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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湖北省督署戒严 贡院街电生送信

遍地腥膻,何处是,唐宫汉阙。叹底事,自由空气,无端销歇。秋草黄遮亡国泪,夕阳红染伤心血。倩巫阳,招得国殇魂,肠千结。

华夷界,畴分析;奴隶痛,空悲切。问何时,唤起中原豪杰?铁骑凭谁驰朔漠,铜驼见汝埋荆棘。看镜中,如此好头颅,拼先掷。

这一首《满江红》,乃是晚近志士亚卢先生之作。搔首问天,拔剑斫地,愤懑之气,溢于言表,恰与湖北起事那班志士,心意相合,不免借他来做一个开场幌子。

却说湖北武昌城里贡院街有一所很精的宅子,虽不见十分高大,后面却也有一座小花园,各种花草倒都也全备,花时红紫芬芳,很可以赏心悦目。里头也有茅亭,也有回廊,前面三开间两进房屋,一进是楼房,一进是平屋,砖墙石地,爽气异常。据说原邸是富室别墅,现在主人姓徐,是大明朝开国功臣中山王后裔,三年前在对江汉口那一家洋行里充当总理,因爱这座宅子清幽绝俗,买了下来,作为住宅。哪里晓得天不遂人愿,徐买办这年冬至节上,忽得伤寒一症,药石无灵,一命呜呼,归向黄泉路上去了。遗下一妻两女,孤孤凄凄,苦度那悲惨日子。幸得太太朱氏秉性贤淑,干才优长,内抚双雏,外驭诸仆,该省的就省,该节的就节,把家政整理得有条不紊。亲戚们见了,哪一个不钦佩?两位小姐,大的名叫振华,年方二九,生得肩若削成,腰如束素。论她的体态,便是三春杨柳,十月芙蓉;论她的胸襟,便是月朗天空,星高琼宇;论她的丰神,便是月里素娥,霜中青女。这徐振华有如此的胸襟,如此的姿色,却又珠规玉矩,举止大方,毫没时下佻亻达习气。那小的名叫冠英,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徐买办在日时光,就把两颗掌上明珠送进湖北女子师范学校里念书。振华禀性聪明,各种科学无不升堂入室,每逢考试,总是她名居第一。现在已经毕了业,有好多处女学堂,叫人来关说,要聘她去充当教习。振华因为家里人口稀少,母亲、妹子没人做伴,一概谢绝,在家里头瞧瞧书,写字字,唱唱歌,做做活计,消磨那大好的光阴。

振华有一个要好朋友,姓黄名叫一鸣,黄陂县人氏,本城武备学堂毕业生,在新军营充当队官,协统黎元洪,统制张彪,都十分地看重。黄一鸣的妹子和振华同窗好友,一鸣到女子师范学校探望妹子,因与振华认识,两个人遂做成了朋友,渐渐要好起来。振华爱一鸣英武豪侠、倜傥不群,一鸣爱振华俊雅温柔、贤明有识,两个人互相爱慕,互相钦敬,由爱生敬,由敬生爱,不知不觉,情窦自为生长起来,自然而然订成功了婚约。朱氏太太见女婿英姿倜傥,心里头十分欢喜,时常留他在家里吃茶吃饭。

这年八月十五,朱氏问女儿道:“营里头今天可放假?”

振华道:“那是照例的事,他前天还说起放了假到我们家里来,娘儿姊妹一块儿坐着乐一天呢。”

朱氏道:“那么,我们办几样小菜,候着他吧!”

娘儿两个正讲着,只见妹子冠英跳着进来,一见朱氏就道:“妈,姊夫今天来不来?”

朱氏道:“你问他怎的,敢是不愿意他来吗?”

冠英道:“姊夫不在,冷清清,怪没趣味的,我巴不得他来呢。”

朱氏道:“你扭股糖似的,扭得他怕了,还愿来呢。”

冠英道:“我从今儿起,不扭就是了。妈,快寄信去叫姊夫来。”

说着,走近身,坐在朱氏怀中,两手扳着脖脖,扭股糖似的扭一个不了。

振华作色道:“冠英,你像什么岁数?一年大一年,还这么孩子气,快走开去,规规矩矩给我坐在那里。”

冠英见了阿姊,倒有三分怕惧,听了话,就站了起来,走到靠窗桌子旁,自去瞧书去了。

朱氏、振华商量着办菜,当下志志诚诚,烹了几样菜。朱氏晓得一鸣喜欢吃的是绍酒,特命仆妇把灶间里一坛花雕开去了盖,舀二斤好了,盅筷也收拾好了。娘儿两个专专地候着,从上午候起,直候到月上,还不见来,心里异常不自在。振华更是盈盈秋水望眼欲穿。

朱氏道:“不要不来了吗?”

振华道:“总不会的。”

忽听门上铃声琅琅,朱氏道:“姑爷来了。”

振华拿着洋烛手照,亲自迎接出去。只见一个二十上下年纪的胖大汉子,一埋一埋进来,见了振华,笑嘻嘻叫了一声妹妹。振华没有防备,不觉猛吃一惊。

原来此人姓朱,名桂生,是朱太太同胞侄子,和振华是姑表兄妹,在对江汉口镇官电局充当拍电生的。当下就问振华道:“姑妈在里头吗,怎么倒劳妹妹?”

说到这里,忽又截住不说了。振华生性英爽,这种语言小节目上倒也毫不在意,遂道:“妈在里头,桂哥哥自己进去是了。”

桂生进内,见过朱氏,随道:“今晚月色倒好,姑妈可曾喝杯酒,赏赏月亮?”

朱氏道:“烹好了菜,还是早上候起,直候到这会子,不知怎样,你妹夫始终不来。这么的好时好节,营里头也应赏个假呢!”

桂生道:“恐怕有甚紧急的事情呢,我方才进城,城门口守有五六个兵士,都穿着号衣,掮着洋枪,腰里头还插有小刀。进城的人,盘问得十分详细,倘然没有紧急事情,总不会查得这么严紧的。”

朱氏道:“你可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事?”

桂生道:“这倒没有清楚。”

说着,振华也进来了。朱氏道:“振丫头听见吗?城门口都守着兵士,不知又闹出了什么乱子。”

桂生道:“昨晚三点零五分钟,广州来一个加紧急电;今早七点十五分钟,南京又来一个急电,都是送交制台衙门的。”

振华道:“电文里头讲点子什么话?”

桂生道:“打的都是密码,我们翻不出。”

朱氏还不在意,振华暗惊道:“莫非那桩事情发作了吗?哎呀!不好了,一定无疑,一定无疑,不然,逢着那么佳节,怎么会不来呢?”

心里一急,桃花粉脸上宛如罩上一层浓霜,顷刻间现出纯白的颜色。

朱氏见振华颜色有异,不觉也骇怪起来,搀住振华玉手问道:“我的儿,为甚唬得这个样子?”

振华听了,竭力地镇定,强笑道:“我没有唬呢。”

朱氏道:“手都冰冷了,还说不唬。”

振华且不答朱氏话,向桂生道:“桂生哥,谢你给我外边去打听打听,到底为着什么事情,查得那般严紧。”

桂生答应一声,起身就要走。

朱氏道:“才走到,坐还没有坐定。”

振华道:“打听过了,难道不好再坐坐吗?妈,我是难得使唤人家的,使唤一回,就要你来阻挡。”

朱氏道:“振丫头,怎么今天变了个样子?你随常一径很温柔的。”

振华听了,并不回答。

桂生起身道:“姑妈,我去打听了再来。”说毕,出外去了。

振华没心没绪,到楼上踏了一会儿披霞纳,又走下来问朱氏道:“桂生哥总不见得来了。”

朱氏道:“你叫他打听,他总要一处处探访,不见会跑了去,就跑了来。”

说着,门铃声丁零乱响,仆妇报说,桂少爷来了。桂生走进,向朱氏道:“姑妈,外面风声紧得很,汉口镇捉住两个革命党,起出两箱炸弹,城里后街上也有三个没辫子的被警察捉了去。现在查得越发紧了,凡街上过路的人,有肩负洋伞、手拎皮包的,都要轧住严搜,因为传说皮包里都是炸弹,洋伞柄都藏有刺刀,碰着今天,刚刚又是中秋,收账人哪一个不拿洋伞,哪一个不拎皮包?累受得要不得。警察程度又都很平常,见了洋钱,宛似苍蝇见血,哪一个肯办清公事?”

振华听毕,猛吃一惊,慌问:“营里头怎么样?也有牵连着吗?”

桂生道:“那倒没有听见,光景还没有吧。”

振华道:“街上兵士有没有?”

桂生道:“掮枪逡巡的都是新军。”

振华道:“可曾瞧清楚号衣上标的第几标第几营?”

桂生道:“好似都是第二十一标嘛!”

振华晓得黄一鸣也在逡巡队里,才放下了心。朱氏留着桂生,大谈阔论地讲论家常。

振华自到楼上去拍踏批霞纳,一边拍,一边唱,歌声协着琴韵,唱得很是好听。只听她唱道:

天下荣,丈夫立战功;天下乐,英雄破敌国。古今来,兴灭本无常,你看他强吞弱者肉。我中原,立国数千年,老大邦,今日受人辱,想起来,好不恨填胸,欲自强,团体要牢缚。最可羞,一种倚赖性,波兰人终为俄擒服;最可耻,一种奴隶性,印度人永远堕地狱;最可敬,一种坚忍性,拿破仑世界称卓卓;最可尊,一种爱国性,日本人与俄战东北。哪怕他枪林弹雨中,一军人志气,吞河岳,两军前誓不与生还,沙场死男儿,真快乐!

桂生向朱氏道:“振妹妹倒很快活,还在踏风琴。”

朱氏道:“振华这丫头,简直有点子测度她不出,方才急得什么相似,你也瞧见的。现在听了那么紧急的恶消息,反倒镇定了许多,你想奇怪不奇怪?”

正讲着,忽听门外人声鼎沸,宛如江翻海倒一般,姑侄两人都吃一惊。桂生慌忙出外瞧看,开出门时,见门外无数警察,并穿制服的宪兵,擎枪执刀,威严得要不得。

桂生慌了手脚,门也不及关闭,奔到里头,向朱氏道:“不好了,门口被他们围住了,大门外团团围住,都是宪兵和警察,不知要拿捕什么人。”

朱氏道:“那如何好?那如何好?”说着,身子不觉抖将起来。

振华听得,走下楼来,向朱氏道:“妈妈,不必唬,我们家里又没有男子,谁去犯法呢?我晓得这一起人必不是来拿捕我们的。”

朱氏道:“大门已经围住了,还说不是拿捕我们!”

振华道:“那总是桂生哥瞧错的,这条街上又不光是住我们一家,东西两头邻舍也有数十家呢,怎知拿捕东邻呢,拿捕西邻呢?”

桂生道:“到底振妹妹有识见,待我再去瞧一瞧。”

桂生说毕,转身向外去了,一会子进来报说:“隔壁孙家里,弟兄两个,被宪兵拖去了。”

朱氏道:“孙家那两个哥儿,人倒很和气的,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捉将官里去?”

桂生道:“总为革命党那桩事。”

朱氏道:“正是那班青年后生家为甚都要干革命事情?干了革命,有甚好处?白白丧掉自己身子。”

桂生道:“想来都不过想做皇帝罢了,其实皇帝都是天上降临的星宿,你我凡人,如何挨得着?”

振华道:“妈妈不知道倒也罢了,桂哥哥拿救国志士和历史上的割据英雄一般看待,这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

桂生道:“敢是妹妹倒明白这点子事情不成?请问这种人既不想做皇帝,谋反叛逆做什么?”

振华道:“革命的道理,不是一句两句话讲得完的,泰西各邦的革命,专为政治不良,民生困苦,我们中国还多着种族一层观念,现在皇帝并不是我们汉族人,中华疆土这么的广大,人才这么的众多,难道皇帝资格的人一个也找不出,定要拥戴一个夷人?拥戴夷人做皇帝,欧美各邦才把中国人瞧不起,才晓得中国人没中用,才敢欺负我们中国人。革了命,一则是报雪旧耻,二则是改良政治,那几位革命大家舍生舍命,拼着宝贵的生命,和枪丸炮弹战斗,他们想点子什么?无非替同胞求幸福,为国家谋治安,你怎么仍旧和乱世奸雄一般看待呢?乱世奸雄是一心为私,救国英雄是一心为公;乱世奸雄是把大众生命调换一己私利,救国英雄是拼却自己生命专谋大众公益。”

桂生道:“这么说来,革命党个个都是好人,怎么官府又要拿捕他们呢?”

振华道:“官府是皇帝的鹰犬,革党是国民的救主,推翻了政府,灭除了皇帝,这班官府还向哪里去找饭吃?他们自然死命地保着皇帝了。”

桂生道:“倒是妹妹来得明白,我们枉做了男子,一径睡在梦里,昏里昏糟,当革命党就是长毛呢。”

振华道:“就长毛也不好算是坏人,‘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翼王石达开的檄文这会子念了,也奕奕有生气呢。不过那时节的人没有现在那么开化,这是为时势所限,不能怪他们的。”

桂生道:“不道妹妹也是个革命大家,可敬可敬。”

振华道:“桂哥哥,你是个男子,究竟有点子气力,既然敬重我,何不就去干呢?”

桂生道:“砍脑袋事情,究竟有点子怕势。”

振华听了,就不耐烦和他讲话了,面孔上很露出鄙薄的神气。桂生觉着,起身要走。

朱氏道:“吃了饭去,我们有几样好菜在呢。”

冠英恰好进来听着,笑道:“生蒸牛肉,那是为姊夫预备的呢。桂生哥吃了去,姊夫来起来,叫他吃点子什么?”

桂生好生不自在,起身道:“姑妈,不用费心,我还有朋友约着,过一天再来叨扰吧!”说毕就走。

朱氏竭力挽留道:“亲戚家有甚客气?横竖是便饭,自然吃了去。”

桂生见留得殷勤,方才坐下。朱氏向冠英道:“关照厨房,叫张妈开饭。”

一时搬出小菜,阖家子团团坐定,只振华推说身子不自在,到楼上睡觉去了。朱氏晓得她性子,也不相强。饭毕,又坐了一会儿,桂生辞着去了。

这夜,振华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次日起身,想差个人营里头去望望,又没人可差。忽闻隔壁哭声大震,宛如死掉了人似的。

张妈进报:“孙太太和少奶奶、小姐得着少爷凶信,都哭得死去活来。”

振华道:“怎么了?”

朱氏也慌慌张张进来,一见振华就道:“振儿,你还没有晓得吗?隔壁孙家两个孩子昨晚问了一堂,收在监里,今朝制台衙门在请王命,听说要斩犯人。他家婆媳母女得着这个信,唬得死去活来,现在都在哭泣呢!”

振华道:“请王命是不是就杀昨夜里被捕这几个人?我想革命党人总应得再问几堂呢。妈妈应得走过去劝劝他们,叫他们派人去打听打听,打听确了,再哭未迟。”

朱氏听说有理,就从后园旁门折过去解劝去了。振华倚窗独立,瞧着天井里摆设的盆景假山,心绪潮涌,想到一鸣素性沉毅,绝不会冒昧从事,这回党祸或者不致累及。又想到虐政流行,文网严密,救国英雄个个断送法场,到了战争时光,更有哪个去和敌人打仗?又想到满清政府现在那般行为,不到断送疆土为外人属地,断送人民为外人奴隶,断然不肯罢休。到了外人手里,我们再要图谋自立,可就难之又难了。又想到社会上一班号称文明者流,奔走呼号,集会演说,到真真急难临头,无可奈何时光,不过拍发一个电报到京里头去,恳求那班麻木不成的王爷中堂,以为我职已尽。至多再作一张咬文嚼字的请愿书,派两个不相干的人,叫什么代表员,搜刮点子夫马费,闹得乌烟瘴气,欢送咧,饯行咧,请他坐着轮船火车,京里头去逛上十来天,也就交代过了。其实于公事上依旧一丝一毫益处都没有得着,花去的钱却已收不回来了。照这么办下去,国事怎么还有起色?想到真心救国的人,又屡屡遭着失败,像王汉、吴樾,都是事情没有做成,身子先已伤掉,徐锡麟、温生才都以万金宝贵的身躯和饭桶两个拼搏,很是不合算,安庆、广州两番大举又都断送于奸细之手,难道上天定要灭绝我们汉族吗?

振华这时光,一颗灵明的慧心宛似流星般掷去穿来,好生不得归宿处所。忽觉有人在肩上轻轻敲拍,回头一瞧,不觉大喜过望,忙问:“你几时来的,怎么一声儿不言语?”

那人道:“我来了好一会子了,叫你两遍,你自己没有听见。”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2fmDeTW6sXJCdfPD4kQrDfiFEm1W+MLX5HLvZQ7CxD6T6vUZKIjz6Eyf71l3kQ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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