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爸爸
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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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身旁的多惠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对由纪夫控诉她对父亲的愤怒与不信任,一秒钟也没停下来过。“我爸昨天居然擅自闯进了我的房间,你敢相信吗?”
傍晚五点,照理来说应该是在体育馆练习打篮球的时间,但由于社团活动原则上要在期中考试前一周暂停,所以由纪夫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正值五月中旬,天还亮着,阳光透过薄云,蒙胧地照亮街道。
多惠子的出现十分突然。由纪夫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从岔路上跳了出来,开始对他说起父亲的坏话。
“喂,你要不要听?”
“我不想听。”
“我爸可真是的。”
从市区那边传来用喇叭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为下下周的县知事选举造势。虽然那声音吐字清晰,语调亢奋,却还是给人一种听似爽朗无害实则在强行推销的感觉。不知道等我有了选举权后再听到这样的演讲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由纪夫心想。
“我爸居然擅自潜入我的房间,是不是很差劲?”
“我记得多惠子的爸爸是公司职员,对吧?”
“是啊,是有线电视的推销员。”
“你家可是靠父亲拼死拼活地努力推销,强忍着泪水和抱怨赚来的钱才建起来的啊。”
“那又怎样?”
“你既然能白住,就别要求太多了。”
“所以他就能被原谅了?”
“他一定是在担心你啊。”由纪夫不情愿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比如说担心你有没有参与什么可疑的活动,或者有没有交男朋友之类的。做父亲的肯定会担心啊。要不就是担心你在放学回家时有没有被讨厌的同学强行搭话之类的。”
“可就算他擅自闯进正上高二的女儿的房间里,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啊。”多惠子长着一张圆脸,皮肤白皙,头发很短,看上去既像阳光的运动队选手,又像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的文学少女。“再说了,我能参加什么可疑活动啊?”
“不是有各种各样的可疑活动嘛。”
“比如传销之类的?”多惠子说道。她的侧脸看起来很认真,于是由纪夫回答她“没错没错”。
“我才没干那种事呢,而且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由纪夫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于是沉默地向前走去,并琢磨是该寻找下一个话题,还是该丢下多惠子走小路。
多惠子噘起了嘴。“由纪夫,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都说我‘没有男朋友’了,你难道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是指什么?”
“比如‘多惠子居然没有男朋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或者‘这是我的好机会啊’之类的。”
“多惠子居然没有男朋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虽然由纪夫明显是在不带感情地照搬多惠子的话,多惠子却一脸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说“直到上个月为止,倒是有交往的对象”。
虽然由纪夫不是特别想知道,甚至可以说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但他可以想象,要是不问,肯定又会被骂。
“和谁?”
“熊本。”
“啊?熊本学长?”这次由纪夫是真的惊讶地叫出了声。多惠子口中的熊本,就是由纪夫他们篮球部的主将熊本学长。虽说已经在前些日子引退了,然而身为参加过县选拔赛的代表选手,熊本学长依旧是学校里的明星人物。他身高一米八五,跑得快,长相俊美,还有一头会随风轻摇的柔软秀发。真没想到,那个承受着无数高中女生利箭般的目光,如同万箭穿心而屹立不倒的弁庆一般的熊本学长,居然跟多惠子交往过。
“但你们还是分手了?”
“谁让那个人到头来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身体呢。”
要是回答“高中男生不都这样吗?”似乎太蠢了,于是由纪夫答道:“起码比那些贪图财产,或是打算把你绑架了换赎金的人要好多了。”
由纪夫的高中位于市区南郊,处于一片写字楼中,显得格格不入。二人穿过喧闹的繁华街区,沿着带拱顶的街道走下去。车流量越来越小,前方出现一条东西流向的河。由纪夫他们从小就把这条河叫恐龙川。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河道的形状看起来很像恐龙的背脊。恐龙川上还架着一座坡度平缓的拱桥,名叫恐龙桥。原因当然也很简单,因为架在恐龙川上,所以就叫恐龙桥,至于形状,自然不是恐龙形的。桥上人行道的宽度足以让五个成年人并排过桥。
在他们前方有几个小学生,懒散地把书包挂在胳膊肘上,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书包。快要下桥时,由纪夫发现多惠子仍然走在自己身边。
“多惠子,你家不在这边吧?”
“没关系没关系。”多惠子轻松的语气反而使由纪夫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到底要干吗?”
“我呢,一直很想去你家看看。而且我听熊本学长说,由纪夫你从不让别人靠近你家。”
“你可不能听信那个只想得到你身体的熊本学长的话啊。”
“你有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家在哪里的理由吗?”
“没有。”要是在这时回答“有”,下一个问题肯定是“什么理由”?
“那就让我去呗。”
“我不想让你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在意。”
“可我在意啊。”由纪夫挥挥手让她“快点回去”,多惠子却毫不动摇。
“我都说了,昨天我和我爸吵架了,所以今天我打算晚回去一会儿,好让他担心一下。”
你害他担心,他更要跑到你房间里去调查了,由纪夫心里这么想着,却无力说出口。
“你就让我去一下你家有什么关系嘛。难道你家有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你要是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一定会对我产生无比的敬意,管我叫‘由纪夫大人’的。”
“说什么傻话呢?”多惠子没有搭理由纪夫,转而说道,“真是的,父亲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你不觉得吗?”
多惠子你算不错的了,我可有四个父亲呢,你敢相信吗?由纪夫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等过了这个红绿灯,就真的要到家了。走到这里,由纪夫向多惠子恳求道:“求你了,回去吧。”
由纪夫认为有错的一方应该是非要到别人家做客,在主人不愿意的情况下还硬要登门拜访的人,然而多惠子却固执地搬出“日本宪法规定行动自由”这一莫名其妙的理由,丝毫不肯让步。
“哦,由纪夫。”就在这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由纪夫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骑着自行车无视红灯——更确切地说是无视“红灯的意义”——从十字路口对面穿过马路向这边而来的男人。
“唉⋯⋯”由纪夫垂下了肩膀,毫不掩饰自己一脸的苦涩,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阿鹰。”
或许是因为刹车的方式太粗暴,自行车的后轮蓦地在空中翘起,以一种前倾的姿态停了下来。来人的脸上出现了在高中生脸上都不多见的得意笑容,看来是对自己的停车方式十分满意。都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由纪夫苦笑地想着。
“你刚回来啊?我正要走呢,要跟你错过啦。”不知是不是受到名字的影响,阿鹰长得就像某种猛禽。他的鼻子又大又挺,眼神十分锐利,像在寻找什么猎物一般。他爱穿的衣服不是红色衬衫就是带有花哨图案的夹克,虽然大多是些没什么品位的休闲服,却与他很相配。
“去打柏青哥?”由纪夫问道。
“是去看赛狗啦。”阿鹰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么说来今天是周三,正是夜场开赛的日子。“还没吃够苦头啊?”
“别这么说嘛,我要是没了赌博,还能剩下什么呢?”
“确实什么都不剩了。”
听到由纪夫直白地赞同,阿鹰又皱起眉说道:“不不,总还是会剩点什么的。由纪夫你也一起去呗,去看赛狗啊。”
不知道是因为政策放宽,还是因为这里是经济特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法律有了变动,总之,县里从三年前起开始允许举办赛狗比赛。简单来说,就是狗版赛马。从今年一月起,每逢周三、周五、周六都会举办官方赛事。虽说赌注金额有上限,但只要年满十六岁,哪怕是高中生也可以入场观赛。一开始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样一来会助长孩子们的侥幸心理,不利于青少年的成长,不过最终还是“这样可以让孩子从小就学到金钱来之不易”的意见占了上风。
“我就不去了。”
“真的吗?太遗憾了。说起来,那群格雷伊猎犬在夜幕降临后的赛场上沐浴着灯光狂奔的飒爽英姿,那可真是美极了。”阿鹰眯起眼看向街道和天空的边界,像在眺望海市蜃楼一般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赛狗?我也想去看看。”这时多惠子插了进来。
“赛狗可真是棒极了。以时速七十公里奔跑的狗,光是在一旁看着就够令人心醉的啦。”这么说完之后,阿鹰看着多惠子,问道,“咦,你是?”虽然由纪夫试图通过改变站位和姿势来遮挡,好让多惠子不在阿鹰的视线范围里,但看来没能成功。“由纪夫的同学?”阿鹰问道。
“对对,我叫多惠子。”多惠子立刻进行了自我介绍。
“莫非你是他的女朋友?”看到阿鹰的眼睛闪闪发亮,由纪夫烦躁地说着“怎么可能”。
多惠子却来了兴致,故弄玄虚地笑着说:“也许是哦。”
“真的假的?”阿鹰看上去开心极了。他的这种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由纪夫刚想了一下,就立刻回忆了起来。那是去年年末,阿鹰在有马纪念赛上中了连胜复式的时候,当时还是因为涂错了号误打误撞才中的奖,而现在他高兴的样子就跟那时一模一样。“我的天哪,这一天终于来了!”连这句夸张的台词都和当初在有马纪念赛上中奖时说的一模一样。他又感叹了一句,和多惠子握了握手。
“这种事由纪夫从来不跟我提。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呢。”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哦。”多惠子附和着,随即仿佛突然想到一般问道,“啊,请问您是?”
“我是由纪夫他爸,他爸啊。”阿鹰得意扬扬地说。可能是他那尖尖的虎牙太醒目,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总像是带有什么企图。
“啊,是这样啊,原来是由纪夫的爸爸啊。”多惠子一脸信服地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对阿鹰回了一句大概是出于礼仪才说的话,“您确实和由纪夫长得很像啊。”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啊,由纪夫慌乱地想着,但为时已晚。阿鹰一脸幸福地双手握住多惠子的手,问道:“是吗?很像吗?”
“嗯。”多惠子似乎也对阿鹰表现出的异常喜悦有些发怵,向后退了一步。
“我和由纪夫果然很像啊。”阿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后跨上了自行车,说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别让多惠子跟其他家伙见面哦。”他刚说完就抬起了自行车前轮,“今天我要是赢了,咱们就去吃点烤肉什么的吧。”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骑走了。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你爸爸,真是太巧了,”多惠子说道。“不过他刚才说的‘其他家伙’是指谁啊?”
“就是其他几个爸爸呗。”
“什么叫其他爸爸?谁的爸爸啊?”
“由纪夫你太奸诈了,实在是太奸诈了啊。”多惠子的声音里夹杂着责怪与感叹。这是她走到由纪夫家门前,看到他家的宅院后说出的第一句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自己说这种话,由纪夫感到很新鲜。
“我怎么奸诈了?”由纪夫皱起眉问道。
“由纪夫你居然是个有钱人啊。”多惠子噘起嘴说道。
由纪夫不知该如何应对,姑且先抛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你认定我是有钱人?第二,有钱怎么就奸诈了?”
“你看啊,这根本就是豪宅嘛。这得有多少坪啊?肯定能有我家两倍大了,两倍!”
由纪夫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家。庭院外围着栅栏,里面的草坪和花草树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石道通往玄关。这栋两层高的独栋小楼,由纪夫早就看惯了,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但与同一住宅街的其他人家相比,确实大了不少。“确实挺大的。”这点由纪夫也承认,“但是我家里人很多,所以其实住着还有点挤呢。我家的人口密度跟别人家不一样。”
“我记得你不是独生子吗?难道不是算上爸爸妈妈一共三口人?”
“我爸我妈和我,一家六口人。”
“数字对不上啊。”多惠子说道。她一边咕哝着“什么情况”,一边探出身子,仔细看门口柱子上的名牌。“啊,这里有好多个名字啊。”
由纪夫一边想着“事已至此,就无所谓了”,一边打开门走了进去。多惠子当然紧随其后,不知道她是觉得“死也要死个明白”,还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弄清真相就不回去。
“参观完我家,就立刻给我回去啊。”
“明白,明白。”多惠子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四周,“这么大的庭院啊,真是太奸诈了。”
走在石道上,由纪夫看到一个男人杵在院子里,便开口打了声招呼:“阿悟。”那人脚边有根橡胶水管,看样子是正给花草浇水浇到一半,然而他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完全沉浸在文库本的世界之中。戴眼镜的男子回答“是由纪夫啊”。刚看到由纪夫身后的多惠子时,他的眼神有些讶异,随后立刻舒展开眉头,冲多惠子打了声招呼。“你好。”
“这是谁?”多惠子凑过来小声问。
“我爸。”
“你爸?”她转过身,指着刚才阿鹰离去的方向嘟哝道,“可刚才那人也⋯⋯”
“那个人是我爸,这个人也是。”由纪夫边说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从口中吐出。
“我不太明白。”
“要是想管我叫由纪夫大人,劝你赶紧趁现在。等再过一会儿,你会想给我加上爵位的。”
到了晚上,由于母亲说今天加班,会晚些回来,由纪夫便和父亲们一起吃了晚饭。所谓晚饭,也就是把冰箱里剩下的咖喱加热一下。由于家里人数较多,更严格地说是由于父亲的人数较多,厨房里的炉灶和锅都是大容量的。由纪夫把大锅里的咖喱分给了大家。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放着地方电视台的节目,正好播到县知事选举特辑。虽说参选者一共四人,但实际上只是现任知事白石和前任知事赤羽二人之间的较量。四年前选举时也是同样的情况,每次都是这两个人争得你死我活。他们的狂热支持者人数相当,彼此相互憎恶,可以说,比起两个人之间的争斗,更像是两方骑兵团的大战。
由于他们一个叫白石一个叫赤羽,媒体便打趣地称这次选举为“红白县知事选举”。白石身材瘦弱,一脸知识分子气息。虽然外表清秀,却显得不太可靠。赤羽则是一脸奸相,感觉豪爽,却又有些鲁莽,与白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听到一个危险的传闻,据说赤羽身后有可疑团体给他做靠山。”阿鹰边吃咖喱边说道。
“什么叫可疑团体?”阿葵笑着问道,“你那些成天叫嚣着赌博时要钻空子的朋友就不可疑了?”
“我们只是好赌,即使输了也能享受失败,但那些拼命想要通过选举参与政治的人可不一样。为了赢,他们会不择手段。像他们那种不能接受失败的人,真是太没品了。”
“不管哪方当选,要是选举时有出乱子的危险,那还不如不选。”阿悟笑着说道,“你们知道菲律宾的棉兰老岛事件吗?当时有个候选人与现任知事共同参加选举,结果他的亲戚及相关人员都被绑架并杀害了。”
“就因为选举?”由纪夫十分震惊。
“可能当知事确实能得到很多好处吧。被杀的居然有五十多人,真是太疯狂了。”
“跟我们县的选举也有相似之处啊。”阿鹰愉悦地说道。
选举真可怕,由纪夫发自内心地想着。
吃完饭,他们便移至日式房间,准备打麻将。起初由纪夫以期中考试临近为由推脱,却被阿鹰恳求:“今天阿勋不在,你也一起打嘛,等打完后再让阿悟教你学习不就行了?”
虽然心里想着真是麻烦,但由纪夫最终还是回答“那就只打一个小时啊”。其实他自己也并不讨厌打麻将。
“阿勋还在学校呢?”
“都年过四十的人了,还为一群初中生忙得团团转,真是操心啊。”
“啊!”这时,坐在由纪夫正对面的阿葵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歪着头说道,“这么说起来,阿勋有个同事,是教数学的,长得好可爱啊。但我把人家的名字给忘了,她叫什么来着?”
“鬼知道啊。”阿鹰不屑地说。
阿葵长了一张完全看不出已过三十五岁的娃娃脸,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连发际线也没有要后退的迹象。从外表来看,哪怕被人少说十岁也不奇怪。平时由纪夫和他两人出门时,经常被人误认为兄弟。阿葵鼻梁高挺,轮廓深邃,双眼皮下的眼睛炯炯有神。还时常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人觉得他在沉思。例如当他琢磨着晚饭的菜式,或哪怕仅仅是想起了在电视上看到的泳装偶像时,在女性眼里,他的神情都飘散着一种厌世的哀愁,令她们两眼湿润,心里想着“啊,他到底在思考什么高深的问题呢”。其实每当此时,阿葵的脑海中就只有“女人”二字。别说高深了,根本就是肤浅至极到令人大跌眼镜。
由纪夫把目光转回麻将牌,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从他记事时起,家里就有麻将桌了。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长大后经过加工的记忆,由纪夫甚至还记得幼时的自己爬进日式房间,看着父亲四人一脸严肃地打着麻将的场景。
初中二年级时,由纪夫曾经问过母亲。
“也就是说,妈妈你喜欢爱打麻将的男人,对吧?”
由纪夫的四个父亲不管从外表,还是职业、性格、喜好来说都完全不同,所以当找到四个父亲唯一的共同点时,他感到安心了很多。没想到母亲知代却悠闲地说:“跟那个没关系。纯属偶然,纯属偶然。”她的回答让由纪夫更加疑惑了。
“那妈妈你为什么要跟这四个人同时交往啊?”由纪夫还曾经这样问过。冷静想想,如果是同样的类型,那也就不用非得和四个人交往了。果然正是因为四人个性完全不同,妈妈才会同时与他们交往的吧。虽然伦理道德上很难接受,但道理上倒是说得通。
在由纪夫家,麻将是最平常不过的游戏之一。所以过了很久之后,由纪夫才知道其他朋友家里并没有自动麻将桌,也不会定期更新。
麻将大战开始没多久,坐在由纪夫左边,也就是他上家的阿悟冒出一句:“不过,由纪夫的女朋友居然跑到咱家来了,这还是头一次呢。”阿悟用手撑着下巴,笑得嘴巴周围全是褶子。
阿悟,别多话啊。由纪夫刚苦下脸,阿葵便抢先问道:“什么?”他快速开合着那两片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很性感的嘴唇,“女朋友来了是怎么回事?”
“今天,由纪夫的女朋友来了。”阿鹰一脸骄傲地回答。
“不是吧?”阿葵瞪圆了眼睛。
“真是遗憾啊,阿葵。”阿鹰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同情,“唉,这种事也得看运气啊。”他边说边往桌上码牌,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究竟是不是适合由纪夫的女友人选,不经过我的判断怎么行呢?”阿葵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胳膊,从码好的牌中摸走了自己的牌。
“别让我再重复了,都说了多惠子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而已。”
“叫多惠子啊?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阿葵看着由纪夫,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好奇心。
“多惠子真是可爱啊。”阿鹰感慨地说道。
“有礼貌又开朗,看起来像是个表里如一的孩子。”阿悟看着牌,低声说道。
“你们知道吗?多惠子说我和由纪夫长得很像呢。”阿鹰撑大了鼻孔说道。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他一定为说出这句话等待了好久。
四个父亲中,真正和由纪夫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只有一人。所以,只要找到自己与由纪夫的共同点,他们便会十分安心。要是由纪夫考试成绩好,某人便会点着头说“跟我很像”;要是由纪夫五十米跑出了班上的最好成绩,某人便会挺起胸说“不愧是身上流着我的血”;要是由纪夫在二月份收到了女生送的巧克力,某人便会微笑着说“果然是我的孩子啊”;要是由纪夫在年末抽奖时抽中了大米,又会有某人骄傲地说“跟我的运气一样好啊”。其实这也反映出他们对自己可能与由纪夫没有血缘关系的担忧。
“多惠子说了那种话啊?”阿葵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真的真的。对吧?”阿鹰向由纪夫寻求证实。
“不好意思,多惠子在见到阿悟之后,说我跟阿悟长得挺像的。”
“喂喂,不是吧?”这次轮到阿鹰面部抽筋了。
由纪夫摸过一张牌后说了声“自摸”,随即推倒了自己的牌。他一一列举组合名称,炫耀般地掐指一算,说出了点数:“满贯,八千点。”三个父亲顿时变得垂头丧气。
看着父亲们,由纪夫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例如在小学教学参观日上发生的事。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盛装打扮的各位妈妈在教室后方站成一排,然而有一次,由纪夫的妈妈知代有事不能去,只好让父亲代替出席。当时由纪夫也没想太多,觉得肯定会是四人中选一个人来,毕竟要是全员都来也太显眼了,相信他们也应该有常识,知道该作何判断吧?没曾想由纪夫高估了他们,到了那一天,四个人居然同时出现了。当同学们惊讶地问“那个四人组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由纪夫羞耻得一直低着头,拼命无视那四个人“由纪夫、由纪夫”的呼唤,忍耐到了最后。第二天朋友问他那几个人是谁时,他也装傻地说:“是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是不可思议,算得上学校怪谈了吧。”
父亲节也曾经有事发生。又是一次学校活动,老师布置了“来给父亲画张像吧”的作业。由纪夫回到家说出父亲节的作业一事后,父亲们一开始都只是说“哦,是吗?”,表现得满不在乎。然而实际上他们都兴致勃勃,准确来说是战战兢兢,想知道由纪夫究竟会画谁。于是,他们交替来到摊着画纸作画的由纪夫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怎么样,画好了吗?”,“有进展了没?”。
到了第二天,由纪夫正想偷偷地把画带到学校,却没想到妈妈知代一脸单纯地问:“由纪夫,画成什么样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当场展示了出来,心里烦恼不已。四个父亲立刻跑过来围着看。虽然由纪夫很狼狈,但那四人却都满足地说着“原来如此”,似乎他们都认为“原来如此,和我真像”。四人各自有不同的解释:“眼睛像我”、“嘴巴跟我一模一样”、“这不就是我眉毛的形状吗?”、“这是我的发型”,明显都认为“这幅画画的就是我”。
“画得真好啊。”知代开朗地笑了笑,除此之外没有多说别的。
这叫什么事啊?当时只有十岁的由纪夫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无奈。实际上,他直到最后也没法决定到底画谁,实在没办法,就照着语文课本上某个文豪的照片画了一张。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自己怎么开心就怎么理解,也着实让由纪夫震惊不已。
等由纪夫上了初中,读了一本在阿悟的书房里发现的与遗传基因相关的书之后,曾提出“去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的建议。那时大家也正好在打麻将。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四个父亲听了都惊呆了。
“可以通过DNA鉴定知道结果啊,你们不知道吗?”
当时他们都愁眉苦脸地说:“知道啊。”
“去查一下不就行了?这样就可以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了啊。”
父亲们一脸“这我们也知道”的表情看着由纪夫,说:“在辨别亲生父亲方面,我们可是专家。”随后又加了一句,“但我们不会去做那种检查。”
就连最喜欢赌博、最喜欢分出胜负的阿鹰也一脸胆怯地说:“做了那种检查,万一我不是你爸爸,那可如何是好啊?”可见他们确实对此很抵触。
看着他们既感慨又寂寞的表情,由纪夫决定,今后不再提“DNA”的话题了。
手中抛出的球穿过篮筐,发出“啪”的悦耳轻响。随着球网的晃动,篮球弹在地上,发出了“咚咚”的响声。清早的体育馆里空无一人。由纪夫朝着篮球跑去,拿到球后,他微微屈膝、沉下身子,同时把球举到额头,再直起膝盖、伸展身体,向正上方跃起,挥动手臂将球投出。篮球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被吸进篮筐,再次发出“啪”的一声。接着,如小兽的脚步声般的“咚咚”声又再度响起。即使在考试期间,由纪夫也会在来到学校后先跑到体育馆,在篮球场上练习投篮。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受到父亲阿勋“投篮的精准度只要一天不练习都会下降”的教诲,他每天不先投几个篮就会觉得心里不安。投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换了身衣服,向教室走去。
刚坐在座位上,多惠子便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迅速地凑了过来。由纪夫心想,估计她是要跟我聊昨天去我家的事吧,真是麻烦。多惠子在由纪夫前面的座位上坐下,小声说道:“喂,今天我可不可以放学之后还去你家?”
“那是小宫山的座位,你起来。”
“小宫山他今天来吗?”多惠子慌忙站起身。
“我不知道,也许会来啊。”
“都快过去半个月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对于小宫山不来上学一事,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反季节性流感。当时由纪夫也是同样的想法,班主任后藤田似乎也这样认为。当然也有“请假时间是不是有点长啊?”“怎么回事啊?”的质疑声,甚至还有传闻说“三年级的那个二垒手学长啊,只要有小宫山在,就只能做万年替补。该不会是他为了出场而干了些什么吧?”。至于到底“干了些什么”,有说是诅咒的,有说偷袭的,当然,谁都没有把这些传言当真。
当班主任后藤田终于觉得事情不对,与小宫山的家长取得联系,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
“我有话要说,”后藤田在学生们面前摆出一副自己已经担心了很久的表情,“是关于小宫山同学的事情的。据他妈妈说,小宫山说他不想来上学。你们有没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由纪夫他们只得齐声回答“不知道”,实际上他们的确不知道。最后后藤田也只能歪着头说:“是吗?真是个谜啊。”学生拒绝上学,老师竟然只说一句“真是个谜”就想打发了事,这样合适吗?由纪夫不禁在心里问道。
“是不是由纪夫你们这帮人欺负小宫山同学啊?”多惠子问道。
“怎么可能?那个像岩石一样魁梧的男人,怎么可能被别人欺负。恰恰相反,我倒是经常听到有传闻说小宫山欺负棒球部的学弟呢。”
“那他应该是对欺负学弟感到良心不安,在家里忏悔呢吧。”
“小宫山不仅身材像岩石一样魁梧,神经也像树干一样粗。”
“那我们今天一起去小宫山同学家看看吧?”
“为什么我要跑到他家去啊?”
“你不担心吗?”
“我不是问这个。为什么非得我去啊?”
“由纪夫,你不是小宫山同学的朋友吗?”
“应该有人和他的关系比我更好吧?”
“但是要是让他知道世上竟然有拥有四个爸爸的高中生,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就会愿意来上学啦!”
“喂!”由纪夫高声阻止,又压低了声音,“那事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别担心。”多惠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令由纪夫放心地松了口气。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多惠子又补了一句:“我只告诉了我爸。”使由纪夫立刻喷了出来。
“等等,你跟你老爸和好了啊?”
铃声终于响起,多惠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由纪夫松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笔记本。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戴眼镜的男生把脸凑了过来,说道:“喂,由纪夫。”
他的制服立领处露出了笔挺的塑料领撑,白得如同健康的牙齿般炫目。
“干什么啊,殿下?”由纪夫应道。当然,在普通的县立高中里是不可能有什么殿下的,从外表来看,他也不过是个矮个子男生。殿下的刘海全部垂在眼前,圆圆的脸型搭配斯文的说话方式,显得他是个有教养又做事认真的男生。至于他为什么被称作殿下,并没有定论,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散发出一种优雅脱俗的气质吧。
“由纪夫啊,那个,刚才,”殿下说话慢吞吞的,“我听到了,什么爸爸,什么四个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殿下的耳朵真灵。由纪夫一边苦笑一边敷衍道:“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啊?”殿下纠缠不休。
“就是在聊我要和多惠子结婚,然后生四个孩子。”由纪夫随便应付了一下,结果陛下呆呆地“哦”了一声,一脸失去了兴趣的样子。
放学后,多惠子果然跑到由纪夫身边,爽朗地威胁道:“好了好了,要是不希望你爸爸的事情被曝光,就和我一起去小宫山同学家吧。”
由纪夫的脑海里飘过了一句父亲阿葵说过的话。那是一句从由纪夫还是小学生时起,阿葵就一直在他耳边反复强调的话。“如果有女性求你办事,只要条件不是太苛刻,就一定要接受。”任谁听了这句教诲,都会想反问“你跟我说这个又能怎样”吧,由纪夫也是除了困惑以外不知还能有什么反应。
不过,像这种自小便从家长那里听到的话,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支撑孩子行动与思维的基础。即使孩子心里想着“我才不会照做呢”,也会不自觉地受到影响。由纪夫也在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接受了多惠子的邀约。
“喂喂,小宫山不是也很奸诈嘛?”站在公寓前,由纪夫对多惠子说道,“住在这么气派的公寓里,肯定是有钱人。”
“只凭住的地方,我觉得还不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奸诈哦。”
由纪夫以前就知道小宫山也住在同一片区域的高层公寓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栋建筑。应该有二十层高,虽然外观并不花哨,但简洁坚固的感觉透出一种高级感。仔细一瞧,隔着两条车道的马路对面也有类似的高层公寓。虽然外表相似,但楼盘开发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家,估计是为了较劲才建在了对面,看起来就像两个巨人夹道互瞪一样。
“虽然乍一看很不起眼,但这样一来感觉更有气势啊。”多惠子指着公寓说道。
他们刚到达便隐约有了预感。果不其然,这里采用的是自动锁,连进大门都需要有钥匙或得到许可。大门旁边设有对讲机,多惠子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小宫山家的门牌号,按完后问由纪夫道:“该说什么好啊?”
“你应该在按之前问我啊。”
没人应答,由纪夫二人沉默地看着无声的对讲机。身处这片寂静的住宅区中,站在高级公寓前干等回应,实在让人感觉不太自在。终于,从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个小心试探的女声:“来了,是哪位?”
“我们是小宫山的同学。”多惠子毫不犹豫地报上了名。
“同学?”那位女性回了一句,语气中含着几分警戒,“请稍等。”说完她便挂断了。
“你看,他在家吧。”多惠子得意的眼神让由纪夫皱起了眉头。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小宫山同学拉到学校啊。”
“多惠子,你误会了。”由纪夫直截了当地说,“把他带回学校并不一定是正确的行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上学中得到幸福的。”
他又抬头看向这幢公寓。深茶色的墙壁看起来好似矿石一般。
小宫山把自己关在了这么气派的公寓里啊,由纪夫想象着,那当然不想出去了。和这幢建筑相比,外面的街道就像愚民们的广场一般吧。
“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嫌去学校很麻烦啊,要是只有小宫山可以不去上学,那我可不甘心。大家都是忍耐着去上学的,他也不该偷懒,必须赶紧回去上学才对。”
“所以你才要硬拉着他去上学?”
“要死一起死嘛。”
“真是讨人厌的性格啊。”
刚听到大门开启的声响,一个女人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微卷的头发随风飘拂,能从眼睛和脸颊看出她有些疲惫,或许是刚刚起床的缘故。小宫山的母亲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妇人。由纪夫的家离这里很近,所以他曾和小宫山的母亲有过数次擦身而过的经历。然而与他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站在眼前的妇女少了一分霸气。
“您好。”多惠子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妇人却唯唯诺诺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我想把小宫山同学带回学校。”
“他在棒球部出什么事了吗?”无奈之下,由纪夫也只好发问。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小宫山的妈妈看也不看他们,显得十分慌张。由纪夫观察着她,心想真是完全没有身为家长的威严和气势可言啊。
“我去帮您把他拽出来。”多惠子一脸认真,还当场做出拔河的动作。
“要是那样做的话⋯⋯”小宫山的母亲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摇了摇头。
“小宫山会发狂?”由纪夫从她害怕的模样可以想象得出,要是那个常以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肌为傲的小宫山发起狂来,这位柔弱的母亲一定不是对手。
小宫山的母亲既没肯定也不否认,而是说了句“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表露出委婉的送客之意。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明显觉得他们俩很碍事。
由纪夫和多惠子对视了一眼,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决定离开。不死心的多惠子还补了一句“我们还会再来的”。
“那个,请问他不去上学和社团活动有关系吗?”由纪夫问道。
“唉⋯⋯”小宫山的母亲眨了好几下眼睛,露出一副像在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般的落寞表情,摇了几下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请不要再管我们家孩子的事了。”
她转过身,消失在入口处。大门紧闭,仿佛在对他们说“快回去吧”。
“你看,白跑一趟吧?”
“你不知道人生中大多数有意义的事表面看来都是徒劳的吗?”
“这是谁说的?”
“我的熟人,曾热衷于挖掘丰臣秀吉埋下的金银财宝。”
“真是一句极有说服力的金玉良言。”由纪夫用缓慢的语速讽刺地说道。
那天吃晚饭时,母亲知代又不在家。“她说要加班。”阿葵说道。身材瘦高的阿葵手臂也很长,哪怕只是张开双臂,都像蝴蝶展翅一般优雅。
“又是在交货期前忙得手忙脚乱?那种公司,干脆辞职得了。”坐在饭桌前,正用签字笔在体育新闻边写着什么的阿鹰说道。他正认真地盯着马匹的名字、符号,以及一行行的数字,期盼着幸运的火花从报纸上蹦出来的那一瞬间。
坐在由纪夫面前的阿悟正支着胳膊,安静地看着一本大部头书。那是他以前从二手书店买回来的日本作家作品全集。
坐在由纪夫右边的阿勋一边挠着一头短发,一边低声说道:“就是因为有阿鹰这种认为遇到痛苦只要逃避就好的大人在,那帮小鬼才会变得软弱,只知道逃跑。”长着一身结实肌肉的阿勋,即使在饭桌上,也有近乎两人份的存在感。
“你可是中学老师,别管孩子叫小鬼。”阿鹰依旧看着报纸上的赛马栏,头也没抬一下,“而且这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小鬼自古以来就是软弱的啊。遇到辛苦和麻烦的事,只要逃开就好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鬼,谁又想受苦呢?”
“要是未满二十岁,遇到辛苦和麻烦的事情只一味逃避,或许还能勉强混过去。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成天追在翘课的同伴或前辈身后,耍帅地说什么‘好烦啊’、‘蠢死了’之类的话,也许还过得去。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既找不到工作,又无法过上像样的生活。”阿勋一反常态地说了一大串,随后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到嘴里,用力地嚼了几口,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炸鸡,继续说道,“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想到‘要是当初认真学习就好了’,那还算有救。可大多数人都会开始想‘有没有什么能继续轻松过活又能赚钱的方法啊’?”
“原来如此。”阿悟低声简短地附和了一句,视线也没有离开书本。
“然后呢?你想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啊,阿勋老师?”阿鹰用调笑的口气问道。
“阿勋啊,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女数学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阿葵则是满不在乎地提了一个和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
“听好了。那些小鬼,最终只会想到去依附认真生活的人。”
“原来如此。”阿悟点了点头。
“要不就是成天只想不劳而获,沉溺于赌博;要不就是专注于讨女人欢心,好让女人养着。”阿勋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明显在把矛头指向阿鹰和阿葵。然而那两位当事人却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赌博能使人成长啊。”阿鹰漫不经心地说着。
“阿勋啊,那位美人老师到底叫什么啊?”阿葵不放弃地问道。
“在学校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由纪夫看了看比平常更热血的阿勋。
“学校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堆问题。”阿勋冷笑着说道,“把一群十三四岁的小鬼关在教室里,要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那才叫奇怪呢。”
“正是自尊心爆棚、狂妄自大的年纪啊。”阿鹰说道。
“正是性欲觉醒,开始受性欲摆布的年纪啊。”阿葵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以为和朋友之间的那点事就是全世界了。”阿悟嘀咕道。
“所以,”阿勋瞪着微微下垂的眼睛,愤怒地强调着,“这帮小鬼仅凭吸收到的那些信息,就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比大人厉害多了。”
“明明我们比他们多活了三十年呢。”
“唉,不过我们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初中生嘛,跟女人睡过一次就拽得不行了。”
“他们只是想通过嘲笑和反抗大人来撒娇啊。”
“所以呢?这次又出了什么事?阿勋你又对学生动手了?”听到由纪夫的问题,阿勋变得一脸不快。
“什么叫又啊?好像我以前动手过似的。”
“可是,上次你不就动手了吗?”虽说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阿勋在街上发现有别的学校的不良少年欺负自己的学生,便和那群不良少年上演了一出大乱斗。听说由于他的身手太漂亮,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以为是在拍电影。总之,动用了武力的阿勋就被当作“问题老师”了。就连在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揶揄地称为“暴力老师”。他去洗澡,阿鹰便会说“暴力老师,要去泡澡”。就连仅仅只是回到家中,知代也会嘲笑他“暴力老师,到家了”。
“这次不是我,是隔壁班的班主任。”
“是那个可爱的数学老师?”
“不是。”阿勋皱着眉头回答,“他们班有个狂妄自大的学生,扰乱课堂秩序不说,还觉得自己挺厉害。”
“在学校扰乱课堂秩序,跟坐过山车是一个道理。”阿鹰用筷子比画出过山车轨道的形状,“归根到底,不过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小打小闹而已。老师的恐怖是有限的,老师和家长都算不上什么可怕的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现自己的反叛,还为此沾沾自喜,充其量不过是在撒娇而已。”
“你说得没错。”阿勋消了点气,“结果后来,那个爱撒娇的学生就冲着班主任吐了口唾沫。”
“真够可以的。”阿鹰笑了。
“那位班主任也终于开始急了。”
“是女老师?”阿葵纠缠不休地问。
“是男的。”阿勋气冲冲地回答,“是个新来的年轻老师。他气得一把揪住了那个学生的衣领。”
“然后学生肯定会说:‘你打我啊,老师要是敢对学生动武,问题可就大了。’”
阿勋一脸呆滞地看着阿鹰。“你怎么知道?”
“都是老一套了,我小时候也经常这么说。”
“原来你才是万恶之源啊。”
“然后呢?新来的老师动手了?”由纪夫插嘴问道。
“是啊,动手了。”
“打了巴掌?”阿鹰问道。
“是用巴掌没错。”阿勋回答。
“要是用拳头打的话还行,用巴掌的话哪算打人啊,不就是拍了一下吗?在如今这个时代,连这样都不行了?”
“麻烦的事还多着呢。那家伙的父亲似乎很有来头,母亲话多又嘴快,脚下还没闲着。”
“你的意思是?”阿悟开口问道。
“跑到学校里来了。”
“新来的老师要是把这两个家长也揍一顿就好了。”阿鹰不负责任地说道。
“然后呢?那个年轻老师怎么样了?”阿悟在任何情况下都像是一位冷静旁观的观察者。
“被罚在家反省一周。那个学生却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在班里被奉为英雄。”阿勋说完吐出一大口气,把筷子伸向餐桌中央。
这时,在旁边默默旁观的其他三个父亲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打趣道:“暴力老师,要吃炸鸡。”
吃完晚饭,阿鹰和阿葵打开电视,收看有普通观众参加的智力问答节目。由纪夫在他们身旁打开教科书,一边听阿悟的讲解,一边做练习册上的习题。阿勋翻着篮球杂志和格斗杂志,还时不时地对由纪夫说上一句:“由纪夫,即使社团休息也要每天练习投篮啊。”
“我每天早上都在练。”
“要是你能从外线投中,防守一方就要从后场跑到前场了。”
“我说啊,”过了一会儿,由纪夫依次看了一遍父亲们的脸,开口说道,“你们不用担心,老妈会平安回来的,你们没必要都在这里等啊。”
刚刚,由纪夫突然意识到这四个不回自己的房间、全都惴惴不安地赖在客厅的人,恐怕是在为晚归的母亲知代担心。
“我才没担心呢。”阿鹰语气粗暴地说。
“最近挺不太平的,要不要去接她啊?”阿勋回头看向时钟。
“不会是去联谊了吧?”阿葵干笑着说道。
最后这句联谊当然只是阿葵随口一说的,然而由纪夫却补上了一句:“对了,上次老妈好像确实为了公司应酬去参加联谊会来着。”引来四道锐利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
“不会吧?!”四个人齐声说道。
由纪夫懒得和他们多解释,同时也无法理解年过四十的老妈去参加全是年轻人的联谊会这事有什么可担心的。想想那些参加联谊会的男人会有多尴尬吧,他们才是应该被担心的人。难道不是该数落老妈“也不想想你都多大岁数了”吗?听到由纪夫的观点后,四个人一齐摇晃着脑袋,强调着:“你还不明白她的魅力,你还不懂。”
由纪夫合上了教科书,决定今天就学习到这里。他看向电视,画面中的答题者正满头大汗地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刚刚一直在看体育杂志的阿勋不知何时凑到了阿葵和阿鹰身边。
“这人还真拼命啊。”由纪夫指着电视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道,“不过他也太紧张了。”居然上个智力问答节目就能紧张成这样,由纪夫感到十分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