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史·南宋词·辛弃疾（代序）

陆侃如冯沅君

辛弃疾是诗史上一个怪杰。他是位慷慨报国的志士，他是位建牙开府的大吏，但同时又是位领袖一代的大词人。他不独貌如青兕，精神尤健于猛虎。他有透辟深切的见解，还有敢作敢为的魄力。在他的奏疏中曾指出官吏对人民的残害科敛：

今朝廷清明，比年，李全、赖文正、陈子明、李峒相继窃发，皆能一呼啸，聚千百，杀掠吏民，死且不顾。良由州以趣办财赋为急，吏有残民害物之状而州不敢问；县以并缘科敛为急，吏有残民害物之状而县不敢问；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乞取害之，豪民以兼并害之，盗贼以剽夺害之。民不为盗，去将安之？

这位“慷慨有大略”的词人留给我们的有《稼轩词》四卷，约存词六百馀首。因为作者是个天资绝高、阅世绝深而创造性极富的人，所以他这六百馀首词不独“横扫六合”，甚且“包罗万有”；就其大端而论，我们可指出豪放、雅洁两种特点。以下便以这两点叙述。

先论豪放。所谓豪放者，实兼内容、形式两方面言，故以下所叙的五项，前两项是属于内容的，后三项则属于形式的。

一、辛词中多慷慨悲壮语，例如：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

这种慷慨悲壮的作品，大都出于爱国忧时的情怀，它不独为晏、秦诸人所未梦到，苏轼当之也有愧色。

二、辛词的题材极广，举凡说理、怀古、嘲笑、发牢骚……皆可入之于词。今举两个较奇特的例子如下：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米。（《哨遍》）

这是说理的例子。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卜算子》）

这是嘲笑的例子。《宋史》论苏轼的文章道：“凡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我们可借以评辛词。

三、辛词常采用经子诗赋语。辛词中有用《庄子》的，例如：

有客问洪河，百川灌雨，泾渭不辨涯。于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渺沧溟，望洋东视。逡巡向若惊叹，谓我非逢子，大方达观之家，未免长见，悠然而笑耳。（《哨遍》）

有用《楚辞》的，例如：

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水调歌头》）

有用《诗经》的，例如：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踏莎行》）

有用《论语》的，例如：

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水龙吟》）

其他用《史记》（如《水龙吟》）、《世说新语》（如《木兰花》）、汉诗（如《新荷叶》）、晋诗（如《声声慢》）、唐诗（如《上西平》）的，尤难枚举。论者讥辛词“掉书袋”，便是为此。

四、辛词多散文化。辛词中如：

几者动之微。（《哨遍》）

吾语汝。（《六州歌头》）

此地菟裘也。（《卜算子》）

何幸如之。（《一剪梅》）

此四例都可以证明辛词的句法如何的多近散文。若就词的体制论，则奇特的更多。其中有用对话体的，例如：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沁园春》）

这段对话直可说是有韵的散文。有用盟誓体的，例如：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水调歌头》）

全词大都是对鸥鹭的盟誓。“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诸语，更是春秋时代诸侯盟誓的“习语”。有仿《天问》体的，例如：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荡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硏娥不嫁谁留？（《木兰花慢》）

全词都是许多问句连缀而成的。有仿《招魂》体的，例如：

听兮清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水龙吟》）

此词不独句尾全用“些”字，而且“君无去此”、“虎豹甘人”等句亦袭《招魂》。此四者外，如《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仿《抽思》而用“少歌”、《定风波》（“仄月高寒水石乡”）之集药名等等奇怪的体裁大都是空前的。

五、辛词多“用前韵”。辛词中“用前韵”的凡三四十处，其中用的次数最多的当推《卜算子》。如：“一以我为牛”、“夜雨醉瓜庐”、“千古李将军”、“珠玉做泥沙”、“百郡怯登车”、“万里浮云”等六阕，皆用“马”、“者”、“瓦”、“也”四字为韵。这种“用前韵”的风气，虽不自辛弃疾始，但到辛更变本加厉。总之，辛弃疾是个最痛快、最大胆的人，当他的创作欲炽盛的时候，他便尽情地写起来。他仿佛是词坛上的“飞将军”，无论如何森严的行阵，一遇着他便要被冲破了。论者曾说苏词是“词诗”，辛词是“词论”，这是很恰切的评语。所谓“词论”者，便是以散文的做法来写词。词既同散文沟通了，尚有何事不可入？何意不可言？何种体制和句法不可采用？

次论雅洁。所谓雅洁者，也包括内容与形式两方面。所谓内容的雅洁者，便是说词的内容不涉狎亵；所谓形式的雅洁者，便是说不用那些金、玉、锦、绣、花笑、莺啼等庸滥的词句。辛词现存六百馀首，这六百馀首内，言男女艳情的不过二十分之一。在这些许艳词中，有狎亵的嫌疑的，更不过十分之二。“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像柳永这样的词固然为辛词所无，即“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像晏幾道这样的词也是少之又少。毛晋说：

但词家争斗浓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稼轩词跋》）

这便是辛词不涉狎亵的证据。至于形式的雅洁，我们可举两例来说明。辛词中如：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沁园春》）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惜春工力。（《念奴娇》）

此二例虽皆以体物为主，但都可证明辛词的词句如何雅洁，而后者尤值得我们注意。因为以人和文章喻山已自新颖，至孤瘦如梅花而言其“温柔”，则非别有会心者不办。论者说他“胸有万卷，笔无点尘”，便是为此。

辛词的两大特点略如上述。现在，我们再举一两首词，代表辛词的其他方面。先说《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此词密缠绵，颇似晏、秦。再举《丑奴儿近》：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此词淡婉潇洒，直是《漱玉词》中妙品。刘克庄论辛词道：

公所作，大声镗，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丽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辛稼轩集序》）

这真是知辛词者的吐属。

最后略论辛弃疾在词坛上承前启后的关系。在前代词人中，他与苏轼的关系最密切。他之以散文句法入词，以经子诗赋入词，以词说理、嘲笑等等皆与苏同，虽然他比苏还要“放”些。不过，苏轼是个文士，处的是太平时代，辛弃疾是个英雄，处的是乱离时代，故辛多悲壮，苏多清旷，这是他同苏的异点。至于他对于其他作者的影响，简单地说，便是在南宋词人中造成五六十位（就有词流传者言）与他作风近似的作者。

陆侃如（1903—1978），山东青岛人。当代著名中国文学史研究专家、教育家，曾任山东大学副校长。1920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35年留学法国，获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先后执教于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东北大学、山东大学等。主要学术代表作有：《中国诗史》、《中国文学系年》、《中国文学史简编》（均与夫人冯沅君合著）等，为当代著名的学贯中西的大师。

冯沅君（1900—1974），河南唐河人。当代著名中国文学史研究专家，20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新女性作家，曾任山东大学副校长，全国人大第一、二、三届代表。系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妹，陆侃如的夫人。1917年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1922年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1925年毕业后任教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后在山东大学任教。192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其短篇小说曾结集编入鲁迅编辑的《乌合丛书》。写有短篇小说集《劫灰》、书信体小说《春痕》等。古典文学研究方面，除与陆侃如共著三部文学史外，主要成就在古剧方面，代表作有《古优解》、《古剧说汇》等。

以上“代序”节选自两位先生所著《中国诗史》下卷第三篇专论辛弃疾的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