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人的说法,月过十五光明少,人过三十万事休。如今我已经年近三十,还一事无成。我无时不在咀嚼自己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我需要关爱,需要呵护,需要心灵的抚摸,需要社会的慰藉,可是这一切,对于眼下的我而言,仿佛是那样地奢侈,是那样地遥不可及。我明白流星同样需要这些,比起她来,我还有爸爸,还有哥哥伴在我的左右。至少,我还会是爸爸精神上的牵挂,而流星什么都没有。她拥有的只有我,只有我的心灵和肩膀。而我的肩膀是那样地单薄,单薄得几乎是弱不禁风。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仿佛就会产生一种愧疚之感,我只是拼命地掩饰着自己内心世界的无奈。
那天回到流星的住处时,我看到了流星的心情仿佛更加沉重,我试图洞穿她内心的清冷,释解她此刻的孤独。我本以为她还沉浸在爸爸在那一刻搅动起的涟漪里。我暗自告诫自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回爸爸心中的潘多拉宝盒。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我猜错了流星的心思。
静静地呆在家里的流星,并没有得到安宁,就在同一天里她接到过无数个电话。其中有两个电话让她又一次心若寒蝉。
有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告诉她,秀水街被强拆之后的事情并没有最后了结。还不断有人去上访,去开发商的办公大楼里闹事。更多的人在网上不断地爆料揭示着开发商们的暴行。那个陌生人告诉流星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姓张的中年妇女,自从那天晚上被赶出她的住宅之后,就住在了医院里,因为得不到任何人的过问,他的老公不断地上访,甚至是四处游说,这引起了开发商的忌恨。就在陌生人将电话打给流星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张姓妇女的老公便失踪了。有人提醒张姓妇女,她的老公会不会是被开发商绑架了。这时,张姓妇女才打电话找来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在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山沟里真的找到了他的妹夫。当时,他的双手被反绑着,嘴上被贴着胶带,发不出任何声响。头上还被套着一个黑色头套。
之所以有人这样提醒张姓妇女,是因为秀水街的居民被强迁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有十多个人被他们采用同样的办法绑到了那条山沟里。那天晚上,曾经有人报过案,而秀水街派出所所长于水波早就在内部下达过命令,不准出警。因为此前他们就接到了开发商打过的招呼,那都是一些刁民,不论是出了任何事情,都希望他们不要出警干预。
没有接到这个陌生电话之前,流星和我并不知道就在我妈妈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晚上,就在我家老宅的周围,就在周围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般宁静的夜里,竟然还发生过那样骇人听闻、触目惊心的事情。
流星和我述说着她的感觉,她是紧张的,她更是气愤的,她的气愤程度已经将紧张渐渐地淹没。她紧张的原因是她开始怀疑她的手机仿佛已经被别人监听。因为就在她接到那个陌生人的电话之后,她又接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而打这个电话的人,完全出于另外一种目的,听声音,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用阴森森的声音威胁流星,希望她不要再铤而走险,希望她好自为之。
此刻,我看得出流星是痛苦的,不仅仅因为紧张,更多的还因为无奈,一种难以排解的无奈。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会这样嚣张?凭什么?原本居住在自己住宅里的百姓们,原本是拥有着法律所赋予的与开发商平等的民事权利的主体,开发商凭什么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忽视他们权利的存在?
居住权,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而这种权利被无理地蹂躏和践踏着,公平何在?公理何在?
流星几乎是在呐喊着。
她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心底那份需要张扬的情感,需要挥洒的那无法排解的愤怒。
此刻,我和她同样感觉到了一种无名的痛苦与压抑,我感觉到我的无能与无助。我能帮助流星做点儿什么呢?我无法劝说她苟活着,我是不可能那样做的。这早在我曾经选择死亡时,她就已经给了我明确而果断的答案。我也无法鼓励她去伸张正义,去呼唤公理,因为我同样知道那样将会让她再一次面临怎样的艰难。她身上的刀口依然让我不寒而栗,她在病床上曾经的痛苦,还在我的心底呻吟。
我更不能失去她。她是无助的,我同样感觉到了无助。
我感觉到了孤独。
真正的孤独是思念,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难以聊补思念时的凄怜;是一个人对一个人难以释怀时的绝望;是一个人对一个人拿得起而放不下时的决绝。
此刻,我却感觉到了两个人相互面对面时,依然萦绕于心的孤独;我感觉到两个灵魂相互偎依时,仍旧无法温暖的冰冷。
就在这天晚上,流星将一天的经历和感觉表达了出来。她一边写一边流着泪,一个小时后,她终于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都镌刻在了电脑上。就在她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办的时候,我按住了电脑的键盘。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暂时不把它发到博客上,为的是保护自己。为的是不至于马上惹来更多的麻烦。
我们躺在床上,我的双手在流星那片我熟悉的领土上滑动着,我想给她以温暖,我更想从她那里得到慰藉,一种心灵与肌肤同样都需要的慰藉。流星侧过身来,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了她肌肤的灼热和心脏雷鼓般的跳动……
她哭了。她喃喃地告诉我,她很压抑。一种不曾有过的压抑。
我开始抱住了她,紧紧地,她把头埋进了我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