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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生

盛夏的A城就像个大火炉,一出去,太阳就能把人晒成肉干。

军训是个要命的活儿,没几天,在两个多月的假期里养得白嫩嫩的孩子们全都晒蜕了一层皮,再好的防晒霜也抵不住A城火热的骄阳。

还好我痛经只痛第一天,军训时来“大姨妈”虽然难受,但也算挨得住。

只是大夏天的,垫着卫生棉,感觉特不舒服。再加上军训,就更苦不堪言了。

军训完全就是暴晒,训练的时候站得脚酸,中场休息只能坐在热腾腾的地上,一起来屁股就湿湿的,腿上的汗没停过,卫生棉没垫多久,一折腾,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所以,这种情况下,我一到休息时间就往厕所冲。

军训的时候,所有新生清一色地穿着绿色的迷彩服,一张张小脸都晒成了黑红色,再戴一个不透气的军帽,着实很难认出本来的面目。

但是有些人不同,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就算化成灰,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

我早就说过,我跟莫蓓蓓不是一般的有缘。念一所学校一个系已经很巧了,现在竟然连上厕所都碰上。

英语系一共两个班,这几天我跟着蔡淼她们把一班的女生宿舍整个串了一遍,没看到莫蓓蓓的名字,琢磨着她应该在英语二班。

军训的时候,我们外语系两个班女生因为人少又是分插到其他系里训练的,我也没见着莫蓓蓓。

本来以为,军训这大半个月应该不会碰面了,哪知道今天运气不好,上个厕所就撞上了。

莫蓓蓓推开厕所门走出来,看到等在外面的我愣了一下,我顿时就觉得胃里一阵抽疼。

什么叫“冤家路窄”?我跟莫蓓蓓就是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正踌躇着要不要像上次那样装傻充愣当不认识莫蓓蓓时,旁边突然走过来一个女生,二话不说就伸手勾住了莫蓓蓓的手臂,咧着嘴抱怨道:“蓓蓓啊!你怎么这么久,肚子没事吧,还不舒服吗?呀!你怎么了?厕所里怎么那么多血?蓓蓓啊,你没事吧?”

那个女生探头朝空着的厕位望了一眼,顿时惊叫起来,紧抓着莫蓓蓓的手臂,脸色惊恐。

我下意识地顺着那女生的目光朝厕位里面瞥了一眼,看着蹲坑里的血迹,太阳穴狠狠地抽疼起来。

不用这么巧吧?

这莫蓓蓓不会连“大姨妈”来的日子都跟我一样吧?

我正扶着额头叹息,却见一旁脸色苍白的莫蓓蓓慌张地捂住那女生的嘴,朝我看了一眼。

侧对着我的女生愣了一下,转过脸来。

我想说,盛世大学对我的高中同学们到底有怎样一种特殊的吸引力,怎么我在这儿尽遇到熟人呢?

眼前这个朝我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吃了我的丫头我认识,她是林枫的表姐,只比林枫大几个月,叫冷玉婷,跟我们同一届。

我跟她也就见过一面,但就这么一面,我发誓我这辈子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艾叶?”冷玉婷皱着眉,语气不肯定地朝我挑眉问道。

我头皮发麻地朝她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绕开还挡在厕所门前的莫蓓蓓,准备关门换卫生棉。

然而没等我关门,冷玉婷已经一把拉住了厕所门,一如我记忆中那般野蛮粗鲁地用力将我拽了出去。

我被甩到了墙上,脊背磕在坚硬的墙壁上时,一股疼痛猛地袭来,我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我就知道,再次见到冷玉婷,准没好事发生。

我这个前男友的表姐,每次见面,都让我痛彻心扉。

“怎么?才一个多月没见,就当不认识了,我可对你记忆犹新啊,艾叶!”

冷玉婷表情狰狞地朝我逼近,揪住我的头发。

厕所里的其他人都赶着去集合,早走光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被人拽在手心的我、狞笑的冷玉婷,以及一旁发愣、面色凝重的莫蓓蓓。

我赫然觉得我们三个人这架势有些诡异。

我就搞不懂了,我跟林枫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她还死抓着我不放做什么。

“这位同学,你抓够了没有?够了的话就松手吧,我头疼!外面集合口哨吹了好一会儿了,你们不赶着集合我赶啊,被教官逮到会死人的!大热天的,太折腾对身体不好!”我笑着朝冷玉婷说道,伸手将她的手从我头发上扯了下来。

冷玉婷愣在一旁,瞪着眼看着我走进厕所,关上门。

蹲坑里,莫蓓蓓留下的那摊血还没被冲掉,我有些烦闷。

这莫蓓蓓平时是一个多么爱干净的人啊,怎么上完厕所都不冲?

看她刚出来那会儿慌乱苍白的样子,不会是被鬼吓着了吧?

我冲了遍水,开始解决自己的事,却听到冷玉婷在外面恼羞成怒地喊:“艾叶,你这个贱人,那么多空位不上,怎么好意思上蓓蓓这个?”

我头疼,真疼。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不上的话,那不是白等了?

再说,这厕所又没写莫蓓蓓的名字,又不是她的,凭什么不让人家蹲啊!

我翻着白眼嘀咕着。

还好林枫跟我分手了,不然,他这表姐的脾气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我感觉烦了,要不是冷玉婷还在外面候着,我真想快点弄好走人。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她们。

过去的一切,亲情、爱情、友情,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回忆。

“艾叶,你脑子被打坏了!那次带人把你打成重伤的是我,不关蓓蓓的事。你要再看到我表弟,告诉他,蓓蓓为了他,大老远地来这里上学,就是为了跟他在一起,他一句话,就要跟蓓蓓分手,还说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蓓蓓。谁要他原谅啊!你的事跟蓓蓓根本没有关系,都是我看不过去带人做的,要怪就怪我,不要怪蓓蓓!你有什么好的?什么都没蓓蓓好,他干吗还要等你?刚开学就说分手,你问问林枫他还有没有良心?蓓蓓为了她,每天以泪洗面,身体都快垮了,连例假都不正常了……”

冷玉婷一直在外面喋喋不休,越说越激动,但最后语调竟有些哽咽了。

我望着白色蹲坑里落下来的例假的血渍,眼前浮现出刚被我冲掉的红色液体。听到莫蓓蓓和林枫的事,我也不震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眼睛涩得慌。

曾受过重创的脑袋疼得厉害,以往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我狠下心来,按下冲水按钮,望着被清水冲淡的血迹,鼻子有些发酸。

打开门,我表情毫无波澜地走出去,云淡风轻地朝停止骂骂咧咧的冷玉婷笑了笑,然后拍拍垂着头落泪的莫蓓蓓的肩膀,丢了句“下次上完厕所记得冲水”,然后捏了捏鼻梁走了。

过去的事是否有隐情,那都不关我的事,不管谁对谁错,我只想在那段青春斑驳的岁月中重生。

然而,如果我真的那么不在意,我眼眶里那浓重的酸涩感又代表着什么?

诚然,因为冷玉婷的阻挠,我错过了军训集合的时间。

然而一个人站在一个连的新生面前,被教官严厉地训斥,我竟然也不觉得丢脸。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教官骂什么,新生们笑什么、说什么,我都听不大明白。

那些曾被我撕成碎片扬手丢弃的回忆在脑海里翻腾着,我受过伤的脑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别以为待在厕所里就能偷懒,我平生最看不惯你们这种耍小聪明的人了!休息够了吧?够了就给我绕操场跑两千米再回来,我看你们谁还敢再偷懒!”

“两千米对吗?跑完就行了吗?教官你也别骂了,天热省点口水吧!我跑就是了!”

“艾叶!你别冲动啊!艾叶!”

“教官,她不是故意的,你别罚她了,她来例假了,不能做剧烈运动的!”

“是啊!教官,你就饶了她吧!天这么热,跑两千米会中暑的!”

“吵什么!再吵你们跟她一起跑!再加一千米,三千!还吵吗?我看你们还敢吵吗?”

身后传来蔡淼她们帮我求情的声音,然而教官一声厉吼,所有人立马噤声。

时值正午,操场上的几个连练了一圈跑步后都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满身热汗地绕着塑胶跑道转圈圈。

那教官似乎跟我耗上了,饭也不急着吃,站在一旁监督我跑。

蔡淼她们担心地站在一旁,估计是打算等我跑不动了就来扶我,然而被教官一顿咆哮全都吓得不敢上前。

新生军训的午休时间才五十分钟,其中还包括到食堂排队吃饭和回宿舍的时间。一上午的军训已经让人累得够戗,看蔡淼、安佳她们满身疲惫地候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我,我也不忍心,朝她们挥了挥手,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示意她们先走。

不是我在矫情强撑,而是这三千米对我来说也不是多么很难以坚持的事。我高中时体育就不差,运动会的时候老被人推着去参加一千五百米比赛,很轻松就能跑完。三千米,不过一千五百米的两倍,教官只让我跑完,没让我在几分钟内跑完,时间是无限的,我可以慢慢地跑,而且“大姨妈”也不允许我跑得太快。

蔡淼她们最终还是走了,教官也不再老盯着我,站了一会儿转而跟旁边收拾旗子的同僚瞎侃去了。

偌大的操场,红色的跑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大汗淋漓地奔跑着。

多久了,没有流汗流得这么酣畅淋漓;多久了,没有像现在这样一个劲地朝着前方奔跑。

眼前画面交织,回忆如潮水般袭来。

……

昏暗的弄堂,滂沱的雨,穿着校服的我被一群人堵在泥泞不堪的巷道中,数不清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我在一群痞气的少男少女的拳脚下痛苦呻吟。

然后,我看到了她。

那个我只在林枫的家庭相册里看到过的表姐,她如此真实地朝我走来,面容狰狞,蹲在我的身旁,用冰凉的手拽起我的头发,狠狠地叫嚣:“艾叶,你有多不要脸啊?小枫都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纠缠不清!林枫让我告诉你,你要再敢动莫蓓蓓,他会让你后悔认识他!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家里破产了,想拽着林家过好日子,你真是做梦!你不是脑子很聪明吗,怎么现在糊涂了?就你现在这样,凭什么跟蓓蓓争啊!要不要我让你清醒些?”

“不要!”

冷玉婷眼里的狠戾让我忍不住恐惧地尖叫,原来,我也会害怕。

我的脑袋被用力地撞到墙上,一下又一下,剧烈地撞击着。我想林枫一定很爱莫蓓蓓,否则不会让冷玉婷对我下手这么重。

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般怨恨林枫。

就算他跟莫蓓蓓有染,对我遮遮掩掩,就算他知道我家里遭遇剧变,听他家人的话跟我分手,我都没有怨过。

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一向温柔待我的男生怎么突然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冷漠。

那天,莫蓓蓓在KTV打了我一巴掌,告诉我她跟林枫的事。我脑袋昏昏沉沉,被李薇拉着离开。是她自己冲出来,追到门口继续纠缠我们的,是她自己拽着我的手不放要我许诺离开林枫,是她自己没站稳被李薇一甩手推出去摔倒在地上的。

谁也没想动她,我艾叶没那么小心眼,被人背叛了,还花那闲工夫跟人家争风吃醋。

李薇只是为了带我走,无奈之下才推开她,我们谁也没有想害她摔倒,还是我跟李薇送她去医院的,听到医生说她没事我们才走的。

可是弄堂里这一通殴打是什么情况?就因为害莫蓓蓓摔倒了,林枫就让他表姐带着一大帮人打我?拳打脚踢,恶语相向,我艾叶在他心里真的就这么不值得珍惜?

我不知道那天一个人在泥水中躺了多久。冷玉婷早就带着那帮人走了,我一个人倒在地上,连呻吟都没了力气,脸上一片湿淋淋的,我分不清那是雨水、泥水还是眼角流出的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经过,看到巷子里满身污秽的我。我艰难地朝他伸手,想要呼救,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然后,我看到那个人慌乱地离开了,那是个清秀的男生,他的轮廓在我朦胧的视线里很模糊,但我依稀能嗅到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

他逃走了,这么干净的男孩不适合待在这里。

我那么脏,身上那么多血,他被我吓跑了。

我吃力僵举的手最终无力地瘫软下去,涨疼的脑袋一片空白,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我是被李薇的哭骂声吵醒的,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裹着满身的纱布,脑袋重重的,一摸,同样是纱布,还黏着已经干硬的血块。

一见我醒来,李薇就哭着扑到了我的床边,抓着我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哭号:“艾叶!你蠢啊!被打不呼救啊,为什么不打我电话?我找了人问到是林枫他表姐带人干的,是不是真的?林枫那王八蛋怎么可以这么对你!他凭什么把你打成这样?背叛你的是他,他凭什么啊?”

“我又没死,你干吗赶着哭丧!快把眼泪擦干,掉我身上,恶心得很!”我戳着李薇的手没好气地翻白眼。

李薇愣愣地看着发笑的我,僵了一会儿,眼眶更红了,眼泪擦都擦不完,一个劲往下掉。

“你知不知道自己伤成什么样啊?你的脑神经因为受到剧烈的撞击很有可能有后遗症,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你个蠢货,你现在真成蠢货了!”

我再也忍不住,在李薇絮絮叨叨的咒骂声中,终于笑出了泪。

“脑子坏了也好,被打成失忆就更好了!李薇啊,我死心了,真死心了,喜欢了三年,这次我真心确定自己喜欢的是个人渣!你看,其实我没比我妈聪明多少,她爱了十八年的男人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她还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之前还老觉得她蠢,艾胜背叛她那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现在想想,我还不是被整成这样才看穿?本来我还犹豫不决,这下真能狠下心了。”

“艾叶,你别这么笑!我看得心里难受,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

“那是!我都懂,你放心,我又不是我妈,没她那么癫狂,为一个男人输了一切。”

……

我跑了多远了?一千米?两千米?还是快三千米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就这么绕着红色跑道跑下去。

汗如雨下,我想用手擦,可越擦越多,指尖滑过眼角,同样一片湿漉漉的。

在医院躺得肚子上多出了一圈肉,出院后,我跟林枫就彻底断了。

那件事之后,我直接把那个曾温暖我三年,浅笑像春风般和煦的男孩郑重地划入了“人渣”一列。

每次想起那个人之前的好,我就戳着自己神经受损的脑袋骂自己蠢,时间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受过重创,我的记忆慢慢地退却了,过去的事渐渐地淡化,开始模糊不清。

我以为这样挺好的,对过去,我一点都不在乎了,我要重新生活,爱情、亲情、友情,我都要重新洗牌。

可是当我再次遇到冷玉婷,听到那番话时,我才发觉,那段曾经,我从未遗忘过。

但是那又怎样?

就算林枫没有派人打我,全是冷玉婷擅作主张,就算他对我还有感情,甚至不要莫蓓蓓,一心要等我,就算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不是我想象中的人渣,又能改变什么?能改变什么呢?

人生是场正式演出,永远只有一次机会,放弃了就没有了。

就冲他心里有我却又招惹其他人,和别人在一起之后又不负责,让千里迢迢跟着他来这所大学念书的莫蓓蓓离开他……林枫他,还是一个人渣。

“哟!还真没看出来,你身板瘦小,却这么能跑!不过你是不是跑多了,我走的时候你在跑,回来还在跑!不止三千米了吧?你还好吧?能撑得住?要不歇会儿?你也知道,我也不是真想罚你,你说操场上这么多人,就你一个迟到,能不惩治下吗?哎,你还有力气瞪我,真行啊!”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终于撑不住摔倒在地,揉着膝盖,脑子空白直喘气,教官则在一旁喋喋不休。

其实教官不知道,哪里就我一个人迟到?我出厕所的时候,冷玉婷跟莫蓓蓓还在厕所待着呢!不过也没看她们受罚,具体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怎么想知道,反正林枫这个表姐一向是个厉害的人。

教官年纪很小,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他还在担心我是不是真跑坏身子,我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出了操场。

去哪儿呢?

食堂吧!

总要吃饭的,虽然现在胃里很不舒服,一点食欲都没有,但总得吃点什么。下午还要军训呢,不吃东西撑不住。

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撑下去怎么成啊!

身上很难受,全身的衣服湿透,布料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腿部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下流,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就看到了下身一裤子的血。

“大姨妈”又汹涌了!

眼前一黑,我身子晃了下,有些眩晕。突然一张干净清爽的脸闯入我的视线。

我觉得某个学长就是我“大姨夫”的化身,我每次“大姨妈”血流成河的时候,都能遇见他。

他一定是被我“姨妈”召唤过来的!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永远说不清道不明,我跟冷子沫亦是。

多年后,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拼凑这些过往时,偶尔会问自己,我与冷子沫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

“哇!阿沫你完了!让你看着点走路你偏不听,这下出大事了,瞧把人家学妹撞得都流血了!”

耳边响起一番聒噪,我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那一刻,我没有矫情做作。是真的,我一时真的没有认出来揽着我的男生是谁,只是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我这人向来没心没肺,自从遭遇剧变后,对无关紧要的事更是不上心,无关紧要的人都是路人甲,不记得名字很正常。那时,冷子沫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眼熟的路人甲。要不是他那句清冷熟悉的嘲讽,我还真没认出他就是前几天帮我拎行李奔东走西的不知道哪个系的学长。

“瞎掺和什么!撞一下能撞出‘大姨妈’来?”冷子沫不耐烦地伸手推开歪倒在他身上的我,朝身旁的男生冷冷地说。

原本还晕晕乎乎的我当场就被那声“大姨妈”震醒了,眨巴着眼,毫不避讳地直盯着冷子沫瞧,盯了好久,总算想起他是谁了。

“哟!这不是学长吗?真巧啊,在这儿也能遇到你!”

我像见了亲人似的跟冷子沫打哈哈,虽然想不起那家伙叫什么,但叫“学长”准没错。

冷子沫似乎也认出了我,脸上的鄙夷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我的眼前,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蹙着眉头阴冷地说:“是挺巧的!还真是哪儿都能碰到你!”

我赫然有种被某人认为“阴魂不散”的感觉,再傻也听得出冷子沫口气里的讽刺,于是识相地僵笑了下,摆了摆手,准备绕道就走。

冷子沫也没拦我,只是僵立在一旁,看着我血迹斑斑驳的裤子,俊眉微蹙,也不知道是被我恶心到了还是怎么了。

我虽然没皮没脸,但也不至于乖谬。比如这会儿,我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了,就是一门心思想走快点,最好会土遁术,直接躲过路人投来的奇异目光回宿舍把自己清理干净。这满身汗臭粘腻的狼狈样,我自己都嫌弃了。

“那个新生看上去挺可怜的,连走路都不稳。你们认识,你要追上去看看她吗,估计出事了。”

“管那么多干吗?还不快去体育器材室拿东西,大家都等着呢!”清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带着烦躁。

我的脑海里急速地闪过一个从雨巷中慌乱逃离的身影。

早就料到冷子沫会这么说。

一般外表干净的男生,都有着严重的洁癖,厌恶触碰脏东西。而我,就是他们不想触碰的脏东西。

我从没有想过冷子沫会追过来,从来没有。

那个清水白莲般干净的少年,又一次站在我的面前,脱下身上的衬衫,只穿一件紧身背心,光着膀子将衣服围在我的腰间,像第一次认识的时候那样意图遮住我的不堪。

那一刻,我立在原地,身体僵直了,任由冷子沫摆布,酸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正渐渐长成男人的少年专注的侧脸,看着那黑色短发中央好看的旋,猛然感到心口被狠狠地冲撞了一下。一股压抑很久的无助感席卷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将我吞噬,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涩涩地开口:“冷子沫,我还没吃饭呢。刚才不知道跑了多久,教官说我早就跑完了三千米,我现在又累又渴,腿软得快瘫了。我想换卫生棉,但身上没有。”

天知道我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天知道我又为什么要对冷子沫说那些话,我只是突然觉得很委屈、很难受心口憋得慌,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依靠,想要听到有个人对我说:“别撑了,倒了还有我扶着!”

不到三个月,我十八年的幸福生活全毁了。其实我很难过,我很想像妈妈那样酗酒发泄。可是我不能,现实不允许我倒下,我倒了妈妈怎么办?她再怎么懦弱,再怎么不堪,也是我妈啊!我没了爸爸,就只剩下妈妈了!就算她对我不闻不问,我还是舍不得她!

所以我只能拼命地压抑自己,伤口再疼也不吱声,别人的侮辱再难听也保持笑容,不喊累不喊苦不哭泣,可是就在这个刹那,冷子沫为我遮羞的这个小动作,让我感觉这阵子所有的辛酸都涌了上来,就这么傻傻地跟个半生不熟的人说了这些话。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果然是脑袋被打坏了,冷子沫是我的谁啊?我跟他诉什么苦啊!

果然,冷子沫就像被雷劈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颤,停下手中的动作,愣愣地抬头看我。

对上那双清澈黑亮的眸子,顿时让我羞愧难当,别过头干笑道:“跟你开玩笑呢,瞧你吓的!”

冷子沫愣了一会儿,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我想他的表情不会好到哪里去,不是厌恶就是嘲讽,又或者是不耐烦,更甚者,他会觉得我不可理喻,是个神经病。

“那什么……那个,谢谢你的衣服啊!上次那件还没还你呢,要不我改天重买两件还你好了。现在就不麻烦你了,你忙你的,我走了。”

我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率先打破了沉闷,像个傻子似的朝冷子沫笑,挥着手准备说“再见”。一愣神,半空中的手就被拉了下来,然后我感觉手腕一凉,冷子沫骤然握住了我的手。一瞬间,我僵住了。

“学长,男女授受不亲啊!虽然我挺开放的,但我不怎么想对你开放,你怎么能不经人家小女生同意就牵人家的手、吃人家豆腐呢!喂!学长!喂!冷子沫,你想干吗?要带我去哪里啊?我现在没时间没力气跟你耗!”

他突然停下,我生生地撞到了他看似瘦弱但坚实的脊背上,耳边传来一声闷哼,然后冷子沫冷眼一扫,我被秒杀了。

“给你买卫生棉,带你去吃饭,之后带你去医务室,最后送你回宿舍。你不是想让我做这些吗?”

我打了个寒战,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有些别扭,想从那冰冷的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我都说是开玩笑了,你当什么真啊?是不是所有的学长都像你这么耍流氓?”我僵硬地反驳。

冷子沫嗤笑道:“你还真给你自己脸上贴金,就你现在这德行,你自己说说谁会对你耍流氓?你看看哪个新生像你这样的,我每次见到你都搞得这么形容污秽、触目惊心的!”

我望了一眼腰上遮裤子的黑色条纹衬衫,一时语塞,没再争辩。

“形容污秽、触目惊心”,这家伙还挺会用成语的,还真形象。

见我不吭声,冷子沫也没继续讽刺下去,依旧抓着我的手臂,拉着我朝学校超市走。

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扫了我一眼,看着我凌乱的脚步又一次习惯性地蹙眉,放慢了速度。

冷子沫是个好人!就冲他对我这么一个落泊小女子拔刀相助,他就是一个好人。冲他面不改色地在众多新老生惊悚目光的注视下,淡定从容地给我挑卫生巾,他就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什么叫外冷内热,冷子沫就是典型!

我从厕所出来时,冷子沫已经买好饭,站在附近的梧桐树下等我。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托着酱油色的煲仔饭,眼眸低垂,目光专注而又迷离,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金黄色的光落在树下那个纤瘦少年的身上,勾勒出一道飘忽的剪影。

他像雪、像霜、像冰、像清泉,像这世界上一切干净清冽的事物,与之相比,在不远处偷看他的我,满裤子斑驳的血迹,一身的汗臭,还有那突兀的黑色条纹衬衫,狼狈而又不堪。

我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生生逼退眼里的酸涩,然后用衣服裹起剩下的大包卫生棉,摇晃着脚步没入了熙熙攘攘的新老生人流中。

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去玷污那一汪清泉。

“冷子沫!”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唤,我不经意地回过头去,还能看到树下男孩惊愕抬头的时候有一丝恍惚,然后他对着突然闯入视线的白裙女孩勾唇笑了。

原来他笑起来也挺温暖的。

很和谐的一幕,很干净的一幅画,让人称羡。

那次离开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冷子沫,他的两件衬衫被我洗得没了血迹,一直晒在宿舍的阳台上。

世界上有一些人,不用多加相处,你就能感受得到,你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冷子沫,信科院计算机专业大三学生,校学生会主席,才貌俱佳,是个风云人物。

我不怎么爱调查人,只能说冷子沫这人名声不小,新生们总喜欢聊学校的名人,冷子沫这名字,被蔡淼她们八卦了七八天,我想装不知道也难。

军训结束后,我还是将那两件衬衫用袋子装好,托学校快递站送到了冷子沫那里。

大家不熟,没必要欠了人情还要欠人家东西。

至于我为什么不亲自去还衣服给冷子沫,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俩没必要为了两件衣服再见面。

好吧,我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其实是怕冷子沫根本不想见我。

“你会唱歌吗?之前有过上台表演经历吗?”坐在我面前的大美女将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声音清甜地问道。

我摇头老实回答:“不会,我五音不全。”

“那你会跳舞吗?”那女生皱了下眉,再度问我。

我笑了笑:“也不会。”

“那你会什么?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你为什么来我们礼仪部面试?逗我们这些学长、学姐玩吗?”那女生终于忍不住了,皱着好看的眉毛愠怒地质问我。

我也不生气,指了指一旁侃侃而谈的蔡淼,摆手道:“我是来衬托她的!”

那女生愣了一下,瞪了我一眼,把目光投到了一旁被另一个男生面试的蔡淼身上。

那边,蔡淼顺利地回答完几个问题后,经面试的学长要求又当场跳了一段街舞,身体灵活,姿态可圈可点,着引人注目。

看着礼仪部的那群面试官们惊叹的目光,我松了口气,默默地从面试教室退了出去,转战下一场,给安佳做绿叶。

大学一开始,学生会、科协,团支部等部门都忙着从新生中挑选干事。新生在这些部门中干一阵子后,根据表现,可以在大三竞选部门部长、主席,或党支部书记等职位。对于新生来说,这是军训之后的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所以招聘这天,几乎所有新生都出动了。

晚上一吃完饭,蔡淼她们就拉着我一起过来了。我明天要去找兼职工作赚钱,没多少时间花在这种部门工作上,所以纯粹是来给宿舍几个女孩做绿叶的。

三个协会,十几个部门,蔡淼她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两个部门面试得不错,而陈怡珊几乎是去哪儿面试,都会受到学长学姐们的交口称赞。

果然人长得好看就是吃香。人长得好看性格又温顺、又多才多艺的女孩,那就更吃香了。

见那三个人紧张而又雀跃地捧着手机坐等面试结果的样子,我顿时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松了口气,谎称口渴买饮料,离开了那人头攒动的楼层。

接到李薇电话时,我正往楼下走,一边忙着掏手机一边躲着不停冲上二楼准备面试的同学。

李薇三天两头给我打个电话慰问一下,每次唠叨得都跟个老妈子似的,我有时候觉得她比我妈更像我妈,我妈简直就跟我的“大姨妈”似的,一个月才会打一次电话,说不定“大姨妈”不正常了,一个学期只打一个电话也没准,反正我自从开学那天接到她醉酒的电话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她不打来,我也没想过要主动打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母女俩好像都不怎么想听到对方的消息。因为一想到对方,就会想到扎在彼此心上那根拔不掉的刺,生疼。

我妈只要不看到我,不想到我,就不会想起艾胜,不会想起那段开头被强迫结局又被背叛的婚姻,不会想起她悲惨的半生。如今,她的世界里没有了我,只有酒吧里的烈酒相伴,纵使颓废,但她感觉不到痛,就不会再想寻死。

而我,即使孤独,即使渴望温暖,还算撑得住。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最起码我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还有个妈,活着的妈,我只是暂时离家漂浮的浮萍而不是无家可归的野草。

我将手机放到耳边,就听到了李薇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叶子!我们宿舍居然有空调有冰箱!果然那么多钱没被白坑,私立大学就是一专门坑钱让人享受的地方!本来以为我们宿舍跟你们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大夏天的太难熬,我连小电风扇都买了,这下好了,用不着了。改天我把电风扇给你送过来,你上次说要买不是还没买吗?我这是全新的,送给你,不要浪费!我连去你们学校的路线都摸清了,等着我飞奔给你送电风扇来啊!”

我被李薇那尖细的嗓音轰得耳朵嗡嗡乱响,脑袋生疼。

“你到学校了啊?”

“呸!我没到学校怎么看到我的宿舍啊?你脑神经又抽搐了吧?”李薇骂道。

我都能想象得到她那张敷着面膜故作狰狞的脸。

“你别老骂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脑袋现在不好使。到了就好,我本来还想去车站接你,然后送你去学校,帮你整理东西呢。你爸妈肯定又没时间送你,你一个人过来还行吗?”

楼梯上的人越来越多,我只能先退到拐弯处跟李薇聊着,同时眼睛张望着,准备等人少了再走。

另一头,李薇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嗤笑了一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二老没爱但有钱,我自己开车过来的,我爸还派了两个保镖给我帮忙,一路上东西都是他们弄的,我不累。倒是你,叶子,一个人很辛苦吧?你妈这样对你,你要撑不住就找我。咱俩谁跟谁,钱不够就跟我说,别光想着打工,你们学校偏,兼职不怎么好找。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差不多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别跟我客气。”

我听着李薇的嘱咐,有一下没一下地“嗯”了几声。

我跟李薇幼儿园时就认识了,我家里出事,只有李薇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对我。她帮我的忙已经够多了,我爸,哦,不,艾胜走的时候,没留下多少钱,连我上大学的学费都不够。要不是李薇问她爸借钱帮我周转,我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上这大学。

但我不能一辈子靠李薇,她是我的朋友,没义务为我这样糟糕的人生负责,我总不能老拖着她。

李薇还在喋喋不休,我失神地望着拥挤的楼道,脑子里有些乱。

肩上突然袭来一股重力,几个女生吵闹着走过来,不经意地撞到了我身上,我的手一抖,还在跟李薇通话的手机飞了出去,径直摔到了楼梯下,我猛然惊醒过来,急着下楼捡手机。

不过这手机倒是耐摔,远远地看着完好无损。我松了口气,人还没来得及冲到楼下,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捡起了手机。

目光触及那骨节分明的手上闪烁的尾戒,我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身子猛颤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站在台阶下的男生。

一切,恍如初见。 v79MjqS3FDnD8haxtCoVDp+zXcX2FYmAEdkg1k0Tpm4VOW9HvfiqSnUnrMaVtQ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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