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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

诡谲的茶馆小老板

话说公安局长程爱海那天接到范鹰捉电话以后,就立马安排人对范鹰捉办公室、家里电话和手机进行了监控。几天来还真截听了不少电话。但除极个别的是有疑点的人——比如那个打红电话的黑老蔡,一般都是各级、各部门、各单位的头头,他没找出什么异常;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感觉:新官上任,总要有个漂亮开局,可范鹰捉面对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如何理清头绪,工作从哪儿入手呢?他甚至替范鹰捉发起愁来。

当然了,仔细归一下类,有两种人最多:一是奔着商业街和平河改造工程来的,这里既有设计部门,又有施工单位,省级、市级、县级都有,还有外省的,甚至还有北京的;这些部门和单位为何而来是一目了然的。二是各级、各部门领导,这就不好说了,也许是公事,也许就是私事。他替范鹰捉理出一个头绪,就是排除其他干扰,先从工程入手,先干一件实事,来一个像样的开局,好向全市人们交待!于是,他就叫来秘书,动手给范鹰捉写报告。

此时,范鹰捉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又是那个窃贼打来的,说他就在距离市政府不远的一个茶馆里,希望范鹰捉撂下工作立马来见一面,如果拒不见面,后果自负。范鹰捉只好答应,好吧,你等着我。他没给程爱海打电话,为了信誉。对黑道儿上的人也要讲信誉,是不是很迂,很蠢?范鹰捉不这么看。以他人到中年的社会经验看,有的涉黑的人原本不是坏人,是各种因素挤兑的、折磨的或者促成的,阴差阳错或万般无奈就走上这条道儿了。当然了,打根儿上就不正,想通过黑道儿攫取利益的人,另当别论。他唯愿这个窃贼不是这样。因为他从两次窃贼的来电,那规范、老成的谈吐,感觉窃贼很可能还是个有一点文化的人。文化意味着教养。他对窃贼寄予良好的希望。

他从来没在市政府附近茶馆喝过茶。以为周围只有一家。谁知出来一看,天,十好几家!那么,窃贼可能在哪家呢?只能凭自己的眼力去认。他便先进了第一家。这是一家小二楼,进去以后楼上楼下他都看了,根本没有年轻人。而那个来电话的窃贼从声音上辨别分明超不过三十岁。他出了这家,就朝着第二家走去,这时一个年轻人跟了上来,在他身后拉他胳膊一下,一下子把他吓了一跳!他立即警觉地与这个年轻人拉开了距离,在初春的阳光下,年轻人西装革履,仪表堂堂,不像坏人,但他还是死死盯住年轻人的面孔,想一下子把对方记住。但年轻人突然笑了,说:“范市长,我就是刚才那家茶馆的老板,您进去了怎么又出来了?您怎么也得喝杯茶,给我们一个为您服务的机会不是?您要是坐那喝杯茶,哪怕喝半杯,就将永远记录在我们的创业史上!”说着,年轻人就递上一份广告册页,说:“这是我们新开辟的服务项目,请您过目。欢迎您提出宝贵意见!”年轻人说完鞠了一躬,返身就走了。

范鹰捉手里拿着这个册页,看了一眼,感觉挺炫目,暗想现在的年轻人十分了得,连一个简单的广告册页也做得出手不凡。他手里捏着这个册页继续往前走,进了第二家茶馆。这家茶馆很小,屋里只有两张小圆桌,坐齐了也就只能坐六七个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者开的,老者鹤发童颜,就迎门坐在一个小凳上,一见他进来,急忙站了起来,说:“哎呦喂,您别怪我人老眼拙,没出去迎接您,您不就是范市长吗?百忙之中光临小店,这屋里立马蓬筚生辉啦!”说着就拉着他往一把椅子上按。他想说,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嘛!但他忍住没说。一把市长能进这种不上台面的小茶馆,确实是件稀罕事,得容许人家纳罕不是?

他再一抬眼,就见屋里仅有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坐在一张圆桌前,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一只手的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年轻人戴着一副变色镜,镜片在屋里是无色透明的,在阳光下才会变成茶色或灰色,但这个年轻人进屋时间肯定不长,因为他的镜片上淡淡的茶色还没褪尽。凭范鹰捉多年的人生经验,立马就断定,这个人应该是窃贼!

认准了,就不走了。范鹰捉坐在年轻人对面,回头招呼老者说:“老板,来壶茶!”老者赶紧走过来问:“范市长来什么茶?红茶?绿茶?花茶?还是普洱?”老者乍着两手的殷勤相,很像《茶馆》里于是之扮演的王利发。范鹰捉道:“就普洱吧。”老者又问:“有十年的老茶头,行吗?”范鹰捉道:“最好不过!”老者哈哈笑了起来:“范市长真是行家。”赶紧去沏茶了。范鹰捉暗暗一笑。说行家那是恭维。但略知一二还是真的。这时年轻人突然说话了:“范市长抽根烟?”说着递上一支烟,范鹰捉一看,软中华,暗想小子还挺敢得瑟,便接了过来,刚要掏打火机,年轻人已经将点燃的打火机递了过来。

“范市长,老茶头怎么个好法儿?”年轻人在寻找话题。他说的是普通话,范鹰捉听不出他是哪儿的人。哪怕他带出一点地方口音,范鹰捉也会马上分辨出他是本市的、本省的,还是外市的、外省的。偏偏他的普通话很纯正。而且不是那种纯北京人的京片子。如果是京片子,也会让人断个八九不离十。

范鹰捉睃视着年轻人道:“老茶头是一种熟茶,是渥堆发酵时,地表最上面的一层,一般是板结成块,发酵充分,茶厂会将这些茶单独拿出来存放。一般渥一堆熟茶20吨,茶头却只落100至300公斤。我因为胃弱,所以只喝熟茶。”

这时,老者将一个小茶壶和一个杯子拿了过来,范鹰捉连忙说:“老板,一个杯子不行,再来一个杯!”老者便返身又取一个杯,边倒茶边对范鹰捉道:“范市长说得不错,这种茶口感厚、滑,耐泡,是懂茶人的首选品。特别是茶汤入口比较顺滑,口感醇厚,没有单薄的水感。熟普中最好喝的就是茶头了。因为普洱渥堆的时候能结成茶块的茶叶,都必含胶质和糖份,而茶叶中最嫩最壮的部分就是含糖和胶质最多的。在茶汤入口的时候,陈香就慢慢地满口散开,特别是到喉部茶汤似乎更加顺滑,而且还有淡淡的枣香,饮后回甘生津。”

刚沏好的茶汤,上面漂着一缕白雾。范鹰捉把一杯沏好的茶汤推到年轻人面前,年轻人便点点头道:“谢谢!”范鹰捉道:“你不去咖啡店而来茶馆,想必对喝茶情有独钟?”年轻人道:“没错。我年岁不算大但喝茶历史很长了。就说这老茶头吧——二十年前我就开始喝了,父亲经营茶叶,只喜欢老茶头,于是我也就跟着喜欢老茶头。其实,老茶客对老茶头是褒贬不一的,爱的当个宝,不爱的当根儿草。说到草,很崩溃的是,前几年我喝普洱的时候,不管大厂小店的茶都弄回来尝尝,居然还从某茶饼里掰出过鸡毛儿,塑料绳儿,虽说不懂茶的人可以鄙夷为‘牛饮’,可生产厂家您得也手下留德,别用这些喂咱呐!”

范鹰捉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年轻人,透过话语研究这个年轻人的脾气秉性。他进一步撩拨道:“据说,现在有的普洱一饼炒到了几十万?”年轻人喝尽了杯里的茶汤道:“这普洱虽然被炒作得比黄金还贵,但终于也算崩了回盘。不过普通茶客要喝到好茶似乎还是挺难。去云南茶城如果不是熟脸儿,不能排除被忽悠的可能。如果了解了生产工艺后,更会让有洁癖的人抓狂一下——不管生茶熟茶谁知道那大露天的地,大厂房的地有多么脏呐——鸡妈妈带着小鸡在茶叶堆上奔跑也很难说啊!”

范鹰捉还真没想到过这些,只是知道老茶头好喝,便感叹一声:“现如今卖火了的产品,真该为自己的质量负责任啊!”

年轻人道:“所以呢,普洱其实只是茶而已,并不是啥金贵东西。去年崩盘前听亲戚说某画家朋友的小楼里都是普洱茶,花了30多万。滚滚长江都是水,不知何时喝到尽头哇,反正听说有喝茶喝到脾虚的。呵呵!”范鹰捉蓦然冒出一个想法,没准年轻人去过人家那里顺东西,现在却当好话说。但他假装问道:“真的?”年轻人道:“没错。说了这么多没意境的话,您别扫兴,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好普洱的美妙滋味。我曾经在云南茶城听过一位老板高论:‘茶喝到最后,都觉得没滋味,只有喝普洱了。’我虽然喝得没那么精到,但也算对熟普有了些感受。对生普就远远没有发言权。大益,中茶这两个大品牌还是比较可靠些,滋味醇正,可也是假货多多。其它小厂家也有给老茶客定制的特级好茶。并非都很‘山寨’。所以只能擦亮自己的眼睛,提前吃点痢特灵,再来细品普洱吧。”

范鹰捉听出,年轻人去过云南,想必是个走南闯北的人,或者说是个四处流窜的人。只听年轻人又道:“咱这壶老茶头可以喝上一天,因为从第四、五泡才开始真正出滋味,洗茶过后气味是微甜的果胶香,有点像小蜜枣儿。出滋味后,口感滑糯,回甘不明显,但是很润。再就着冬日的阳光,静下心来细细地感受,那淡淡的茶味还是很立体的。老茶头结的茶团儿泡到最终也不会散开。”说到这,年轻人拍了一掌一直垂手静听的老者的肩膀:“需要提醒你的是,即使是大厂正牌的普洱,也要洗茶两遍,这对于某些好茶会损失一些风味,但还是健康重要吧!”老者连连点头。年轻人道:“多多进些老茶头的货吧——虽然在老茶客那里褒贬不一,但这老茶头还是可能成为下一个炒作重点,可能又会是天价了!”

眼下这壶老茶头已经是第六泡。范鹰捉突然压低了声音问年轻人:“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站在一旁的老者一听这话,急忙知趣地离开了,又坐到迎门的小凳子上去了。

年轻人道:“守着真人我不说假话,我就是要见你的人。我手里有你们机关里的一些东西,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东西不是我偷的。”范鹰捉道:“就是说,你根本没进过机关?”年轻人道:“对。”范鹰捉道:“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屋里有什么东西呢?”年轻人道:“是朋友告诉我的。”范鹰捉疑惑地看着对方,猜不透他哪句话是真的。

“这么说,你的朋友进了我的屋子?”

“可以这么理解。”

“你手里都有什么东西?”

“有带色光盘,你的一张,别人的十九张,我不能不问你一句——你作为堂堂的平川市当家人,怎么能在手里存这种东西呢?有关于修建商业街和平河工程的两套预算,我也要问你一句——因为是找市政府要钱,所以里面水份很大,这个你有思想准备吗?有举报你收受贿赂的信件——我还是要问你,你干嘛这么贪?有批转两个上市公司的申请——我也不得不问你,据说那是两个亏损企业,亏损企业怎么能上市呢?就为圈钱啊?还有不少金银玉器——这我也得问你,机关的人是不是向你学呀?你收受砚台,别人就收受金银玉器。这就是传感效应,也是马太效应。藏在机关里的东西尚且这么多,藏在家里的呢?卖了换成钱的呢?……”

范鹰捉说:“这些事情恐怕都是前任在职的时候形成的,我不过上任伊始。”他说完以后有些后悔,对一个疑似窃贼的人说这些干嘛?但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他只能为自己打个圆场:“属于我的问题,我会尽力克服,属于机关的问题,需要通过正常渠道解决,咱们在这说了也不算。”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反正现在这些东西在我手里,理应卖个好价钱。”

“你想要多少钱?”

“一千万。”

“说梦话呐?我怎么给你弄一千万去?”

“这是涉及公家的事,你是平川市当家人,自然是有办法的!”

“这样吧,商业街有一家茶城,经营不善,打算转手,评估以后资产三千万,你把它接过来,就算政府聘你了。我跟云南思茅市(普洱市)市长是好朋友,还可以帮你进一手普洱。”

“想把我套住?我前面答应,你后面就叫公安把我抓起来了!”

“哎,不要草木皆兵嘛,你如果缴出手里的东西就是一大贡献,政府聘你是有理由的。”

“俗话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你这个理由能说出去吗?说不出去谁知道这个理由呢?不是又要说你以权谋私吗?”

范鹰捉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很有头脑,根本拿不住他。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一接,是市委书记刘百川。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年轻人便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去抽烟。

刘百川在手机里说:“鹰捉啊,省里为表示对咱们工作的支持,准备投资修建平川直通省城的‘省平大道’,总投资128个亿,线路始于省中心大道与外环线交口,经两区两县直达咱们平川市,全长80公里,设计标准为双向八车道。上半年进一步细化规划设计,并做好论证,下半年开工建设。今年先安排投资10个亿,后年6月竣工通车。怎么样,是不是特大利好?”

范鹰捉道:“没错,这等于为沟通平川与省城的联系开通了专线!不过,工程是不是交给咱们干呀?”

刘百川道:“我是这么争取的,省里的意思是原则上给我们,但要经过招标,咱们平川必须拿出既像样、又省钱的方案。”

范鹰捉迅速把平川的几个公路、道桥设计院和施工单位城建集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与省城比,都差强人意,就说:“如果招标,不论是设计还是施工我们都不是省城的对手,我看还是争取省里把项目直接拍给咱们最保掯。”

刘百川道:“我试试吧。”

范鹰捉道:“需要的话,我就跑一趟省城!”

刘百川道:“你等我回话。”就把电话撂了。

书记支持市长工作支持到这个份儿上,也真让范鹰捉感动。

他呷了一口茶,回头再看,年轻人已经走了。他急忙追了出去,站在茶馆门口左右张望,见马路上人来车往,哪还有年轻人的影子?便回头找老者结账,老者说,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把账结了。范鹰捉心里蓦然动了一下。感到这个年轻人素质还是不错的。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讲,不是真正的窃贼吗?他回味了一下他们俩的交谈,还是感觉年轻人就是窃贼。现在看来做窃贼已经和素质高低关系不大,素质越高,偷窃的手段和内容也会相应越高,虽然他自己矢口否认。范鹰捉突然感到自己很失策,怎么没问问年轻人叫什么?既然不承认自己是窃贼,那么留个名字总不会犯忌吧?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身边的老者:“这个年轻人经常在您这里喝茶吗?”老者道:“偶尔来我这里,他经常去前面那一家。”老者走出屋子指了一下前面,范鹰捉抬眼看去,就是他初次进的那一家。难道说,那两个年轻人是一伙的?他们都是有文化、高素质的人,如果偷窃,肯定就是大偷,小打小闹对他们来讲是不过瘾的。范鹰捉蓦然间想起了极尽夸张的《疯狂的石头》。他心中有数了,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便快步离开老者的小茶馆,向政府大楼走去。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事情总有出乎意料的时候,因为事先没有一点迹象,所以范鹰捉就一点防范也没有,就在他快要走到市政府大院门前的时候,突然一辆大马力电动车“嗖”一下子从身边掠过,骑车人伸出一只脚对着他后腰就踹了一脚,电动车为此打了一个趔趄,画了一下龙,然后便飞快跑掉了。此时,是上午十一点,不是车辆最多的时间。但范鹰捉回头看时,肇事者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而他再想爬起来,却腰部疼痛难忍,牵扯得屁股和两腿也使不上劲,根本就站不起来了。他勉强撑起身子,单腿跪着,直起上身,向市政府门前看去,希望看到进出的人,过来帮他一把。恰巧,这时一个来市政府办事的中年人跑了过来,搀住他的胳膊说:“范市长,您这是怎么了?”

范鹰捉在中年人的搀扶下困难地站了起来,说:“我被一辆电动车撞了。”说完便猛然回头向马路斜对过那个茶馆看去,却见那个年轻小老板正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见他回头,便急忙进屋去了。范鹰捉顿时心中更加起疑了。本来他已经对那个茶馆有想法了,眼下就更加重了一层。

范鹰捉在中年人搀扶下来到办公楼旁边的一个中西医结合的小医院。那是市政府的机关事务管理局在前几年办的,调了一些专家来,专门为市委和市政府机关的领导和工作人员看病。但因为规模小,设施不全,一般以门诊和简单治疗为主,如果做手术还得去大医院。中年人扶着范鹰捉来到急诊室,好几个医生立即围了上来,一叠声叫着“范市长”,好生诧异。范鹰捉说了摔倒的过程以后,医生便扶着他去照了CT,然后就告诉他,你腰间盘突出了。接着他就被扶进一间诊疗室,被一个中医医生做了按摩。起初按摩的时候,腰部非常疼,连后背、屁股和大腿都跟着疼,接着就麻木,最后就蓦然缓解了很多,可以扶着墙站起来了。最后在那个中年人搀扶下可以慢慢挪动着走路了。

两个人慢慢腾腾地走出小医院以后,范鹰捉才想起来应该问问这个中年人叫什么,是哪个单位的。于是,他说:“老兄,你可能不是第一次到政府机关来,可是我呢,接触人太多,对对方记不住,你告诉我一下,你在哪个单位,叫什么名字,好吗?”对方呵呵一笑,说:“我叫薄哥达,是城管综合执法局副局长,您当常务副市长的时候,我还向您汇报过工作。”范鹰捉道:“你的名字好啊,博格达,新疆天山山脉上的著名高峰。”薄哥达说:“哪里呀,生我的时候,我父亲正在省党校进修,正在啃《哥达纲领批判》,可是总也啃不下来,于是,干脆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作为纪念。”

范鹰捉是学文科的,自然知道《哥达纲领批判》是马克思在晚年写的一部伟大著作,是国际共运的一部纲领性文献。便夸奖薄哥达名字起得好,但薄哥达突然提了个问题,让范鹰捉十分为难。薄哥达说:“范市长,我想找您调配一下工作,哪怕降个一级半级都没关系。”范鹰捉道:“怎么,嫌城管工作不好干,想当逃兵?那我可不答应!”薄哥达道:“上边天天给我们压任务,老百姓也拿我们当敌人,可是,谁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城管局的本职工作有一条是参与城市新建、改建、扩建项目中的市容环卫配套设施方案的审核和监督管理;负责城市道路的冲洗洒水和生活垃圾、建筑垃圾的收集、清运、处理,负责机动车清洗、环境卫生企业的行业管理;负责建筑垃圾和建筑渣土运输、消纳的管理;负责建筑垃圾处置场地的规划、定点和监督管理。因此,我们看了政府工作报告以后,知道商业街和平河非修不可,就研究了一个施工配套方案,可是想交给柴副市长他却不接,说是您亲自抓的工作,理应交给您。”

范鹰捉道:“里面主要内容是什么?”薄哥达道:“加设环卫设施、设备,增加预算。”范鹰捉道:“大体多少钱?”薄哥达道:“怎么也得两个亿吧!”范鹰捉道:“干嘛,打劫呀?”薄哥达道:“范市长您别急,您看看内容就知道了。”范鹰捉道:“这次市里有大动作不假,可是筹措资金也很不容易,你们下属单位应该多体谅市里的难处,尽量少花钱多办事。”薄哥达道:“市里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一个项目抄手就是几十亿、上百亿,再加上一两个亿难不到哪里去,可是对我们的工作可就至关重要了!”范鹰捉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市里的项目哪一个在资金上都是可丁可卯的,还要招标想办法省钱。”薄哥达道:“范市长,我跟您说句透底的话吧,如果这次不能参考我们的方案,我们局里四个局长绝对都辞职不干了!”范鹰捉道:“果真这么严重?是不是太夸张了?”薄哥达道:“一点没夸张,千真万确!”

范鹰捉犯起琢磨。集体辞职,总是有原因的。真要这么干,影响很大很坏。他急忙安抚薄哥达道:“老薄,你把报告撂我这儿吧,回头我好好看看,你们也别辞职辞职地吓唬人,我准备找你们几个局长分头谈谈。”范鹰捉拿了薄哥达的报告,一只手扶着腰上楼去了。薄哥达便走出市政府大院。可是一出门,薄哥达就挨了一拳头。

情况是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穿着油乎乎的脏衣服,推玻璃罩小车卖煎饼果子的,要在市政府大院门前驻足开卖,薄哥达说:“兄弟,你能不能闪开这儿?”那个人说:“我想在哪儿卖就在哪儿卖,关你屁事?”薄哥达道:“我是城管的,专门负责清理乱摆乱卖的,赶紧离开!”那个人说:“我在这等市长,市长出来我就告诉他,我刚三十就让单位剔儿了,才给我五千块钱,哥们,五千块钱够干嘛的?”薄哥达道:“有问题找正常渠道解决,你堵市政府也不是办法。”那个人道:“你别在这碍事行不行,当心我急了打人!”薄哥达道:“别耍野蛮,赶紧离开!”那个人抬手就是一拳。这一拳正打在薄哥达右眼上。他当时就疼得捂住眼睛蹲下了。

这时,围上来一群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就有人掏钱卖煎饼果子,很给那个人捧场。在周围巡逻的武警排着队走过来了,他们来到煎饼车跟前站住,领队的说:“请大家都散开,市政府门前不允许摆摊设点!”卖煎饼的那个人只顾忙着摊煎饼,根本不予理睬。武警便把这些人围住了,围成了一个圈子。而旁边蹲着一个薄哥达却没人理睬。此时,薄哥达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说了两句话,然后就静静等着。没出五分钟一辆破旧的拖车吐吐吐地开来了。那队武警见城管的车来了,便急忙走了。

这是一辆燕牌小卡,就是用来收缴违章车辆筐篮家什的。车上迅速跳下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拉开摊煎饼的人,就拆那个玻璃罩子,然后就往小卡上扔。那玻璃罩子单摆在那里是个东西,要是往高处一扔,再一摔,立马就稀里哗啦了,接着两个人就动手搬小车里的煤球炉子。摊煎饼是必须使用炉子的,煤气罐是不行的。往小卡上搬煤球炉子就有几分难度,于是就增加了城管人员的气愤。他们抄起摊煎饼人使用的小水盆,把里面的水“哗”一声倒在煤球炉子上,一股烟气迅即腾空而起。那摊煎饼的人火冒三丈,跳起脚来破口大骂,怎奈被城管人员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周围人们开始是围观看热闹,接着就上来拉偏手。于是形成两条阵线,不知是谁先动了手,紧跟着就霹雳啪嚓打将起来。那队走远了的武警急忙又跑回来拉架。混乱中摊煎饼的人惹完祸跑没影了,煎饼车也不要了。

人们都散开以后,薄哥达与城管人员挨个握手,城管人员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但一个城管人员还是指着薄哥达道:“薄局长,你的右眼被打青了。”薄哥达急忙摸了一下右眼,只觉得疼得不行。薄哥达感觉大家都站在这里有碍观瞻,便挥挥手让大家赶紧离开,然后就又往市政府大院里走去。站岗的武警见他捂着一只眼,便看不清是谁了,忙拦住他不让进。他急扯白脸道:“我是城管局副局长薄哥达,刚来过一趟,想起来了吗?冲这个我也得辞职。”武警忙摆手放行。他一口气跑上楼,径直进了范鹰捉办公室,见范鹰捉正站在屋里一下下地慢慢扭腰。他跨进一步,看着范鹰捉后背说:“范市长,我又回来了,这次我是铁了心要辞职了,您看在我辛辛苦苦工作多年的分儿上,高抬贵手给我换换位置吧!”

范鹰捉慢慢地转过身子,说:“我想好了,给你们两个亿就给你们两个亿,不过你们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到时候我会派审计局去审计。”说完他一抬头,方才看见薄哥达突然变了五眼青,便问:“老薄呀,你的眼睛怎么了?”薄哥达没好气道:“就冲我的眼睛,你再给城管局十个亿,我也不干了,你赶紧给我想办法吧!”

范鹰捉非要薄哥达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薄哥达便把过程述说一遍。范鹰捉警觉地问:“你没发现那个摊煎饼的人跑哪儿去了吗?”薄哥达道:“我当时两眼冒金星,哪里顾得上他往哪儿跑!”范鹰捉马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墨镜,说:“老薄,你戴上这个,然后往马路对过那个二楼的茶馆去一趟,看看那个摊煎饼的人是不是在里面。如果在,你什么都别说,马上回来向我汇报——你调工作的事,回头咱俩商量!”

薄哥达莫名其妙地接过墨镜,感觉还穿刚才的衣服也不行。就脱下自己的西服,从门后衣架上拿了范鹰捉一件黑夹克套上,然后就出门了。刚走几步,一想还不行,最好有顶帽子。便又返回来找范鹰捉要帽子。范鹰捉便又把衣架上顶着的一顶多年没人戴的呢子礼帽递给薄哥达。这次真变了样子了,别说外人认不出来,连范鹰捉看了都感觉陌生得可以。当然不伦不类的搭配也古怪的可以。

薄哥达出了市政府大院向马路对面走去,他多了个心眼,没直奔那个茶馆,而是先横向遛哒,但眼睛把茶馆门口盯住了,不放过每一个进出的人。几分钟过后,他才若无其事走进去,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有服务生过来搭讪,他就要了一壶红茶。这时,从屋角的楼梯处下来两个人,薄哥达立即死死盯住,等他们走近了,薄哥达看出,其中一个正是摊煎饼那个人,只是也和薄哥达一样换了衣服,那身脏衣服不见了,换了一身藏蓝色西服,脖颈上还扎了领带,头发也是新拢的,湿乎乎的样子。薄哥达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这个人和另一个小老板模样的年轻人在厅堂里又说了几句什么,便快步离去,推开门走了。薄哥达立即找老板结了账,茶也没喝就走了。

事情就是这样。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谁想盯谁,都会盯出马脚。除非你别干犯逮的事。薄哥达回去就向范鹰捉作了汇报。当然,进门的时候又和武警战士犯了半天矫情,因为这个战士已经忘记薄哥达刚才什么打扮了。最后说好说歹总算进去了。而范鹰捉听了薄哥达的汇报以后,立即陷入沉思。薄哥达换下衣服,看着范鹰捉,说:“范市长,您该考虑我的请求了吧?”范鹰捉想了想说:“你先完成一项任务,回头我就考虑帮你调工作。”薄哥达道:“什么任务,说来听听。”他心想如果让我参与商业街改造,我就两年也走不了。只听范鹰捉说道:“你安排几个人,找理由查那个茶馆,想办法摸清小老板的底细,回头向我汇报。怎么样,这个任务艰巨吗?”薄哥达道:“这好办,手到擒来——你让谁干这个都不如我们便当。”

范鹰捉便如此这般对薄哥达作了交待。回头薄哥达就叫来几个城管人员。他们来了以后就让那个老者的小茶馆做了个牌匾立在门口,上面写着:“正宗普洱,十年老茶头,欢迎行家品尝。”那边第一家茶馆的小老板在出来送客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牌匾,感觉不错,便也让伙计赶紧做一个,然后也立在门前。这时,城管人员就过去把牌匾收了,然后进屋问:“老板呢?缴罚款!”小老板闻声跑出来道:“我们是看后面那家茶馆立牌匾,才跟着立的,你要罚款应该先罚他们!”城管人员道:“你出去看看,人家根本没立牌匾。”小老板急忙出门去看,见果然没有牌匾。便无奈地摇摇脑袋,说:“缴罚款,缴罚款,惹不起的是城管。”就掏出钱包。城管人员摆摆手道:“算了,只要下不为例,罚款就免了,给我们哥几个沏壶好茶吧!”

小老板给他们沏了一壶花茶,一斟到杯里,扑鼻的香气。大家夸奖小老板茶沏得好,就说现在商业街有一家茶城打算转让,资产评估是三千万,问小老板想不想去接过来?如果想接的话,城管绝对说得上话。小老板想了想说:“商业街的人流量肯定是比这里大,但人们很少愿意坐下来喝茶,都是走马观花一般地浏览,看中了什么便掏钱买下来,然后就接着又走了。否则要么原来那家也要转让呢,如果干得火火的,人家舍得转让吗?”城管人员道:“唔,那是以前,现在听说要改造商业街,已经有不少人打算进军商业街呢,这家茶城也想续期,但以往房租费用缴的不足,现在是爱不释手却又迫不得已。商业街改成步行街以后必定大火,不信就走着瞧!”

小老板想了想便着了道,说:“道理应该是这样,怎奈这事不是小事,得容我们哥几个合计合计。”几个城管人员见目的已经达到,便吆五喝六闹嚷嚷地告辞出来。回头他们就向薄哥达作了汇报,而薄哥达便向范鹰捉作了汇报。范鹰捉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就给商业街茶城老板周圆满打了电话,叮嘱说:“这两天可能有人找你谈茶城转让问题,你一定要把对方是谁记下来,然后告诉我!”周圆满立即连连点头,满口答应。那周圆满是范鹰捉的一个大学同学,范鹰捉之所以不遗余力地给周圆满帮忙,既想关照老同学,也想一箭双雕。

结果转天周圆满就给范鹰捉打来电话,说:“我接了一个电话跟我谈茶城转让——你绝对猜不出是谁!”范鹰捉道:“谁呀?”周圆满道:“让你猜你就猜嘛!”范鹰捉道:“全平川六百万人口了,我往哪儿猜去?”周圆满道:“我告诉你啊,你别吃惊——柴大树副市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谈茶城转让,说有一个小茶馆的老板想接茶城,让我要价别太黑了,我急忙跟柴副市长表态,说,您只管放心,我该让一步时肯定会让!”

听了周圆满的话,范鹰捉还真是吃了一惊。他是个很敏感的人,立即就将所有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顺理成章就把柴大树与失窃案联系起来了。如果这个小茶馆的小老板跟失窃案有关,那么也必然与柴大树有关。那么,如此说来,失窃案就很有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行为,绝不简简单单是一起偷盗案!这太触目惊心了!太具有讽刺意味了!自己机关的人策划一起偷盗自己机关的案子,这种只有小说和电视剧里才有的荒唐、悖谬的行为,难道真在生活里出现了吗?

他撂下电话,就又抓起来。想给公安局长程爱海交待任务,却犹豫再三,始终下不了决心。失窃案应不应该立案?不论是谁策划的,都坚决不能让作案者逍遥法外!至于作案者顺走的东西有些不怎么光彩,失主根本就不敢承认,但偷窃行为本身就是违法的,必须予以制裁!但假如刑侦大队介入进来,追索到柴大树,会发生什么呢?柴大树是个了解自己底细的人,会不会借机将自己来一番抖弄呢?他真想骂一句:妈那X!老子这么忙,还得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得已,范鹰捉亲自往公安局跑了一趟。那程爱海是范鹰捉党校理论进修时的校友,比自己大两岁,私交还不错。是个彼此办事放得下心的朋友。范鹰捉关起门来以后,就对程爱海交了底。说:“我本来不想跟你交这个底,说出去让大家小瞧了政府机关,但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谁都没法改写。你说,该不该立案?”程爱海掐着额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半天才说:“不立案就不能打击作案者的嚣张气焰,但立案又对机关影响不好——这样吧,我私下派人调查这件事,但对外讲就是没立案,甚至根本就不提这件事。我一个人直接指挥。”范鹰捉道:“我再说句偷乖露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程爱海道:“没问题,你只管讲。”范鹰捉问:“你跟柴大树关系怎么样?”程爱海道:“一般,他那人太清高,不太把我们当回事。怎么,还涉及到他吗?”范鹰捉道:“没错,查到最后就有可能‘图穷匕首见’,让你大吃一惊!”程爱海呵呵一笑,说:“但愿不至于如此。真要是这样,我们也不害怕,背后有你这个一把手撑腰呢,你总不会不给我作劲,半截腰撤火吧?”范鹰捉道:“那当然!”说完,两个人握了握手,又拥抱了一下,范鹰捉便离去了。

回到机关以后,范鹰捉就苦思冥想,他都在柴大树手里有什么短处。从两个人多年的交往看,有过节在所难免;以往的事情已经不可弥补,而眼下能弥补是什么事呢?思来想去,能被人抓住把柄的不就是钻石胸花和那些砚台吗?别的还有什么呢?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如果就这两件事,应该怎么弥补?只能都缴出去!但那自然是心疼的!别看最初东西不是自己的,一旦别人把东西给了自己,先甭说应不应该要,只要东西进了自己口袋,再往外拿就是心疼的。也甭管是一把市长还是小秘书,在这个问题上心态绝对是一样的!更别说那些东西在自己家里已经放了那么久,捂也捂热了,捂热了也就有感情了。但是,程爱海那边只要把失窃案追得有了线索,最终也还是要牵出自己。是不是应该先拉自己一刀,争取这个主动呢?

天黑以前,他终于下了决心。于是,他给于清沙打了电话,让他安排好明天的工作,然后就交待他明天一早来自己家一趟。于清沙问,去你家干什么?范鹰捉道:“你来了自然知道。”随后又给马雨晴打了电话,现在马雨晴已经被明确指定跟随范鹰捉跑单位了,他让马雨晴明天上午找一趟政协主席老傅,先沟通一下,听听老傅想说什么。这时马雨晴却问他说,柴大树想请她吃饭,去不去呢?

范鹰捉心里咯噔一下子!狗日的柴大树在步步紧逼,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既然明确了马雨晴跟着自己跑,你为什么非要染指、横插一杠子?当然,人家非这么干,你也没脾气,那马雨晴是机关干部,是为政府工作,不是为你一个人工作,难道有什么想不通的?再说了,不就是请吃饭吗?但范鹰捉心里就是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因为,请吃饭意味着拉拢,意味着想掏马雨晴的心里话! SL1bdRsDkL9c4clJESQ8/ZuJLiJDLvIdmDSX4Ety9b9kbCM+tPFy414/GfMJzP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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