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勉强一笑,说道:“骁王来得不巧,粥铺里的粥老早就卖光了。”
骁王扣好了衣领,薄唇微抿,平静地说道:“姑娘的意思,是希望本王明日再来?”
飞燕可不愿这煞星日日到访吓到了弟妹,连忙接道:“但是民女倒是自留了些,原是准备着打包回去给家人食用,殿下要是不嫌弃这民间小食腌臜,民女这就热来与殿下。”
说着她打开了一旁放置的食盒,利索地将那大碗里的粥又重新倒回到小锅里,添了些水,就着炉膛余火将粥煮沸,噼里啪啦冒出气泡……
一时间,粥铺里静谧得只听闻到柴草的噼啪声,阵阵米香萦绕。
骁王端坐在桌边,拿起茶壶自斟自饮,一双深眸顺着茶杯的边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锅灶边那个干练娴熟的小女子……
尉迟飞燕却是无暇顾及那身后男子放肆的眼神。如今的她,早已经不是五年前那高门小姐了。虽然在白露山上有鸳鸯随侍,可是行军时的劳苦是身在闺阁的安逸不能比拟的,倒是生火做饭不在话下,只是现在这般情形,连她自己都有些觉得造化弄人。
倘若是放在两年前,尉迟飞燕真是打死也想到,自己居然会有给这骁王二殿下亲自热粥的一天。回想以前,那骁王在一次领兵围剿白露山时,采取不战而屈的围困战术,将整座山头围得水泄不通,立意要活活饿死山上的义军。那时,山上的粮草所剩无几,又是冬季满山寸草不生的时节,连挖野菜草根都是不能,将士们每每饿极了,便眼望山下骁王大营,眼冒恶光,恨不得能拆解了这霍尊霆之骨肉,炖上一锅喷香顶饿的。
后来她想出了一招“感同身受”,得了飞鸽传书的情报后,又利用当时的三日大雪,派出一对骁勇的精兵,穿着木片削制的雪鞋,从本来无法下山的陡坡一路滑下,在敌人最薄弱的包围带快速突围,一路疾驰,绕到了齐军押解粮草的必经之路,在官道上浇上了水,隆冬时节,滴水成冰,这官道立刻变成了溜光水滑的冰场。
几十辆辆运粮的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马掌下的铁蹄更是成了要命的关节,在领头了几辆马车纷纷栽倒在了官道一旁的山坡下后,脚上捆了防滑麻绳的义军们一拥而上,斩杀了押解粮草的官兵,运走了十余车粮草后,将余下的付之一炬。
而运粮食上山的法子更是巧妙。山上的等工巧将老在就在一侧的悬崖峭壁上安置了滑轮杠杆,当天入夜,她指挥大批人马在山的正面诈攻,吸引齐军的主力部队的注意,声东击西,悄悄然在山后巧妙地借着吊筐将粮食运上了山去。
待到齐军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后方粮草付之一炬,为时已晚,紧接着又是满天风雪,道路被封,补给的粮草再难运来。饥饿的滋味依旧,不过却是换成了齐军。只能冒着风雪撤军,被她派出的兵马在后面追赶,又狠狠地打了一顿疼痛难忍的。
在那次冬日被围解困后,她向樊景建议积极扩张,部队的主力不再局限与白露山,以免再遇被围死在山上的尴尬。而那骁王也是个记仇的,如同吸血的水蛭一般粘着不松口,这几年来,互有输赢,虽然因为近年南方义军的钳制,无暇顾及北方,也没有再大举剿灭,但是将樊景的兵力死死地阻隔在江水一隅,难以扩张……
如今看来,欠下的饭总是要还的,当年饿得这位骁王不轻,冥冥中便是要一碗一碗的补回来。看来鸳鸯拌的小菜实在是开胃,骁王斯条慢理地吃了一碗后,居然还要再添,勉强刮着锅底又添了一碗。
食盒子里的粥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飞燕只能打开米缸淘洗了新米,再重新入锅熬炖。恰在这时,叔伯尉迟瑞满脸喜色地从巷子的另一侧赶来了。他刚从李大人的家中饮酒回来,脸色酒意未褪,脚步微微有些踉跄,人还没如粥铺,便高声嚷道:“飞燕,叔伯为你办了一件大事,你的婚事可是有了着落!”
等入了粥铺,他虽然瞟见有一个正做着食粥,可是没顾得上瞧正脸,只当是个食客,便只顾说着自己新得的消息:“飞燕啊,李大人有位同僚,家中的儿子年方十九,品貌端正,年龄可是正相当,他的爹爹听闻是尉迟将军的女儿要说亲事,很是欢喜,便要自己的夫人亲自来瞧你,明日你就不要开张了,打扮整齐与叔伯一起去相亲便是了……”
话说到这,尉迟瑞终于回头瞟见了立在门口的那几个人似乎一动不动,仔细一看似乎都是些侍卫,个个人高马大,心下微顿,再仔细望向那慢慢饮着茶水的食客,顿时七魂八魄吓得四处飞溅。
“草……草民方才没有瞧见,没有向骁王请安,还望殿下恕罪!”
骁王看也不看那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叔父,只是用巾帕擦了擦嘴,然后沉声说道:“哪个在朝为官的李大人,他的同僚倒是顾念着旧情,听闻是前朝将军的女儿竟是那般欢喜,难不成是要凑上满门的前朝忠烈,谱写一曲铁血丹心的佳话?”
骁王话语里的不善叫个人都能听出来,尉迟瑞急得差点老泪长淌,真真是一朝不慎,祸从口出啊!
飞燕也瞧出骁王有心刁难伯父,也跟着跪下,不卑不亢地说道:“骁王多虑了,如今尉迟家也不过是靠卖上一碗薄粥维系生计,一日三餐便是人生头条大事,再无旁的精力。叔伯也是一心为民女的婚事考量,一时有些心焦,其实小女身为街头商贾,那样的人家实在是高攀了,想来也是叔伯央求到了别人,又不好退却,舍了叔伯一个脸面罢了,哪里会成?”
说着又微顿下言道:“骁王似乎还未饱足,民女又煮上一锅新粥,要过会儿才好,不过家中尚有弟妹还未食饭,可否让民女的叔伯先回去照料弟妹?”
尉迟瑞被侄女大胆的行径都吓瘫了,便是忐忑不安地等着骁王发话。
骁王慢慢转着手中的茶杯,不发一语,只任着那叔侄二人跪在地中。跪了半天才出声言道:“既然是门一味高攀的亲事,那么明日便不要看了,免得累及了旁门倒是不好……”
说着,放下了茶杯,便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让逼仄的粥铺更是显得喘不过气来。幸好那骁王许是晦气找够了,终于跨出了粥铺,转身上马走人了。
尉迟瑞长出了口气,可是转念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被这骁王一搅合顿时鸡飞蛋打,立刻又哭丧起了脸,呆呆地跌坐在了原地。
尉迟飞燕瞧着叔伯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柔声道:“叔伯不用在多虑燕儿的婚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何须劳神,我让鸳鸯去割肉了,一会再打上壶酒,叔伯回去与我们再好好地喝上一顿。”
尉迟瑞被飞燕搀扶起来,依然有些颓丧,出了粥铺的大门,看着清冷无人的长巷,犹自疑惑的问:“这骁王怎么跑到这来了?莫不是……看上了你?”
想着之前骁王叫侄女过府的情景,尉迟瑞心里有些敲鼓,难道是因为飞燕模样俊俏,让那骁王动了色心?若是这样,可怎生是好?他虽然觉得自己的侄女样样都是极好的。可到底是前朝破落的人家,何况飞燕的父亲又是个抗齐的名将,怎么看都是不能到一处的。若是入了骁王府,那骁王又是个有人品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一抬软轿将飞燕从小门接入,给个侍妾的名分罢了
这……这可怎生是好?
飞燕却被叔伯的话逗笑,只觉得这叔伯真是多虑了:“那骁王如今贵为大齐的皇子,府里哪里会缺女人,若真是想对侄女不利,那上次侄女恐怕就难以周全了,今儿左右不过是路过,顺便尝个新鲜罢了!”
尉迟瑞听了,觉得也是甚有道理,便惋惜地一挥掌:“这瘟生的,山珍海味吃腻了?倒是吃饱了撑的跑来喝粥!你叔伯可是下了血本才求动的李大人啊,唉!可惜了我那描金嵌着碧玺的妆盒了,既然已经开口给了李大人,可是不好要回来啊……”
这下飞燕便恍然大悟,推敲得八九不离十了。她原是听了叔伯之言,还心下纳闷,竟是有这般忠义不怕死的?原来哪是敬仰前朝的尉迟德将军啊?分明是叔伯又掏了床下的箱底子,估摸又是向那李大人炫耀了一番雄厚的私藏。那李大人便是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引得旁人误以为这前朝的侯府之家,虽然低调可是财力雄厚,是个隐遁的富豪,便是眼巴巴地来相亲了吧!
当下便是哭笑不得,只当没听到叔伯这一路的碎碎念,回转了家中。
鸳鸯这时也提着荷叶包着的猪肉,还有一小坛米酒回来了。入了小厨便开始忙碌起了晚餐,一时间,那浓郁的肉香终于冲淡了叔伯大人的愁思,一家人愉快地享用了一顿难得的饕餮盛宴。
粥铺顺利开张后,飞燕便要忙着安排堂弟入学堂读书的事宜了。这几日一旁书院的先生也来食用了几次粥,她都是有留心,特意盛情接待,免了先生的粥钱,顺带提及了自己的小弟要入学的事情。
这座书院乃是“钟灵书院”,书院前的匾额是前朝大儒的手笔,虽然一朝改朝换代,可是书院的盛名却是丝毫未减。书院里的学子莫不是家中有些根基的,非一般人能入学。
不过那位王先生为人甚是随和,在粥铺的时候,便顺便考了考贤哥儿的功课。尉迟敬贤打小儿是在侯府的私塾中开蒙,由叔伯请来的名师授课,加上他才思敏捷,功底本就不差,只是这几年略有荒废生疏了些,但就算这样,也让王先生频频点头,直觉孺子可教!
他最后对尉迟飞燕说道,若是贤哥儿想要入学,他可以推荐,可是这一年四十两的学费,乃是书院规矩不能减免的,不知她可否拿出。
尉迟飞燕毫不犹豫,立刻回道这学费是一定会付的,只是不知能不能分成两次上下半年的支付?先生心知这小门小户拿出这些钱银的确不易,便点头同意,嘱咐着敬贤下个月入学。
待先生走后,敬贤才急道:“堂姐,家中哪来余钱付这高昂的学费?我不去!”
可是尉迟飞燕却正色道:“钱财之时,你这小儿莫管,只要回去好好的温习功课,将那以前诗书俱看一看,莫入了书院跟不上功课,平白丢了尉迟家的脸面!”
这位堂姐板起脸来,不怒自威,尉迟敬贤连自己的老子都能顶一顶嘴,却向来不敢跟堂姐争执,只能闭了口,回屋去翻找旧时的书本去了。
这几日,尉迟飞燕与鸳鸯又是连夜赶工,新出了一批绣品,送到那千绣斋后,飞燕又提出要预支些银两,那掌柜看上一批绣品的确是走得不错,赚得甚是流畅,便点头同意。
于是飞燕凑足了银两,又觉得这银子太过散碎,怕交钱的时候,让书院的人看轻了堂弟,便去银铺过了小秤,化开了银水浇灌出几锭水纹足两的银锭。一切准备妥当,便一早梳洗赶紧,拿出鸳鸯新缝的书袋,装好的书本又给了贤哥儿些铜板,课间可以买些汤水,便领了他去了书院。
只是刚走到了书院门口,便撞见了一位青巾长衫的儒雅书生。那书生本要低头礼让,可是看清了飞燕了脸后,顿时微微睁大了俊秀的眼眸,低声唤道:“尉迟小姐?”
尉迟飞燕闻言抬头,与这书生四目相接,也是微微一愣,竟然在这书院遇到了她那退了婚的未婚夫婿——王玉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