吴王阖闾令干将在匠门铸剑,其剑难成,其妻名莫邪者自投炉中,遂成雌雄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干将进雄剑于吴王而藏雌剑,雌剑思念雄剑,常在匣中悲鸣。“照人寒”,言宝剑光亮耀目,观之令人胆寒。“挑灯”,拨亮灯烛。作者拨亮灯烛看剑,浮想联翩。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且挂空斋作琴伴,未得携去斩楼兰——宝剑本是杀敌之器,但今却空无所用,不能用在杀敌的战场,只能高高挂在空空如也的书斋中,与琴棋书画为伴。剑无所用,实指作者才无所施、能无所发,未能够在战场上杀敌击贼。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场面!

本诗虽仅四句,但抒发的感情却是激烈慷慨,充满一股悲愤之气。想辛弃疾自南归以来,念念不忘的是收复失地,以成一个完整的南北统一的太平世界。但腐朽的南宋王朝却在与金人的长期对垒中日渐丧失了自己的优势,诗人也在这无限期的闲置中虚度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所有这一切,铸成诗人这一首表达自己痛心疾首、极度遗憾之情的诗篇。

读语孟二首

本诗表达作者对道、释、儒三家思想的评价和态度。作者在对三家的评价中,否定了道、释,肯定了儒家思想,这种是儒而舍道、释的态度,与作者一生不忘抗金复国、杀敌报君、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全相吻合,其积极入世的精神于此得到充分的体现。

其一

道言不死真成妄,佛说无生更转诬。

要识死生真道理,须凭邹鲁圣人儒。

其二

屏去佛经与道书,只将《论》、《孟》味真腴。

出门俯仰见天地,日月光中行坦途。

道言不死真成妄——“道言不死”:先秦道家追求全身、保命,到后世道家演变为一种宗教——道教时,吸收了春秋战国以来就存在的长生永恒的神仙方术思想,强调人经过修炼,可达到不死的境界——是谓“道言不死”。作者认为,这种说法,纯不可信,真是一派妄言。

佛说无生更转诬——“佛说无生”:佛教强调,万物的实体无生无灭,人经过修行,可达到这种最高的境界,是谓“佛说无生”。作者认为,这种说法,更是假的,不能相信。诬,虚假不真实。

要识死生真道理,须凭邹、鲁圣人儒——要搞清死与生的奥秘,必须以孔子、孟子这一类圣人儒者的言论为准。“凭”,以……为准意。“邹鲁”,指孔、孟;孔子为春秋时鲁国人,孟子为战国时邹人,故称。

屏去佛经与道书,只将《论》、《孟》味真腴——两句表达作者对三家的一种鲜明态度:屏除佛经、道书,唯以对《论语》、《孟子》的研习为务,体会其中的真谛,味取其中的华美之精。“味真腴”,体会味取真理精华意。

出门俯仰见天地,日月光中行坦途——这两句承上,作者认为,唯有以儒者思想为依归,以圣人之道为准则,才能无愧于天地,行事有如日月之光,坦坦荡荡。“俯仰”,指低头与抬头,低头可见地,抬头可见天。“日月”句,谓有如行走在日月照耀下的光明大道上,心地显得坦荡无私。

本诗可能是作者中年罢官隐居时所作。作者本以儒家积极入世精神为依归,一生不忘抗金复国的大业。中年罢官以后,产生了信仰危机,一度时期对佛、道思想产生兴趣。后来作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否定了道、佛,回到自己最初的出发点儒家思想的道路上。但作者的思想曾在释、道、儒三者之间经过多次的反复。本诗可与诗人去世前一年所作的《丙寅九月二十八日作,明年将告老》等篇相参看。

题鹤鸣亭三首(其二)

本诗表达作者一种不问是非、宠辱皆忘的心境。作者以道为武器,否定了世人倾一生而追求的功名利禄,认为所谓的功名利禄,纯属一种蜂争蚁斗。可以想见,这是作者仕途不顺、报国之志难以实现时的一首抒发牢骚不满的诗篇。

莫被闲愁挠泰和,愁来只用道消磨。

随流上下宁能免?惊世功名不用多。

闲看蜂衙足官府,梦随蚁斗有干戈。

疏帘竹簟山茶碗,此是幽人安乐窝。

莫被闲愁挠泰和,愁来只用道消磨——“闲愁”,指一种闲暇中无端地冒出来的愁闷之情。“泰和”,指心境的安泰平和。这两句是作者经过深思熟虑而想出来的用以安慰自我的话。可能继续做官与弃官隐居这一类功名得失问题曾长久地将诗人困扰,使诗人不知所从;诗人思来想去,最终得出这个结论:自己安泰平和的心境还是不要被那些全无用处的闲愁搅乱吧!但“愁”之起是人的意志难以控制的,一旦愁念真起时又该怎么办?作者认为,“愁”念真起时,惟有拿“道”来杀灭消磨它。这里的道,理解为道家之道较为恰当,因为道家之“道”,强调的是一种宠辱皆忘的境界,这一点与儒家积极入世之道存在颇大差异。

随流上下宁能免?惊世功名不用多——“随流上下”,指随大流、俗流而上下浮沉,思想上不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行为上不要有自己的特行卓为。“宁能免”,难道能免除吗?作者认为,人生在世,是难以脱离这种随俗上下的境地的,“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作为只能使自己自绝于世自绝于人。“惊世功名”,指惊动世人的大功大名。这种功劳,何须过多追求?只做得一两件也就够了。这两句也是作者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作者抗金复国理想难以实现,积极用世之心屡挫,于是他退而自思:何必这样汲汲于功名事业,没世之功干得一两件也就够了。

闲看蜂衙足官府,梦随蚁斗有干戈——正因为有了这种破解自己坏心情的手段和方法,作者于是用了别一种眼光来冷对世人的争名夺利:衙门官府,全是一窝窝蜜蜂在那里熙熙攘攘地聚集;梦中见到的也全是队队蚂蚁在那里互相厮杀而大动干戈。“闲看”,冷眼相看之意。

疏帘竹簟山茶碗,此是幽人安乐窝——由以上对官场世俗生活的描写,转到对自己目前生活的态度:简朴自然的生活,才是我心所向往的——你看,门上挂着的是用来阻挡虫物的稀疏的帘子;床上铺着的是山间的竹子做成的床簟;闲暇时用山间生长的茶叶沏一碗茶水来喝——我这个山人的安乐窝是多么的自得啊!“幽人”,指山人隐士,孔稚圭《北山移文》:“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

本诗是作者经历了人生过多的坎坷之后写下的一曲滴满自己辛酸泪水的诗篇。需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辛弃疾作为一代豪雄,终其一生,他都充满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他“铁肩担道义”,以收复失地为己任,故本诗中所表达的那种对人生的无奈、对功名利禄一定程度的否定,实际是作者积极用世之心在无望的现实世界中累挫之后产生的一种愤激之语。

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选六)

本诗大约作于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作者五十四岁时。这年,辛弃疾被光宗召见,迁大理寺少卿(一谓任太府少卿),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在赴临安途中,他到建阳探访自己的好友朱熹。路经武夷山途中,写下了这一系列描写武夷山风景的诗篇。“晦翁”,指朱熹(1130—1200)。朱熹,字元晦、仲晦,又号晦庵,是南宋著名理学家、哲学家。朱熹早年主战,隆兴和议后,他主张以守为攻的战略。“武夷”指武夷山,在今福建崇安县西南,相传汉代武夷君居此,故名。其山绵亘一百二十馀里,有三十六峰、三十七岩,溪流缭绕其间,分为九曲,历代道书称其山为第十六洞天,为古今著名的旅游胜地。

其一

一水奔流叠嶂开,溪头千步响如雷。

扁舟费尽篙师力,咫尺平澜上不来。

其二

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

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

其三

玉女峰前一棹歌,烟鬟雾髻动清波。

游人去后枫林夜,月满空山可奈何?

其四

见说仙人此避秦,爱随流水一溪云。

花开花落无寻处,仿佛吹箫月夜闻。

其九

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

费尽烟霞供不足,几时西伯载将归?

其十

行尽桑麻九曲天,更寻佳处可留连。

如今归棹如箭,不似来时上水船。

一水奔流叠嶂开,溪头千步响如雷——第一首写武夷山水之奇妙。首两句从视觉、声觉角度写武夷山之水的雄壮:一道溪水自高处奔流而下,有如从重重叠叠的屏障般山峰突泻而下;远离溪水的发源地尚有千步之遥,如雷鸣般的溪水声就震耳欲聋。嶂,高而矗立有如屏障的山峰。步,古代以跨出一足为跬,再跨出一足为步,亦用为计量单位。但历代规定不同:周代以八尺为一步,秦代以六尺为一步,后来的营造尺以五尺为一步。

扁舟费尽篙师力,咫尺平澜上不来——这两句写武夷山的水流湍急:逆水行船,即使是一叶小舟,耗尽篙师之力,前进得也十分艰难;距离很近,有如平地微澜,但费尽全力,就是难以前行。“咫尺”,指一咫一尺,均为古代长度名,周代以八寸为一咫,这里形容距离很近。“平澜”,平地起波澜。

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第二首写武夷山幔亭翠云屏风光的神奇:山上一阵清风吹来,隐约可听到山居人应和着鹤鸣之声吹奏出的悠扬笙曲;但如置身山前者循声寻找的话,眼前所见只有一道青绿色云雾组成的如屏风样重叠的山峰。“翠云屏”,指青绿色的山屏。

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由前面两句对翠云屏景物的描写,作者对奇丽的幔亭风光发出由衷的感叹:枉然地到处寻找如蓬莱瑶池那样的仙境,没有想到人间有这样神奇的仙境幔亭。首句句意上应理解为“枉觅蓬莱瑶池路”,出于诗歌结构语言的需要而改动。“蓬莱”、“瑶池”,均为传说中的神仙居住之境,前者在东方海中。《汉书·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后者在西方昆仑山上。《史记·大宛列传》:“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

玉女峰前一棹歌,烟鬟雾髻动清波——第三首写玉女峰之景,由玉女峰之名想像峰中真的居住有玉女,并遥想其清盈动人的风姿。“玉女”,指想像中的仙女。玉女峰前吟唱棹歌一曲,其悠扬的曲调似乎引动了峰居的仙女,你看那水面清波的微动中不是遥映着她如云似雾美丽动人的发髻吗?

游人去后枫林夜,月满空山可奈何——这两句想像玉女峰中的仙女孤独寂寞的生活:游人归后,陪伴她的唯有暗夜中隐映下的枫林一片;圆月升上天穹映照一片空旷寂静的山峦时,不知她又会做如何的感想呢?

见说仙人此避秦,爱随流水一溪云——第四首由武夷山仙人的传说生发想像,发出感叹。首句写武夷山神武夷君。“武夷君”,传说中的武夷山神,因避秦乱而居住此山。但对于他的传说亦各有不同,朱熹《武夷图序》曾说:“颇疑前世道阻未通,川壅未决时,夷俗所居,而汉祀者即其君长。”第二句写武夷君飘忽不定的仙人生活,言此仙人喜欢如流水溪云一样到处游走。

花开花落无寻处,仿佛吹箫月夜闻——这两句承上面第二句再加以重写强调:花开之时花落之时也难以找寻他的踪影,但时不时地仿仿佛佛能在月明之夜听到他悠扬动听的吹箫之声。

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第九首由仙人仙境写到自己的友人朱熹。此山既为仙人所居之地,居住此山者也绝非等闲之辈。“山中有客”,指居此山的人朱熹;“帝王师”原指汉代张良,详见后《木兰花慢》(“汉中开汉业”)中之“一编书是帝王师”。这里指喻朱熹,言朱熹是具雄才大略的人,可作为帝王的老师以助帝王成就大业。

费尽烟霞供不足,几时西伯载将归——这两句言朱熹非久居山中者,终有一天会被如周文王那样的帝王请去奉为上宾,向他请询治国的方略。“费尽”句,言用尽这山中之烟霭云霞也不足以供其久居,终有一天他会脱颖而出,施展自己治国的才华的。“西伯载将归”,“西伯”,指周文王,《史记·殷本纪》:“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烙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

行尽桑麻九曲天,更寻佳处可留连——第十首诗写归程:顺水而下,行船迅速,沿岸景物尽收眼底,作者心情也似乎更加欢快。首句是说沿水而下,两岸沿着曲曲折折的溪流,可观赏到漫山遍野的桑麻。次句表达对所行之地无处不在的美丽景物的留恋之情。“更寻佳处”,言更可处处寻找到美丽之景。“可留连”,指每一处均有值得留连的价值。

如今归棹如箭,不似来时上水船——这两句写归去时船行的迅速。“箭”,绷满弓射出的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顺水行船,船行则如奔马,如疾箭,想停也停不住。“归棹”,指归船。“不似来时上水船”,顺流而下,不像来时上水船那样艰难而行。

这组诗描写武夷水沿岸山水风光。第一首写武夷水之奇,主要抓住水流之奇湍而急。第二首写武夷山之美,对笙曲鹤声的描写,使其山增添无数神秘色彩;蓬莱、瑶池的比喻,更使读者遥想人间少有的风姿。第三首由峰前棹歌联想到山中仙女,由清漪之水状想她如云似雾缥缈若隐若现的美丽身影,想像奇特而富有诗情画意。第四首由武夷山君生发联想,写其行踪难定自由自在的生活,隐含对这种生活的一种企羡和向往。第九首由景物描写,写到自己的友人朱熹,盛赞其杰出的济世治国之才,表达了对友人深深的期许。最后一首写归程,由对船之顺流而下、迅猛如箭的感受,表达了作者与友人同居晤谈后欢快的心情。

丙寅岁,山间竞传诸将有下棘寺者

丙寅岁为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此年辛弃疾六十七岁,家居铅山(次年他即辞世)。此前一年(开禧元年)七月,宋宁宗任主战的韩(tuo)胄为平章军国事,韩开始积极倡导北伐。本年春,朝命辛弃疾知绍兴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四月,宋宁宗追论秦桧主和误国罪,将死去的秦桧削爵改谥。此诗当写于辛弃疾虽得朝廷任命但消息尚未下达到他闲居的山中时。此时韩胄对金用兵呼声正高,对过去附和秦桧议和官员的处理也提上了议事日程。隐居山中的他似乎听到了朝中的一些风声,因而写下了这首诗。“棘寺”为宋代掌刑罚的最高机构大理寺的别称,因古代有听讼于棘木之下的记载,故称。“下棘寺”,犹言下大理寺狱。诗中所写极可能与朝中对过去附和秦桧的主和派将臣的处理有密切关系。

去年骑鹤上扬州,意气平吞万户侯。

谁使匈奴来塞上,却从廷尉望山头。

荣华大抵有时歇,祸福无非自己求。

记取山西千古恨,李陵门下至今羞。

去年骑鹤上扬州,意气平吞万户侯——“去年”,指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本年,据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辛弃疾在镇江知府任上。三月,以荐人不当,降朝散大夫、提举冲佑观。六月,改知隆兴府。七月初,未至新任,臣僚劾其“好色贪财,淫刑聚敛”,于是罢职归铅山,这两句指任职镇江期间。首句本意在于表达人的一种妄想,典出南朝殷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这里仅用其字义。第二句表达作者豪情壮志,视取功名成万户侯若等闲意谁使匈奴来塞上,却从廷尉望山头——此句用典未能确考,或指汉李广因从大将军卫青从征匈奴出东道失期受责而自杀事,或指李斯受赵高陷害而被杀事?存而待考。

荣华大抵有时歇,祸福无非自己求——这两句针对主和派将领下棘寺而发,辛弃疾作为力主对金用兵的主战派大臣,自然对向金人屈膝主和的人士不屑一顾。两句隐含主和派受国法惩治乃咎由自取之意。

记取山西千古恨,李陵门下至今羞——这两句用李陵投降之典对主和派将领屈辱事金的指责批评。“李陵”,西汉武帝时飞将军李广之孙。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李陵少善骑射,汉武帝拜他为骑都尉,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陵率步兵五千出居延北千馀里,“欲以分匈奴兵”,结果李陵被八万匈奴兵包围。在苦战八日、士卒死伤殆尽的情况下,李陵无奈投降匈奴。“山西千古恨”,即指此事。祁连天山在崤山之西,故曰“山西”。

本诗是作者晚年诗作,主要对宋宁宗时主战派得势对主和派的处理发表自己的看法。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对朝廷处理主和派的做法完全取赞同态度,认为主和派受惩治下棘寺是咎由自取。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辛弃疾作为南宋主战派将领之一,念念不忘的是对金用兵,以武力收复失地。这种态度,并未因年事的增长而有丝毫的动摇。

丙寅九月二十八日作,明年将告老

本诗之作,与前一首诗写于同年,从诗中所写来看,写作时间上稍晚于前诗。据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本年春,朝命辛弃疾知绍兴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弃疾辞免。本年十二月,辛弃疾方被任宝文阁待制,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诏令赴京奏事。但这首诗非常明确地记明日期为“九月二十八日”,与邓先生所论颇不合。或者辛弃疾在十二月前已有了一次新的任命,早在九月之前他已赴临安。

渐识空虚不二门,扫除诸幻绝根尘。

此心自拟终成佛,许事从今只任真。

有我故应还起灭,无求何自别冤亲?

西山病叟支离甚,欲向君王乞此身。

渐识空虚不二门——“渐识”,逐渐懂得之意。“空虚”,即“空”,佛教术语,指超乎色相现实的境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大乘义章》:“空者,理之别目,绝众相,故名为空。”“不二门”,犹言世界除去空虚之外别无他门。人到晚年,最易走向消极,尤其是生命终结之日渐近,生前一切不复为己所有,故有此念。

扫除诸幻绝根尘——既然认识到世界本相为空,那么,世上所存的一切也就纯属幻影幻觉,扫除这些诸多的幻影幻觉也就在所不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人间的一切束缚。“根尘”,佛教术语,指人体感觉器官及其所接触到的所有的外界事物: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合称根尘。《楞严经》五:“根尘同源,缚脱无二。”“绝根尘”,断绝一切感官感受不为所接触的一切外界事物所动。

此心自拟终成佛,许事从今只任真——这两句分就佛、道而言,表达自己栖心佛、道愿望。“自拟”,自己拟想,打算意。“许事”,指行事、做事。真:道家术语,指人的本源、本性。《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庄子·秋水》:“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

有我故应还起灭——“有我”,指我之存在。“起灭”,生成与灭失,产生与消灭。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生成消灭的过程,人也不例外,我之存在,自然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是谓“有我故应还起灭”。

无求何自别冤亲——既然人是一个过程,最终于世无求地离开尘世而进入别的世界,人生在世,又何必要区分那种冤家亲情的界限呢?

西山病叟支离甚,欲向君王乞此身——“西山瘦叟”,用伯夷、叔齐之典。周武王灭商,伯夷、叔齐耻之,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西山”,指首阳山,这里作者自称,以隐居者自居。“支离”,原意指形体不全,这里指老病衰弱。甚,程度词,很严重。“乞此身”,乞求保全此身、全身隐退意。这两句犹言:我这个有如隐者伯夷、叔齐的西山病叟已经老病衰弱至极,准备向君王乞求让我全身而退了。

本诗为作者死前一年之作,表达了诗人一种归心佛道的愿望。作者认为,世事一切作为、人间一切的人为努力,全属空幻,人也无需再有冤亲恶善之分,从而揭示了历经世间磨难的作者思想深处日渐生长起来的消极悲观情绪的总积聚总爆发。作者这一思想,虽然完全有别于其一生中惯具的喜论恢复、以抗金统一大业为己任的作为,但对于作者这一思想,我们也不必予以过多的责难,因为就这种思想的滋生来看,身处中国南北分割时期的作者,面对的是一个既无恢复之志、也无恢复之力的苟安的小朝廷,其平定天下之志也就注定永难实现,尤其是到了人生的晚年,这种思想的产生亦属自然情理之中。

青玉案

元夕

本词之写作,据辛弃疾门人范开所编《稼轩词甲集》推测,大约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闲居带湖期间。但有人认为,此词极似写南宋京城临安的元宵盛况,故又有人认为此词是作者在京城之乾道后或淳熙初年所作。本词写作者在倾城欢庆元夕(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夜的所见、所闻、所寻、所感。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城中欢庆元宵的焰火腾空而起,有如一夜春风,吹得百花盛开。它降落时又如东风吹洒的满天闪闪发光的雨粒,四处飘散。又有人认为首句“花千树”指满城到处悬挂的花灯。

宝马雕车香满路——富贵之家也坐着自己的华丽马车,加入到这个庆祝元宵的狂欢中。微风吹拂下,阵阵粉香从车中飘出,洒得满路皆是——车中女子想像中的美貌使人产生绵绵情思。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一夜乐声四起,舞姿婀娜,直到月光转移,天亮才罢。“凤箫”,泛指音乐。“玉壶”,指月亮,取其冰清玉洁,有如白玉之壶。也有人认为玉壶是指白玉制作的灯。“鱼龙舞”,原为汉代“百戏”中的一种,这里或指游人手中拿着的扎成各种鱼龙形状的灯,或指如今之舞龙灯之类活动。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顺着一阵幽香飘来飘去,作者眼中捕捉到一个可意的姑娘:瞧那位女子,多动人,装饰好新潮好艳美。“蛾儿、雪柳”:宋代女性的头饰。《武林旧事》记南宋临安元宵女性打扮:“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而衣尚白,盖月下所宜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顾看热闹,一不留神,那女孩子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在拥挤的人群中到处寻找她,怎么也找不到。无意中回头一瞥,唉,原来她就在那个灯火稀少冷落的角落里站着呢!

本词写繁华的城市中庆祝元宵节的盛况。上阕着重写作者眼中之景,下阕着重在写作者眼中之人。结尾三句,曾引起后人诸多联想。清人从其词中看到辛词豪放风格中的婉约风调与“秦、周之佳境”。王国维则从中看到了做学问的最高境界,他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梁启超则从中看到了词作者与众不同的襟怀和气度,谓:“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艺蘅馆词选》丙卷引)俞平伯先生顺着梁先生之意,分析本词谓:“上片用夸张的笔法,极力描绘灯月交辉、上元盛况。过片说到观灯的女郎们。‘众里寻他’句,写在热闹场中,罗绮如云,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偶一回头,忽然在清冷之处看见了,亦似平常的事情。结尾只用‘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语,即把多少不易说出的悲感和盘托出了。”(《唐宋词选释》下卷) ISKdHZZdT718PE5JVmTf2l/Ml3R2Uhbbc6Y8xo7n/sM8d+F5a8hKqddxTrFOtZz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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