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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可关系到一千万日元呢。”

“什么题目?”阿悟问道。

“中岛敦在晚年时曾在以下哪个国家工作过?”阿葵的语气像在念英文一样。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阿勋摇了摇头。

“中岛是谁?”阿鹰皱着眉问,“自行车车手?”

“帕劳。”阿悟小声说道,“中岛敦曾任职于帕劳的南洋厅内务部地方科。”

阿葵迅速回过头,阿勋和由纪夫也同他一起看向阿悟。“阿悟,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啊?”反应稍稍慢了一拍的阿鹰看着阿悟,吃惊地问道,“求你了,去上这个节目赢一千万回来吧!”

“只是碰巧猜中了而已。”阿悟连笑都没笑一下,一脸无聊地用手支着下巴。

电视上的答题者最终还是没能答对。在耗尽了规定时间,把四个选项反反复复研究了无数遍,恨不得都要把眼睛瞪穿了的前提下,他还是答错了。坐在观众席上的答题者的妻子一脸颓丧地垂下了头。起初她还大方地说“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真是太遗憾了。唉,那可是一千万呢”。

第二天早上,由纪夫去上学,在体育馆独自练了一会儿投篮之后回到了教室。小宫山还是没来。不过从前一天去小宫山家拜访时他妈妈的反应来看,由纪夫就没抱什么希望。然而多惠子却执拗地再三追问:“为什么小宫山没来啊?我们不都特意去找他了吗?”

“你回自己座位坐不行吗?”由纪夫指向窗边的座位。今天是个大晴天,初夏的阳光洒满窗帘。

“今天,”多惠子把脸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能去你家吗?”

“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那考完试就可以去了?”

“考完期中考试又要考期末考试,我们永远都在准备下一场考试,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考试。所以多惠子,你永远也不能来我家。”

“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而是在露骨地对你表达厌恶之情。”由纪夫皱着眉说道。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很想让我去,对吧?”

由纪夫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徒劳无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一边不断对女性实行性骚扰,一边对面露不快的女性笑着说“你嘴上说讨厌,心里其实很喜欢吧?”的中年男子形象,不禁对那位女性心生强烈的同情。如果对方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抗拒呢?

“喂,由纪夫。抱歉在你们聊得正开心的时候打断。”这时,殿下从左边把身子凑了过来,虽然谈不上来得正好,但由纪夫很高兴能借他转移话题。

“喂,殿下,我正在跟由纪夫说话呢。”多惠子表示不满,但立刻被由纪夫反驳“殿下的命令可是要绝对服从的”。

“你知道这道题怎么做吗?”殿下打开手中的习题册,放在了由纪夫面前,“这是补习班出的题,我不会做,也没有答案。”

“什么啊这是?这不是高考的题目吗?殿下,你恐怕搞错了,我们才高二,下星期开始考的也只是期中考试而已。”面对大呼小叫的多惠子,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圆脸的殿下丝毫不为之所动,“唉,我跟你们这群人可不一样,眼下的这种小考试,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我可是看得很远的。比起期中考试,我更看重高考。没错,高考啊。”

“真不愧是殿下,关注的是未来的事啊。”由纪夫略显夸张地感慨了一番。

由纪夫看向习题册,多惠子也凑过来问:“哪道题,哪道题?”她的短发散发出一股既不是肥皂味儿,也不是香水或水果味儿的淡淡香气,令由纪夫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差点儿陶醉在这股香气之中。

“求出能除尽整数19n+(—1)n—124n—3 (n=1,2,3⋯⋯)的质数。”

“这是什么啊?”多惠子露出像是看到令人厌恶的昆虫时的表情,“完全看不懂,咱们学过这种东西吗?完全不懂在说什么啊。殿下,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啊?”

“没办法啊,这道题目就这样,貌似是国立大学的往届考题。由纪夫你会做吗?”

由纪夫歪着头盯着问题看了一会儿。“这道题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打起草稿来。

“试着把1代入,得出的结果是21,对吧?再用2替换n,得出的结果是329。这样一来,仅从n等于1和2的结果来看,能得出能够整除的质数只有7。”

“由纪夫你在说什么呢?”

“啊,没错,没错。”殿下茅塞顿开地拍了拍手。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就变成了‘证明当n为任何数时都能被7整除’。”由纪夫一边说一边用铅笔比画着,“只要用‘ap—a能被p整除’这个定理,应该就行了。”

“不是吧,怎么回事?由纪夫你真的做出来了?不是开玩笑的吧?”

“由纪夫你果然很厉害啊。”

“我只是以前做过一道类似的题罢了。”

“你在哪儿做过这种题啊?”

“在家里。是我爸教我做的。”

“哎?!是哪个爸爸?不是吧,连这种莫名其妙的题都会做?”

“是阿悟,他很擅长做这种类似问答题目的考题。”

“不是吧——”多惠子瞪大眼睛,做出要晕倒的样子,又缓缓地拿起殿下的习题册,“我觉得这种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就很奇怪。”她开始发表高见,“什么‘求出x’,什么‘证明一下’,也太拽了吧?一般不是该更恭敬一点吗?像是‘请算一下’,或者‘想不想证明看看?’之类的。”

“人家是题目啊。”

“还不止呢,你看下一道题,在‘证明一下’后面还补充了一句‘n必须是自然数’,真是自说自话啊,规矩全都是他自己定的。”

“人家题目就这样,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喂,什么叫‘哪个爸爸’啊,由纪夫?难道由纪夫你有好多个爸爸?”殿下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殿下,你还是不要管我们这些庶民的琐事了。”由纪夫回答。

到了放学的时候,由纪夫从鞋柜里拿出鞋子,把脚伸了进去。正当他要往外走的时候,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多惠子吧,他抱着达观的心态转过身,来人果不其然就是多惠子。

“由纪夫你怎么了?怎么一脸爽朗?跟大彻大悟了似的。”

“我确实大彻大悟了。我终于明白无论怎么抵抗,追兵总是会追过来的。”

“有人追你?在哪儿?好可怕,真吓人啊。”

由纪夫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机械性地重复了一句:“好可怕,真吓人啊。”

几个女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擦身而过时,她们开心地向多惠子搭了话。“多惠子学姐,今天您不去车站吗?”看样子她们是多惠子所属的垒球部的学妹。

“车站?为什么要去车站?”

“您没听说吗?田村麻吕可能要来这边。”

“咦?真的?”多惠子瞪圆了双眼,由纪夫则比她还要吃惊。

“坂上田村麻吕?那个征夷大将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代?由纪夫的脑海中飘过一连串的疑问。

“你傻吗,由纪夫?说的是那个偶像啊!田村、麻吕。”

“这么无耻的名字,明显是个失败的艺名啊。”由纪夫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却引得多惠子的学妹们投来利箭一般锐利的目光。

“这是人家的真名。你不要说人家坏话,也别把人家和什么奇怪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由纪夫在心里暗想,要怪也不该怪我,应该怪田村的双亲吧。而且人家坂上田村麻吕还平白无故的被你们叫作“奇怪的大将军”呢。更何况,这些女生刚说完“不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紧接着就把坂上田村麻吕的“田村麻吕”四字念得和那个偶像的名字音调一样了。这么一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就是你们自己吗?

“那个叫什么田村麻吕的,很红吗?”由纪夫试图挽回,没想到学妹们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哎——不是吧?真不敢相信。”把他鄙视了一通。

“不过那只是流言吧?又不是开演唱会,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多惠子说道。

“但是他的歌迷已经聚集在车站前了,我们也打算先去商店街碰头,再去车站蹲点等人。”

“眼看就要考试了,还搞这种事。”由纪夫小声地表示了不屑。

“啊,多惠子学姐,这是你男朋友吗?”一个学妹口无遮拦地问道。

“也许是哦。”多惠子又是那种口气。

“不是,你给我好好解释清楚。”由纪夫正要解释,那群学妹却已经走远了。

“怪不得呢。”多惠子毫不在意地转换了话题,“知道由纪夫你有四个父亲后,我心中的好多谜团都解开了。真是多亏了你。”

“啊?”

“由纪夫你不是什么都会吗?刚上一年级就当上了篮球队的正式队员,头脑又聪明,是不是?在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学校里,由纪夫你仍然名列前茅。就连刚才殿下出的那么难的题目你都轻松地做出来了。再加上有传闻说,你还特别会哄女孩子。”

“什么?”

多惠子笑了起来。“真的,大家都说由纪夫你很温柔。”

“我可不记得我对谁温柔过啊。”

“比如在聊天的时候,其他男生大多只知道聊自己的事,即使女生们已经觉得很无聊了,他们也不以为意,实在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从这点来说,由纪夫你就会好好听女生说话,不管女生说什么都不会笑话她们,虽然我经常被你笑话吧。”

“别因为这种小事就夸我啊。”由纪夫惊得差点儿向后仰倒。

“听好了,在女孩面前千万不能只顾说自己的事,要好好听对方说话。即使对方向你倾诉烦恼,也绝对不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只需把对方的话从头听到尾,再说‘真是难为你了’就好。听的时候别忘了点点头。”这是阿葵曾经说过的话,由纪夫从小就常听他在耳边反复嘀咕。还有一句是“绝对不要自吹自擂,没有比自吹自擂更无聊的了”。

阿葵还曾这样问过由纪夫:“假如现在眼前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有多大?”

“大到连地面都裂开了。”他决定往大里说,“然后,假设由纪夫你被掉下的水泥板砸中,大腿骨折了。”

“听着就好疼。”

“而和你在一起的女孩相对来说受伤较轻,只是手臂擦破了。那么由纪夫,你会说些什么?”

原来这竟然是一道题目啊。由纪夫吃惊地回答道:“我大概会说‘你可好,就受了点轻伤,我可是骨折了呢’,或者‘快送我到能接骨的地方去’之类的。”

“完全不及格。”阿葵缓缓地合上眼皮,带着一脸仿佛会散发出性感香气的清爽表情摇了摇头,“你应该这么说:‘你没有受伤吧?我怎样都无所谓。’”

“什么我怎样都无所谓啊,我可是大腿骨折了啊。”

“没事的,总之,你一定要‘把对方摆在第一位’,这才是最重要的。大腿骨和女生,到底哪个更重要?”

“大腿骨。”由纪夫立刻回答。

“大腿骨以后还可以接上,女生错过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这是由纪夫刚上初中时两人进行的对话,但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并且直到现在他都无法认同。

“总而言之,”多惠子还在继续,“以前我一直对由纪夫你样样全能感到很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你有四个爸爸,你从他们那里遗传了各种各样的基因,对不对?”

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气就好像她正在指挥一支名叫“臆测”的军队快速行军一样。“前进!冲啊!”她不断用臆测攻击着由纪夫。

“可是,我只遗传了其中一个人的基因啊。”

“啊,对哦。”多惠子十分干脆地让士兵停下了脚步,反而令由纪夫有些沮丧。

“嗯,不过我确实从各个父亲那里学到了各种不同的东西。”他承认道。

“对吧?我说的没错吧?”

“喂,你就是由纪夫?”在由纪夫走出校门又向右拐走了十米左右时,有人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一个从没见过的高个男子站在那里,穿着袖子长度微妙——算不上短袖也称不上是长袖——的T恤衫和黑色长裤。明明还是初夏时节,那人身上已被晒得黝黑。从袖口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有半黑不绿的几何图案,是刺青。似乎是从肩膀一直延伸到了手腕。

该男子两侧的头发都被推光,剩下的头发像疏于打理的草坪一般立在头顶。眉毛淡得只能看出若隐若现的形状,还长了一口乱牙。不知道是不是皮肤太黑的缘故,由纪夫觉得他就像一根牛蒡。

怎么看这人都不像个勤勉过活的老实人,但年龄看上去跟由纪夫他们没差多少,应该不到二十岁。

“请问您是哪位?”由纪夫一边有礼地询问,一边快速地思考起来。

眼前这名男子既不可能是为了找他握手,对他说“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而来,也不像是要递给他绑着蝴蝶结的礼物说“请你收下”。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由纪夫心里暗想。

有好几个高中生从他们身边走过,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相对而立的由纪夫和牛蒡男。

“你过来一下。”牛蒡男背过身迈开了步,走到一半时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对了,你们的脸我可已经记住了,就算你们跑掉,我也还会再来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威慑作用,然而他的举止总显得有几分幼稚,让由纪夫想干脆就依他所说跑掉得了。

“喂,还是别去为好吧。”多惠子拽住了由纪夫的校服衣袖肘部。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由纪夫问正要向前走的男人。

“烦死了。”

看着一脸厌烦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的牛蒡男,由纪夫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啊,就是现在”的念头。就是现在,可以打中他。

受父亲阿勋的影响,每当与人相对而立,由纪夫总会习惯性地注意对方的重心位置、手臂位置及下颚的角度等。

运动全能,尤其是以打篮球闻名的阿勋,在由纪夫年龄还小的时候就让他接触了篮球,同时还向他传授了格斗技巧。

“别教由纪夫这么野蛮的东西。”每次母亲知代这么说,阿勋都会辩解,说不管是篮球中的运球过人还是格斗中的出拳,道理都是相同的,都是通过采取与敌人相反的姿势来攻击对方的漏洞。然而这些不过是大道理,说到底还是因为阿勋本人非常喜欢格斗技,才传授给了由纪夫。由纪夫还记得当时只要一有空,阿勋就会和他模拟拳击对打。

所以,由纪夫一眼就看出正在转身的牛蒡男毫无防备,满身都是漏洞。虽然他心里想着现在正是去打对方下巴的好时机,但也可以想象如果真动了手,只会让情况恶化。

“这是要去哪里?”

“别问了,有一个人想让你见见。”

于是由纪夫自然地迈出了脚步,跟在了牛蒡男的身后。多惠子也迟疑地跟在了后面。

由纪夫能想到的可能性有四种。首先,他试着问:“不会是我父亲在等着我吧?我的新父亲?”

“父亲?你小子没爸啊?”牛蒡男皱着眉问道。

“哦,不是。”由纪夫假笑着摇了摇头,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再多一个父亲,就不仅仅是由纪夫大人了,得叫由纪夫卿相了。

“那⋯⋯是不是哪个看上了我爸的女人在等我啊?”由纪夫想到的自然是阿葵。虽然这种戏码两年才发生一次,但也是偶尔会发生的麻烦之一。

“你在说什么啊?”

转弯后没走多久,他们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是一条古老的住宅街,或许是因为居民大多是老人的缘故,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一家看起来就很廉价的旅馆孤零零地矗立在路旁。

“不会是跟富田林先生有关吧?”

这时牛蒡男的表情僵硬了起来。“你这小子知道富田林先生?”

“富田林是谁?”跟上来的多惠子不知为何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显得一脸轻松,仿佛正要跟由纪夫去逛街似的。

“有个人叫富田林,是掌管赌场的。”由纪夫对多惠子解释道。

“类似黑社会那种?”

“应该说是掌管赌博生意的人。”由纪夫回想起富田林的种种令人不快的事迹,感到一阵恶寒。

“喂,你小子难道认识富田林先生?”牛蒡男看起来非常在意此事,显得很焦躁。

“只是听说过名字而已。”

“搞什么啊,别吓唬我啊!”

实际上由纪夫和富田林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认为现在解释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那是不是因为⋯⋯”由纪夫将最后的可能性说出口,“我父亲任教的那所中学的学生想要复仇⋯⋯之类的?”

“你到底有几个爹啊?”虽然牛蒡男只是随口挖苦了一句,却戳到了由纪夫最在意的痛处,令他口中充满苦涩。

“有四个,四个呢。”多惠子在一旁说道。

不是说好了不对任何人说的吗?由纪夫惊呆了。

牛蒡男一脸嫌恶。“有四个爹,这日子要怎么过啊?别瞎扯了。”

在脏兮兮的小旅馆旁边,有一家陈旧的眼科医院。从那支离破碎的窗户、晒褪色的窗帘和昏暗一片的室内,可以明显看出这里已经不再接待病人了。牛蒡男走进了夹在旅馆和医院当中的小路,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四周都是建筑物的停车场。

“是死胡同啊。”由纪夫不禁嘀咕了一句。这是条典型的死胡同,只有刚才走过的那条仅能容下两辆车勉强通过的小路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这片停车场和一般的包月制停车场一样,东边和西边各设有能停四辆车的空间。然而眼下这里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满地的碎石子和从石缝里钻出的杂草。

“喂,我把人带来了。”背对着由纪夫二人的牛蒡男向前挥出手。

没防备也要有个限度啊,由纪夫忍住了心中的叹息。

向前方看去,那里站着牛蒡男的三个同伙。物以类聚这句话看来不假,牛蒡男的三个同伙也都长得像牛蒡一样,穿着相似的袖子半长不短的T恤和长裤,留着两侧推秃的发型。T恤的颜色和裤子的款式倒是各不相同,还有人穿着肥大的阔腿裤。此外在细节上,例如头发颜色的浓淡也略有不同。然而总体来说,他们的外表并没有什么区别,四个人里有三个在手臂上刺了刺青。所有人都又瘦又黑,令人一看就联想到牛蒡。

还有一个男生端正地坐在那三个牛蒡男中间,一看到由纪夫就苦着脸,露出了夹杂着困惑与羞愧的表情。他没出声,但从嘴型可以看出他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鳟二。”由纪夫叫出了他的名字。

“哦?还真认识,太好了。要是人家不认你,我们会把你揍得更惨哦。”牛蒡四人组中的一人用手指戳了戳端坐在那里的鳟二的头。

“你是这家伙的熟人吧?那替这家伙把钱交出来吧。”另一个牛蒡男说道。这时由纪夫已经放弃了区分他们,在心中给他们起名为牛蒡A、牛蒡B、牛蒡C,并决定只把一开始在校门口埋伏的那个男人叫作“牛蒡男”。

“交钱?我为什么要交钱?”由纪夫一边问牛蒡B一边观察鳟二。他和鳟二大概有两年没见了,但无论是他的和尚头,还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高耸的鼻子,都和中学时一模一样。此时他身上的私立高中制服外套上全是土,还有几处破了,看来是挨了牛蒡男们的一顿痛揍。

“这家伙碍着了我们的工作,所以得让他赔钱。可没想到这家伙的钱包几乎是空的。就算是高中生,也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吧?我们实在没辙,打算叫这家伙的父母来替他交钱,结果他死也不开口。”

“什么叫碍着你们工作了啊?你们不就是小偷吗?”鳟二大叫起来。

牛蒡B啧了一声,上前一步挥起了拳头。由纪夫立刻察觉到他并不是真的要打,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只是做做样子,然而鳟二却害怕地缩起了头。牛蒡男一脸愉悦地笑着说道:“瞧把你吓的。”

“小偷?”

“这四个人把漫画偷偷地——不对,是堂而皇之地塞进包里,完全不在意店里的防盗装置,真是太猖狂了。他们还打算出去倒卖呢。”鳟二说道。虽然他还是跪坐在那里,却丝毫没有畏惧,而是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这正是由纪夫在初中时代认识的那个鳟二。

总而言之,从牛蒡一伙嬉皮笑脸的样子可以知道,正当他们在大型书店开始“工作”,把商品往包里塞的时候,鳟二大声地向店员告发“有可疑的人!”,于是他们慌张地跑出了书店。事后又觉得气不过,就伏击了鳟二,并威胁说:“我们会失败都是因为你,把钱交出来!”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找上我?”

“他钱包里没钱,又不告诉我们父母在哪儿,就只能找他朋友了。于是我们就让他叫一个朋友过来。”

“不好意思啊,由纪夫。”鳟二僵硬地笑着说道。不止外表,就连他这坦率到发傻、做事欠考虑,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会依靠他人解决的性格,也和上初中时一点没变。

“就是这么一回事。”牛蒡A冷笑着说道。

“把钱交出来吧。”牛蒡B伸出了手。

“要是不交钱,那就连你也⋯⋯”牛蒡C挑起了眉。

“大敲一笔。”牛蒡男看向了多惠子。

“我明白了。”由纪夫立刻回答,准备从校服内袋里掏出钱包,“要多少?”

“哦!”牛蒡男吃惊地走向由纪夫,“挺识相嘛,你还挺聪明。”

“由纪夫,别给他们钱。”多惠子在由纪夫身后戳了戳他。

“这样比较省事。”由纪夫觉得要是能用小钱解决,那可再省事不过了。

从牛蒡四人组的着装来看,那邋遢的拖地长裤和紧巴巴的T恤实在不太适合打架。由纪夫觉得要是跟他们一个一个单挑,应该不会很棘手。但同时打他们四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对手人数很多时,跑为上策。或者把对方引到小路里,逐个击破。”这是阿勋的教诲。

阿勋打从十几岁时就因为篮球球技高超而备受瞩目。由于他“太出名了”,所以经常被不良团伙找碴。“这种人不敢跟你单打独斗,只敢围攻。就算你当场收拾了他们,他们也会怀恨在心,继续找上门来,没完没了。所以逃跑才是上策。”

麻烦的是,在这个停车场里没有能把对手一一引开的空间。即使逃跑,考虑到还有多惠子在,也不太现实。就算多惠子能发扬垒球部成员的顽强精神想办法成功逃脱,牛蒡男也很可能如他所宣称的那样再度跑到学校来,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了。与其这样,还是老实付钱的好。这就是由纪夫得出的结论。

“你傻啊?跟你又没关系,你付什么钱啊?”多惠子指责道。

“我可是在比你多考虑了很多问题之后才做此决定的。”

“不错,还挺上道。看来是怕挨打。”牛蒡男边说边和其他三人相视而笑,并冲着由纪夫伸出了手,“那就给十万吧。”

“十万?开什么玩笑?”多惠子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别扯了!”鳟二大叫着想要站起身,却立马被牛蒡B踢了一脚,“啊”地倒在了碎石子上。

“把我钱包里有的都拿去,放我们一马吧。”由纪夫回答。

由纪夫早就猜到对方会狮子大开口,大概会要十万左右。原本偷窃不成还要赔偿金就是不合法的,所以他们勒索的金额自然也不能用常识来衡量。但由纪夫也可以想象,如果现在对对方口中的金额表现出恐惧或惊讶,只会让对方更加起劲,于是他选择沉着回应。

“你有多少啊?”

“我看看啊。”由纪夫边说边想着五千日元应该还是有的,没想到打开钱包一看,里面的金额大大少于自己的预想。“有一张两千日元,没了。”他自己也越说越为难。

“你逗我们啊?”牛蒡一伙大吵大嚷起来。

“不能给他们钱!”多惠子也在旁边叫着。

“给你们两千就不错了!”鳟二冲牛蒡一伙吼道。

“两千日元的纸币,”由纪夫苦笑着试着开口,“最近很罕见,很贵重的。”

结果他立即受到了牛蒡一伙的谩骂洗礼。“开什么玩笑!”“少瞧不起人了!”“搞了半天你也跟这家伙一样穷啊!”

真吵啊,由纪夫觉得一阵无力,又翻了一遍钱包,然而还是只有一张两千日元。

他抽出插在钱包卡位里的卡片问牛蒡男:“我还有CD店的积分卡,要吗?”

“你在搞笑吗?”牛蒡男气得张大了鼻孔,向由纪夫跨出一步。他的动作依旧破绽百出,要是真动起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但由纪夫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远处传来一个正为县知事选举参选者拉选票的女声,大概是有拉选票的车开过来了。虽然听不清是在为白石拉票还是为赤羽拉票,但由纪夫暗想,不管是谁,只要能把这群牛蒡男赶走,我就选他。我可有四个拥有选举权的爸爸呢,很有用的。

就在这时,由纪夫察觉到了一阵地震般的骚动。

声音与震颤交杂,仿佛从远处涌来的浊流一般袭向了由纪夫。不,不仅是由纪夫,连眼前的牛蒡男、牛蒡A到C,以及多惠子和端坐着的鳟二都或早或晚地意识到了这阵骚动,纷纷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地面震动的来源。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由纪夫察觉到来者应该是一群动物。不是一群鬃毛飘逸的马踏着铁蹄飞奔而来,就是一群水牛为了躲避灵敏的敌人而卷起尘土狂奔,发出怒涛般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就是如此有压迫力。

由纪夫甚至想,该不会是洪水要涌入这死胡同般的包月制停车场里了吧?

来的不是洪水,而是一群女高中生。总共五十多人,争先恐后地从那条狭窄的小道跑来,转眼之间就占领了半个停车场。

“什么情况?”由纪夫张大了嘴。

突然出现的女高中生们上气不接下气,其中还有人弯下了腰,试图调匀呼吸。

“怎么回事?”多惠子也目瞪口呆。

领头的高大壮硕的女生留着一头茶色长发,喘着粗气问由纪夫:“喂,哪儿呢?”

“哪儿?”由纪夫环视左右,看了看被沙子覆盖的拉绳,指向里面的看板说道,“这里是山田包月制停车场。”

“不是问你这个!”女生怒吼道,迫力扑面而来。接着各种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果然是谣言吧?”“就说不可能在这儿了。”“什么嘛——”“亏大了!”

“田村麻吕在哪儿?”领头的壮硕女生问由纪夫。

由纪夫看向牛蒡男,他看起来也因这起突发事件震惊不已,呆呆地站在由纪夫前方。

“田村麻吕?”由纪夫鹦鹉学舌般地问道,随即咽下了那句差点儿反射性说出口的“那个征夷大将军?”,而是换成,“是那个偶像?”

“废话!”女生盛气凌人地说。

“偶像怎么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啊。”开口的是鳟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已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还拍了拍腿上的土。牛蒡一伙对此并没有追究,他们也被眼前的事态吓傻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原本听说田村麻吕要来,我们打算去车站的,结果有个奇怪的男人对我们说,他看见田村麻吕跑到这个停车场了,所以我们就赶紧跑过来了。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拼命地跑步了。”壮硕女高中生说道。

“这么多人一起?”面对这么一大群人,多惠子也有些畏缩。

“一开始只有我们五个人,后来在跑来的路上被其他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她像是刚发现似的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哎哟,又多了不少啊。”

“我这一生都从来没有这么跑过。”不知是谁呻吟着说道。

原来如此,由纪夫想着,这一大群人就像铁砂被磁铁吸引一般误信了谣言,被耍了一通。先是有人看到几个像是田村麻吕的歌迷的女高中生在奔跑,就以为她们肯定知道田村麻吕的去向,便迅速跟在了后面。后来其他歌迷看到后,又把错误信息散播给了其他人。最后就结成了这多达数十人的队伍。

“到底是谁散播了这种谣言啊?那个偶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嘛。”牛蒡男气得青筋暴起。

“谁知道那人叫什么啊!”女高中生们完全不惧怕牛蒡男,“是个鼻子很大,眼神锐利,看着像是个小混混的男人。”

“我就说那人很奇怪嘛,长得跟鸟似的。”

不会是我爸吧,由纪夫立刻意识到,脸色发青地想要问个究竟。然而就算对方回答“没错”,自己除了伤脑筋以外也别无他法,还是趁这个机会逃掉才是上策。于是由纪夫一把拉住多惠子和鳟二,向出口跑去。

他们冲进不停抱怨的女高中生集团,像冲浪手冲破巨浪一样拨开人群前进。牛蒡男发出了怒吼,却为时已晚。

由纪夫和鳟二一边留心着落在后面的多惠子,一边撒腿狂奔。直到眼前出现了恐龙桥,鳟二才开口说道:“跑到这里应该没事了。”

鳟二把手放在栏杆上,俯瞰着恐龙川调整着呼吸。多惠子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至于由纪夫,刚才那段狂奔的运动量和他平时的篮球训练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所以他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倒是镇静下来后的鳟二像没事人一样地对他说的这句“说起来,由纪夫,咱们好久不见了”令他有些火大。

“现在不是说什么‘好久不见’的时候吧?”他提高音量说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也牵扯进去?”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嘛。他们威胁我,说要是不把朋友叫来就不放我走啊。好啦,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只有我爸,他又那么靠不住。”

由纪夫立刻想起了小学时曾见过一面的鳟二爸爸,当时他爸在车站前或超市的停车场里摆摊卖今川烧。鳟二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乳腺癌去世,之后由父亲一手把他带大。由纪夫记得鳟二的爸爸虽然体格很好,却总是脸色灰暗,一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你爸爸还在卖今川烧吗?”

“还在干呢。”

“今川烧啊,我很爱吃哦。”多惠子插嘴说道。

“他以前是个运动员,还小有名气呢。不过到底还是老了。”

“他为什么瞒着这件事不说呢?”由纪夫问道。鳟二的父亲以前似乎是位很有名的运动员,但他本人却对此避而不提。“对亲生儿子都不交代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啊?”

“估计是很难说出口的运动吧。”

“哪有那种运动啊?”不只是阿勋,就连由纪夫的其他几个父亲都知道鳟二父亲的事。然而,或许是考虑到不该随便议论别人家避讳的话题,他们也都没有对由纪夫细说。

“唉,不管怎样,你爸做的今川烧真的很好吃。”这不是奉承话,由纪夫真的曾被那味道感动过,所以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等我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爸一直很喜欢你。”

无论如何,要是那队牛蒡军团真上门去找鳟二他爸,想必鳟二也不会轻饶他们。“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把我的学校告诉那帮人,估计他们还会跑到我学校来的。”由纪夫说道。

“不会去的啦,那帮人也没那么闲。”

“喂,鳟二,那帮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有够闲啊。”

“由纪夫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懂。”鳟二毫无恶意地说着。他果然和中学时一模一样。单眼皮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凶恶,加上他的和尚头,比起健全的运动员,他看上去更像是混黑道的。虽然鳟二的品行确实没那么优良,但为人直率,令人讨厌不起来。他平静地掸了掸被牛蒡一伙弄脏的制服外套。

“那个,你叫鳟二?你把我也牵扯进来了哦。”多惠子抱怨道。

“你是谁啊?”

“你问我是谁?我是由纪夫的女朋友。”

“不是吧?”鳟二语调上扬。

“不是。”由纪夫立即否定,“她是我同学,叫多惠子,是个可怜的爱说谎的孩子。”

“我怎么就爱说谎了?”

“先不说这个了,鳟二,你打算怎么办啊?”

“你不用管了,反正那群人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他们也不会特地再去找你的,毕竟这事和你又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啊,真是的,偷东西被抓的小偷竟然还反咬一口,这叫什么事啊?这个国家真是要完了。”

“早就完了。”由纪夫经常听阿悟聊起日本的经济和政治动向。虽然他无法判断阿悟的分析、猜测和批判到底说中了几分,但每次听在耳里,由纪夫都完全想不出该采取怎样的方法才能使这个国家的经济或治安得到恢复,每次都会陷入绝望。连身为高中生的我都为暗淡的未来忧郁不已、坐立不安,那些政治家们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每天都要绞尽脑汁,想必过得很辛苦吧,由纪夫曾经很同情他们。每次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他们红光满面的,由纪夫都想对他们说一句“看您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不过,我记得鳟二你上初中时不也偷过东西吗?”由纪夫突然想起这事,连忙说了出来。那时鳟二对班上的同学夸下海口:“要是想要CD或漫画就跟我说,我便宜卖给你们。”令由纪夫纳闷不已。后来才知道他是从店里偷来,再私下抛售的。

从恐龙桥看下去,一条带篷顶的小型游船正从上游驶来。一阵强风吹过栏杆,吹上由纪夫的脸颊。

“我是一个人偷的,相比之下,他们可有四个人呢。那么多人合伙作案,无论是紧张感还是恐惧度都会减弱,就连罪恶感都会变淡,不是吗?他们也太娇气了。更何况我在被你说教之后就没再干了。”

“由纪夫还会对人说教啊?”多惠子一脸意外地说道。

“我才没有说教。”

“明明说了我一顿啊。什么‘你站在被你偷的那家店的店长的立场上想想看,要弥补那些损失,他需要卖出多少本书啊’,说的一套一套的。还有‘你想象一下,拼命工作了一天的店长回到家,对孩子说今天因为店里被偷而赔了钱的样子,该有多么沮丧’什么的。”

由纪夫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些。倒不是因为他很有正义感,也不是出于道德,只是气愤。即使对方不是鳟二,由纪夫也不能原谅给别人添了麻烦还扬扬自得的浅薄之人。明明是仗着有“即使被抓住,只要装作反省就好了”这一层保护网而为所欲为,还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这种人让由纪夫无法忍受。

“那时鳟二听了我的话后哭得稀里哗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因为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书店老爹的心情,觉得实在是太难过了。拼死拼活地搬运沉重的书本,满头大汗,平生从没做过坏事,却因为我偷了漫画,最后连一文钱都没得赚,还要倒贴钱。真是太惨了,对不对?就因为被我偷了漫画,书店老板的儿子连书包都买不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学校饱受欺凌,觉得自己活得了无生趣。我越想越惨,当然忍不住要哭了。”

“你想象得太投入了。”

“只要一想象,画面就自动出现了啊。”鳟二说到这里,眼中已半含热泪。

“鳟二真是个怪人啊。”多惠子毫不顾忌当事人就在现场,皱着眉对由纪夫说道。

“确实挺怪的。”由纪夫也点了点头。只能说鳟二的感受器官异于常人。

“不过,今天我还挺期待由纪夫你会把那帮人打飞的呢。”

“打飞?由纪夫吗?”多惠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由纪夫。

“咦?你不知道吗?由纪夫打架可厉害了。”

“才不厉害呢。”

“这家伙有个叫阿勋的老爸,是个运动万能的壮汉,把自己的打架技巧手把手地传授给了由纪夫。”

“原来你不只会打篮球啊。”多惠子兴致勃勃地“哎——”了一声。

“鳟二,你别多嘴。”

“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我曾经被不良学长围住,那次由纪夫还救了我呢,对吧?”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原本已忘得精光的往事又突然从记忆的壁橱深处跳了出来,并迅速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那时学校的棒球部要和隔壁地区的中学进行交流赛,需要组建啦啦队。学长们明明平常对仪式和活动毫无兴趣,却单单对交流赛格外上心,跑到各班强行拉人。由于普通学生对啦啦队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一般都要靠抽签选人。那年,由纪夫他们班不幸抽中了下下签的,就是鳟二。

鳟二心中一万个不情愿,然而也没能从严厉的学长们的手下逃脱,只得哭丧着脸参加练习。后来一天清晨,他给由纪夫打了个电话,用走投无路般的悲惨声音说:“由纪夫,我完了,要被宰了。”

“啊?怎么了?”由纪夫问道。

“我起晚了。”他说,“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三天在啦啦队的训练日迟到了。但我真是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非得在大早上练习给别人加油啊?我还希望有人先为我加油,让我早起呢。”

“你只能去道歉了。”

“昨天他们威胁我,说要是我再迟到就把我宰了,我还回答‘我明白,我做好准备了’。”

“那为什么还迟到啊?”

“我满脑子都想着不能睡过头,绝对不能睡过头,结果没睡好,直到早上才睡着。”

“谁管你啊。”由纪夫觉得鳟二简直蠢透了。

然而鳟二十分缠人。“拜托了,跟我一起去吧。要是我死了,可都是因为你见死不救啊。”听着鳟二没完没了地蹦出莫名其妙的话语,由纪夫很纳闷,心想有这工夫给我打电话还不如赶紧去学校呢。纳闷的同时,由纪夫又感到有些不耐烦,最终应承了下来。

“好吧,我现在就过去。”

“后来怎么样了?”多惠子一脸期待地问道。

“前辈们在学校后面一字排开,准备好好收拾迟到的我。不就是迟个到嘛,根本犯不着那样啊。他们还向由纪夫找碴,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觉得人家那不是找碴,而是合理的质疑。”

“突然,有个前辈作势要打由纪夫,由纪夫‘唰’地躲开,还打了回去。然而,就在马上要打中前辈时,他停下了拳头。没错吧?没错吧?”

“没错。”

那时,由纪夫反射性地试图反击前辈,却想起阿勋曾经说过“打倒对手只会惹怒对方,尽快逃走才是上策”,便中途停了手。

“前辈们也觉得有说不过去的地方,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我记得当时正好有老师过来。”

“咦?原来由纪夫打架很厉害啊。”多惠子不断地重复着“咦?是嘛”“咦?是嘛”。

“一点也不厉害。”由纪夫厌烦地说道。

过了恐龙桥就到了三岔路口,鳟二的家在西边。“那我走了,由纪夫。”鳟二挥了挥手,准备离开,“好久不见你了,我很高兴。”鳟二的语气仿佛这次见面是偶然发生的一样。

“今天之所以会见面,不就是因为你吗?”

“下次再见啦。万一那帮像牛蒡一样的家伙再跑到你们学校去找你,你就跟我说,我会想出作战策略的。”

“什么作战策略啊。”由纪夫说完又觉得好笑,原来鳟二也觉得那群男人像“牛蒡”。

鳟二又开了个把“金平牛蒡”说成是“小流氓牛蒡”的无聊玩笑,挥手离开了。

正打算往家走的由纪夫对依然赖在身边的多惠子语气强硬地说道:“是心理作用吗?我觉得多惠子你好像又打算跟到我家去。”

“我正打算去你家学习呢。”

“完全不跟我商量一下?”

“唔,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理。你看,像政治家啊父母啊老师啊这些人,即使嘴上说得再好听,最后也是仅凭自己的喜好下决定,对不对?大家都不会跟别人商量,都是擅自做出决定。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要是跟别人商量,就会遭到反对啊。”多惠子伸出食指冲由纪夫画圈,仿佛那根指头上正插着真理一般,“所以,我在和你商量之前就决定要去你家啦。”

“拜托你饶了我吧。”由纪夫说道,“我想回家一个人复习准备考试啊。”

“晚上复习不就行了?”

“我们家可有四个烦死人的父亲啊。而且他们对我就像对朋友一样,想跟我说话就跟我说话,完全不顾时机。我的自由时间少得可怜。”

“那可真惨哦。”

“你这话里可完全没有真情实感。”

一辆自行车紧贴在由纪夫身后停下,发出了尖锐的刹车声和橡胶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你没事吧,由纪夫?”阿鹰坐在车座上冲他招手。“哟,多惠子。”晒得黝黑的阿鹰又和多惠子打了个招呼,对由纪夫笑着说,“刚才真是好险啊,你们是被不良少年找上麻烦了吧?”

由纪夫一边忍下咂嘴的冲动,一边看向阿鹰那张眼睛细长、鼻梁高挺、如猛禽般的脸。

“刚才果然是阿鹰你干的好事啊。”

“哎呀,不用谢我了,咱俩父子一场嘛。”

“谁说要谢你啊。”

“什么好事?”多惠子看了看阿鹰,又把目光移向由纪夫。

“刚才不是有一群女高中生跑进停车场了吗?就是以为那里有偶像的那群人。”

“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肯定是阿鹰散布了谣言吧。”

“比我想象的还有效。”阿鹰一脸得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正巧我看见你们被奇怪的不良少年带走了。”

“正巧啊。”由纪夫表示怀疑,其实恐怕是阿鹰为了看好戏跟在了他们后面吧。这种事他很可能做得出来。

“然后我看见你们和那个像牛蒡一样的人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觉得事态不对。又偷瞄了几眼,发现那里还是个死胡同停车场。”

由纪夫的第一反应是,原来所有人都觉得那个男人像牛蒡啊。

“我就想着把你们救出来,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也不知道事情有没有大到要叫警察的地步,连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直接冲过来救我们不就好了?”

听了多惠子的话,阿鹰苦着脸摇了摇头。

“让父亲插手也太逊了。要是我那么做,由纪夫会很不爽的,会叫我别多管闲事。”

“没办法,我就是会不爽。”

“就在我想着该如何是好时,有两个女高中生走了过来,她们看起来比平常放学时要兴奋许多。我试着一问,就问出了有个什么偶像要来车站的消息。我刚觉得这个消息可以拿来利用,就又走来了五个女生。”

“然后你就骗她们说,你看到田村麻吕进了那个停车场?”

“我觉得要是她们真信了,跑到停车场,应该会把你们吓一跳。”

“吓死了,还以为一群水牛来了呢。”

“是吧?我想着这样一来,要是你们真的遇到了危机,或许就有逃脱的可能。而且不用惊动警察,而是让女高中生发起突击,事后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怎么样,我很聪明吧?”

“嗯,那些女高中生居然还真信了。”由纪夫又重新从上到下打量了阿鹰一番。他上身披着深蓝色开衫,下身穿着褪色牛仔裤。长相冷酷,比一般人帅上几分,却与可靠、诚实完全不沾边。全身流露出花钱大手大脚、做事欠缺考虑、行动全凭冲动和直觉的气质。实际上他本人也的确与这股气质完全相符。

“由纪夫,人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的生物。而且流言越有趣,传得就越广。”

“什么意思?” 0oobNQIOAK4Wjf/U1mHXIGV3f4a9fcHNI12UoTus8yhlIfdPa+wcHQXE1lxJrz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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