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分开
因为我说再见的时候你听不见
半张凌乱的草稿纸,一瓶冰淇淋味道的营养快线,两首梁静茹的新歌,三四张空白的考试卷,七条未发出的短信。
这些是我,在高三某个周末的夜晚所有的关键词。
脾气越来越大,记性越来越坏,痘痘越长越多,心事越变越杂,梦想越来越远。
总的说来,那个时候的我,生活像一滩死水,乏善可陈。
我不在乎自己不好,可我老担心别人觉得我不好。在我的字典里,那个叫“自信”的词游离不定,一会儿呆在首页,一会儿又被无情地删除。
压力最大的时候我曾想过消失,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随便做点啥都好。只要可以逃离考试和所有的不快乐。
当然这些都是想想而已。
我仍然每天乖乖读书,三点一线,奋不顾身,浑然忘我,孜孜不倦。尽管在高一下学期我就明白了,在强手如云的天中,想要出人头地,简直比中头彩还要难。
但再苦再累也得拼,这一切只因为我太想到北京去读大学。
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小时候叫秦苏,我爸姓秦,我妈姓苏,很没创意的一个名字。后来因为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进医院,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水,我妈就给我改了个名,叫秦淼淼。
但方蹭蹭说我缺心眼,应该改名叫秦蕊蕊。
我的同桌方蹭蹭不瞎说就会死掉,我原谅她。当然方蹭蹭不是她的原名,她原名叫方俏俏。因擅长蹭吃蹭喝蹭牙膏蹭草稿纸甚至蹭卫生巾而得此大名。奇怪的是,这个贱人喜欢死了自己这个外号,书上,本子上,甚至饭卡上签名都签得堂而皇之龙飞凤舞,生怕别人不了解她这一项特殊技能。
虽然我们还算好朋友。虽然我们偶尔也交换秘密,但我一直没告诉她,我也有一个我自己很喜欢的外号:小秒针。
全世界,只有你叫我小秒针。
小秒针,小秒针。每次听到你这么叫,我就对自己说:死掉算了。
如果哪天我们不在一起了,真的,死掉算了。
七条没发出的短信,当然是给你的。
第一条:数学只考了六十七,沮丧。
第二条:去听一听梁静茹的新歌哦,我觉得每一句都是我唱给你的。
第三条:我不是美女,我没有钱。但也不要做你的朱丽倩。
第四条:我在食堂吃饭,你呢?不要为了帅光顾着减肥,一定要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的胃哦。
第五条:我想你了。
第六条:你想我吗?
第七条:我学会了做栗子蛋糕。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养我?不过就算你不肯养我,我也一定做栗子蛋糕给你吃。
这些短信委屈地躺在我手机的发件箱里,发不出去的原因很简单——手机欠费。
这个月的短信真的发得太多了。我银行卡没钱了,支付宝没钱了。就算我省下生活费,学校小店的充值卡也卖光了,老板娘说,周三才能来货。
我宿命地想:这样和你失去联系,是命中注定的吧。
只是我不能确定,没有我的消息,你会不会牵挂我。
还是你和我一样,已经习惯了每晚这时的问候,如果收不到,会睡不着,收到了,才会捏着手机安然入眠呢。
虽然你回答“是”的可能性近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但请允许一个临近高考的女生弱智一点,天真一些吧。
今天阳光很好,空气很稀薄。我在公用电话前站了很久,还是没有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怕你忙,我怕你会不接,我怕你如果不接或者匆忙地挂掉,我会悲伤地当众哭出来。
关于我们的一切,我总是那样的没有把握。
我甚至做过一件最弱智最天真的事,就是在没人的地方扯光了一根树枝上所有的叶子,只想验证你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
爱我,不爱我。爱我,不爱我。爱我,不爱我。爱我,不爱我。
这背地里无聊的游戏我玩得不亦乐乎,当了面却连问你的勇气都没有。
回想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个月前吧。
大年初二,我们两家聚会。一屋子的人,你一直在房间里讲电话,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我旁边的位子是空的,你坐下来,夹了一个可乐鸡翅给我,责备地说:“瘦得不像话了,要多吃点。”
你妈妈立刻喊道:“看看你自己,一把排骨!还好意思说人家淼淼。”
我妈妈就笑着说:“那能一样吗,咱尚弼是靠这张脸吃饭的,他要是胖了,公司和经纪人也不会答应的啊。”
“纠正一下,我不靠脸,靠歌喉哈。”你看我一眼,咧嘴一笑,夹一大口菜放进嘴里。
那顿饭大家一直在聊你,聊你的演艺事业,你给你爸买的新车,还有你们家计划中的别墅,大家都说,从来没想过家里会出一个明星。是的,明星,STAR。拥有万千的粉丝,走到哪里都有人尖叫,每日可挣得一大桶金。
两年前因为你执意要去参加那场选秀而哭得快断气的你的妈妈,此时此刻眉飞色舞妙语连珠。过去那些所有的不快乐,都被你今日的光芒统统掩盖,从此十全十美万事妥贴。
你爸提醒你:“尚弼,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去惹娱乐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要让我看见关于你的任何绯闻!”
你妈护着你:“那些都是炒作!”
“我不会的。”你保证说,“我就想把歌唱好。”说完你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过头看你妈。我真怕我脸红穿帮,只好跑去洗手间。
还记得你哭着对我说:“我太爱唱歌了,不到最后关头,我绝不轻易放弃。”
还记得去上海参加选秀的路费,是我拿了我平时攒下的零花钱,专程跑到南京,偷偷塞到你手里。
还记得送你到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你俯下身,吻了我的额头,对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的我发誓:“小秒针,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还记得你进入前十的那一晚,我跪在阳台上,点亮蜡烛,虔诚地替你许愿。
还记得你夺冠的那一夜,我们两家一行六人组成的亲友团开赴上海,我却紧张到只敢呆在宾馆里看直播。
往事历历在目,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你也一样深深记得,我相信的呢。
那天吃过饭,趁大人们聊天打牌,我们来到你的房间。
你送给我你刚出的EP,封套上的你真好看,我因激动紧张而词穷,没法形容,反正就是好看死了。我盯着看了半天,然后笑着要你签名,你重重地打我的头一下说:“找死啊!”
我要闪,你却伸出胳膊轻轻地揽住了我,轻声问我:“小秒针,你好不好?”
“好啊好啊,很好啊。”我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其实我撒了谎,当我的尚弼变成很多很多的人尚弼后,我一直就没有好过。
尚弼,今天下午我逃课了,你一定猜不出我去了哪里。
我去了我们老家后面的那个小公园。
那年夏天,我刚考上天中,而你高考失利,只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专。偏偏坏事成双,你妈妈被检查出得了子宫癌,你爸爸陪她到上海治病,你只能寄居在我家里。那时候你成天不说话,戴着耳机闭着眼睛听音乐。我好不容易给你买到了你最喜欢的达明一派的旧CD,里面有你找了很久的歌《十个救火的少年》。你却随手把它插在一叠卫生纸里,说你有空再听。
某个黄昏你从家里走出去,什么话都不肯对我讲。
等我找到你的时候,发现你在小公园的池塘边蹲着,身边是一些散乱的酒瓶。
天好暗好暗了,像块黑海绵,还在不停地把光吸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带着恐惧的心情拖了你半天,你都一动不动。我真怕你想不开,一头栽到池塘里去,只能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你。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你的身体烫得像块被煮过的石头,可我却一点也不想松开,满头大汗也不想。
“我好饿。”你气若游丝地说,“我想吃我妈做的栗子蛋糕。”
你喝得太多了,我不敢把你带回家。我松开手,蹲在你旁边,把那些鲜绿色的酒瓶排成一个圆圈,一个微笑的嘴角。你没空欣赏我的艺术天赋,而是忙着把酒瓶一个一个丢进池子里,可它们却并不沉下去,泊在水面上静静的呼吸,像偷窥着什么似的。
你捡了一根树枝伸进一只酒瓶的瓶口里说:“你说这里面有没有鱼?”
“池里应该有,可瓶子里怎么会有呢?”我认真地回答你的傻问题。
“不知道鱼怎么打KISS?”你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来不及去思考这个对我而言很有尺度的问题时,你已经凑过来,吻了我。其实在这之前,我不是没有思考过关于“初吻”这个问题,但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却跟我想像中有着千差万别。
尚弼,不那么美好的。
所以,不好意思,直到今天我还在为此感到遗憾。
我总是不止一次地去猜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喝酒,会不会让那一次稍许美好一些呢?
不过如果你真的没有喝酒,你还会不会用力地抱着我问:“小秒针,万一我没有妈妈了,你做我妈妈好不好?”
你还会不会用唇反反复复碰过我脸颊,反反复复求我:“小秒针,你不要离开我。”
这些事,后来我们从来都没有再提起过。
我曾经跑到“百度知道”去问过一个比你那个关于“鱼”的傻问题还要傻的问题:人会不会记得自己喝醉后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
答案自然毫无意义,因为有人说会,有人说不会。
方蹭蹭朝着我大吼说:“白痴,你不能当面问那个王八蛋么?”
她只知道我讲的是初吻,但不知道我讲的那个人是你。
她要知道她会疯的。
你是方蹭蹭的偶像,她整天以和你是校友为荣。
她说她存够了钱,就穿着天中的校服去北京看你的演唱会找你签名。
她还问我去不去。
尚弼,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那天晚上,在学校餐厅吃饭。
很巧,那个悬挂着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放你的采访。食堂里很吵,电视声音也很小,我坐得很近也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于是只能看字幕。
那个主持人问的全是弱智问题。
你觉得自己红了么?
你答:还行。
现在敢独自去超市或者逛街么?
你答:有什么不敢?
那除了唱歌,你平时还喜欢做什么?
你想了一下说:游泳。
我什么都吃不下了,端起饭盒就跑了出去。
黄昏的天变成了软软的奇怪的蓝色,哦不对,又好像是红色,要不就是紫色,反正肯定不是黑色。
我愿意甜蜜地相信,你这个答案是为了我。
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
还是那个夏天吧,我们常去你爸工作的市里唯一的五星级宾馆游泳。我们通常是在早上去,不知道是不是住宾馆的人都喜欢睡懒觉。有时候整整一个上午,池子里除了我们俩,一个人也没有。室内游泳池的光线,温度,气氛,以及我菜鸟级别的游泳技术,都是滋生暧昧的温床。直至今日,我仍记得你双手放在我腰间的安全感。渐渐的,当初那个一碰到水就惊慌失措的我终于学会了扶着你的肩膀慢慢向前游去,闭着眼睛,借住水的浮力,幻想自己在飞。
你却忽然游得很慢,渐渐不游动了。我以为时间停止了,疑惑的睁开眼,就在这时你忽然转身过来,我双手扑空,按进水里,惊慌失措的扑打着水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你忽然抓着我的胳膊,我划动双脚,竭力保持着上身直立,却抖动得像油锅里的一颗水滴。
你说:“到天中不许谈恋爱,听到没有?”
“偏谈!”我明明高兴坏了,却看着徐徐而过的水波犯扭捏病。
你生气,猛地推开我,我就整个人沉到水里去。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你怎么舍得让我死?
你果然一把用力捞起我来,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被水呛得不轻还咯咯咯笑个不停。
等我终于笑够了,停下来,看着你,你也看着我。天就要塌了,你却忽然从池子边找到你的绿色人字拖,把它顶在头上一边做鬼脸一边对我说:“我可不想有朝一日戴上这种颜色的帽子。”
说完,你扔掉拖鞋就往池子的那一头飞快地游去。
你真傻,我才不会去追打你。
天秤座的女生,其实是最自卑的。原地守候,才是我的特长哦。
游完泳我们一起走回家。太阳像烧着的棉花糖,自以为很嚣张,其实除了会让人不断涌出潮湿的汗水,它也就是一个摆设而已。路边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店里的玻璃门上贴了张很大的海报,上面写着那句众所周知的飞扬跋扈的宣言:“爱她,就给她买哈根达斯。”
你给我买了,曲奇香奶脆皮。
我大概是因为觉得很贵,吃它的时候眼泪汪汪外加心痛心酸心神不宁。
那是你住在我家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你就要去南京了。那晚你偷偷溜到我房间,你躺在床上,你把光秃秃的脚丫子搁在我的床板上,递给我一个耳塞。房间里开着空调,但我能感觉到你的身体轻轻贴着我的高温,那块烫石头又在做怪,快把我整个人烧起来了。耳边陈奕迅在唱: “谁管他红不红,他知道自己有用,谁管他穷不穷,到底他的过去他的未来成功不成功,没人懂。管他头痛不头痛,有人这样努力,我只觉得光荣……”
后来的日子,当我无数次独自重听这首《谢谢侬》,才明白那时候的我,自以为对你了如指掌,其实根本不懂得你的理想。
自从你读大学后,除了过年过节,我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为了庆祝你妈妈手术成功,我们两家还一起去天目湖玩过一次。但是唯独没有你,他们说,你要忙什么大学生艺术节,没空。
我在天目湖钓鱼,一条也没钓到,气得我踩坏了鱼竿,害我妈赔了人家一百块钱。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批我,我妈还说什么女大不中用,越养越怪物,我就摔了碗筷跑出去了。其实我只是想找一个哭的理由,好证明我并不是那么的在乎你。虽然你发短信跟我表示了遗憾,虽然我知道你是真的很忙。
我做了我认为最邪恶的一件事——给你发了一条彩信。
是我刚哭过时的样子。我特意选了一个完美的角度,可以让我的下巴看上去稍微尖一些。
我的鼻子有点红,眼神足够楚楚可怜。
男生应该都对哭过的女生没什么抵抗力吧?我怀着对自己邪恶念头的谴责发出了这条彩信。
可是你没有回音。
这让我更加痛苦了,真是自作自受。
那时候我常常去你们学校的论坛。因为那里面有好多关于你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它们对我而言都很珍贵。
“经管系有个叫尚弼的男生是中韩混血儿,酷得人神共愤。
尚弼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唱的是苏打绿的《小情歌》,拿了第一。
号外,号外,尚弼和新晋广告模特儿刘采采恋爱了。
惊天大秘密,尚弼喜欢的原来是男人哦。
尚弼这个星期穿的白色衬衫是美术系的系花郑卫卫给他买的。阿玛尼,价值3800。
尚弼喜欢吃甜食,最钟爱栗子蛋糕,钟爱绿色,口头禅是:‘还行。’……”
当然不会有一条信息与我有关。
那时候每个周末我们都会通电话,虽然通话时间一次比一次短,但我亦很满足。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用开玩笑的口吻跟你说刘采采不漂亮,还没气质。
你却问我谁是刘采采。
我说苏打绿的《小情歌》歌词写得真好,听得我都快哭了。
你漫不经心地说还行吧。
我问你男生穿白色衬衫好不好看。
你回答我那是装逼。
我百无聊赖翻看手机,不小心又看到之前自己傻兮兮的那张快哭的彩信照,恨不得把手机摔碎。
那是怎样一张丑陋的脸啊,丑,丑死了,丑得无以伦比,丑得难以相信,特别,是和我下载了刘采采的照片对比之后。
我的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尊心被该死的天中磨得只余百分之十,然后这最后的百分之十在你那里又被打得落花流水。
方蹭蹭整天要给我介绍男朋友,高二的,外校的,跟她住一个小区的。就是为了蹭我的秘密,想知道我心里装着的到底是谁。要不就再逼我玩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我统统拒绝了。
其实我忍得很辛苦的,哪个女生不要面子不喜欢吹牛呢。但你现在是名人了,我必须学会尊重你的隐私,更何况是在你的歌迷面前呢。你说对不对?
更重要的是,我都没有任何把握。
爱情是很难解的谜,十七岁的爱情更是这样的吧。
我头都想破了,还是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你的女朋友呢?
有个也在南京读大学的大二的男生只是跟方蹭蹭见过几次面,就在手机里把她的名字存成“老婆”了,我却一直是你手机里安安静静的小秒针。
真纠结。
终于还是买了卡,续了费,开了机。
如我所料,没有你的任何消息。
面对毫无反应的手机,我的心忽然像被伸进了好多只可恶的机械手,不停地往外掏东西。本来已经空空如也了,它们还拼命继续掏,弄得我血肉模糊,真没同情心。
偏偏方蹭蹭在蹭完我本要拿来当做午饭的方便面和黑咖啡后,还突发奇想死盯着我的脸问我:“秦淼淼,有没人说过你很有明星相呢?”
就算她吃了我的嘴软,马屁也拍得很不是时候。
要知道此时此刻,“明星”两个字就是我的心头刺眼里沙!
所以我很丢脸地趴在那里哭了。
方蹭蹭可能被我吓到了,她赶紧说你别哭了,大不了我晚上请你吃面。高中三年了,方蹭蹭吃过很多人的东西,但从来没有任何人吃过方蹭蹭的任何东西。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啊,可是我内心本该因此而升起的无比骄傲和自豪却被因你漠视而产生的滔滔伤心统统淹没了。
“天中就是出明星的地方。”方蹭蹭还在自言自语,“当年的蒋雅希,现在的尚弼,不红则已,一红就红得要死。对了,网上说尚弼恋爱了,女朋友就是那个拍豆沙包广告的刘采采哦,一张大饼脸!不过听说她爸是开矿的,狂有钱。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我停止了哭泣脱口而出。
“哦,不是。”方蹭蹭今天一定是病了,因为她一反常态不和我争个你死我活,反而出奇地迁就我。
我谎称肚子疼,拿了卫生纸就往教室外面跑。我跑到小操场的角落,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指给你打电话。
你很快接了,我还没说话,你劈头盖脸就问我复习得怎么样这次月考考了多少分。
我气若游丝地说我考不上了。
你哈哈笑着说:“又犯病了。”
“为什么不给我发短信?”我问你。
“发了好多条,你都没回。”你说,“打你电话停机,才知道你收不到短信。我正让助理赶紧去给你充个值呢。”
“怎么,手机停机是收不到短信的么?”我问。
“念书念傻了。”你骂。
这下我转悲为喜,问你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可以不可以到北京去给你当助理。
你叹口气说:“你那么迷糊,我给你当助理差不多。”
“算了,”我叹气说,“我可不想被你的粉丝踩死。”
“他们不敢。”你说。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自己想呗。”
“我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新歌MV的女主角,听说她家很有钱啊?”(注:MV:音乐录影带)
“你关心这些八卦做甚,给我好好读书!”
娱乐圈真是让你学会了圆滑。那天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过挂电话的时候你跟我说:考上给你买个香奈儿的包。考不上打你PP。
就凭着这句话,我每晚复习到凌晨依然目光炯炯。
我的心情好多了,方蹭蹭却出了事,她偷了她妈替她存了好多年的她的一万多块压岁钱给那个叫她“老婆”的大二男生炒股,结果被她妈发现的时候男生赔得只剩一千多块了。
方蹭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说:“他说炒股赚了钱,带我去海南旅游的。”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一万多块够她海南豪华游两个来回了么?
你看你看,就连这么小气的方蹭蹭都上了当受了骗,爱情把一个女人的智商变成零,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假。
可话又说回来了,我也愿意为你智商为零,所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因为相信,所以每一天都变得美好,且回味悠长。
那个四月,关于你和富家女的绯闻开始越传越广。
娱乐版头条有你们的新闻,狗仔队拍的,你们戴的是情侣帽,情侣眼镜,出现在北京某高档小区的门口,你嘴角带笑,牵着她的手,两人低头前行。
金童玉女,路人侧目。
标题是:尚弼刘采采深夜浪漫约会。
主要内容如下:据知情人爆料,刘采采是尚弼的初恋,两人在大学时已经认识。刘采采为富豪千金,出道又早。出身贫寒的尚弼因为自卑,多次和她分手。如今尚弼红得如日中天,两人复合顺理成章。更有秘密消息称,尚弼第一部电影,就是由刘父投资。两人共同主演,目前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
报上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尖尖的骄傲的下巴。
同时还在热播的有你们的一个冰淇淋广告,那个广告我只看过一次,你和她在水里嬉戏,你们贴得那么近,笑容那么甜,造型那么配,爱情那么美。
原来你说喜欢游泳,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爱情对我,从来都是自说自话的荒唐游戏。
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感情危机。用一个拙劣的比喻,就好比我有一百万存在银行里,我自己用不了没有关系,但如果别人把它给取出来用了,我心理上绝对接受不了。
方蹭蹭那阵子也着了魔,有空就盯着着一棵树看,还喃喃自语。据说这是练气场,她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能看到树在空气里剧烈抖动,冒烟,你就成仙了。之后无论和谁对决,都必胜无疑。她还没事就研究星相,说什么金星逆行会导致感情出问题,分手的一对接一对,像中了邪。
我问方蹭蹭:“你都跟树说些啥呢?”
她答我:“爱啥啥,比如你吃了么?”
我再问她:“那金星逆行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人热恋呢?”
她说:“有,但那种人气场大,影响不了他们。”
我看她才是中邪了,不过我好同情她。当然我也同情我自己。我俩前面是穷凶极恶的高考,后面是一败涂地的爱情,一不小心就会死得很难看。
黄昏的时候我和方蹭蹭跑到女生宿舍的楼顶坐着,背对背读英语。这里是我和方蹭蹭偶尔发现的好地方,爬上来其实是有点危险的,所以基本上没人来。从楼顶上看下去,差不多可以看到整个天中的全貌。
我问方蹭蹭这里看上去像不像一所监狱,她伸长手臂对着天空狂呼:“老子在这里关了三年!要解放啦!”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里,方蹭蹭跟我说:“要是考不上,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不自己跳,我把那个骗子绑起来跟我一起跳。”
“那不是两败俱伤么?”我说,“换成是我,我就直接把他推下去。”
“你强。”方蹭蹭说,“我毒不过你。”
其实我也就是快活快活嘴皮子,自从你和别人恋爱以后,我连短信都给你少发了。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有了距离,就算我为这份距离心碎之极,我也要做我的宇宙无敌超级勇气少女,不可以输得没骨气。
失恋无罪,谁叫金星它没事就逆行。
五一本来有三天假,我们高三只放一天。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爸妈就叫我换件衣裳赶紧出发,说你到南京做宣传顺道回家,要请我们吃饭。
我的扭捏病又犯了,之前你居然都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起此事。估计是不方便吧,搞不好还带着什么美女,更搞不好还连带什么见家长的仪式,我才不去助兴。
我跟他们说我头疼咧,不去了,而且晚上还有好多试卷要做什么什么的。
考试比天大,爸妈没有强求我,自己去了。
他们把门一关上我就真的头痛欲裂,我躲到自己到房间里,躺到床上,用耳机堵住耳朵,盖上厚厚的被子,妄图与世隔绝。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我流泪,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了。我伤心,是因为我这半个月少吃少喝,还是重了两斤。我不爽,是因为我高中三年从没收到过任何一个男生给我写的情书。
反正我就是不会为你啥啥啥。
门铃响的时候我没有听见,直到家里的电话尖锐地响起,我不耐烦地接起来,电话那头居然是你的声音。
“开门。”你说。
我半信半疑地走到门边,拉开门,果然是你。你的造型好夸张,帽子,墨镜,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拎着一袋外卖。
“大人们聊天没空。”你脱掉外套,把东西放到桌上对我说,“只有我来给你送吃的。可乐鸡翅,栗子蛋糕,先吃哪一样?”
“不吃,不饿。”我扭头就往自己房间走。
你一把拽住我,把我拖到你怀里,我拼命地把头扭过去扭过去,就是不想看你。明星了不起么,明星就可以随便谈恋爱么,明星就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么?哼哼哼哼哼!
“哭过了?”你审视着问我。
“哪有。”我死不承认。
你伸出一只手,用力把我的头掰回去,逼我看着你。我忽然很想咬你,狠狠地,就咬到你的帅气的脸蛋上,让你从此破相,留下终身“残疾”,从此在贵圈混不下去。
你逼问我:“为什么不肯见我?”
“见你干嘛!”我喊叫,“你现在这么红,天天排队要见你的人那么多,我又没有预约,就算预约了,也不见得轮得到我。只要有美女陪你就好,我还有自知之明……”
你俯下身来,猛地吻住了我的唇,堵住了我的滔滔不绝。
那一次我才懂得,书上所形容的那种“一秒一世纪”原来是真的存在的。“天崩地裂雷霆万钧”原来也是真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原来都是真的。
就连方蹭蹭胡乱写在本子上的话都是真的——我靠,爱情就这么来了,不带这么玩的,提早打个电话行不行,好歹让我梳个妆,打个扮什么的。
她真是太有才了。
要是这一次可以和上一次换一换,那我就可以骄傲地默认:我的初吻美好极了,美好得要死人了。
(10)
第二天,我跟老师请了病假,没有回校。因为你租了车,说要带我去乡下钓鱼。
那里叫艾叶镇。离市区约两小时车程。之前我从没来过,甚至没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你告诉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同学来过这里,因为感觉像世界桃源,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我始终没问你念念不忘的到底是景还是人,爱情真有一双魔术手,仿佛一夜之间,我就从那个俗不拉叽的小姑娘成长为一个可以藏住心事的大人,行事得体,乖巧懂事。
艾叶镇是真的美,偏偏又下了点微雨,不远处的景便成了一幅立体的泼墨山水画,若隐若现,宛如仙境。你穿了一套很休闲的运动装,低沿棒球帽,手执鱼竿,搂着我在乡间小路上穿行。掌心的温度带了湿气,渗进皮肤,让我心乱如麻,加上逃学的忐忑,我整个人像飘在半空中。
“如果没记错的话,绕过前面那座山,会有个湖。”你说。
“湖里真的有鱼么?”我问。
你笑:“传说能钓到。”
“你从哪里弄来鱼竿?”我好奇。
“老早就买在家里了。”你说,“那次没陪你到天目湖去,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你撒谎。”我说。但明知是谎言,心还是甜到快化掉。
你哈哈笑,拉着我快步往前走。我没有帽子,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雨还在下,很细,要不是我的睫毛越来越湿润,根本感觉不到。我忘了换下脏兮兮的校服,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粘乎乎的丑泥人。可是你并不介意,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了。
看到那面湖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湖水微蓝,动也不动,像是天上不小心掉下的一面大镜子。反正从昨晚起一切都像是做梦,我就呆站在那里,管它梦醒还是不醒。
那天我们一条鱼也没钓着,更何况我的心思根本也不在钓鱼上。我俩在湖边呆了好几个小时,这期间你只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你经纪人的,我听到你在一字一句地很严肃地跟他说:“这一次,绝不妥协。”然后你挂了电话,关掉了手机。
之后的时光变得更加的安静,四周连路人都没有一个。我握着那根装模作样的鱼竿,把头靠到你肩上,问你:“尚弼,你开不开心?”
你答:“开心的。”
我问:“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么?”
你答:“当然。”
你又撒谎了,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你其实有心事,只是不愿意告诉我,我不知道那些困扰你的事到底是什么,但是如果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拥有这忙里偷闲的一日,你暂时可以忘掉那些不开心,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尚弼。”我说,“你给我唱首歌吧,你还从来没给我一个人唱过歌呢?”
“不。”你坚决地拒绝了我。
“唱嘛。”我求你,“我想听。”
“等我写出那首歌来。”你说,“目前为止,我找不到一首可以唱给你的情歌。”
我好没出息地喜欢你说“情歌”这两个字,好像一笔从天上掉来的的意外之财,把你拒绝我的遗憾赶得干干净净,也让我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等你独自为我唱情歌的那一天。
(11)
高考终于结束了。
我们班都考得很好。特别是方蹭蹭,简直就像一匹黑马,冲进了前十名,总分还比我高出了五分。等待通知书的日子,方蹭蹭来找我玩。她也报了北京的学校,且第一志愿是师大,这完全出乎的我意料,因为我的眼里,她和“为人师表”四个字有点距离。
“你教出来的学生,该不会和你一样蹭东蹭西吧?”我取笑她。
“屁啦!”方蹭蹭翻我一个白眼,好像真的生气了似的,她说:“你说我蹭,今天我偏偏要请你吃饭!”
那天方蹭蹭果然请我吃饭。
她把我带到某四川酒家,豪迈地点了七个菜,又要了一箱啤酒。我有点不放心地跟她说:“我没带钱哦。”
“都说我请了!”她一边朝我瞪眼睛一边撬开两瓶啤酒的瓶盖,分我一瓶,要和我干杯。
“我不要!”我推开她,酒这个东西,我一向觉得少碰为妙。
“喝!”方蹭蹭说,“这个你必须要喝!因为,我,要和你结拜!”
义结金兰这种土事真正发生,还是挺感人的。所以那天我还是喝了,不过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被方蹭蹭一个人喝了。她一边喝一边哭,对我颠三倒四说了许多话。诸如她妈妈如何辛苦,她爸爸又是如何对不起这个家,她有过的六个男朋友里,有的是大舌头,有的是负心汉,有的是骗子,有的是小偷,还有的,干脆是Gay……总之,把她整个高中时代所有不肯告诉我的秘密都对我说了个干净。
我以为她有最快乐的青春,原来这些都是误会。
最后,她醉倒在我怀里,满眼含着泪水说:“秦淼淼,这些烂账就交给你了,你替我守着它们。到了北京,谁也不许告诉,因为,我就要开始新生活啦!新北京,新奥运,新恋情……”
“好吧。”我说。
她逼我:“那你也要还我一个秘密,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谁?”
“我哪有男朋友。”话音刚落,你给我打来电话,我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蹭蹭趁我不注意,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机,捏着嗓子问:“谁找我家淼姑娘呀,我是她的小秘书,有事您说话!”
我再把电话抢过来的时候,你已经挂了电话。
虽然这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但我心里却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差点就哭出来。其实那天,你就算是对方蹭蹭说一句——请她接电话。又有什么呢?没人知道电话那边的人是你,而且方蹭蹭一定会很花痴地对我说,那个男的声音很好听的哦,想必一定很帅的哦!
为什么连这一点点小小的骄傲,你都不肯给我?
我为这件事,纠结了好长时间。后来,我终于敢问你那天为什么要挂电话,你告诉我你以为你打错了。我接受了你这个善意的谎言,但其实那以后很长时间,你都没有再主动给我打过电话。我也暗地里赌过气——关掉手机,不回信息,也不主动打给你。但这些归根到底都是我自娱自乐的小游戏,因为每一次我能坚持的时间都太短太短,而你只需要一句漫不经心的关怀,我就又全盘皆输。
一想到这个,我真希望可以把高考志愿表改一改。
距离才会产生美。拥有就不懂得珍惜。最爱你的人伤你最深。这些关于爱情的语录我们听过千万遍,可惜却没有一次能够真正理解。
(12)
拿到传媒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忽然很想去旅行,一个人到西双版纳。
这样在我真正去北京前,我可以考虑好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我机票都买好了,你却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尽快去北京适应一下那里的气候和环境。你还告诉我爸妈,什么都不用替我准备,全部包在你身上。
我告诉你我要去云南的事,话只说到一半,你就说:“不许,给我快点过来!”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想见你。”你说。
“为什么要见我?”我表现出自己从没有过的固执。
“小秒针。”你说,“我已经很累了,你能不能乖点?”
好吧,其实我知道,那些天报上都是关于你的不太好的消息,诸如总是找不到合适自己的歌曲,人气下滑,首部电影流产等等。虽然你和我从不提起这些,但我觉得,此时此刻离你近一些,或许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取消了原计划,改订了去北京的机票。可能真的是对你太放心了,爸妈都没送我,只是给我卡上存了钱,叫我千万不要让你多花费。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但一路上我右眼都在跳,跳得我心乱如麻。
可能不想被媒体拍了乱讲,你助理在机场接了我这个乡巴佬,就直接把我送到了你住的公寓。
我进了门才发现刘采采在,怪不得一路上给你发信息你都不回。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特别好看的一双黄色球鞋,坐在你家那个红色的小沙发上伤心地哭泣。你略显尴尬地迎我进来,把我送到里面的房间,让我稍等。
我给我爸报平安的电话还没打完,就听到刘采采在外面尖叫:“叫她滚!”
我从没独自出过远门,从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过我,这些都是第一次。看着窗外陌生的首都的天空,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心酸。
我高三最后拼命念书和等待被录取的日子,关于这一天的幻想统统不是这样的。它们浪漫,温情,幸福,感伤,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爱就要一触即发的恐慌。我甚至去做了新发型,买了韩国的BB霜和一只淡淡的口红。
却没想到爱情这东西,真正靠近就要付出耻辱为代价。
我盯着窗外的一颗树看,我想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发现方蹭蹭以前所说的并不是扯淡,不然,那树怎么好像真的在晃动,还有烟不停地往外冒呢?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做了决定,拎了我的包,打开房门,准备离开。你拦住我,指着房间的大门,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进去!”
可你对她为什么就那么温柔呢?她都像个泼妇了,你还一言不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甩开你的手,一语不发地冲向门边。
刘采采却喊住我说:“等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他送你香奈儿的包,那也是我买了不喜欢不要的。”
你的表情很受伤。
如果不是她这样张狂,我真的拉开门就走了,但是我忽然不想了。我走近刘采采,近距离地看着她,她一定抹了很多粉,一张脸虽然白净,但看上去像假的一样。
我把包扔到地上,她坐直了身子,警惕地看着我。
“你该滚了。”我对她说。
“凭什么?”她笑着问我。
“因为我来了。”我说。
她转头,看着你,等你的答案。
你冷冷地说了一个字:“对。”
后来想起来,那一仗我之所以可以大获全胜,完全是因为我早就做好了全盘皆输的准备。就算在北京街头流浪,我也不能让别的女人在你的面前占了上风。我潇洒地放弃了底牌,才优雅地赢得了全局。
这一点,美女刘采采估计永远都不会懂。
不管如何,我终于成了你的女朋友。
来来来,干一杯吧,红酒可以,白酒也成。
不知道是不是爱情的力量,一向词穷的我这回自认为找到了个好比喻:你给我的爱是一趟慢火车,虽然绕道,虽然晚点,但仍平安到达终点。如此说来,比起这世上千千万万个爱恨不成的少女,我还算是好运的吧。
春天又来的时候,我预感到我要失恋了。
说来好笑,快两年了吧,我一直谈着一场很“独特”的恋爱,所以如果失去它,这个世界上也只会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周末黄昏的公寓楼总是飘着来路不明的饭菜香,天空中有细微的雨,落进地面转眼不见。我站在十八幢六楼C座的窗前等你的到来。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不会来了,手机从前天傍晚起就转到了秘书台,每一次你的消失,都是由秘书台转告我,这是你最好的方式。
而我最好的方式,就是无休止地等待,直到你再次出现。
以前的我没有这样的耐心。我的耐心像沙漏里的沙,一点一点慢慢堆积而成,刹那的倾覆之后,再次轮回堆积的宿命。
很多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会跟自己说:“秦淼淼,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怨不得任何人。”只是我的IPOD里,从来都不敢放你的歌,也不敢听你唱歌,很莫名其妙吧。
那天黄昏,我和方蹭蹭一起来到公车站。把我蓝色的大包塞到我手里,她神色忧伤地说:“秦淼淼,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问呢。”
“你是不是,当了人家的小三儿?”
可怜的方蹭蹭,看上去就快要哭了。
“没有哦。”我说。
“不撒谎?”
“不撒谎。”
“那么,二十岁生日快乐!”方蹭蹭伸出双臂,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她放开我,微笑,跳上公车离开。
我的蓝色大包里,放着她送我的生日礼物,一瓶DIOR的香水,粉红色的限量版。她舍得破费不说,还放弃和新男朋友的约会跨越大半个北京城专程来给我过生日,我却重色轻友弃她不顾,真是不应该。
但二十岁生日,我只想和你一起过。你答应过我一定陪我,只可惜你还是食言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尚弼,如果这是必然的结局,那么分手的话让我先说吧,我不怕痛。
凌晨一点,我独自在钱柜K歌。
方蹭蹭和她的男友范小九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正缩在那里哀怨地低吟:“我的爱就像是降落伞,只能义无反顾的飞翔,想念是狂风无法抵挡,束手无策的飘荡……”
方蹭蹭上来粗鲁地抢走了我的话筒,切掉了我的音乐。
我就抱着我的腿在那里扯着嗓门清唱:“我的爱就像是降落伞,勇敢的我在空中绽放,请给我力量,空降你的身旁!”
我没疯,就是多喝了一点儿。
要早知道我唱歌这么好听,当年也该去参加一两个选秀,搞不好现在我也是明星,搞不好现在我比谁都红。
谁还敢不把我当根葱!
范小九拉着欲哭无泪的方蹭蹭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说:“唱得不错,抽根烟继续。”
方蹭蹭一把把烟打掉:“你还嫌不够乱?”
“乱吗?”范小九慢条斯理地说,“抽根烟有助于她稳定心情嘛。”
我弯腰,把烟从递上捡起来,含到嘴里。
范小九很快掏出打火机,替我点上。然后他再掏一根,递给方蹭蹭。方蹭蹭没接,而是带着疑惑像只猎狗一样四下嗅嗅,接着,她飞快地拉开我的蓝色大包,掏出里面的香水来——她刚送我的DIOR,里面只余一点点了。
“你都干了什么!”方蹭蹭一只手举着空瓶子,一只手过来揪住我的衣裳问。
“好喝。”我笑嘻嘻地说。
“你喝啦?五百多块!”方蹭蹭几近咆哮。
方蹭蹭就是方蹭蹭,事到如今她关心的是她的钱而不是我的健康。不过你放心,我没喝,我并不想自杀,我只是一路走来撒了一场奢华的香水雨而已。
我没心情关注路人的表情,甚至自己都闻不出那香味具体是怎样的。我麻木地穿过了大街小巷,麻木地给这个城市的街道添香。
方蹭蹭咬牙切齿地说,“秦淼淼,你今天必须告诉我,是哪个男的把你逼成这样,老娘非去把他给灭了不可。”
KTV里在放路过的广告歌,是你的那首打榜新歌《纹身》,歌词真他妈伤感: 你肩上的吻痕,是我心头的纹身,你可以痊愈,却是我永远的伤痕。爱情的雪,下起来总那么残忍,夏天都来了,我还淹没在你离开的冰冷 ……
我用夹着烟的不熟练的手指指着电视屏幕说:“就是他!扁他!”
方蹭蹭跌倒在沙发上,无助地问范小九:“要不要送她去医院?”
范小九说:“这是慢性病,急诊没用。”
我扑哧笑出来,方蹭蹭就哭了。
范小九把方蹭蹭一把搂住,像哄婴儿一样轻拍她的背。那天是我第一次见范小九,而且我之前并不知道他叫范小九,因为方蹭蹭一直在用昵称叫他范眼镜范眼镜。我已经记不得这是方蹭蹭考上大学后的第几个男朋友了。我跟方蹭蹭老早就组织了一个失恋阵线联盟,所不同的是,她是和不同的人恋爱失恋,而我一直是和同一个人。
方蹭蹭说,我这样做等于反复地吻同一只青蛙,毫无技术含量。
而且事实证明,吻过很多只青蛙的方蹭蹭她就是比我幸福。
那天晚上,我在范小九的宝马车里吐得一塌糊涂。
我们没回学校,而是在外面开了两间房。四星级的宾馆,床很大,很柔软。方蹭蹭带我洗的澡。她一面替我搓背一面看着镜子里的我说忽然发现我长得像狐狸精。我气若游丝地说我要真像狐狸精就好了,我男朋友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狐狸精那里呢。
方蹭蹭把我的身子转过去,逼问我:“淼丫头,你到底在跟谁谈恋爱,中情局的?整天搞得神秘兮兮的!连面都见不着!”
“明星呢,不能随便见。”我第一次跟她说实话。
“老子不信。”她说,“你哪有机会认识什么明星!”
“很小就认识啦,那时候不知道他会当明星嘛。”
“你少给我装醉,我看你八成是当了人家的小三儿,有苦说不出,是不是?要真是这样,我告诉你,在他那里钱你能弄多少弄多少,咱的青春不是白花的!
她越说越离谱,我只能转话题:“范小九家干嘛的,这么有钱?”
“不知道。”方蹭蹭说,“我只关心他卡里的钱够不够我花。”
“难道你不爱他吗?”
“爱啊。”方蹭蹭说,“但我与此同时也爱他的钱,难道不行吗?”
我问:“如果你的男朋友不肯为你花钱,是不是表示他不够爱你?”
“那是当然。”方蹭蹭答。
我沉默了。
洗完澡范小九来敲门,带来一大堆吃的东西。我的胃吐空了,但是我什么都吃不下。只能看着方蹭蹭和范小九腻腻歪歪地共享一个苹果。可能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范小九略微显得有些不愿意,但是他最终屈从了,我觉得他眼神里的那种不愿意只有我发现了,方蹭蹭并不知道,所以范小九后来一直都不敢看我。
在范小九局促不安的表情里,我忽然就有点原谅你了,要面子的男人,活得都累。更何况是像你这样一个必须守住自己的面子才能够长红下去的艺人呢。
我是不是应该继续容忍?容忍你的突然失踪,容忍你和别的艺人当众调情,容忍当我们在一起时,你渐渐变得心不在焉的表情?
“我们走吧。”范小九站起身来说,“她很累了,让她休息。”
“秦淼淼是我方蹭蹭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们之间有一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
范小九不明白:“什么问题?”我也很惘然的看着她。
方蹭蹭伸出食指,在我的头上点了一下,肉麻的问道:“那就是——到底是她漂亮还是我漂亮呀?”
“哦,你最漂亮。”范小九扫了我一眼,把她扶起来,往门外走去。
方蹭蹭对我得意而害羞地眨了眨眼。我好羡慕她可以大声的问出这种问题。情人眼里出西施,答案早已经明确。可是若要我在你面前问“到底是刘采采漂亮还是我漂亮?”我一定问不出口,而且,说到底,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终究没有方蹭蹭百分之十的自信。
他俩回自己房间后,我独自坐在宾馆的落地窗前,看着北京城不灭的灯火,想你。我的手机一直没关,可是你一直没打来,没有说“生日快乐”就算了,连句解释都显得多余。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这么久,除了房子是你租的,我并没有用过你一分钱,冰箱里的东西都是我在超市里买了拎过去的,碍于你的公众形象,如果叫外卖,每次都是我去门边付钱。唯一的一次你忽然想起来似的,非要塞给我一叠钱,叫我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走的时候把那叠钱留在了枕头边。因为你给我钱的滋味怪怪的,我觉得我很不习惯。
我从没问过你挣了多少钱,没见过你的银行卡,当然更不知道卡上的密码,别说这个了,我连你的QQ密码和MSN密码统统不知道。以前的我一直认为,这些是我应该有的骄傲和自尊,我保全你的世界,自己的世界才能够得已完整。直到一刻才深刻发现自己的愚蠢,所谓独立,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的筹码。
只是尚弼,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呢,还是你并没有真正爱过我,你选择和我在一起,只是不想离开年少的单纯,妄图在纷乱复杂的娱乐圈里坚守一份可怜的纯白,是不是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该有多么可悲。
我生日后的第八天,你终于肯见我。
我去的时候你已经在了,但看上去相当累。兴许是觉得理亏,你主动过来抱我,温柔而低声地跟我说对不起。你居然留了浅浅的胡子,扎得我的脸生疼生疼。
我叫你滚蛋。
你厚脸皮地说要滚一起滚。
然后你吻了我。
你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用心地吻过我。你也很久不叫我小秒针。你很久都不说你爱我。你很久都没有陪我吃过一顿饭。很久没有给我买过礼物。
我强忍着不掉眼泪,我已经二十岁了,成年了,我要学会坚强,学会无情。并且,我早已厌倦听你任何的解释。于是我用力推开了你。你叹口气站起身来,离开我。过期的栗子味道的生日蛋糕就放在客厅的角落,你拾起,去厨房里丢掉它。等你转身回来,我已经用生日蜡烛点燃了客厅里的落地窗帘。你冲过来,把火踩灭,然后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我回你一耳光,我们纠缠在一起。那一场无声的战役你最终输给我,因为我不小心抓破了你的眼角。虽然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拿了冰块,坐在沙发角落里默默地敷。
我冷冷地看着英俊的你,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快乐。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姑娘做了你的女朋友都会快乐至死。
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但现在我要说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不不不。
或者最基本的原因在于,我根本就算不上是你的女朋友。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因为全世界都知道,尚弼自从和刘采采分手后,一直都没有女朋友。
想到这个,我坐在十八幢六楼C座的地板中央,嚎啕大哭。
你没有像范小九哄方蹭蹭那样来哄我。
不过我哭得也不算太久。哭完后,我站起身来,对你说了一句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台词:“我们分手吧。”
这一次你没有说不。
你甚至没有起身拦我,也没有看我一眼,你在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时间里装聋作哑,任由我就这样走了出去。
我不想去追究你是否有了新感情,我只是后悔,当我在你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无奈和厌倦的时候,我就应该和你挥手说拜拜。所有的停留和幻想,都是自说自话的傻念头,不值得。
以前我们不是没吵过,也因大大小小的事闹过无数次的分手,最短的十分钟就后悔,最长的也超不过二十四小时。但我知道这一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我们都认了真。相反,正因为这份认真,才让我明白原来真正的失恋并没有想像中那样苍凉和愤恨,痛还可以承受,日子一样会继续。
就好像一首情歌,起头的时候兴味阑珊,唱到一半,临到高潮,却忽然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的KEY。高也高不上,低也低不了,只得狼狈收场。
我想学方蹭蹭,去做个纹身,小小的,就烙在肩膀上。
不知道该做什么图案,不知道会不会很痛。方蹭蹭每次分手都会去做一个,小小的,有时是字母,有时是我不明白的图案。她向我展示的一共有六个,全在隐秘的地方,我曾问过如果被她的新男友看见她应该怎么解释。她笑而不答。
我想我暂时不会有新男友,我怕我去做了,就真的完完全全了结了。其实我还是想你啊,不然,为什么我不敢开手机,不敢上网,不敢看报纸,不敢听广播,甚至不敢逛街呢?
有一次我真的投降了,打了你的手机,我想问你在哪里,我想跟你说对不起是我太任性,可惜你是关机。秘书台那个女人甜腻的声音让我难堪,甚至嫉妒。至少,她能为你的离开做代言,而我却变得和你毫无关系。
周四下午呆在宿舍里,忽然广播找人,喊的是我的名字。我按着一颗狂跳的心犹豫着下了楼,却意外地看到范小九,他站在楼道前抽烟,看见我,灭掉烟头走到我面前,问我说:“可不可以请你去喝杯咖啡?”
“晚上有自习。”我说。
“就在学校外面,不远。”他说。
我猜一定是方蹭蹭出了点啥事,于是上楼拿了外套,跟范小九一起往校外走去。路上偶遇同系的二个女生,一直盯着我们看。范小九还冲人家微笑,我这才发现他很白,脸很圆,身材很一般,走起路来姿势超难看。所以说,上帝还真是公平的。
在知道范小九家有钱以前,我曾问过方蹭蹭到底喜欢这个新男友啥,方蹭蹭绕过最关键的答案,答我:“闷骚。”
方蹭蹭对男生的喜好一直在变,常常转角就能遇到爱。以前老觉得她完全不懂得爱情,如今才知道她是我应该学习的好榜样。只是我还没找到能再让我心动的男生,好像患了强迫症,见谁都不顺眼,恨不得他们统统整容成你的模样。
闷骚阔少范小九一路领着我,轻车熟路地将我带到校外地铁站旁的格林小镇。
我们坐定后,他点了咖啡,我要的是双皮奶。服务员走开后,我对他说:“有什么事你快点讲。”
虽然我知道方蹭蹭老出状况,但我也暗自希望范小九给我带来的消息不至于太过雷人。
“这里的一品煲不错。”他废话连篇。
“你们分手了?”我问。
“没有。”他说,“我只是,想跟她分手。”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开不了口。”范小九说。
“别太自以为是!”我觉得范小九真是迂到极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方同学久经沙场,不会有事。”
“是我出了点状况。”范小九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欠赌债?让你爸替你还。”我故意取笑他。
“不。”他却正儿八经回答我,“准确地说,是情债。”
“你劈腿?!”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生超级讨厌,我替方蹭蹭感到耻辱,有钱了不起么,就算是过站找伴,找他也算是瞎了眼。
“我没劈。”范小九说。
在我被他弄得超级糊涂的时候,他痛苦地捂着脸对我说:“我是单相思,我整天都想着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我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我完了。”
“她知道吗?”我问他。
范小九摇头。
原来是暗恋上别人,活该方蹭蹭倒霉。
我说:“你死了心,我不会传话的。”
我的双皮奶刚端来,我埋头吃,等他发言。可他半天没话。只是把两手从脸上放下来,改为握拳。
我吃完双皮奶,跟他说:“我走了哦。”他还是不说话,嘴巴像被谁缝了起来。我自知不是感情专家,解决不了他们这些高难度的问题,起身欲离开,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淼淼,我说的那个人,是你。我喜欢你。”
老天。
虽然我很不喜欢范小九,虽然我当机立断地甩开他回到了学校,虽然我再三告诉我自己,我没有做小三儿,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但是后来我却忽然之间想明白了一点,我都二十岁了,范小九还是唯一一个跟我表白的男生哦。
你从没有表白过的,从来没有,是不是?
所以这一天,也差强人意地算是一个纪念日了吧。
那以后,我打过方蹭蹭两次电话,她都没接。
不知道是不是范小九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了什么,不过我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所以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为了六根清静,切断对你想念的后路,我干脆换了手机号码。
换号码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没出息的事,而我这么做最主要还是为了你。因为方蹭蹭若想我,自然知道来哪里找得到我。
当然我还是很想念她的,我在北京朋友并不多。更何况像她对我这样好的。更何况我刚刚和你分手孤单得不像话。我仍然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在高中校门外的小酒家喝到东倒西歪的情景,从那天起,我们便成好姐妹。若不是半路杀出个神经病的范小九,我们应该可以一辈子相亲相爱的。
不过后来我劝自己——其实是这样,如果和你的爱情都放得下,我还有什么别的放不下的东西呢?
还好没过多久,通过大四学姐马好的介绍,我在一家女性杂志社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工作,每周一,三,五上班,主要任务是处理一些读者来信以及干点杂活。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忙碌会让我忘记很多的事。包括你的生日,方蹭蹭的生日。
连生日礼物都省了。
我用挣来的钱,给自己买H2O的面膜,香奈儿的隔离霜,打折的正版GUCCI钱包,学会宠爱自己,努力热爱生活。
编辑部里有很多能人,美编向大饼和我最合得来。她跟我分享很多的美容经验,还送给我她最心爱的减肥绷带试用装。做为回报,我给她做的图提建议以及配好看的文字,不收钱。大饼喜欢八卦,而且热衷于跟大家分享八卦。那个新闻就是大饼在午餐时间大声讲给大家听的:“北师大有个女大学生,因与富豪男友在宝马车内打架,不幸酿成车祸,男的伤得很重,女的把他送到医院就自己跑掉了。”
“男的死了?”有人问。
“不知道呢。”
连叹息声都零星,这种事见怪不怪。每天都有新闻在发生,不知道哪个傍上款爷的娇小姐,连男友开车时都敢戏弄,弄出人命也算是自取其辱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友都快死翘翘了自己却跑掉,这种爱情,未免也太凉薄了吧?
等等,师大?宝马?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不安。
“据说这女生平日就性情古怪,身上有六个纹身。”向大饼继续说道,“说是痛恨男友劈腿,两人在车上发生争执……”
我从桌上拿起我的手机,转身飞奔出了办公室。电梯很慢,一直等不到。于是我选择了楼梯,跌跌撞撞跑到楼下空旷处,深吸一口气,打方蹭蹭的电话,关机。
打范小九的,电话那头只传来冰冷的那句话--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我想起多年前和方蹭蹭在天中楼顶上的对话,才发现这一切都太戏剧性了。事实证明,方蹭蹭不如自己想象的勇敢,她并没和他同归于尽,而是宁愿选择落荒而逃,连敌人的死活也不再关心了。
如此说来,是我爱你爱得不够深么?
为什么我如此舍不得,却还是这么无条件地轻易放了手呢?
不幸中的万幸,范小九九死一生,需要在医院住上一个月。而方蹭蹭,除了面临退学,流言之外,还有范小九家人的起诉和巨额的赔偿要求。
对方二人都受了重伤,整部车都被压扁了。据说范小九家赔了将近八十万元,还搭上一部折坏车灯的宝马汽车。
范小九的家人坚决对方蹭蹭不依不饶。
方蹭蹭的爸爸和妈妈在她读大一的时候离了婚,各自成了家。她和范小九好后,一切吃喝玩乐的费用都是家境颇丰的范小九承担,包括上次送我的DIOR香水。
此时此刻,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
我找到她的时候,是在她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我磨了她们宿舍和她关系最好的女生许久,她终于答应带我去找她。那个清晨,我敲开小旅馆的房间门,方蹭蹭衣衫不整地站在我的面前。看到我,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惊奇或者担忧,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头发乱得像鸡窝也不去整理,半晌,只是伸手去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她穿着吊带睡衣,露出的半个肩胛骨上的那个纹身,颜色变得非常暗淡,像隔着一块磨砂玻璃一样模糊的一小块。
我打了她一巴掌,因为我实在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不喜欢她这样,一点儿都不喜欢。
她没躲,那一巴掌清脆地落到她脸上后。然后她扑上来,抱着我呜呜地哭了。
“为什么不信任我?”我恨恨地问她。
“我只是不信任男人。”方蹭蹭说,“男人一个比一个坏。”
“不要躲着,我陪你去找他谈。”我说,“看他敢把你怎么样!”
“不。”方蹭蹭说,“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见到他。”
她始终没有跟我描绘当天的细节,但我知道,错一定在她,不然,她不会怕成这个样子。我替她收拾屋子,开窗透气,帮她把满地的烟头都清理掉。她一直默默的坐着,看着窗外,不跟我说话。她的眼神里除了后悔,还有怨恨。她到底在怨恨什么呢?我不明白,她也不想说。那天的她几乎没有说话。从前那些叽叽喳喳莫名欢快的神情,像从她身上整个剥离了似的。
事到如今,我不会弃她于不顾,我做不到。
离开她后,我独自去找范小九。
他说:“只要你肯跟我好,我就放过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冷静,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他蓝条纹的病号服让我想起《飞越疯人院》那部电影里的患者之一。据说,他跛了。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劝说的力气,我从医院里出来,在街上漫无目地的绕了一个大圈,再回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终于打了你的电话。
谢天谢地,这一次你是开机的。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给你借钱,而且,数目比较大。我要在北京替方蹭蹭租房,处理麻烦,这一切没钱完全不行,而我在杂志社的工资少得可怜,根本不可能负担这一切。
接我电话的时候,你在一个非常嘈杂的地方。周围有女人在笑的声音,也有人在讲英文。你接起来的时候声音听上去很快活,我猜你应该是在参加什么时尚派对,我的电话一定有点像突然插播的电视购物广告。你的声音很大,同时还要求我也大声点。我已经尽力做到大声了,可是你仍然听不到。
我只能难堪地用非常大的声音喊出来:“我,想,跟,你,借钱!”
“哦——”你恍然大悟的语气听上去挺讽刺。但是你立刻飞快地答应了,甚至没有问我要借来干什么,只是说你在深圳,让我把卡号发到你手机上。
我给你写信息,写到卡号的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我的眼泪滴下来,落在手机屏幕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设想过无数和你重建联系的镜头,可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我是完全的弱者,而你高高在上。连抹杀自尊的一个小动作,你都不愿意做。
你只是说,好。然后说,卡号。
我输得这样体无完肤。
我把手机收了起来,然后我回到了医院,我走进范小九病房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剥一根香蕉。看到我,他低着眼皮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说:“我有两个条件。”
他说:“一个是瞒着她,还有一个是不再追究此事。”
我不得不承认,范小九真的很聪明。只是他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在方蹭蹭暗藏杀机无法自控的时候敏感一些些呢?
如果是那样,故事会不会改写?
虽然不管如何改,我都回不了你的身边。
而我之所以心甘情愿作践我自己,并不完全是因为方蹭蹭,而是因为,失去了你,爱情早归零,其它一切都已经无所谓。
范小九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想到了死。
其实那并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吻,他从轮椅上扶起来,险些没站稳,我弯腰扶起他,他的唇趁机滑过我的脸颊。
如果当时我手里有一把刀,我想我会比方蹭蹭做得还要惨烈。
但事实上是我什么也没做,我配合着他,装做若无其事,直到他的唇心满意足地离开我的脸,再冷冷地对我宣布:“你会爱上我。”
“我不会。”我用嘶哑的声音坚决地回答。
就算答应暂时和他在一起,关于爱这个字眼,仍然一点意义都没有。
“半年内。”我抓到机会跟他谈条件,“不行就各走各的路。”
他笑:“我只需要三个月。”
“一言为定。”我说。
他笑:“你够狡猾。”但很快又自信满满地重复我的话:“好,一言为定。”
我离开自大的范小九以后去看方蹭蹭。她住在我给她租的小屋里,正在煲汤。出事后她话很少,很长时间吃不下东西。我带她去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抑郁,不让她抽烟。她还算乖,实在想抽了就跟我说:“半根。”
她剪了短发,穿简单的棉布裙,坐在窗边看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从头到脚的健康》。经历生死后,健康对她来说变得重要。爱情彻底成为一坨屎。
她煲的汤有中药的香味,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她绝口不提范小九,对我的事情也漠不关心。她死活也不愿意回学校去上课,还让我给她买维多利亚的秘密的内衣和刮痧板。她变得只关心她自己。
她做的饭菜寡盐寡味,据说这样对身体无害。我们并没有过多的话可讲。要讨论的无非是她感兴趣的,比如什么东西富含胶原蛋白,什么东西有助于睡眠。若不是向大饼每日好心传授我一些这方面的基本常识,我简直对付不了神经质的方蹭蹭。
吃过饭,我洗碗,她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对我说:“我想去学画画。”
“好的。”我说。
“我想去跟夏吉吉学,可惜她一直不收徒。”
“我有空帮你去求她。”
“我渴。”
“等我洗完碗给你泡茶喝。”
“秦淼淼,你为什么这么贱?”她问。
她居然用这样的词形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答。
“你若不欠我,为什么会这么贱?”她说,“你早就勾引了范小九,是不是?你们早就开始了,是不是?我就是天下第一大傻逼!”
说完这些,她冲出了门外。
我从厨房狭小的窗口看出去,外面在下雨,方蹭蹭的花裙子一闪而过。我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回来。我还是把碗全部洗干净了,坐到沙发上等她。
我忽然觉得她说得没错,我就是贱。
不过她也一样的贱,没有我,她活不下去的。所以,她一定会选择回来。
果然半小时后她就回来了,她踢掉水汪汪的球鞋,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大声命令我说:“给我拿条干毛巾擦头发。我今晚不喝普洱,换铁观音。”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自己走到饮水机前,可她找不到茶叶,换了好几个杯子好像都不太令她满意。等她好不容易把一杯茶折腾好以后,她对我说了一个字:“滚!”
我“滚”回学校门口就看到了你的车。
你的助理下车招呼我。我上了车,你坐在后座,白T恤,墨镜。多日不见,你显得更有明星范儿。
“出了什么事?”你问我,连墨镜都舍不得摘。
“没事。”我没有和你说话的欲望,甚至后悔上你的车,只想草草结束。
你捏着我的下巴,凑过来要吻我。我用手掌隔开我们的唇。你审视地看我半天,然后问:“你到底怎么了?”
“不用你管。”我说。
明知故问,真是男人最可恶的地方。我多么希望你只是抱着我,什么都不说。那么我一定可以收起我满身的刺,做你最乖的女孩。
可你偏偏不。
“我还有通告。”你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赶过来看你,钱给你带来了,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再汇些给你。”
“不用了。”我说,“有人借给我了。”
“谁?”你自问自答,“男朋友?”
我用沉默表示承认。
你愣了一下,笑着说:“这么快?”
“还好。”我说。
我死撑着,心痛得快要连全身都颤抖了,只想要一个完整的面子。
“好吧。”你把钱收起来说,“照顾好自己。”
我转过头,心如刀绞。
你真的没爱过我。至少,你现在不爱我了,你要的不过是我的原谅和宽容,妄图欣赏我失去你后的痛不欲生,我凭什么要让你得逞。
我下了你的车,低头往学校走。明明是六月底的天,我却感觉秋天已经来了。我回到宿舍就收到快递,好几份,全是礼物。施家的水晶,漂亮的鞋,不知道品牌的特别的包以及维多利亚的秘密的粉色内衣,还有情书。
范小九真是俗不可耐。
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读中文的范小九情书写得无懈可击。优美而特别的文字让这个因劈腿而导致跛脚的倒霉男人多少也有了些可爱的成份。若不是他身份古怪,我真想把他的这些文字推荐给向大饼,由大饼配上好看的图,一定会成为杂志里最受欢迎的栏目之一。
除了送礼和写情书,范小九并没有像我想像中那样死缠烂打。他预言的三个月当然很快就会过去,但他显得不急不缓,仿佛真的胸有成竹,时限之内一定可以让我在他面前死得很难看。
不过我并不害怕。
男人都是自以为是的愚蠢动物,就让他存着那样美丽的幻想吧。只要他不再为难方蹭蹭,我们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并且我早就死在你手里了,其他所有人,我只能给他幻觉。让他在幻觉里得以永生。
我不是那么纯粹,遗憾的是十七岁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自己这点长处。不然,我定会活得比现在快乐,丰富,以及满足。
某个晚上,范小九打电话给我,说是要和我去逛夜市。
我从不知道,北京也是有夜市的。
协议恋情也是恋情,我没有理由拒绝。我想好了,他如果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打跛了。
是他先到的——这是必须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抽烟,抽得他的脸像一个焚烧的稻草球,看到我走近,他忽然灭掉烟,什么也不说,上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我想甩开他,他却无耻地说:“你难道不愿意帮助一个残疾人么?”
好吧。
这个小巷子我以前从来没来过,却几乎聚集了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小吃,而且,挤挤挨挨竟然全是人,我被迫只能和他挨得紧紧的。我在心里痛恨他的老奸巨猾,我从没有被一个男生这样长时间地牵着手,牵到我的手心全都是汗水了也不松开。
我只好忍。
我只能劝自己,牵牵手而已,不过是一个“女朋友”该尽的本分,有什么值得我小题大做的呢。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他抓住和我吵架的把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吵架无异于调情,调情无异于杀我。
他带我来到一个卖臭豆腐的摊位前,对老板说:“来两串。”
他正接过老板娘递给他的滴着汁的臭豆腐。他把它举到我面前,用他一贯胸有成竹的语气说:“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那一刹那,我的大脑竟然又一次串线,你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和眼前这个如此真实、平淡无奇、老奸巨猾的范小九相比,你英俊的脸显得那么虚幻、出众和无辜,遥远得像一张影院门口的海报。
“我不饿。”我说。
“凉了就不好吃了。”范小九很执着。
“不好吃就扔了。”我说。
“你一向是这样的么?”他问我。
“什么样?”
“不喜欢就扔?”他说,“我做不到,我的坏毛病是,喜欢什么,就一定要想法设法弄到手。”
我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于是我反唇相讥,“你真的觉得你到手了么?”
“快了吧。”他一面说,一面把两串臭豆腐干干脆脆地吃掉了。
那晚我第一次见到范小九胸口的那个伤疤,奇异的粉红色,盘距在他的胸口。他告诉我,那是他五年前和人打架留下的,差点就死了。这一次,他又差点死了。两次大难不死,就必然会有后福,如果这后福不是我,那他宁愿真的死掉。
不过你别误会,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他把臭豆腐汁弄到衣服上了,他手忙脚乱擦拭的时候顺势掀起衣服来给我瞧了一眼,然后就说了这一堆绕口令一样的破话。
我不感动。真的,一点也不。他不是你,永远打动不了我。
可能你不信,虽然我们早已经不相干了,虽然我一直跟自己说无所谓,但如果你肯给我这样的甜言蜜语,我也是愿意去死的。
我跟范小九分开后就去了方蹭蹭那里,屋子里很黑,没有人。我打开灯,看到桌上的一张纸条,写在电费收据单的背面,只五个字:我走了,保重。
时间像盐水瓶里的点滴,盯着它看的时候走得慢些,一转身,又走得飞快。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我没找到方蹭蹭。
她像消失了似的,学校的铺位似乎没人动过,书籍落满灰尘,衣橱里连内衣都没少一件。宿舍的人说学校已经给了她旷课处分,可是如今她人都找不见,连家庭联系簿上的地址都是假的。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逃亡了。
我知道她没钱,不知道她还能去什么地方,最好的打算是她找到了新的男友和新的钱包,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回来读完她的大学,按她的成绩,再考个研究生什么的,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暑假,在向大饼的努力下,主编丁丁大人同意我做全职,每周上五天班。工资往上提了一千多块不说,写稿还另外拿稿费。我没有退掉那个租的小房子,只因为方蹭蹭拿走了钥匙。我还盼着或许有一天会忽然回来,靠在门边跟我说:“狐狸精,我饿了,蹭点吃的”之类的话。
因为租的房子比学校的宿舍离杂志社近一些,所以放假之后,我就搬到那里去住了。我常常在深夜的时候感觉她在我身边,仿佛还听到她睡裙的悉索声,或笑,或大声说话,或沉默不语。怀念一个人的时候,错觉往往是致命的。
但我宁愿怀念她,因为实在害怕怀念你。
北京的夏天躁热难当。不管夜里睡得有多不好,我都会在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后,挤向人潮汹涌的地铁。我跟杂志社的人开始越来越熟,工作也越来越上手,和向大饼渐渐成为黄金搭档,合作的栏目令人耳目一新。
杂志社里实习生来来去去,大家见怪不怪。某天早上,丁主编又向大家介绍新同事,我抬起头来,居然看到范小九。
他的位子就安排在我的对面,趁人不注意,他朝我眨眼,神情暧昧超级欠扁。
我见过无聊的,但真没见过他这般无聊的。
下班的时候,他一直跟着我。到了小区门口,我回身对他说:“你到底要干嘛?”
他向我展示他手中的房门钥匙,脸上的表情很无辜。
算他狠,居然租到我和一幢的房子,只不过我在六楼,他在九楼。
不知内情的向大饼在午餐时间跟我八卦:“知道不,姓范的来打工不要钱的,还给杂志赞助。”
“赞助啥?”我问。
“听说他家开矿起家的,现在有家物流公司,包了我们一年快递费。据说他前不久出过一次车祸,不知道会不会是被撞脑残了。”
我好心,没有告诉向大饼范小九就是某个令她津津乐道的新闻的男主角,我怕她会昏死过去。
没过两天杂志拍封面大片,主角是刘采采。本来跟拍的编辑季喵感冒,这个活儿居然落到我的头上。我想过拒绝,后来又觉得自己未免太多虑了,她高高在上,哪里会记得几年前只见过一面的我。
大饼是整场拍摄的统筹,范小九自告奋勇当她的助理。一路上她都忧心忡忡:“听说那个刘采采很难搞的,希望今天会顺利。”
我趁机揶揄范小九:“有范助理在,肯定搞得定。”
范小九拍胸脯说:“就冲着你这话,我粉身碎骨也要搞定!”
刘大小姐的确是很难搞,一会儿埋怨造型师头发没弄好,一会儿又说给她准备的鞋小了一码,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跟她的助理说大饼设计的POSE很傻逼。大饼面向我偷偷做了一个要杀人的手势,我低头整理道具,微笑。好在有一言九鼎的范小九跟在她身边屁颠屁颠地说着好话,拍摄才得以勉勉强强地进行。
因为杂志论坛需要一些拍摄花絮,大饼让我拿数码相机抓拍一些图片,好及时放到论坛上和读者分享。谁知道我才拍了两张,刘采采的胖助理就直冲到我面前,一把抢走了我的相机。
“谁允许你用这种烂机子拍照的?”她真凶。
“我们拍给读者和采采的粉丝看的花絮,放网上论坛的,不作正式发表,也会用心P图的,你们放心吧。”大饼赶紧过来解释。
“合同里没有这一条。”她的助理蛮横地说,“相机我收起来,照片删掉,结束还给你们。”
一直在生闷气的大饼眼看着就忍不住要把火发出来,范小九过来及时地拖走了她。
照片拍到一半,要换妆,刘采采却忽然指着角落里的我,在众目睽睽下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去给我买包烟!”
我环顾四周,她纤细的手指继续指着我说:“就你。”
“要什么牌子?”我冷静地问她。
“三五。”她说。
我转身向摄影棚外走去,范小九跑上前来拦住了我,大声地说:“主编大人,这种小事,小的去就好了。”
说完,他飞奔出去了。
刘采采一定是认出了我,不然,为什么她要用那种凌厉的目光一直看着我,恨不得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看的清清楚楚?
(12)
如果拍摄那天我早点走了。
我是说如果,那该有多好。
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中计了。
她是故意叫你来接她的吧。她是故意在我面前炫耀的吧,她自以为是大人物,谁也奈何不了她,所以才肆意妄为,铁了心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却又偏偏戳到了我最痛的地方。
当我拎着那沉重的道具箱走出来的时候,你正好拉开车门迎她上车。她耀武扬威地回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很大声地问你:“是你的那个青梅竹马么?我没有看错吧。”
你转头看我,一切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想好我应该有的表情,因为手指的发抖,手里的箱子也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淼淼,上车走啦!”大饼在我们租的面包车上大声唤我的名字。
你的目光与我对接。
你变成熟了,更帅了。你没有戴墨镜,但看我的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刚刚翻过的看腻的书页。
我对着空气挤出微笑,不算寒暄。
比起我拙劣的演技,你显然比我训练有素得多。
你关上车门,走到我身边,轻声问:“你也在?”
“就走了。”我说。
“一起吃饭去?”你说,“我订了位。”
这么可笑的话,不知道你怎么会说得出口。
“我们走吧。”范小九忽然出现在我身后,一只手接过了我手里的大箱子,一只手揽着我往车上走去。他走起路来脚的问题还是很明显,但却用不着怀疑他的健步如飞,脚底生风。
我连再见都没跟你说,想到你的目光在后面注意着我,我全身就不能控制地一直抖一直抖。
范小九一定感觉到我的异样,但谢谢他,他什么都没问。车子行驶到半路堵得厉害,他跳下车,给我买了杯热奶茶,大饼问:“怎么就淼淼一个人有?”
“她渴了啊。”范小九说。
“我也渴。”大饼说。
“对不起,我没注意。”范小九说,“过会儿我再去买。”
“不用了。”大饼看看我,再看看他,酸溜溜地评价说:“发展得也太快了点吧。”
那天夜里,范小九来我家敲门的时候,我没打算开。他的短信很快发来了:“知道你在,我来看看你。”
我依然缩在没灯的房间里,盯着电脑屏保的微光不出声。
他继续发:“我们的协议还没到期,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心软了,起身去开了门,他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大瓶红酒,说:“来喝点,庆祝我的失败。”
我侧身让他进来,他自己去厨房找了杯子,冰块,要与我同饮。
我象征性地和他碰了碰杯,抿了一小口,由衷地跟他说:“今天谢谢你。”
他说:“方蹭蹭来找我了。”
“她在哪里?”
他笑问:“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再给我三个月不?”
我没答话,他笑得更厉害,缩着肩膀,咬紧牙关,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和方蹭蹭喝醉后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话多,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差不多是从他十岁的时候讲起,讲他花心的老爸,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他先后养过的三条狗以及那些爱过他的女孩们。
我耐心地听着,并不打断。直到时针指到十二点,他像是一部计时卡拉OK机,准时切断电源般站起身,微红着脸对我说:“再见,秦淼淼。”
“再见。”我一直送他到门边。
“我不会忘记你。”他看着我的眼睛深情表白。
说完,他转身一腐一拐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往电梯走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圆脑袋,看上去至少还算可爱。
(13)
范小九也消失了。
他没打招呼就离开了杂志社,他坐过的办公桌暂时没人来坐。如果主编大人找我去谈事情,我多半都会经过那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他喝过的水杯和一些属于他的杂物。有天中午我找了个小盒子,把他们都装了起来。向大饼看见了,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想小九了啊?”
我说:“有点吧。”
我还真是有点想他,不比想念方蹭蹭少。生命里某个人硬生生地抽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他,想要立刻忘掉他,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就电他吧电他吧电他吧!”向大饼劝我说,“你不要太清高啦,像小九这样有钱又有文化还没有脾气的好男生,很少见的啦。”
“你误会了。”
她满不在乎地答我:“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误会嘛。”
你直接冲到杂志社来找我,是开学前的一个周三。
你大驾光临,虽然戴了墨镜,也立刻被人认出。杂志社坐前台的小姑娘米果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直到你礼貌地跟她说话:“请替我找秦淼淼。”
米果像颗炮弹一样地冲进文编办公室,大惊小怪地喊:“秦淼淼,尚弼要找秦淼淼!尚弼,真的尚弼!”
我抬头,你已经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
我的大脑立刻就坏了。首先反应的是我会不会在做梦,可是你已经走了进来,低下身子对我说:“小秒针,有空吗?”
“怎么了?”我问。
“出去说好不好?”你的神情让我觉得有些怪异。
我拿了包,跟着你往外走。我甚至忘了跟主编大人请假,就一直跟着你下了楼,来到你的车子上。
这一次你没有带助理,自己开的车。
你换了新车,红色的跑车,特漂亮。
但是你的心情显然很不好。
你握着方向盘对我说:“没你的电话,只知道你在这家杂志社上班,没打招呼就来找你。不介意吧?”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问。
你把车开得飞快,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就这样车子一直奔驰到六环上,在高速上飞奔了好一阵子,你才靠边把车停下来,对我说了四个字:“我妈死了。”
“怎么会?”我大惊。
“她的病复发一阵子了。”你说,“没跟任何人说,连我爸都瞒着。我带她在北京治病,以为会有希望。”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今天早上。”说完,你侧过身把我揽到怀里,悲伤地哭了。
时光恍惚回到多年前,家乡小公园的小池溏边,你也是这样抱着我,问我:“小秒针,万一我没有妈妈了,你做我妈妈好不好?”
你做我妈妈好不好?
尚弼,如果你记住了这句承诺,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变过。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拾起,我都愿意付诸实践。
(14)
我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陪你回家,处理你妈妈的后事。你妈妈葬在艾叶镇,那是她的老家。葬礼后你爸爸呆在那里暂时没回来,曾经热热闹闹的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
你说你一个人孤单,跟我妈妈要求,要我住在你家陪陪你,妈妈没想太多就同意了。
你跟纪经人告了假,关掉了电话,不与外界联系。那些天我们天天都呆在一起,认识这么多年,甚至是谈恋爱那两年,我们也从未如此亲密。你的情绪很不稳定,偶尔冲我发火,发完火又道歉,反过来哄我。我给你做栗子蛋糕,可乐鸡翅。看你一点一点地吃掉它们,内心愉快。
上帝作证,我从没去想过我们的将来,我只知道这些天,是我陪着你,我要让你开心,让你忘掉失去亲人的伤痛,这些是我必须做的。
返京的前一天晚上,你试着问我:“我们回去,租哪里的房子你比较方便呢?”
“你方便吗?”我问。
你表情有些不自然:“可能,不能像这样天天陪你。”
“那你是要陪别的人么?”我直接问。
他摇摇头,说:“工作会很忙,如果真的要陪,也是工作的缘故。”
工作工作,工作到底是你的借口还是真正的理由?
你到底爱我吗?这个问题从十七岁起便纠结着我,至今为止我依然不知道答案应该是什么。
你把我搂进怀里,叹息。
“尚弼,你不快乐,是吗?”我仰起头问你。
你竟然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轻吻我的额头,但答案已经一清二楚。
我握着你的手,弱弱地说:“退出娱乐圈好吗,我想,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会很幸福,我马上就毕业了,能找到好工作。”
你笑着叹息,摸摸我的头说:“小天真。”
我继续犯傻:“我不是天真,我是认真的呢。”
“别说傻话了,我的新专辑就要出了,还有我十月份的个人演唱会。”你说,“等着我去做的事情太多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加油!所以,小秒针,你应该鼓励我才对的啊。”
“好吧。”我失望地说。
“等我,好不好?”你伸出一根手指,轻抚过我的脸颊,低声说:“我要给你一辈子的幸福才行啊。”
我笑着点头,却心如刀割。
尚弼,了解你的人莫若我,我知道你是不会放弃的,在理想和爱情面前,后者永远都不会在你心中排到第一去。
而我的选择,依然还是无条件地成全你。
(15)
我们回到北京,你助理来接你,从特殊通道出去。而我却和无数普通人一样拖着行李箱往外面走。分别的那一刻,你重新戴上墨镜,转头对我挥手。
我觉得有些酸涩,低下头加快了步伐。我不要你看见我哭。
过去的几日就像梦,我们仿佛并不曾有过重遇。从你转身那刻,你的爱又变成远远天边的星辰,偶尔很亮,偶尔很暗。
或许,这就是我们既定的命运?
我知道刘采采要来接你。你说了,你们要一起去彩排,她是你演唱会的嘉宾,你叫我不要多想。
但我怎么可以不多想呢?
我低着头刚走出机场大门,有人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转头,竟意外地看见范小九,他手捏一张超大的豪华面巾纸,将其递到我面前,用朗诵般的语气对我说道:“恭候多时。”
我惊呆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你身上装了跟踪器。”他没一句真话,“不过我也失算,以为你会泪流满面。”
他依旧没开车,而是带我打车回家。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下车的时候,我抢着付车钱,他只是摇头,并没有强求。
我打开门,发现家里打扫得很干净,只是方蹭蹭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茶几上有一大束新鲜的花,开得正艳,不用说,那一定是范小九的杰作。
“方蹭蹭买的。”范小九说,“她说有花喜气点。”
“她去哪里了?”我问。
“我们又在一起了。”范小九把我的行李放到客厅中央,“很意外,是吧?”
我终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在机场?”
“有人告诉我的呗。”范小九有些吞吐,“是这样的,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刘采采,就是我同父异母的那个姐姐。”
什么?姐姐?一出戏都不会这么巧。
“这些天没那小子的消息,她都快疯了,恨不得把你切碎。”范小九说,“我担心她大闹机场,所以才跑去护驾,没想到多此一举。”
“你撒谎。”我面对他说,“刘采采才不会把我当成什么对手。”
“呵呵。”范小九笑,“我要是告诉你,她为了研究你而彻夜不眠,你一定不会相信,但这真的是事实。”
“为什么研究我?”
“你这么聪明,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她喜欢的男人喜欢你。在尚弼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你们小时候的合影。采采给他换了五次新钱包,可那张照片却一直都没被换走过。这简直成为她的心病,每每提起,必歇斯底里。”
是这样吗?
我从没碰过你的钱包,当然不会知道。
但我相信这一次范小九不是在撒谎。
“知道我为什么放弃对你的追求吗?”范小九说,“拍摄那天虽然我还不了解你的故事,但我已经知道你喜欢他,你只需看他一眼就激动到全身发抖,我在他面前只能甘拜下风。”
“不说这些了,好吗?”我对范小九说,“我太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范小九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其实,很多人都不能和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生活在一起的。不同的是,有人认命,有人却相信奇迹会出现。就像我和刘采采。”
“对她好些。”我说,“我说方蹭蹭,要不就离开她。”
“我知道。”范小九说,“无论如何,我也要争取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我相信他的话是出自真心。只是尚弼,你的责任心到底放在哪一边的呢?
你看,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巧合,这个世界上的爱情,都有那么多附加的东西,但它们总是存在得合情合理让人无话可说。只是我没法学会妥协,我不要当小三儿,我不要等待,我只要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
哪怕我付出的代价,是从此永远失去。
十月十号,你的演唱会。
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联系。
只是我该不该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去现场了呢。
这些天,我换了手机号,换了实习单位,换了房子,换了发型,换了心情。我并不是要逃避,我只是想让自己宛若新生。我的确想换一种生活,做这一切,只想对我这份永远剪不断理还乱的初恋做一次彻底的洗礼,和告别。
但是这场演唱会,我当然不会忘记。
我买的不是最好的票,离你很远很远。但没关系。你的样子你的轮廓,早就烂熟于我心,而且,我还看到了方蹭蹭和范小九,他们坐在贵宾席上,我从大荧幕里看到镜头对准着方蹭蹭,她的脸上恢复了神采,双颊饱满而红润,不知道是因为擦了胭脂还是因为兴奋。她兴高采烈地舞动着一条红色的围巾,为你尖叫。范小九护着她的肩膀,站在她身边傻笑。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去,那些不愉快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忘掉。至少现在看上去,他们是那么相亲相爱的一对,令人羡慕。
你唱的最后一首歌,是你新专辑里的主打,叫《唱情歌》。
“秒针滴滴答答,记录爱的每个镜头,清晨起床做早餐,黄昏陪你去散步,只要你愿意,为你天天唱情歌。为你练习五线谱,为你练习不发火,为你练习洗衣服,为你吃苦不算苦……”
悠扬的旋律,朗朗上口的歌词,很快全场就能陪你一起唱和,我在环形体育场的小角落里,也无声地为你挥舞荧光棒。
很大的摄像机从这头扫到那头,这首温暖动人的情歌,让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跟着音乐,轻轻摇摆,陶醉其中。
我的前面站着一道人墙,我踮起脚也看不见你的脸,索性闭起眼睛,眼前浮现的是多年前和你头靠头躺在床上听同一首歌时的情景。那时,只有我一个人陪在你身边。
现在,当全世界都陪你的时候,你是否有过一个瞬间,记起我闭着眼陶醉在那旧乐队的旧歌曲时的傻傻笑脸呢?
“这是今晚最后一首歌,”你在间奏响起时说,“我用了十二万分的用心来演唱。你在哪里?你听见了吗?”
台下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站在我前面的女生甚至激动地失声痛哭。“我在这里!这里!”好多声音同时在我耳边响起,此刻的你被崇拜,被拥戴,你只需把手放在耳后,便有人更加奋力地把呼唤和爱意传递给你。
而你的那句话,究竟是说给你的万千歌迷,还是说给我一个人的呢?
不管你说给谁听。此刻我心里的呼喊和依恋,穿越万千站在我前面的人们,穿越丛丛斑驳的光影,穿越横隔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阻碍,也要不顾一切地赠给你。
这是你的首场个人演唱会,舞台华丽,歌迷疯狂。你奋斗了这么多年,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尚弼,我好为你高兴,真的。
你颔首谢幕,我想像你看见了我。
刘采采上台为你献花,你们当众拥抱,她巧笑嫣然,你深情款款。这是世人最愿意看到的一幕,王子公主,情投意合,爱情穿上最华美的外袍。我明白,当你满足了大家的欲望,更多的拥戴和支持,更多的鲜花和掌声,便会像潮水一般涌来。
尚弼,那一刻,我不嫉妒,真的。我心里干干净净,一点醋意也没有。因为我始终相信,那首歌,是你唱给我的,唱给我们曾经有过的年少时光,唱给那些不能忘却的爱的纪念,唱给你岁月钟盘上最柔软最纯洁最脆弱的那根小秒针。
这样,就很好哦。
如果哪天电台播放这首歌,我一定和你一起轻轻唱。
就仿佛,我们再次相见了一样。
我们没有告别,因为我说再见的时候你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