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太多的人对被强行迁出我的祖宅那块地界而无法释怀,不断地有人走上大街,走进市政府,走进网络,这给一些人增加了无形的压力。
缘于我爸爸在老宅周围的影响,不断地有人设法找到我爸爸,他们非常希望让爸爸动员我出面,为他们诉说委屈,表达诉求。理由是因为我爸爸是一个文化人,而他又培养了我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儿子。当哥哥将这件事告诉我时,不仅仅我爸爸断然否定着,我自己更是觉得啼笑皆非。
我当然明白文化是什么。
文化,在文化落寞而不为人们崇尚的年代,文化的地位会是怎样的卑微?文化在拜金主义的巨大诱惑面前,不过是一个妓女抑或是其它,只是供人标新立异的坐标,供人推来搡去的典当,供人附庸风雅的故纸。
我并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终于有人找到了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和哥哥已经搬进了一个出租房里,他们是在那里与爸爸会面的。当时我并不在场,当我再一次见到哥哥时,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走进我家的是开发商派来的几个人,他们向我爸爸表示了歉意,对我妈妈的不幸离去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他们却说什么也不承认拆迁时对百姓们的野兽般的疯狂与他们有关,他们更不想承担任何一点儿责任。他们之所以会主动走上门来表示歉意,是因为这块地界毕竟将要由他们开发。
临走前,他们将五万元钱作为慰问金递到了我爸爸面前,算是对妈妈的意外之死表达一点儿慰藉。但他们再三强调,他们对于强迁中的荒唐,并没有任何责任。
我的爸爸并没有与他们深加理论。我理解他,他不仅仅在社会上,就是在我自己的家里,也已经算是弱势群体,除了他的思想还固守着那块阵地之外,其余的,他一概都会谦让。他所信奉的那些东西几乎被自己视为神圣——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至于对妈妈的补偿,他从来就没有苛求,甚至是他最先告诉了我,我妈妈的死那是一果多因,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让她心脏病发作的。
哥哥是在流星的病房里将这些事告诉我的。爸爸让我们迅速安排妈妈的遗体火化,为的是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即便是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当然知道这太符合爸爸的思维方式了。
我答应了。我不答应又能怎样呢?
我妈妈火化那天,爸爸也来了,他一定要亲自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前来与妈妈遗体告别的还有那些老邻居们,他们大都是我儿时记忆中的田老野夫,挚友故交。
我和哥哥失声痛哭着,在李叔同作词的那首人们熟悉的《送别》的乐曲声中,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爸爸站在那里,一直老泪纵横着。当妈妈的遗体将要被推走的那一刻,爸爸终于爆发了,他一下子扑了上去,他再也顾及不了身边的儿子,也几乎忘记了那些老友们的存在,他终于哽咽起来……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爸爸是那样的悲伤,是一种让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悲伤与心痛。
我这时仿佛才真正地感觉到我妈妈的死,让我的家已经失去了生态平衡。这种痛,在我爸爸的心里掀起的是怎样的轩然大波,那远远要比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更加波澜起伏。那是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是对妈妈的由衷眷恋,更是对妈妈的死对他内心世界影响的形象的描摹……
那是他铁血意志,绝美人性的一种怎样的潜藏?
妈妈的骨灰马上需要安葬,那依然是爸爸的意思。我们必须尊重他的意见。
妈妈的骨灰临时安放在出租屋里的一个小柜上。接下来,我和哥哥用了两天的时间,去为妈妈选择墓地。
我们必须为妈妈的灵魂在这个繁闹的城市里找到一块安息的绿洲,哪怕仅仅是一块小小的地方。
几天下来,我才发现,早在我的祖辈就开始生活过的这座城市里,却很难轻易找到接纳我妈妈遗骨的一方去处。
阴宅,尽管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上下水,更不需要起居室和卧室,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一个水泥空间。可是如果按平方米算起来,却远远比阳宅要昂贵,要昂贵得多。
我想哭,我想放声大哭,我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如今我已经近而立之年,我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他们孝心缱绻?
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以五万六千元的代价为妈妈选择了一处安身之地,那是一处位于大山半腰的墓地,属于妈妈的那块地方,还不足一平方米。
我和哥哥一起安葬了妈妈,我也把我对妈妈的怀念与愧疚安放进了妈妈的身边。我对她的怀念将会永远陪伴着她。
当我回到流星身边时,流星告诉我有报社的人来看过她。来人告诉过她,我妈妈的死之所以惊动了开发商前来家中慰藉,是因为市里高层领导过问了此事的缘故。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却在第一时间里清楚地想到了如果不是开发商送来了那五万元慰问金,我不知道我妈妈的灵魂应该去何处安放。
我是应该谴责他们,还是应该谢谢他们?
我迷茫了。
我迷茫在医院病房周围的夜色里,我触摸到了一种暗淡凄酸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