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或当代西方哲学的特点何在?它与传统的西方哲学的区别何在?国内讲这方面的书和文章往往以“科学主义或实证主义思潮”与“人本主义或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区分来间接回答,未得要领。西方哲学从起源时起就尊崇“科学” (亚里士多德) ,尤其是演绎科学。当然,做这种区分者强调科学主义思潮注重的是实证自然科学 、反形而上学,哲学不应超出经验事实。说到人本主义,就强调这一派认为哲学不能离开对人的关心,与传统哲学的区别在于它的非理性主义,因为它“转向了对个人的独特个性、生命、本能的强调”,而不再是对人类共同本性及普遍的自由、平等、博爱的颂扬。
此书名为《 当代 西方哲学》,而不像一般的同类书,叫《 现代 西方哲学》,是因为“现代”(modern)与“近代”在英文里是同一个词,而近代西方哲学则意味着从笛卡儿到黑格尔,还属于这里讲的“传统西方哲学”的范围。“当代的”用英文表达是“contemporary”,意味着哲学上的后黑格尔时代,一直到今天。但是,为了与其他人的用法相互沟通,下面也用“现代西方哲学”的表达方式,其含义等于这里讲的“当代西方哲学”。
此书由讲义而来,在课上和整理时,常有即兴之思,便放在括号里。希望读者可以原谅或习惯这种“横插一笔”的风格。
这种刻划的缺点在于:第一,未能指出“现代西方哲学”的共同特色。 (即便其特色恰在于“多元”、“无共同性”,也应指出)
第二,分类不合适。从以下讨论可见,这两个思潮有许多相交之处,比如实用主义、结构主义、日常语言学派绝不只是科学主义,更不是实证主义。 与所说的“人本主义、‘非’理性主义思潮”的距离不比与前一思潮远。而且,更重要的是,整个现代西方哲学的主流 (除了一些“孑遗物种”,比如新托马斯主义) 有着一种独特的风格,与传统西方哲学差异很大。它的吸引人之处和令熟悉传统西方哲学者困惑之处,正在于此。
第三,强调“科学主义”的观点未看到“实证自然科学”远不能尽现自然科学的特点。比如自然科学与演绎科学的内在联系,这在20世纪的自然科学 (相对论、量子力学) 中及20世纪的科学哲学甚至是分析哲学的发展中表现得越来越明显。“科学”的概念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科学主义思潮”的说法基本上未反省这些新动态。
“理性”(rationality)这个词可作狭义和广义两种理解。其狭义指“与感性相对的认识能力”,判断、推理;其广义是指“合适地运用人的心智”,或“能意识到自己行为的理由与后果,而加以调控”。我是在广义上使用这个词,因为这样才能比较准确地说明我们面对的哲学形势。不少人在狭义上使用这个词,却在广义估量它的后果。比如,当他们说一个哲学家或其学说“反理性”时,是在狭义上用的[其义不过是说这个学说反对割裂理性与感性],但往往隐含着这样的贬义:这个哲学家只知表达他的主观感受和情绪,而不给出严肃的理由和论述,所以从哲学上讲是没有什么分量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上,1949年到70年代末的中国的著述中,将几乎所有当代欧陆哲学家都说成是“反理性的”。就是现在,也时常见到一些持概念理性观或实证科学理性观的人用这个词来责备不符合其思想框架的哲学学说,比如柏格森的、海德格尔的、萨特的等等。
第四,“人本主义”就是改成了“个人人本主义”也不成立,笛卡尔、康德、休谟心目中的“人”都是“个人”,而后期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后期维特根斯坦、杜威的政治哲学等都不是个人人本主义。讲“个性、生命、本能”倒确实沾边儿,但一来局限性很大,未列举出足够多的特性 (比如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就不适用) ,二来缺少方法上的含义,“反理性主义”则对大多数不适用。
总之,科学与人本、理性与反理性这些范畴基本上属于传统西方哲学的时代,用来刻划现代西方哲学过于陈旧而不合适。
在我看来,现代西方哲学或思潮的最大特点和大趋向在于对于一个 惟一的现象世界的可能性 或可直接理解性的关注。这当然是对传统形而上学 (唯理论的存在论和宇宙论) 的反叛,但也并不就是传统的经验主义,尽管有些人,比如逻辑经验主义者一开始误认为某种新形式的经验主义;因为这“现象”不是与“本质” (本体、实体) 相对而言的被动的、分立的、片面的现象,而是构成了一个“世界”(Welt,World),是一个“惟一的”,即能够产生和维持认知意义、人生意义的自足世界。这不完全等于相对主义、现象主义意义上的“反本质主义”, (“本质主义”——认为现象之后有不变的本质,从存在论和认识论上讲,“本质[理念化的存在]”先于现象的“存在”;哲学和科学的任务在于去把握本质。) 因为不少现代哲学否认的不只是本质,而是现象与本质的逻辑区分。
这种对于一个惟一现象世界的可能性的关注,体现在追寻那最活跃、也最本源的“ 直接可理解 (或可操作) 状态 ”,它与人参与的“游戏”或构造方式内在相关,不再完全信任任何依据某些概念原则和规则推衍出的东西。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出于无奈,因任何依据某些可表达的现成观念前提的推衍,都由于科学、数学、逻辑、技术的进步而变成了“科学” (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 、“知识”,而非哲学或纯思想——那永远处于边界上的窥测、“虚”构和提示。 (所以哲学总是在“潮汐”或“消息”中被感受到的) 哲学根本不能靠划出一片特定“领域” (对象域) 来成为“严格科学”。作为纯领会的哲学无领域可言,只能去考察意义构成的方式。
因此,我主张在使用“反理性的”这类词时,要加上限定词,比如“反概念理性的”、“反观念化理性的”、“反实证科学理性的”,等等。如果确实是要说这个哲学家是在不合适地运用人的心智,那就说他是“反广义理性的”。
如果与传统形上学相比,这种特性恐怕更易了解。
传统哲学家认定哲学是一门关于终极原因和原理的 知识 ,而且相信它寻求的是具有确定性的、关于现象背后的不变本质、理式或实体 (存在之所以存在) 的知识,因而被视为一种最高的科学。这一哲学观直到胡塞尔还被奉为圭臬,因此,这种终极思维 中的游戏性不被辨认和强调,这样也就不关注终极领会的“境域”或语境,更谈不上关注这游戏语境的“ 边缘 ”或 体验中的终极 。
其实,数学和近代物理学的“明确性”要求不只是追求、甚或主要不是去追求抽象的“不变”,数学其实不能完全还原为逻辑;而是求更多样的“转化”、“双关”的可能性,也就是“可游戏性”,比如阿拉伯数学中的“10”,就与“1”、“0”、“11、12、……1n”、“x+y=10”……相关,比文字表达有了更多维的相关和映射的 可能 ,以造成更多样有趣的“际遇”或新关联。
康德思想的妙处就是总有断崖和间隙,绝不让人一览无余。
康德是个界于旧的和新的、传统的和现代的西方哲学之间的人物。他的批判哲学预示了黑格尔之后的哲学发展的一些重要特点,但又未脱尽传统哲学的框架和气息。在前一个意义上,他是个超时代的思想者,超出了他之后的德国唯心论 (费希特、谢林、黑格尔) ,当然也超出了他之前的经验论和唯理论,所以新康德主义能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占一席之地。
我将Schema译作“图几”,取《易经·系辞》中“几微”之意。
康德比较鲜明地体现出“对一个惟一的(可直接理解的)现象世界的可能性的关注”的当代特点,尽管是以他的还有旧套子的方式 (主体与物自体的二元模式、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欧几里德几何学、牛顿力学) 。他论证道:人的全部知识能力,包括数学的和自然科学的,所能达到的只是现象界,而不是物自身。而且,这现象界的内容结构并不像传统的唯理论和经验论所共认的那样只与感官知觉有关,而必亦涉及知性和统觉,因而本身就包含主客两边或两种特性,居于纯主体 (主观任意性) 与纯客体 (与人无关的物质对象) 之间,有自身的条理、范畴和直观形式。他追究了概念与直观的结合可能 (此为最关键处) ,提出了“先验的想象力”构成“纯象” (时间图几) 的新思路。哲学所做的不是去获得这种现象知识,而是探求其可能的条件。而且,人虽不能以知识方式 (将其当作对象) 认识物自身,却可以通过非认知的方式——道德的、艺术体验的——与之有某种关联。这其实也是我们所讲的“直接可领会的现象界” (除了可直接领会,比如“信则灵”、“感受到美”之外,什么也没有) 的相关表现。他严厉批评传统形而上学,其实是一切实质化概念哲学的基本方法,预示了未来西方哲学发展的方向。而且,他还痛切意识到数学对哲学的重大影响,尤其是两者的重大不同。哲学无法模仿数学方法的原因是:“ 哲学的 知识乃由理性自概念所得之 知识 ;数学的知识乃由理性自构成概念所得之知识。所谓构成概念,乃指先天的展示‘与概念相应的直观’而言。故构成一概念,吾人需要‘非经验的直观’。”
然而,康德还有不少受制于传统学术和哲学之处。比如:那使得现象可能的直观形式和概念范畴被认为是“先天的”(A priori),而不由经验本身构成。它们最终出自主体的“我”或“统觉”。因此,表现这现象界的知识被认为先天地要服从和惟一地表现这直观形式和范畴,而这就被康德认作为欧几里德几何学 (表现空间的直观纯形式) 、牛顿力学 (因果律) 及亚里士多德的判断逻辑,而后来的学术发展推翻了它们的先天性或惟一性。非欧几何、相对论、量子论和数理逻辑的出现极大地深化了、转化了人们对这个现象世界本身的构成性 (“先验的想象力”) 的认识,也成为逻辑实证主义者们攻击康德的有力武器。然而,康德的伟大之一正在于他在20世纪还能让人条分缕析地挑出错来,而他思想的活力和卓见又超出了这些实证主义者。逻辑实证主义的迅速衰败和后来分析哲学的进程 (后期维特根斯坦、蒯因等) 表明了这一点。
正因为如此,当代西方哲学才与传统西方哲学有了重大不同。不过,康德在传统西方哲学家中确实是相当特异的,有不少超时代的前见。
正是由于对于现象世界的惟一性 (自身的丰富性和结构性) 和直接可理解性的越来越深入的了解,哲学家、思想家们逐渐放弃了各种形式的还原论 (实在论、观念论……) ,就现象本身来追究其可领会的方式和条件。于是,真理变得“境域化”或“地方化”了 (这在下节看得更清楚:总可有反例,但这新发现也不可线性地普遍化) ,现代西方哲学的主张越来越显得“破碎”、“有意避免总体化、主题化”,只是通过“构境本身” (语境、意境) 的形式或方式来寻求理解。这就如 (后) 现代派的绘画、雕塑、建筑、经济、金融、国际关系、流行歌曲……一样。整个人类生存变得更富于语境、时境本身的引发力和不可测性,但又不是没有这境域本身的样式、道理。1989年的东欧和苏联的剧变超出了以前政治家、历史学家们的想象力,而满身都是丑闻的克林顿居然臭遍天下而不倒,反倒在民意测试中自得其乐,也反映出当代人的某种生存方式和思想方式。现在似乎是不带些破碎之声、粗俗之缘、投机之瘾者就无现实的召唤力可言了。我在这里将要涉及的各种“主义”或流派,都以各自的不同方式或残缺、或较鲜明地体现出现代西方哲学的特点和风格。
当代人及未来人们的机会与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