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象繁花—金宇谈
采访、撰文郭玉洁
我和《繁花》,是看轻时代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就算它重要,也是因为这几十年,我们活着,所以觉得特别重要。我们看历史书,翻一页就是五百年。人的一生,不是一棵树,是一片树叶,最后都会不知所终。
采访结束后,我们在上海作协的食堂吃面。方桌铺着猩红的餐布,穿白色制服的大师傅在柜台后捏着勺子,可以帮你再添一碗。这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小洋楼建于1926年,是建筑师邬达克的作品,原本属于富商,1952年收归国有,后来成为上海作协的办公楼。阴雨和藤蔓植物弥漫着墙面,穿过门口的罗马立柱,中心楼梯盘旋而上,楼梯边是废弃堆叠的办公桌椅,浓重的社会主义“单位”气息。
我说我也以写字为生,金宇澄说,你一定要找出自己最擅长的地方,要多认识人,多发表东西,慢慢地,大家就知道你这个名字了。他逐一就每种文体,指出可能的方向、人际路线。至于小说嘛,他低头搅动着凉面,如在《繁花》中频繁出现的那个词,不响。他说,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小说编辑,我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1985年,三十三岁的金宇澄在《萌芽》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失去的河流》。那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传奇年份,同龄人王安忆发表了《小鲍庄》,莫言发表了《透明的红萝卜》,文坛上论争不休,“寻根文学”正热。1988年,金宇澄调到《上海文学》做编辑,他逐渐放弃了小说。1990年代,中国急速转向消费时代,一切东西都可卖,文学无法进入定价体系,被社会浪潮甩脱。金宇澄钟爱留恋的1980年代,像一场狂野的大火,被浇熄了,灰烬埋于地下。直到2011年5月10日,他在弄堂网上写下第一句:“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金宇澄把方言、文言和普通话,锻成新的节奏。小说人物絮絮叨叨,或是不响,玩许多小心思,都是不彻底的人物,上海这座城市的世相。二十多年过去,火灰酝酿,成为肥料,不意长出树来,树上繁花似锦,引来许多人观看,惊异相询,哪里来的这么一号人物。
或许二十多年的小说编辑、新近红起来的小说家金宇澄想说的是,小说这条路如此漫长艰难,荣誉到来时,又如此出其不意,必须托付一些给神秘的安排。
金宇澄高而瘦,棉布衬衫,短裤球鞋。很少见到谢顶的男人仍如此斯文清矍,边缘的头发散逸在肩上。声名来得太晚,他仍不能适应,一开始就说自己的口头表达能力“有问题”,纷纷寻来的采访令他苦恼。他并不注视采访者,而是望向空无一人的前方,聆听和回答问题,语句缓慢悠长。办公室里,为了遮挡阳光,窗户上贴了许多印有“上海文学”字样的信笺。
在新的文学地层中,年轻写作者常常急于操持话语,弑去八十年代的前辈。在“文革”中成长的作家们,没有完备的知识结构,也难以接受时新理论,但是他们富于想象、譬喻,世界在他们的眼里是具体可见、充满细节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叙事的激情,总怀揣许多故事,琢磨一个不一样的形状,放在读者面前。这就是小说家。
《单读》:首先我想表达一下对《繁花》的感谢,我自己是北方人,去年年底到上海生活,正好读到这本书,真是着迷。我一边读这本书,一边观察上海。当时我有一个发现,在中国其他地方,咖啡馆里都是年轻人,或者是所谓的商务人士,但是在上海,咖啡馆里中年男女很多,有些还在里面谈恋爱。和《繁花》对照,我就想,在今天的中国,每个城市年轻人的生活不会差太多,不同的恐怕就是中年人、老年人的故事。上海毕竟城市的历史比较长,生活也比较复杂。
金:你这么一说,是有这样的地方,包括餐馆,老式蛋糕店,一般是老店。这些店中午生意特别好,因为年纪大的人晚上不愿意出来。老上海菜,松鼠鳜鱼那种,也有老概念西餐,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看报纸,很安静地小声说话的样子。也有六七十岁的男男女女,不知道身份的,穿戴整齐,背带西装裤,普通蓝布中山装,中午慢慢进来吃饭,看不清具体身份。这个大概就是一座城市的复杂性。
《单读》: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这把年纪应该为下一代带孙子,勤俭持家。但是上海的中老年人,不仅经历丰富,同时个人生活、人情上也比较复杂。比如《繁花》写到的中年男女,关系非常暧昧,这种人际关系恐怕是属于城市的。你还写道,上海女人有三宝,作、嗲、精,跟北方人特别不一样。
金:有个北方朋友看了《繁花》,说原来你们上海就是这个样子,灰蒙蒙的,曲里拐弯的,看不清的男男女女,它有许多灰色地带。城市越是密集,接触的人越是五味杂处,人的生活越是复杂。村子里头,做错一件事情,所有人都记得,你跑到城市里边来,就像一个海洋一样,人就消失了。
有一个上海女读者说《繁花》“很黄”,上海的陈村认为《繁花》一点“解渴的”都没有,肯定被编辑删节了,分歧在这里。我只是觉得,上海跟俗世脱不开关系,很多面貌,很多暧昧,很多的意思,可以说都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俗的魅力就是这样的。旧上海这一块内容更完整,到如今也生机勃勃。最丰富的总是灰色系的无穷变化,年代在变,更密集的人,更活跃的声音。也有某女读者有疑问,我们上海女人这样低俗吗?上海的高雅女人呢?其实我们都知道,“上海高雅”就像“上海旗袍”,已经重复无数遍,差不多是上海的代名词了,它们背后那些暗淡的弄堂街道呢,普通面孔呢,普通人的生活,不那么标准的三围,便宜的印花纹样等等呢?那是《繁花》感兴趣的地方。
《单读》:小说里写到很多市井故事,这么多的素材哪里来的?您有记录的习惯吗?
金:有意思的事,是不大会忘的。《繁花》开头引子那一节,一个通奸的人,整条弄堂闹得沸沸扬扬一塌糊涂,是二十几年前我听人讲的,就这么几个关键字。这还需要笔记吗?根本不需要。我就觉得太奇特了,非常生动,就记住了,而且特别符合中国人这种热热闹闹的样子。西方也是,很多小说取材于社会新闻,比如说《洛丽塔》,就是一个案子。
《繁花》里的小琴死了,留下的日记说,她不喜欢陶陶。日记是不是真相,读者自己判断。电视台播过差不多的案子:一上海男人与外地女子同居,女的脾气不好,男的一直忍受,最后一次发火了,把女的掐死,大哭一场,买了内衣等等给她穿戴打扮,准备躺在一起触电自杀,后来电线短路,最后公安把日记本扔在他面前——三年的记录,女的一句不提男的,只有“挣钱,要钱,接客”,她有坐台经历。最后,法院判男的十五年。这故事不记,也不会忘。
我吃晚饭的时候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老太太在家里死了半年多了,盖着被子,邻居都闻出味道了,电视台就冲到她家里去拍,公安局什么的都去了,太恐怖了,家里乱七八糟。电视台采访老先生,老先生说,我一点都没觉得有味道啊,我晚上睡不着觉,手一碰,我老太太在我边上,我就睡着了。我觉得很好啊,这个就是生活。有一个小说《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就是这个啊。生活就是每天在我们面前,这种东西看到了就不会忘记。
只不过《繁花》是集合在一块儿的声音,各人的故事习惯,散点的日常百姓的情况。西洋人自己吃自己一份,中国人叽叽喳喳一桌人吃,想想我们那些饭局,听那些碎片,基本是这样,每人都一直在说有意思、没意思的。中国式消闲,是素材聚会,天南海北,都这样讲和传来传去。
《单读》:您曾经谈到上海被误解,这是什么意思呢?
金:奈保尔最近来上海书展,主持人一直在问他对上海印象如何,他说我还没有看,还没有出去过啊。他出去了会是什么印象,我想起他的“印度三部曲”,整体对印度没有什么定论,局部倒是非常清晰到位。上海也这样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是容易误解的上海,但它的局部可以看清楚。
上海一直在急剧地形成中,开埠时代、太平天国时代、日本人打上海时代,都有那么多人跑进来,人人差不多都希望往这里跑,往租界跑,那里安全、自由,有商机,适合生活。那么多作家都喜欢租界,住上海亭子间,引人注目,也引人议论,这是没法的事。殖民主义引来大量的人,大地主、大知识分子跑到上海躲各种事,做各种事。鸳鸯蝴蝶派文人包天笑是苏州人,他回忆说在学生时代,苏州的长辈们都一致讲,上海是个“坏地方”,轻易不能去。可是苏州最有能力的人,最后都住到上海来。以后新中国成立了,户口三十年不流动,一开放,还是大量人口跑进来,富人、知识人都愿意来这个“坏地方”发展。这个聚焦说起来历史很短,就好像说美国年轻,实际欧洲最能干的人、最有想法的人,欧洲村子里最开通聪明的人,都跑去美国。传统欧洲也一样认为美国是“坏地方”,但也知道这种“坏”很有价值。这就是我说的误解。
八十年代到现在,上海进来了近两千万人,是开埠后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当年这边出产大量轻工业的东西,引得国人都喜欢,结果一看,上海人怎么过日子的,1920年的老机器,每天每夜还在加班做东西,擦得跟新的一样。家里都那么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上海人就是给人很怪的印象,这地方和其他地方怎么会一样?它是“魔都”,它变魔术。
另外,在任何城市里边,数量最多的是小市民,上海这么多人,碰撞率也就更高。其实对上海人的评价,经常是知识分子对上海小市民的评价。你做研究,就该以上海小市民和某地小市民做比较才合理,是不是?小市民其实都差不多的,就像各地知识分子也很相似。
《单读》:这种误解,大概也和上海比较早接受了西方的影响有关。人们面对上海,也许有面对西方的复杂情绪。
金:是不土不洋的风景,种种碰撞集中在上海。我写了这个小说,越来越觉得上海陌生,好像一座原始森林,个人怎么可以了解它。我只看了附近一小块地方、身旁的植被、一小队蚂蚁,很难想象我可以做个总结,可以全部了解它。前段时间我看上海“帮会”的资料,它的活动期很短,1950年代就被彻底消灭了,这是常识。但如果往上去看看源头,立刻就是盘根错节了,枝蔓延伸,曲折连接到什么古漕运历史的复杂里去。最普通的上海旧马路、旧弄堂,只不过百年,我眼里却像是有千年的老态,存了更多的房客和气味那样。即便是名人宅邸,也是秘不示人,或者就是拆没了的那种。就比如上海书展这块地皮,过去是人人知道的哈同花园,从伊拉克来上海的英国人哈同造的,他迷中文,迷中国人这一套,园中收了几个故宫的太监,建学校,进来出去的都是风云人物:隆裕皇太后、王国维、孙中山、徐悲鸿……包括一箭之遥的民厚里,住了戴望舒、郁达夫、毛泽东、郭沫若,这一带是上海的焦点。后来男女主人过世,日军进园子拆,哈同的养子养女大打继承权官司,都是当年的新闻头条,再后来一把大火,成为废园,最后造了这苏联式建筑,我小学时代是“中苏友好大厦”。现在一个牌子都没有,历史结束了。
我在写作、修订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有些东西不能轻易给出判断。环境大变了,如今的读者应该比作家聪明,和我的年轻时代完全不同。1980年代最用功的学生,一定考中文系,念文学。这二十年来文字最优秀的学生,一般读金融或其他。不吃文学饭,但最懂文学,有最好的鉴赏,都在暗处看你这个文学。如果到现在还真以为作家无所不知,还是庙堂的高度,是很可笑的。普通的作家也就是讲讲人,讲他所知道的人和事,与读者应该平等,把自己知道的那点告诉他们,就行了。博尔赫斯喜欢《一千零一夜》,慢慢讲话,讲他所知道的事,提供给读者消遣与感动,也就够了,醒世教化,大家都懂的。《繁花》等于开门请人来坐,不是豪宅,只是普通人家、芸芸众生,让你看看跟北京胡同有什么不一样,就这么简单。
我们都看过很多小说,小说还是要回到你最熟悉的生活。即使你是知识分子,你也还是生活在市民中,你的亲戚朋友、三姑六婆都是小市民,这是分不开的。也有人说,这本书写了上海的小市民,现在上海还缺一本写知识分子的书。但是我觉得,我们只有建立了中产阶级的国家,才会产生知识分子的作品。现在我们的生活就是三姑六婆。像钱锺书先生写了几个知识分子的《围城》,看完后掩卷一想,还是市民生活啊,是市民的狡黠、市民的刻薄,还是市民味道。这就是中国,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你皇帝都有三门穷亲戚呢。就像鲁迅先生写的一个短篇,一个人要做文章、做作家,结果家里仍然是大白菜,很多事,搞得他心情大坏,这就是中国。
《单读》:这里也涉及作家和读者的关系。市民生活大家好像更喜欢看,这种题材也富有行动、情节,但是现代小说强调个人写作和阅读,很多作家声称不在意读者,《繁花》因为是在网上写作,直面读者的反应,这是很特别的。
金:是的,假如独自写作,不会做到每天均匀的一大段。每一大段都用突然结束的办法,是网络的作用,是为了吸引读者才这样得,每一段“且听下回分解”,是留有悬念的,与一般的长篇小说不同。我以前也写过四五万字的中篇,只面对自己,一路推进,没有每一节为读者考虑。最主要的是对自己的怀疑,怀疑我这样写是不是可以。就像画画,画了几笔,退后去看。但是这种心理在网上写的时候完全不需要了,下面有人议论啊,你只要看他们议论就够了。有时候我写了一段非常静态的,底下的回应就很沉闷,没有几个人,我就会警惕:这段是不是太闷了。这个网站里面都是看小说的,五十岁上下的小学中学老师特别多,人也客气,不会骂你。他们应该代表了基层的文学读者。我觉得这是很不错的方式。哪怕你闷在家里写,最后也一样是给读者看,我不过提早让小说进入被阅读的过程。
写作心态上是逐渐地升温,蛮好玩的,写了一段,突然就有读者了。我们写一篇小说,等于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台上唱,周围没有任何反应,要等一年后才会有。现在在台上一唱就有人鼓掌,唱的人当然高兴,就会超常发挥。等于你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你会相当谨慎,特别敏感、兴奋,也特别周到,复杂的氛围、责任感,就像一列火车慢慢开动那样,最后找到一个速度,同时考虑每个站怎么样,速度带着你跑,慢慢占据所有的时间,也不觉得累,醒来就是坐在电脑前,只要清醒的时候,速度和时间就带着你往前。
《繁花》出来后,我一直建议朋友可以这么写,换一个名字,多轻松,多自由,偷着乐吧。干吗老戴着自己的帽子,不如变成谁都不知道的人,底下谁也不知道,这过程非常开心。
我说这些,还因为我是一个二十多年的小说编辑,如果没有文学的训练,大概不知道写到哪儿去了。小说一旦产生,就一直注意它的发展,确实是一个好状态,以后写长的东西一定要这样来。就好像说本来一个人喝闷酒,找一帮人喝酒不是很好吗?写作我也不把它看得特别高,我们曾经看高了多少小说,实际也不过如此,它要经历时间的考验。
《单读》:但的确就像您说的,这样的写作如果没有积累恐怕也不行,包括您的经历,您见过的人物,您的思考,还有您对上海这座城市的认识和感情。
金:我是对上海这个题材一直有想法。左翼文学盛行的三十年代以后,城市是被批的,要和工农兵结合,城市藏污纳垢,是资产阶级、封建残渣余孽聚集的地方。而现在是城市化,乡村正在逐步萎缩。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说“城市”在希腊语里是“母亲城”,我们中文提到故乡,是乡,家乡、故乡、乡亲、老乡,中国是农业国家嘛。但是我看到“母亲城”,觉得太惊讶了。意大利导演费里尼讲,罗马是最遭人诟病的一座城市,像有太多孩子的母亲,根本不管这些孩子,这些孩子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这话非常形象,这种话会引发你对城市的情感。
我家装修那阵,我对工人发感慨说,我年轻时代比你们苦多了,下乡到东北,那个时代不能四处流动,出门先换全国粮票,没有全国粮票,再有钱都不行。有段时间,我们被拉去哈尔滨盖房子,高兴得不得了。结果有人跟当地人吵架,把我们全部遣返,好几个人都哭起来了。现在多幸福啊,可以流动,即使现在提倡底层文学,强调民工问题,就我这个老家伙看,好像我那个时代还是更苦一点。装修工人是贵州人,他说,你有没有想到那时农民比你们更苦。我说是呀,当然更苦,是一直待在黑屋子里的一种苦,不知道外面怎么样的苦。我是从一个还算明亮的地方,搬到黑屋子里面关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苦。你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把你拎到这里来,这种对比就苦,不是皮肉之苦,是心里的苦。
当时有些青年摧残自己,希望病退回到上海。他们用小铁片贴在后背拍X光,说肺里有个洞。我写过一个人物,他最后受伤了,被收割机压断了一条腿,大家暗地里讨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另一个女孩子出的是铁路事故,轧掉了一条腿送回上海,也有人羡慕她,毕竟她有上海户口了。直到现在为止,对进城、对大城市户口的羡慕,还是我们的特点。
在当时来说,我们这代人,所谓的城市人,远望它,又进不去。包括我本人有胃溃疡,办病退提早一年回上海,回来还帮东北那些同伙代拍片子,一个月里冒名拍了五六次片子,给一个女大夫认出来了。当时满感激她,她严肃地拉着我说,你以后不能再来了。代替别人弄虚作假,当时就是“破坏上山下乡”,非常重的罪。她说最主要是你不要命了,吃这个射线,怎么可以一个月拍五六回。这种回忆对于没有离开城市的人,是不能体会的。
对于城市,那段时间是比较尴尬的,一年多回上海一趟,完了又回去。等于两个从不分离的男女,和那种见面后必须分离的比较,后者的情感肯定更炽烈嘛。我在东北的七年,远望上海,可望不可及。《繁花》没有写到这一块,书里有个女青年去了吉林,后来就疯了,再也没有提起,是有意强调一个重点——上海的生活是一个奇葩,表面上也许千篇一律,内里还是丰富的。包括东北的很多上海青年,躺在炕上回忆城市生活的样子,是城里人难以想象的。
《单读》:所以您同时有乡村和城市的生活经验,在写城市的时候,还是隐隐约约地有乡村这个背景在。
金:我像两栖动物,有的动物在森林里,有的动物在海里,我是林子里也去,海里也去,这肯定不一样。我知道海里内容多,最多也是借这个小说把细节告诉大家,不讲什么道理,也不建立哲学思辨。我没这种爱好。
《单读》:那当您在城市里,比如现在,也会远望乡村和知青的生活吗?
金: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东西,知青们有很多聚会。但我内心和很多人不一样,我否定知青运动,因为我喜欢城市,我是被强制迁去北方的。当时我这批六八届叫“一片红”,就是无论什么人都要去,除非是残疾人。如果不去,天天敲锣打鼓到你家来。尤其我父母有“问题”,我就必须要去了,把户口迁掉。我对这个记忆犹新。
很多同伙说,哎呀,我们回老农场去看看?说的时候都特别有感情,我没有这份感情。后来我总结了,他们都在那边谈过恋爱,周围的记忆都是粉色的。我干脆跟他们讲了,我在那边没有谈恋爱,我没有这样的颜色。那个地方没什么可看的,一个大型的农场,现在全部拆光了,变成美国式的农场,几百里几十里只有三四户人家,全部都是机器操作。原来那是苏联专家设计的劳改农场,中苏关系破裂之后,劳改犯人迁往关内,因为不安全了嘛,把知青回填到劳改农场。严歌苓写过《陆犯焉识》,我上次在香港碰到她,我说我就是从劳改农场出来的。还有杨显惠写过《夹边沟记事》,他和严歌苓都是去采访才得以了解劳改的,而我是从十六岁起就生活在里面。虽然犯人迁走了,但是刑满释放的人都在农场里面,等于他们是二等人,在那边担任一些最重要的技术工作。我们过去之后,他们就指导我们怎么干各种农活,整个的形制都是劳改营的样子,包括领导全部是劳改干部,半军事化的劳改干部。所以说,我对知识青年的感受,可能和其他一部分知青不一样。当时林彪讲过一句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是变相的劳改。我当时就想,对啊,我几个师傅都是劳改犯啊,我们就在劳改犯中生活啊。这是我的一个特殊性——心里边从来没有一点点那种“战天斗地”啊、“火热的激情”啊,从来没有过。
1969年我们刚到的那天,有一个上海青年跑了,连夜走四十里路跑回小火车站。当地干部素质非常高,晚点名发现人没有了,不着急,一早骑马去追,让他一夜就在外边跑。这四周没其他出路,就一个小火车站,而且周围冰天雪地,你跑吧。第二天骑马带枪过去,立刻押回来。他肯定是在那个小地方等火车。那地方连着几个大农场,和中国农村完全不一样,1970年百分之七八十已经机械化了,捷克的、波兰的农业机械,但也需要人配合。设计就是这样,比如干农活,铲地就是锄草,一条垄有两公里,从早干到晚都到不了头;割麦子,8月下大雨,机器进不去,就人工割,割三天都割不到头。
我就是在这么一个氛围里边生活的,所以应该允许我跟其他知青的情感不一样。
《单读》:您当时想念城市,可以感觉到那是什么吗?是想念一种文明的生活呢,还是厌恶被强迫?
金:是一种本能。想想看,人都是这样俗嘛,人往高处走。我上一次在瑞典,瑞典有一位作家接待我们。他们夫妇收养了一个江西小姑娘,大概一岁左右抱来的。我们见到的时候,十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完全就是中国小女孩,但她所有的行为啊,举手投足都像老外。他们生活在一个岛上,风景非常好,开一个汽艇,把我们接过来。走的时候,小女孩开汽艇送我们。我就一直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为她高兴还是难过。她会怎么看故乡呢?他们一家三口回江西不止一次,还去找过她生母。人往高处走是合理的,如果人往低处走,把这个小姑娘再弄回到江西农村,她会是什么样子?我的比方不一定确切,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单读》:从八十年代开始,您就发表作品、得奖,当时的文坛是什么样的?
金:那是一个难忘的时代,西方小说开禁了,整个“文革”时代培养的几辈人的阅读习惯开始焕发光彩。八十年代初,上海买书都排长龙啊,那都是过去买不到的宝贝。当时的情况是所有的人,菜场卖菜的、服务员、公共汽车卖票的,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看《安娜·卡列尼娜》,看《悲惨世界》。我很怀念这个场面,这实际上是中国最好的阅读时期,是荒漠年代形成的对文学的饥渴,不正常的饥渴。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坚持这样引导读者,不是门禁一开,大家不管不顾走市场道路的话,经过一两代人,我们会有很好的艺术气氛。就像俄罗斯,再穷的时候,都知道文学艺术是最好的。但没想到,紧接着就是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港台的东西过来了,自由竞争,自生自灭。《上海文学》一开始有八十万册的发行量,现在那是不敢想象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就立法,比如文学艺术方面的读物必须放在每一书摊每一书店最主要的位置,几代人就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因为到处都能看到。包括书店设点,多少范围内必须有,就像必须有幼儿园、公共厕所那种配置,房租由其他商铺分摊。一百年下来,就有社会效果。
作为创作来说,那个时代的小说作者都非常兴奋活跃,非常敏感,非常思变,在文学表现上五光十色。八十年代末《上海文学》的小说专号,每一篇都是那么不一样,那么讲究个性。那时代的风气,整体上有一种建立个人特色、实验的、好奇的思维。但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完全转向经济发展,影视介入,自然就追求故事,向影视靠拢,文字就不重要了,逐步失守。一个西方翻译家讲,他翻译中国文学已经不需要查字典了,意思是说文字、语言、结构、样式慢慢就看淡了。九十年代以后,杂志的来稿很多就是大白话,开始都是我怎么样,我爸爸妈妈怎么样,我家里有什么人怎么样,不管是中篇还是短篇,上来就自报家门,完全就这样了。
如果说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那么音乐也好,美术也好,最忌讳的就是趋同。我写的曲子和你一样的话,我要自杀了,对不对?但是文学这一块,慢慢就消失了语言特征。包括翻译,似乎翻译不需要语言,只要故事好就可以了。如果把作者的名字拿掉,都不知道是谁写的。你把王安忆的名字拿掉,把张爱玲的名字拿掉,人家一看就还是张爱玲、王安忆写的,我们至少要做到这一点,这是最基本的。我自己的想法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我是不会写的,每年已经有那么多了。除非写个不一样的,比如语言,比如标点符号,比如《繁花》里小毛念一本繁体字老书,用繁体字排书名和句子,文学创作需要一些个人的痕迹,像马修斯讲的,“作家对于日常语言的一种轻微暴力”。
如今是几代人接受普通话的教育,我们听方言、看方言的作品都很吃力,但放在三四十年代的话,当时没有这么严格的普通话教育,辨识度就好得多。经历了几代的普通话教育,接受了大量翻译语言的影响,我们再看半文半白的东西,就看不下去。如果我们不用大量符号,引号、惊叹号、句号,不用普通话,我们就读不下去了。这都是我在想的问题。
这个实际是意味深长的。方言一直跟随生活在变,普通话也是以方言,以北京话为基础形成的语言,它变成标准语言之后,固定在字典里,实际是人造的语言。人造语言很多地方是好的,譬如科学论文等技术性的东西,不需要表达情感,不表达人的色彩,人造语言就是最好的,严谨的。但用在表现活人上,效果不一样。普希金说过一句话:我不爱没有语法错误的俄语,等于我不爱没有微笑的双唇。福克纳去掉标点符号,这些都体现了个性的努力,文学的努力。追求个性的努力,在八十年代是大家关注的。你想,《繁花》的语言要是经过翻译,恐怕就没有了,所以说到底还是小说给谁读的问题。我自己的定位是,这本书是给中国读者读的,期待能够雅俗共赏,我就非常满足了。
《单读》:所以您也不求翻译获得国际影响?
金:不求。我上次到巴黎书展,有一个法国出版社喜欢《繁花》。我也问过贾平凹老师,老贾说,没有什么钱的,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文学最值得庆贺的大事情,但另一方面说,我们面对的仍然是一个强大的西方。文化上,还是西方中心的。法国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科尔贝说,要让法国在每一个领域,科学、商业、艺术和文学都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他真的办到了。我们历史上没有这样的人物,我们一直是自给自足的思维。
《单读》:不过《繁花》应该很难翻译,这大概也是文学中的矛盾,独特的语言往往无法翻译。
金:我刚才讲八十年代的小说追求语言,但是语言中没东西啊,《繁花》除了语言,是有生活现场的,生活现场是不会消失的。我们看德国小说、法国小说的译本,文字的韵味基本已经没有区别,只有俄罗斯小说有区别,因为人名特别长。还有就是标点的效果明显,福克纳的长句子可以照样翻出,一般的语言特色经过翻译就没有了。上次在巴黎,一个朋友告诉我,法文译本《红楼梦》翻了二十多年。我那位朋友在法国待了好多年,他说实际在法国,《红楼梦》并没有什么人看,宝玉这个名字你怎么翻,有很多隐喻、很多对话巧妙地牵涉到这个重要的名字。如何翻译?毕竟法国是欧洲的心脏,也就是说主持、支持这个翻译的机构很满足——中国最好的小说我们已经翻译了,但实际阅读是非常少的。
《单读》:如果不考虑翻译,语言的独特创新应该是判断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指标。这种语言的自觉是您一直在思考的吗?
金:我的职业是大量看稿,编辑就这样,看稿比看书多,好处是了解写作的基本面。也可以讲,《繁花》这本书表达了我多年读稿的反馈。现在看八○后九○后作者的稿件,翻译腔已经影响作者到了什么地步呢?拿起这个长篇来,你以为是西洋小说。普通的读者可能翻翻就算,但编辑是看稿、交流,看作者的反应,作者的骄傲程度编辑心知肚明。作者对修改意见的想法回应究竟如何,是不是有常识通识,编辑最明白。我长期做这个工作,看作家的世象,《繁花》这个小说基本都是和当下的写作习惯做出相反的趣味,这样才有意思。
我一直是这样感觉的:做了编辑,就会变成一个挑剔的人,成天挑剔别人的稿件,晚上怎么可能鼓励自己写作,自然而然会觉得,我昨天写得不大好嘛,今天又改,改来改去,改到最后就放下了。做编辑就不大容易再写小说,除非你马马虎虎看稿,不上心。1988年我调到《上海文学》做编辑,《萌芽》的主编曹阳说,不能做编辑,做了编辑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因为1985年我在《萌芽》发了第一篇小说,曹阳把它排在末篇,没想到马上被《新华文摘》转载。他听说我去了《上海文学》,非常惋惜。
《单读》:所以说如果没有网络,您就不会再写了?
金:肯定不写了。网上闲聊是个意外,最后触动了我,觉得不对了,是一个小说了,因此有一些东西被唤醒了。包括修改二十遍,都是过去的习惯醒了。
《单读》:反过来说,是不是正因为积累沉淀了这么久,所以《繁花》这么成熟。我现在看很多作家写得太快了,有个题材很快就写出来,没有修改的时间,写得也很多,可能会有问题。
金:这就不敢说了。快写也有很多好小说,但是我比较了解我们的创作界,一些作者非常迷惘,不知道怎么写、写什么。我曾经接到一个来稿,前几年国内有一个著名的抢劫案,这个作者只会照着它的样子,一点都不变,只不过换个人名,写出一个小说。我惊讶的不是别的,是一种迷惘,一种麻木的惯性。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案子,你没新内容写了?实际怎么可能没东西写呢,只不过是没有找到属于你的一口井。写得快写得慢,则因人而异,有写得快越写越好的,写得慢也有越写越好的。
《繁花》是一个奇怪的经验,我跟王家卫对谈时已经讲到了,这是一个老太太突然怀孕的经验,不足为训。老太太面对这个小孩呢,自然特别在乎,每天给她打扮,所以我会打扮二十遍。但这是一个反常。年轻女人一年生一个,很平常的事,老太太怀孕,大概走路都抬不起头来,所以我这个经验不能当例子,是不能参照的。只能说上帝对我很好,很顺利,我的努力超常实现了。
也因为这本书,我非常惊讶媒体的力量。这种快速的反应、相互之间的影响、连续性的报道,八九十年代是没有的,我很害怕,也很不习惯。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一直说文学被边缘化,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还是有那么多读者喜欢看小说的。我刚才已经讲过,读者的文化背景、所受的教育、如今的视野,是五十年代人很难比的。实际上我这一代作家,已经到终点了。但我充满信心,我非常看好目前文学与网络时代犬牙交错的状态,我相信会有更好的作家出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前一阵讨论的网络写作,遇到过一些网络写手。我知道网络写手是不被娇惯的群落,香港书展的宣传文字里已经认为,网络作家是将来香港写作的希望。所以说,每个时代的表现都不一样。我和《繁花》,是看轻时代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就算它重要,也是因为这几十年我们活着,所以觉得特别重要。我在《繁花》里面写到,人的一生不是一棵树,是一片树叶,最后都会不知所终。很多很重要的人,写了很重要的书,讲了很重要的话,等到他死以后,就不见了。从发展的眼光来看,你只能寄希望于未来。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这一代怎么样。我们看历史书,翻一页就是五百年,所以说,《繁花》里面到最后有一些虚无的东西,我觉得是对的,我们的传统就是虚无。虚无不是说让你怎么潦倒,它是正能量,正是因为这种虚无,所以要珍惜当下,很好地表现生活。包括人生的终点,文学不大表现,我们小说都表现得很有信心。人生就像鲁迅所说的,小孩子过生日,大实话就是将来要死的,不讨喜嘛,但这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