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在类似偏见的社会心理中存在陈规化的概念,而且也能在感觉这一基本过程中找到它。感觉往往并不是对真实事件的内在本质的吸收和记录。在多数情况下,感觉都是在对经验进行分类,为它贴上标签,而不是对它进行分析。这种活动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感觉。我们在这种千篇一律的、标题化的感觉中所做的一切,恰好类似于我们不断地使用陈词滥调进行谈话。
当我们与生人初次交往时,往往会对他感到新鲜,而且努力想把他理解和感觉为一个与他人在生活中不甚相同的独特的个体。但是,我们却往往不自觉地给他贴上标签,或者把他归到某一类型的人当中去。我们将他置于某一范畴或某一标题之下,而不是把他看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我们往往把他看成是某一概念中的一个例证,或者某一范畴中的一个代表。例如,他是中国人,而不是非洲人,也不是那个与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美梦、意愿和恐惧的美国人,要不然他就被称为百万富翁,或社会的一成员,或一位女士,或一个犹太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换言之,一个进行陈规化感知的人只相当于档案管理员而不是照像机。档案管理员有一个装满文件夹的抽屉,她的任务就是将办公桌上的每一封信件归入甲类或乙类,放进相应的文件夹中。
在标签化感知的许多例证中,我们可以列举人们对以下各种东西的感知倾向:
那些熟悉、陈旧的东西,而不是那些陌生、新鲜的东西;
那些系统化和抽象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实际的东西;
那些有组织、有结构和单一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混乱的、没有组织的和模棱两可的东西;
那些已经命名的或可以命名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没有命名的和不能命名的东西;
那些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无意义的东西;
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异乎寻常的东西;
那些人们意料之中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而且,即使某一事件是陌生的、具体的、模棱两可的、没有命名的、没有意义的、异乎寻常的或者出乎意外的,我们还是强烈地倾向于把这一事件加以扭曲,削足适履地将它塑造成一个更为习见、更为抽象、更有组织的形式。我们往往把事件当作某些范畴的代表,而不是根据这些事件本身将它们看成是独一无二的和自具特征的。
大量的对所有这些倾向的描述,我们都可以在罗夏测试、格式塔心理学、投射测验和艺术理论的文献中找到。举一个艺术教师作例子,这位教师经常告诉他的学生说,他们画不出一只个别的手臂来,这是因为他们将这只个别的手臂看成是一只普通的手臂;而且,由于他们这样来看待个别的手臂,他们往往就以为他们知道这只手臂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很显然,一个人可以轻易地、不过多了解地将某一刺激物归入一个业己构造成的范畴中去,但是他却很难正确理解和评价这一刺激物。真正的感知应将刺激物当成独一无二的,必须包容它的全部。在它上面全面剖析,完全吸收它、理解它,因而也就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不比贴标签,编目录,转瞬之间即可完成。
由于标签化这种可一蹴而成的特长,就导致它必然远不如新鲜的感知有效。在标签化感知中,只有那些最为突出的特征才能用来决定反应,而这些特征容易产生误导。因此标签化往往使人犯错误。
这种错误的重要性还表现在,它容易使人固执地坚持原有的错误。一个被纳入标签中的人强烈地倾向于保持原来的状态,任何与陈规老套不相符合的行为都只能算作例外,无须认真对待。例如,我们出于某种缘故确信某人不诚实,然后我们想在某一次玩纸牌时捉住他,却未能捉住,我们通常还是一如既往地把他唤作贼,认为他之所以变得老实,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缘故,或者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是出于偷懒,诸如此类。如果我们对他的不诚实深信不疑的话,那么即使我们从未发现他做什么不诚实的事情,这也没有多大影响。我们尽可以将他视为一个恰巧不敢在我们面前玩弄戏法的贼。或者我们可以将他这一异乎往常的行为视为有趣的,认为它并不代表这个人的本性,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关于标签化或陈规化的这种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回答下面这一古老的问题,即人们怎么会在真理已经相当明显的时候还要顽固地坚信谬误。我知道,对于这种拒绝接受证据的态度,人们通常认为完全用压抑或用动机力量就可以加以解释。毫无疑问,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是,这一看法是否揭示了全部真理,是否本身就是一个完满充分的解释。我们的讨论表明,人们看不到证据是另有缘故的。
假如这种陈规化态度的那一端能被我们接受,那我们就能对强加于对象身上的不公正待遇有一定程度的体会。当然,每一个犹太人、每一个黑人可以轻易地证明这一点,但这也常常适用于所有其他人。诸如“哦,是个侍者”或“又是一个姓琼斯的人”这类话。如果我们像这样被随便地装入一个文件夹内,与其他许多我们在很多方面都难以苟同的人混在一起,我们常常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自己未得到公正的评价。关于这一点,威廉·詹姆斯表述得最好。他说:“理智在处理对象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同别的东西一并归类。但是任何对我们具有特别的重要性、能够唤起我们的献身精神的对象都使我们感觉到它好像必定是特殊的和独一无二的。假如一只螃蟹知道我们如此不加请示、蛮横地将它归到甲壳纲动物中去,并以此对它进行处置的话,它也许会勃然大怒、挥钳发作的。它会说‘我不是这种东西。我是我自己,仅仅是我自己’。”
习惯既是必要的,同时又是危险的,既有益处同时又有害处。毫无疑问,习惯能节省我们的时间、努力和思想,但却使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