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山的遗体告别仪式是由国华医院副院长赵超普主持的。离开殡仪馆后,赵超普径直朝医院赶去。
闵家山出事已经几天了,他的突然离世,给作为他副手的赵超普突然增加了难以招架的负担。
他也是最有可能接替闵家山院长位置的人选之一。赵超普要比闵家山小十多岁,他一米七五六的个头,一头乌黑的头发,脸色黑红,那双大大的眼睛看起人来,仿佛一下子便可以看到底。如果是他看不上的东西,从他的那双眼睛里便可以表现出来。他有医学博士学位,技术上颇有见地,看上去年轻有为。
可是自从三天前闵家山出事那天起,赵超普就一直没有得到过安宁。也就在闵家山出事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当闵家山意外死亡的消息传到医院后还不到一个小时,医院里就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
那是对一名直肠癌患者施行癌症切除手术时出了问题,手术恰恰是另一名副院长吕一鸣主刀。手术进行的倒是很顺利,手术结束,患者醒来时,却总觉得腹部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当患者家属把患者的感觉反应给吕一鸣时,根本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接下来患者持续高烧,不论采取什么方法医治,就是高烧不退。经过再一次 CT 检查,才发现手术时竟然将一只止血钳落在了患者的腹腔内。
当医院方面不得不如实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患者家属时,患者家属愤怒至极。他们非要求医院方面严肃处理不可。他们提出的处理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将事故的责任者开除出医生队伍。
赵超普已经接待过患者家属三次。他是难为情的,他和医院很多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医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媒体披露出去,其负面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力主与家属和解,也就是私了。家属却说什么也不同意私了。这就给赵超普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因为赵超普不仅没有开除吕一鸣的权力,他甚至连给点儿什么说法的权利都没有。那是因为吕一鸣同样是未来院长接班人的重要人选之一。
赵超普并不明白,吕一鸣业务上也是过得硬的,怎么会在这种司空见惯的手术中,出现如此之大的纰漏呢?
此刻,坐在赵超普车上的还有秦刚,他是那天参与手术的麻醉师。他坐在赵超普旁边,谈起了那天的手术。到医院门口时,他们仿佛还没有谈及事情的本质,赵超普觉得秦刚或许有什么话不便于当着司机的面说。下车后,他主动把秦刚请进了办公室。
秦刚离开赵超普办公室时,赵超普已经有了初步答案。
那天手术开始之前,吕一鸣已经知道闵家山出事了。尽管并没有证据证明闵家山的意外死亡,对吕一鸣当时的情绪产生什么大的影响,可赵超普说什么也无法排除对吕一鸣情绪波动方面的嫌疑。这甚至是那样强有力地左右着他对这件事的猜测,因为他太了解闵家山与吕一鸣之间的关系。他甚至知道闵家山的突然离去,会对吕一鸣的心理产生怎样的影响。在吕一鸣看来,闵家山之死,甚至有可能会断送了他的大好前途。
此刻,赵超普更意识到了自己的艰难处境。自己应该怎样做呢?如果此前想与患者家属私了,是出于对国华医院利益的考虑,那么眼下出于私心,出于自己利益的需要,也一定要将此事压下去。决不能让别人感觉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借井下石,是乘人之危。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门来的是一男一女,赵超普与他们早就见过面。这一男一女分别是患者的弟弟和患者的老婆。从前几次曾经打过的交道看来,患者的弟弟是最难对付的。他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总,是见过世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存在,赵超普完全相信只要给家属适当的补偿,问题是不难解决的。要求将主刀医生开除的主意显然是他的意见。赵超普当然明白,他是把长期以来对医院服务方面的不满,甚至是对社会其他方面的不尽如人意而产生的不懑情绪,一股脑地倾泄到了国华医院身上。
赵超普把患者家属让到沙发上坐下。
尽管赵超普再一次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激化矛盾,可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是又一次冲突起来,而且是激烈地冲突。
院长办公室主任李义走了进来,他是听到吵闹声后走进来的。他的到来并没有改变现场紧张的气氛。就在他们之间正僵持不下时,半掩着的办公室的房门又被推开,两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同时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警察自我介绍,他叫王金生,是市刑警队刑警。他又把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刑警介绍给赵超普,他是市刑警队副队长,名叫陈勇。
两个人的到来,让李义,也同样让赵超普感到意外。
几分钟后,赵超普不得已只好跟着陈勇和王金生坐进了警车。
带走赵超普的理由是,他可能涉嫌闵家山之死一案,希望他配合调查。
当赵超普坐进警车里时,站在不远处的李义向他投去了无奈而又失望的目光。
警车飞也似地向远处驶去。一路上警笛不停地鸣叫着,这更增加了赵超普的心理负担。此刻,他觉得自己在警察的眼里仿佛真的成了一名犯人。他的心里乱极了,这哪里是什么配合调查呀?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几乎吼了起来,“你们这是需要我配合调查吗?你们是把我当成了十足的罪犯!我会控告你们的。”
陈勇投来了蔑视的目光,“不用吵,有你说话的机会。我们会给你机会的”。
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公安局大楼门前的大院里,赵超普跟着警察走进刑警队。这是位于办公大楼外侧不远处的一处平房区。路过几个办公室后,赵超普被带进一个单独房间。
陈勇和王金生坐在赵超普的对面,他们之间只有一张办公桌之隔,赵超普坐在了一个长条板凳上。
赵超普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从来就没有走进过这样的场合,更从来没有被这般无理地对待过。他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说吧,需要我配合你们做什么?”
“闵家山遗体的火化,是你一手安排的?”陈勇开口问道。
赵超普十分坦然,“是我安排的,是我一手安排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接到举报,怀疑闵家山之死与你有关系。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我们怀疑这不是一起一般的意外死亡事故。”
“那是刑事案件?”
“当然,我们还需要调查。不能就这样断然结论。”陈勇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拿在手里晃动着。他的眼睛并没有盯在那封信上。
“闵家山出事那天上午,你们一起走出了国华医院的大门。在此之前,你们还在他的办公室里争吵了一阵子,而且争吵得很厉害。”
赵超普惊呆了。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赵超普当然明白,他与闵家山之间的争吵几乎是家常便饭,他是医院里唯一个敢在闵家山面前提出不同意见的人。即便是他每次谈完了自己的想法,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他也一定要把自己的不同意见说出来。至于采纳不采纳,那不是他自己的事。
此刻,赵超普沉默了。他心里根本瞧不起眼前这一对警察。这是他这一生当中唯一一次与警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对他们的感觉竟然如此地糟糕。他甚至想马上起身离开这里,不与他们理论什么。可是他当然知道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来这里不是自己的意思,离开这里也决不会任由自己决定。他暗暗告诫自己,平静一点儿,再平静一点儿。
“你们离开医院之后又去了哪里?”陈勇又一次开口问道,但口气仿佛有所缓解。
“你们凭什么把我带到这里?”赵超普似乎答非所问。
“是希望你协助我们调查此事。”
“这完全可以在医院里进行。”
“在哪进行并不重要。”
“重要,当然重要。把我从医院里强行带走,会让医院员工产生错觉。”
“我们顾及不了那么多。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
“那你首先需要说清楚,是希望我协助调查?还是原本就把我当成了犯罪嫌疑人?”赵超普无论怎样规劝自己,内心的愤怒,还是郑重地写在了脸上。
“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们认为有必要对闵家山之死立案调查,与他接触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协助我们调查的义务和被怀疑的可能。况且你是医院里有人看到过和闵家山接触过的最后一个人。”
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赵超普的情绪倒是平静了许多。
此刻,赵超普想到了闵家山出事的那天上午,他确实是与他争吵过,这次争吵与以往不同的是,并不是因为医院的具体业务和管理方面存在问题。而是关于把已经搁置已久的医院与五洲房地产开发公司签订的置换协议难以操作的现实,是否马上向市里全面汇报的问题。
当然,争吵还是不果而终。争吵过后,他们几乎是一前一后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又分别坐进了自己的坐驾。他们一起应邀前往千山医院,参加了一个肿瘤患者的会诊。
从离开国华医院到会诊结束,整个过程只有两个多小时。当会诊结束之后患者家属要请他们吃饭时,他们予以拒绝。赵超普并没有在医院里逗留,因为下午还有一台手术等着他做。
想到这里,赵超普十分配合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在场的刑警。
陈勇与王金生并没有表态。
“我所能够提供你们的情况也就是这些。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你们要拘留我?凭什么?凭你们的主观猜测?”
“赵院长,你言重了。我们是希望你能够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会多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况。”
“我再重复一遍,我所能够给你们提供的情况只有这些,我可以任由你们去调查。我是问心无愧的。如果有证据证明闵家山之死与我有关系,你们随时可以拘捕我。可是在你们没有掌握任何证据之前,你们没有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况且下午还有一台手术需要我主刀。”赵超普的情绪又一次被激怒。
“赵院长,请不要激动。你所给我们提供的情况,还远远不够。那天你离开千山医院之后,闵家山也没有在那家医院逗留,他是紧随你之后离开医院的,而且就在你的身后。这一点,我们已经从医院监控录相中得到证实。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是一个人开车出行。所以你自然成了他出事之前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所以你是能够给我们提供有关他出事之前更多情况的人。不是这样吗?赵院长?”
“不知道。这太风马牛不相及了。我只知道俄罗斯的导航卫星刚刚发射失败,总不能让世界别国承担什么责任才对!你们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赵超普最终也没能离开刑警队。不得已他不得不把电话打到了医院行政办公室。他让李义通知需要他主刀的手术推迟进行。他并没有说明是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这在患者家属中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已经鞭长莫及。
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离开医院时是被警察带走的。他最担心的是这一消息会在医院里不胫而走。这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影响,是难以预料的。
赵超普并没有想到,凭藉自己所受过的教育,凭藉自己眼下的身份,竟然会在转瞬之间近乎沦落成了阶下囚。不管他怎样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还是不得已吞噬着自己的万般无奈。他联想到不久前,还曾经看到过宁夏一个青年因为在网上检举了一个政府官员的女儿报考公务员时的作弊行为,而被当地公安局列为网上通缉犯的情景。他对眼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更加不理解。
赵超普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他坚信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如果他们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仅凭目前的主观猜测,是不可能将自己拘留的。他相信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正像他猜测得那样,已经日落时分,赵超普终于被允许离开刑警队。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义愤。
近乎一整天的折腾,最终他还是回忆起了那天与闵家山分手之前的情景。临分手时,他听到闵家山手机响过之后,看到他接了一个电话,也就是这时,赵超普便走出了医院大门。
赵超普在走出公安局之前,把这一情况告诉了陈勇。他并不知道他提供的这一情况,对刑警侦破案件是否有价值。他更不知道他提供这一情况之后,会对他今后产生怎样的影响。
他无精打采地走出公安局大楼。
走出几十米远时,他突然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着公安局大楼的大门,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没有人来接他,他想一个人走一走,想恢复自己曾经的平静。他想仔细想一想,想洗刷一整天曾经有过的耻辱。
夜色中,嘈杂的人群和拥挤的车辆,并没有搅乱他的思维。那一刻,他仿佛是尝试在这拥挤的生存环境里,如何寻找突围的空间。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吕一鸣——那个名次仅仅排在他之后的副院长。
难道会是他举报自己与闵家山之死有牵连?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能够取代我,走向国华医院的权力之颠?
夜色中看不到一颗星斗,灰蒙蒙的夜空,像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口大锅。满街的车辆不停地鼠窜着,闪烁的霓虹灯,闹人般地炫耀着那俗不可耐的亮丽,它划破了夜色中的宁静,也骚扰着赵超普心中此刻最需要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