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也懂历史吗?正如同样也可以问:康德懂文艺吗?康德写了一部美学巨著《判断力批判》,其中只引过一首腓德烈大王写得实在很不高明的诗,此外并没有谈任何文艺。然而凡研究美学理论的人,大概没有人能忽略这部书。康德的文风,冗长枯涩、佶屈聱牙,适宜阐扬美学的道理吗?只有读过了此书之后,读者才会赞叹这位哲人的思想是何等卓绝。他是从一个更高的、“世界公民”的观点之下观照普遍原理的;相形之下,一切具体的事例和史实都显得微不足道。
康德的文风,冗长枯涩、佶屈聱牙,适宜阐扬美学的道理吗?只有读过了此书之后,读者才会赞叹这位哲人的思想是何等卓绝。
《历史理性批判》中的两篇历史哲学论文是:《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1784)和《人类历史起源臆测》(1785)。这两篇论文表明,康德与人们习惯于想象的那位足不出哥尼斯堡、拘谨严肃而又“没有趣味”的哲学家的形象,判若两人。正如他中年所写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与《一个通灵者的梦》一样,这两篇文章文思流畅,清明似水,洋溢着机智和幽默,宛如一阕谐谑的插曲——例如,其中提到城市姑娘总比乡村姑娘漂亮,这必然对于游牧部落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吸引——但又始终不失其深邃的洞见。全文体大思精,首尾一气呵成,是一长串理论思维锤炼成的精粹的提纲,并与他整个的批判体系打成一片,成为“三大批判”之外的“第四批判”;卡西勒称之为“历史理性批判”,Composto的专著则径直题名为《康德的“第四批判”》。
启蒙时代的精神,即那种多少过分天真的、乐观的信心和憧憬——人类历史是不断在走向完美之境的——可说最集中地表现在当时两部历史哲学著作中: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和孔多塞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是什么保证了人类不断地在朝着美好前进而渐入佳境呢?那保证便是人类理性的自觉。然而两个人对这一历史进程的论述,却又大异其趣。孔多塞的重点在于务实,全就史实加以论述;康德则把重点放在务虚上,专就思辨立论而抽空其具体的内容,故而才可能写出《人类历史起源臆测》,同时又明确指出臆测并不是虚构。康德把历史归结为九条命题,孔多塞则纳入十个阶段;两人都断言经历了种种曲折之后,人类终将步入自由平等的太平盛世。两人开启了下一个世纪的两大潮流:康德开启了黑格尔以降的精神科学,孔多塞则开启了孔德以降的实证主义。两条路线相互颉颃,蔚为近代历史思想史上最引人入胜的一幕。
是什么保证了人类不断地在朝着美好前进而渐入佳境呢?那保证便是人类理性的自觉。
两人开启了下一个世纪的两大潮流:康德开启了黑格尔以降的精神科学,孔多塞则开启了孔德以降的实证主义。
如果说,孔多塞体现了启蒙运动的精神,那么康德就不仅体现了而且确实还超越了它。卡西勒以为这一理性时代的缺点恰好在于它过分片面地强调理性,乃至竟要以理性囊括人生的全部(随后的浪漫主义就正是从这里打开缺口)。就在这个简单地“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 的时候,康德却匠心独运对理性自身提出了更高明的看法:他把理性分解为纯粹的、实践的和判断的三个领域 ,把认识分解为感性的、智性的和理性的三个层次。而此前人们所谓的理性,往往不过是指智性;那是混淆了理性(Vernunft)和悟性(Verstand)的缘故。(尽管今天有人对认识的认识,仍停留在前康德的感性、理性两阶段论上。)一个人要完全超越时代固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他的贡献又往往恰好在于他能突破时代的约束而不随波逐流,与世浮沉。评价一个人,并不单看他遗留了多少在后世看来仍然是真确的东西,而更要看他留下有多少创造性的思想仍然值得后人深思。时代提供了传统,至于演出如何则要看个人才能的发挥。(这个题目有T.S. Eliot的专文。 )我们今天读史,不能不惊叹那个群星灿烂的时代所怒放的思想奇葩。
评价一个人,并不单看他遗留了多少在后世看来仍然是真确的东西,而更要看他留下有多少创造性的思想仍然值得后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