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夜晚还要黑暗的东西
影像:冯立
策划、撰文:朱墨
都市性格的心理基础包含在强烈刺激的紧张之中,这种紧张产生于内部和外部刺激快速而持续的变化。
——奥尔格·西美尔
中国如今的都市化进程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认知方式和心理状态。都市所改变的心理状态以瞬间印象为主,是以快速转换的影像、瞬间一瞥的中断与突如其来的意外感。观察处于这种心理状态下的都市,最合适的方式莫过于通过摄影。冯立生活在中国算是最安逸的一个城市成都,混迹在人群之中,面对着各种潜在被摄者,拿起相机按下快门。冯立是如此形容他拍照的:“我就像只蜘蛛,织了一张网,织好后我岿然不动。当有蚊子接近时就把我触动了。”
冯立的那一张张城市街道、路口、公园的照片,一方面与我们人生中似曾相识的风景、曾几何时相遇的经历以及遥远的记忆相互交织,而另一方面又在残酷地提醒着我们,这些被他记录下的影像对我们而言,是不可及的,“我们无法返回”的特点场景之中。我们也曾在这样的街道上走过,目睹人们在街道上打架,注意到穿着成年人衣服的小孩。确实,我曾在街道上感受到漫天纸花飘落下来洒在我身上,但这些不是冯立捕捉下的那些纸花,也绝不是冯立曾驻足的那个街头。好像冯立一出现,那里就会有一些奇妙的事情会发生。他的作品好在没有创造任何影像,反而能够呼应这个世界和现实,但是对于已经知道太多的我们而言,是否还有达到显现世界这个境界的可能性呢?
冯立大多数拍摄都是在道路上与被摄者相遇,靠近他,打着闪光灯按下快门拍完走人。即使在白天,冯立也几乎每次拍照都用闪光灯,正是闪光灯的粗暴和强横的介入使影像的不安感、戏剧感加剧。在他的闪光灯下,少女的无邪、男人的丑恶、都市的肮脏、人事的无常与无奈都在这一瞬间得以显现。这些场面和人物使画面形成一种特殊的气氛。而这很可能是一直隐藏在城市深处无法激荡出来的本质的气氛。
冯立用这种“直接摄影”方式拍摄了大量照片,我们看到了一座城市非常黑色的一面。街头上拿刀的老人、扭打在一起的人们、面对橱窗照镜子的男人,抑或在街头烧花圈的人,这不再只是表现主义,已经透露出“黑色性”。但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并不是他给这份凶猛注入能量,而凶猛的就是现实。他的照片其实只是这个世界凶猛的反作用力而已,是这个时代下生活的产物,更是在对现代都市给人的压迫和窒息中形成的一种生理性的反抗。他在与都市对峙的一种亢奋状态下拍摄。冯立的摄影证明了,观看这个事情是用身体观看,并不只是眼睛。他通过照片给出强烈的身体存在感。他的摄影犹如一种街头的冒险,将自己扔进人群之中,把不认识的人都当成熟人,把熟人当成如同不认识的人,然后与之相遇,观察他们。而照片只是他冲进人群之中被撞击起来的自己而已。
受美学驱使的摄影师是无法像冯立这样物理般拍摄下大量照片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纯生理地去拍照,绝对无法拍摄如此张数。就好像摄影并非要很聪明地去拍,而是感觉突然来时立刻靠近拍下一样。而驱动冯立如此在街头摄影的是什么呢?我想应该是,“街道上尽是比夜晚还要黑暗的东西”(雷蒙德·钱德勒)。
冯立的照片大部分是幽暗的,黑暗充斥在照片之中,仅有的光亮被摄影主体占据,照片因此充满了不确定感。而黑暗成为了一种空洞、缺乏人性的虚无失落的影像。照片中黑色的气息不仅来自当下图像所记录下的杂乱无章的场景,更来自一种摄影师内心的某种情结。现实的场景与他内心的情节彼此呼唤、映照,从而变成了一种“相互凝视之物”。似乎这些照片在表明一种触发创造力的抑郁。这种四溢的幽暗暗示着某种无法消除的焦虑,并暴露了人性中的阴暗。这些照片并非因为表达出一种反抗,而是因为它们的幽暗、愤世嫉俗和悲观主义而迷人。就像光暗淡下来,主题更加宿命,而基调悲观无望。对过去和现在充满激情,却对未来感到恐惧。
虽然照片本身是粗暴凶猛的,但这些照片的画外叙述却高度诗意化,悲观主义和存在主义的苦恼充斥其中。禁忌被冒犯后所造成的张力和诗意成为冯立照片重要的两个部分。这些照片就像迷雾一样飘浮在这个国家,在这个社会奇谭中狂欢,仿佛要消解任何身份和差异的踪迹。
阅读冯立的作品,相信不会感受到轻松。这些作品无疑是让人紧张的,有种嚼玻璃碎碴的血腥意味;也可以说是凶猛的,大部分照片呈现出一种脱离了常态的乖戾、丑恶和茫然。作品中所展现的黑色气息令人紧张和焦虑。作为一个具有魔力的梦幻影像,它召唤也压抑了无数个我们自己。也许可以用来描述这样一个沉寂的时代,一种对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某些事物的怀念之情。也可以被从一定的距离之外来看,用它来对当代生活进行批评性的和自我反射式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