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学生家长在校门口静坐了一整天,除了清晨学校保安和正常执勤的交通警曾劝阻他们散开,后来仿佛没人管了。校门不远处停放着几辆警车,警察在那里待命,但也只在上学放学时间维持道路畅通,并没有对聚集人群采取行动。到了晚饭时分,家长逐渐散去,但激愤的情绪有增无减,大家相约次日清早继续请愿。
陈一卉是参加请愿的家长之一,她头一次为女儿上学的事情烦心。
从幼儿园开始,女儿杨帆一直是最优秀的,小学、初中,考试成绩一路领先,三好学生的奖状、荣誉证书每年稳拿,学生干部一直当着。这样的孩子进入奥赛班天经地义顺理成章,陈一卉作为家长从来没想过会出现障碍。即使女儿参加中考出了点儿状况,没有考出最好的成绩,陈一卉仍然觉得她进奥赛班不成问题,毕竟分数在那儿搁着,排排坐吃果果也该轮到了。可是,新生编班结果公布,女儿竟然被编到了普通班,而中考成绩不如她的少数学生却堂而皇之入编奥赛班。陈一卉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
独生子女时代,家家只有一个宝贝蛋儿,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把教育培养孩子当成头等大事。如果说别的家长都对孩子倾尽心力,陈一卉更把女儿当成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和精神寄托,十多年来她孤身一人带孩子,生活坎坎坷坷,太不容易了。
往事不堪回首。
陈一卉出生在祁北市郊区,是一位小家碧玉式的漂亮女子。十八岁中等师范毕业,回到宁湾镇中心小学教书,她父亲是村干部,却无力给女儿找到更好的就业门路。好在陈一卉韶华妙龄浪漫纯真,对生活充满激情,对未来寄托着梦幻般的憧憬。她工作积极热情,踏实肯干,乡村女教师当得有滋有味,中心小学校园里充斥着她活泼矫健的身影和银铃般的歌声笑声。很快,陈一卉成了大家心目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让周围人津津乐道。
不料两年过后,天使般的陈一卉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歌声笑声听不到了,整天愁眉不展,萎靡不振,不施粉黛,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后来校园里传出陈一卉精神遭受打击,和一个青年男子有关。大家慢慢回味,才觉得近两年在宁湾镇中心小学当校长、前不久调到市里那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和陈一卉之间似乎有点儿什么,不过,即使俩人发生恋情,也属于男女青年正常恋爱,校长尽管比陈一卉大五、六岁,也没什么不可以呀。是不是校长调到市里,不愿意继续和陈一卉好下去了?是不是陈一卉让男子始乱终弃,占了便宜,后悔不迭?大家难免胡乱猜想。
时隔不久,学校老师又发现了新的秘密,另一位男子趁虚而入,正追求陈一卉,这个人是本校教师杨玉泉。杨玉泉是个最平常不过的人,家也在宁湾镇,要说他也有特点,那就是相貌丑陋,假如仅仅看长相,陈一卉和他在一起,显然是对“鲜花插在牛粪上”做最形象的诠释。刚开始陈一卉根本不理睬杨玉泉冷冰冰不正眼看他,甚至有过将杨玉泉从房间里骂出来的事情。可是忽然有一天,杨玉泉向同事宣称,他要娶陈一卉为妻。消息传开,有人求证,陈一卉竟然点头认可,让大家觉得简直是奇事,不得不感叹“好汉无娇妻,丑人娶玉女”是难以推翻的定律。
陈一卉很快和杨玉泉成家了,婚礼操办得有点儿草率。第二年,他俩有了一个女孩,取名杨帆。孩子的出生似乎快了点儿,和婚礼间隔不超过 10 个月,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人们怀疑。早已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青年男女先怀孕后结婚多的是。
生下孩子时间不长,杨玉泉突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对妻子说:“一卉,你是世界上最漂亮、心肠最好的女人,我爱你无条件地爱你,永远也不改变。既然娶了你,我就要对你负责一辈子,绝不让你受苦。可咱俩都在乡下教书,很清贫,如果不想办法改变,恐怕一辈子都过不了人上人的生活,我要下海经商,找更能挣钱的事情去做。我要你耐心等我两年,就两年,我一定在城市——最起码是祁北市——买一套楼房,把你的工作也调进城里,咱们做城市人,做有钱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老公作出事关命运的重大决定,陈一卉感到突兀,不过,她对杨玉泉的事情有几分漠然,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提出反对,杨玉泉把妻子的无言理解为默许,立即辞掉教师职务,进城闯荡去了。
杨玉泉有个自小玩大的伙伴姓窦,在祁北市经商,发了。这个人靠搞餐饮娱乐起家,后来什么都干。在中国商品经济体系建立的过程中,他属于那种敢冒险、敢打擦边球的人,正所谓撑死胆儿大的。比方他敢开祁北市色情行业之先河,凡大城市有而祁北市没有的项目都敢一试,引领潮流,标新立异,故而挣了很多钱。杨玉泉投靠的时候,姓窦的已经积累了数百万资产,并且开始涉足房地产业。窦老板念及同乡之谊,十分关照杨玉泉,让在他手下挂名公司副总,整天跟上吃香的喝辣的,但却没有给杨玉泉具体的业务做。时间长了杨玉泉感觉没着没落,怕继续混下去终究不会有大名堂,于是催姓窦的:“你总得给我个具体岗位,让我实实在在做事,在你这儿混饭吃不干活,心里不踏实啊。要不然我就走,另谋出路。”姓窦的笑了,笑得神秘莫测“兄弟,你咋沉不住气呢?你是我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哥们儿,北京人说话儿叫‘发小’。你能到这儿来,是给我面子,对你我要量才使用啊,没给具体工作,是因为合适你的机会尚未来临。你放心吧兄弟,就冲你是聪明人,我肯定让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不定哪一天时来运转,你大把大把挣银子也未可知。”
杨玉泉跟窦老板糊里糊涂混了将近一年,虽说挣钱比乡村教师多,但毕竟半空中悬着,未免内心焦急。忽然有一天,姓窦的把他叫到办公室,很私密地说:“兄弟,最近我要跟别人合伙做一笔大买卖,具体操作有另外一个人来做,你只是跟上实习,主要是看,能弄明白其中的门道更好,捎带着对那个人起监督作用。这一趟要是成功了,我在祁北市给你买套大房子,调动你老婆工作也就有钱操作了。”
听了窦老板这番话,杨玉泉犯嘀咕:这哥们儿要干啥?难道让我参与走私、贩毒?于是他低着头不吭声。
“怎么啦,兄弟?还没说让你干什么就草鸡了?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光靠四平八稳合理合法循规蹈矩地做,根本赚不上钱。你放心,我肯定不把兄弟往火坑里推,保证你安全,不会惹出乱子。这一趟你先看看,回来之后要是害怕了,后悔了,以后干与不干请便,我绝不会为难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兄弟呀,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你就不能多少为我分担一点儿吗?”
窦老板一席话让杨玉泉无话可说。这一年来姓窦的给的薪水不低,实际上他却什么事也没干,净跟上吃喝玩乐。杨玉泉本来觉得欠窦老板许多,总想找机会回报,既然机会来了,怎么能临阵脱逃呢?大不了冒一回险,具体趟一趟水有多深,再决定今后的路怎么走。钱难挣,屎难吃,世上大概没有零风险的生意……
杨玉泉跟几个他原本不认识的人去了一趟南方某省。进一批珠宝玉器只是幌子,这帮人确实涉黑,做毒品生意。在黑道上接头,取货,以及多次通关检查,让杨玉泉惊出一头又一头冷汗,死里逃生一般。还好,终归没有出事,窦老板狠狠赚了一笔。这一趟把杨玉泉吓坏了,回来后他明明白白告诉窦老板,这种事情他再也不干了,宁可被炒鱿鱼。窦老板当时没说什么,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没过几天,窦老板交给杨玉泉一串钥匙。这串钥匙背后是一套百余平米、精装修的新楼房,搬进去就能住。杨玉泉眨了眨眼睛,最终没有拒绝。在祁北市有一套楼房,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近期目标。
“窦哥,买房子的钱是你垫的?我手头没钱还啊。”
“还什么还?这是你应得的报酬。给,这两万块拿去买几件家具,赶紧把媳妇接来。这么点儿距离,还弄个两地分居。”
“媳妇在镇上教书呢。工作调动办不了,她怎么进城?”
窦老板又神秘一笑。再过了几天,姓窦的把杨玉泉叫到办公室:“说好了,让你媳妇进教育局直属的实验小学。那可是市区的人削尖脑袋也进不去的单位啊。你找教育局人事科长,直接办。”
杨玉泉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然后感激涕零:“窦哥,你是我的大恩人哪!这么大的事,你不吭不哈就给办了。从今以后,兄弟跟上你,指哪儿打哪儿……不过,上次去南方做的那种事,最好别让我再干。”
姓窦的仍然神秘莫测地笑笑。
窦老板给买了房,调了陈一卉的工作,两地分居解决了,杨玉泉轻而易举实现了人生的一大目标,小日子一下子滋润了。
很长一段时间,窦老板再没提让杨玉泉到南方出差的事,让他担任一家餐饮娱乐店的总经理,派了个姓吴的漂亮女人做副手。这件事让杨玉泉再次感觉窦老板够哥们儿。
问题出在姓吴的女人身上。这个女子对餐饮娱乐业很熟悉,店铺的生意杨玉泉只能对她言听计从,一时间生意做得很红火,但这女子有过沦落风尘的经历,特别会勾引男人,而且沾染上吸食毒品的恶习。杨玉泉整天和她耳鬓厮磨,不经意间让姓吴的女子俘虏了。自从和她有了男女之间的事情,相比较而言杨玉泉觉得老婆缺少风情,而且陈一卉自打结婚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娶她为妻杨玉泉本身有难言之痛,所以,他情感的天平逐渐倒向了姓吴的女人,后来沉湎其中难以自拔。同样经不住姓吴的女子引诱,杨玉泉竟然染上毒瘾,不知是不是窦老板故意的安排。
等到有一天陈一卉终于发现老公外面有了女人,而且吸食毒品,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陈一卉好言相劝,让杨玉泉先把毒瘾戒掉,然后哪怕两个人再回乡镇教书,再过苦日子,也不能吸食毒品毁了身体毁了家庭。这时候,陈一卉的善言杨玉泉听不进去了,他宁可听吴姓女子的,宁可按照窦老板为他设计的通向深渊的路子走下去。发展到后来,杨玉泉竟然对陈一卉大打出手,将妻子的一颗心击碎了。
“我的事你少管!你也不是啥都好,看看你女儿,哪儿长得像我?”杨玉泉喝得醉醺醺,忘记了他对陈一卉曾经的海誓山盟。
陈一卉无言落泪,一颗心浸到冰窖里,再也懒得管杨玉泉。
为了满足毒瘾,杨玉泉甘愿走上贩卖毒品的不归路。时间不长他在南方某省落入法网,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杨玉泉获刑之后被强制戒毒,遥遥无期的铁窗生涯让他悔不当初。为了不连累老婆孩子,他自愿与陈一卉解除了婚姻关系,不过,陈一卉没有让女儿改姓,也一直没有再婚。后来杨帆长大了、懂事了陈一卉告诉孩子:“你爸爸离家出走,失踪了,也有可能死了。”
这些年来,陈一卉只身一人带孩子,她心里却没有抱怨过杨玉泉。男人尽管走错路,把一生断送了,但他毕竟有恩于陈一卉,何况女儿本来不是杨玉泉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