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负家国,但负卿耳。”
作者有话说:
这次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很长情也很圆满的故事。世间的圆满有很多种,对于本文的女主唐琼来说,她的圆满应该就是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从年少到白首,从始到终。而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圆满就是我终于又过稿啦哈哈哈!
宪嘉八年腊月,女帝唐琼大婚。彼时,帝京朔风凛冽,万里疆土飘雪。
盘龙雕凤的步撵停在廷前,唐琼掀帘下撵,牵过一旁久候的皇夫的手,从百官的贺词声中缓缓走过来。
一切都十分顺意,只是当那道清冷的声音低低道出一声“恭祝陛下皇夫白首偕老、千秋万代”时,唐琼浑身一个颤抖,下意识地松开了皇夫的手。
刹那间,哗然声四起。唐琼却不予理会,兀自站在百官前仔细地打量起关州。
他们已经有八年没见了,重逢的第一句话,她问他:“关大人一生清风霁月,可曾负过什么人?”
他愕然地抬起头,她轻声笑了笑,没等到他回答,便重新牵起了皇夫的手,一步步踏上了巍峨的盘龙石阶。
仿佛已经走出了一世那么长,然登顶时,她在呼啸的风雪中转过身,竟然还是听到了关州极低极细的叹息声,穿过了一切俗世的纷杂传入耳畔。
“未负家国,但负卿耳。”
半世倥偬,终归只等来这么一句相负。
剖心剜肺,痛莫如此。
少时的唐琼顽劣至极,时常搅得冷宫中侍奉她的宫女们头疼不已。
所以当那个自荐要为公主授课的江湖师傅来到冷宫时,她正为了抓蛐蛐儿,而拼命地钻进祠堂供奉祭品的布帘下。
关州甫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被粗布裹住的小屁股在灵位下扭来扭去,姿态极其不雅。
他蹙起眉头,忍不住走过去提点她:“殿下,这里是供奉先灵的祠堂。您在这里这样嬉闹,是对先人的大不敬。烦请殿下速速离开。”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蛐蛐儿逃窜无踪,败兴的唐琼气急败坏地钻了出来,手指着他的鼻子,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哪里来的江湖术士,也敢指责我?立刻滚出去!”
那一年唐琼十岁,性子被养得乖张刁钻,仿佛一头爪牙锋利的小兽,倘若有谁胆敢闯进她的领地,她便马上露出獠牙与之抗衡。
而关州本是一个江湖浪人,因一些碎事得罪了恶人遭致追杀。他混进宫中,疏通了守宫门的侍卫,借了个身份混进冷宫来此避难,怎料却遇上如此刁蛮的小公主。
关州不悦地看着她,淡淡地移开她对准自己的手指:“殿下的性子乖张过甚,看来以后草民留在这里,不仅要教您诗书礼仪,也要好好地治治您的坏脾气。”
愤怒的唐琼抬脚踹向他,破旧的鞋尖堪堪擦过他的额头,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也是气盛的年纪,关州抬手拭去额角的血,怒极反笑地一把攥住了她的衣领,手上用力将她提了起来。
唐琼脚下腾空,被吓得浑身哆嗦,嘴上却仍旧逞强:“放肆!你这个畜生、登徒子,快放我下去!”
他一步不让:“我问你,错了没有?!”
她梗着脖子怒视着他,嘴上却怎么也不敢再反驳一句。
他看着她逐渐涨红的脸,心中一软,到底松手放她着了地。
她瘫软在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道:“冷宫向来拮据,今天又多添了草民一张嘴,想必备粮应该不够,所以今晚殿下的晚膳便省了罢,您就留在这里好好思过。”
唐琼自然不肯老实听话,关州走后不久,她便悄悄地溜进了膳房觅食,然而转了一圈,却只见人走羹尽、杯盘狼藉。
她带着满腹的怨气回房,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宿,天亮时好不容易睡下,结果不一会儿,就有人缓缓地叩响了她的房门。
她正睡得迷糊,以为是平日侍候的宫女,便嘟囔道:“进来。”
“嘎吱”一声,门被缓缓推开。有人轻着手脚地走到她的床榻边,低声唤她:“殿下,到时辰起身洗漱了。”
唐琼被这声“殿下”唤得惊醒过来,睁开眼对上关州眉目清俊的脸,顿时慌乱地卷起被褥缩到了角落里:“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片刻后,路过的宫女看到卷在被褥里的唐琼被人从房里拖了出来,一路拖进了后院的破书阁。
而后房内起初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是戒尺敲打皮肉的声音,再之后便没了大动静,只剩下细微的读书声……
从那以后,如此场面终日在冷宫里反复上演。
唐琼心中气不过这样的武力压制,整日想耍些小心思捉弄关州,却从来没有一次得逞过。
有时她捉来野虫放进他的书本里,他前来上课时打开书本,面不改色地把活虫丢在她的脸上,她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跑远。
有时她为了躲他,会跑到偏殿后院的树上藏起来。奈何他从没有半点文人的风度,见她上去,当即便挽起袖子也爬上去擒她。
屡次三番,她的小计谋非但没有伤到他,反倒是次次都“中伤”自己。
她被气得头昏脑涨,咬着牙对他放狠话:“关州,你等着,天道好轮回,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我一定会把你苛待我的百倍讨回来。”
他却脸色沉稳地负手迎风,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好,草民等着。”
关州入宫一个来月,实在不堪忍受被他“折磨”的唐琼终于下定决心要逃离冷宫。
是夜,月黑风高,她避开看守冷宫的侍卫,背着小包袱偷偷地从偏殿的小院里溜了出去,一路顺利地出了偏殿,还没跑出几步远,就在小道里迷失了方向。
四野迷雾腾起,死寂中偶尔传来一声兽畜的嘶吼,唐琼在不见尽头的黑暗里慌了手脚,发了疯般拔腿奔逃。
却费尽一番周折,再度回到了原地。
唐琼精疲力竭地倒在冷石板上,神思混沌之际,恍惚似有人从雾色氤氲后缓缓走来,衣袍随风翩跹,步子铿锵沉稳,清俊的眉目间犹带着责备:“真是不成样子,病还没好利索就跑出来瞎胡闹。”
来人正是关州。
这几日唐琼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傍晚时关州炖了些凤梨汤给她送去,找遍了整个院落也不见她人影,最后还是询问了几个宫人,才得知似乎有人看见她出了偏殿。
他循着大致的方向追了过来,总算找到了她。
当时他缓缓走到她跟前,惹得那一贯混世顽劣的姑娘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脆弱的表情。她挣扎着爬到他脚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生怕他下一刻会转身走掉。
他心头一软,跪下身来顺势将她抱进怀里,抚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低声安抚道:“好了,别怕,草民在这里。”
她咬牙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她有一个疯癫的母亲,打骂了她很多年,后来死在了她七岁那年的寒冬里。她还有一个贵为帝王的父亲,却从未与她谋面。
这么些年,她在宫女、太监的欺凌下顽强地活下来,以刁钻的面貌来与诸多丑恶的嘴脸对抗,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别院的傻嬷嬷,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她,对她说一声“别怕”。
其实关州待她一直很好,只是她习惯了与人恶语相向,已经学不会该如何与人相处。
关州沉默地抱着她,直等到她情绪平复,才弯下腰将她背回去。
一路上,她犹在打着哭嗝,他终于开始反思:“出现这样的事,是草民的过错。殿下还年幼,正是贪玩的年纪,草民不该把您拴得太死。对不起,以后草民绝不会那么严苛地对您了。您也切记凡事不要意气用事,顾全自己的安危。”
她心中得意,嘴上却嘟囔道:“本公主宽宏大量,原谅你这一回了。”
他微微侧目去看她,映着无边的月色,忽而瞥见她露出的噙着泪珠的半边眉目,适才恍觉她长得竟是那般灵俏动人。他心念一动,低笑着应她的话:“谢殿下。”
她这才安心地环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脊背沉沉睡去了。
自那以后,唐琼与关州的关系似乎有了些变化。
她再也没用恶劣的小把戏捉弄过他,虽然依旧无心诗书,却也能终日安分地坐在那里听他诵书授课。
转眼年关。唐琼准了宫人年假回家团圆,让本就冷清的冷宫变得更加凄寂。
除夕当夜,阖宫上下烟火缤纷,唐琼坐在院中一隅燃柴取暖。夜空中有无数的火龙在嬉戏滚闹,她遥望着漫天的烟火,也从中感受到了丝缕喜气。
无意间,绚烂的烟火屑溅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喜出望外地揩下星点烟火,捧到在一旁添柴的关州眼前。关州瞧着她指尖湮灭的烟灰,又抬头去看她脸上灿烂的笑,一时受她感染,心念一动,也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他问她:“今年除夕,殿下可有什么愿望?”
她想了想,转头望向墙外:“没别的什么,就是很想要摘到从墙外伸过来的那株寒梅。”
他望了一眼那竖起的梅尖,朝她伏低身子跪下来,对她道:“上来。”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跨坐到他的脖颈上,他驮着她走到墙下,她伸手摘到那株梅花,兴奋地鼓掌欢呼。
梅花躺在掌心里,她低头去看他乌黑的鬓发,心忽然跳得极快,她问关州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
他闻言一愣,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江湖啊……那里广阔逍遥,有名川秀水、有酒、有剑,还有快意恩仇。总之那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了。”
她垂头到他耳侧,贴着他的耳畔细笑呢喃:“那你从那么好的江湖里来,也应当是再好不过的人了。”
他讽刺地笑,话里若有所指:“非也,若草民真是那样的好人,又岂会离开江湖而选择入宫呢?”
江湖中人向来快人快语、洒脱落拓,可他阴暗狡诈、奸计颇多,着实担不住一声江湖豪客。
他不配。
他只配在这样阴暗的深宫里苟活。同所有注定被这座禁宫围困的人,一道沦陷。
岁月倥偬,白驹过隙。
无人问津的年岁里,那个只知在冷宫内疯跑的唐琼逐渐出落得娉婷玲珑,性子也被关州打磨得落落沉稳,全无幼时的痞劣姿态。
唐琼及笄这年的仲春,冷宫的墙围因年久失修而坍塌。她与关州没了住处,遂暂迁到旁近的清和宫小住。
春光正好的一日,唐琼随着清和宫的嫔妃前去御花园放纸鸢,偶然一阵风过,纸鸢断了线,落到了远处,唐琼提裙去拾,抬头时,正看到一双龙靴映入眼帘。
她浑身一颤,登时忘了规矩礼数,恐慌地跑回关州身边,躲进他身后的阴影里不肯再露面。
关州责备了她几句,随后牵着她上前,拜倒在皇帝的脚下:“拜见陛下。”
可皇帝显然不认得唐琼。他指着唐琼看向一旁的侍从:“这是哪个宫的孩子?”
侍从小心打量唐琼几眼,按照她的年纪推测道:“回陛下,这大抵是婉贵人的十公主唐琼。”
皇帝思索了片刻,旋即讶然道:“这是朕的小十?她居然都这么大了?”
太监悄然递给关州一个眼神,他会意地转身拍了拍唐琼的头,给她一个安心的目光。唐琼看了看他,适才松开他的衣角,不情愿地挪步到皇帝跟前。
她错开他的肩膀的刹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拽住她的衣袖,然抬起的手终究僵在了半空,他合上眼在她已经看不到的地方咬了咬牙,最终颓然地放下了手。
随后便看她俯下身,恭敬地朝皇帝施了一个叩首礼:“拜见父皇。”
彼时,正当宫内唯一的小皇子夭折,阖宫上下因着皇帝的哀恸而了无生气。唐琼意外的出现虽然抹不平皇帝的丧子之痛,却也无疑是凄风苦雨中的一丝光亮,给他心里带来了一点慰藉。
皇帝上前扶她起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叹息道:“苦命的孩子,这些年朕冷落了你,让你吃了很多苦。你可有怨朕?”
她贴着他身上柔软的黄绸,僵硬道:“父皇忙于政事日理万机,对后宫之事难免疏漏,儿臣不曾怨您。”
皇帝欣慰地抚了抚她的头:“好孩子。”然后转头对身后人道,“传朕旨意,十公主唐琼聪敏伶俐,赏绫罗百匹,金珠十斛,即日起迁入翠微宫。”
翌日,唐琼带着关州入住了翠微宫的主殿。
从前在冷宫,没人关注过关州的身份。于是皇帝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太监,授予了他一个小官,以便他名正言顺地在她身边伺候。
入主翠微宫的第二月,唐琼被安排进了国子监读书。
因着先前有底子,她很快就融入进了新的学习氛围中,并且屡次获得太傅的褒奖。皇帝闻之欣喜,便在端午节的前一日准她出宫游玩。
那是唐琼长到及笄的年岁,第一次见到外面世界的烟火气。
这里全然不似冰冷死气的巍峨金殿,熙攘的街道上,热气腾腾的铺子中食客络绎不绝;琳琅的珠宝阁中更有姑娘们在笑语吟吟地挑选胭脂;捏糖人的小贩和卖糖葫芦的老人……
唐琼兴奋地在街上疯野了一天,还争抢着与他喝了不少酒,直到傍晚时分残阳落尽,才意犹未尽地往宫里赶。
回宫的路上,醉醺醺的唐琼脚下打晃,好几次都差点跌进关州怀里。
他无奈地撑着她站稳,她耍赖贴在他的手臂上,仰头朝他醉笑:“关州,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读那些枯燥的文书,也不愿意再在宫里待下去。我只想跟你一起去你所说的那个快意江湖,纵世间之极情;享俗世之极乐。”
他的思绪被她的话搅得千回百转,然而神情显于面色时,却终归只剩下了既苦涩又无奈地笑:“殿下,皇宫是您的家,您想去哪里呢?您生为皇族贵女,这一生该如何过,都是早被安排好的,不能由您的心意而更改。再说您终归是要嫁人的,而微臣也将有微臣的妻,我们总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她仰头目光灼灼地凝视他,试探道:“那如果唐琼做你的妻子呢?”
他有些愕然地垂下头,恍然发现昔年那个只知坐在枝头捉弄他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已出落得如此动人。
他心头一阵悸动,开口欲回她,却见她已经醉意上头,扁着嘴巴在他怀里睡去了。
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将早已酝酿好的说辞重新咽回肚子里去,俯身抱起唐琼回宫。
等到了宫门下,他掏出宫牌欲进宫,却无意见夜色朦胧之中,有一衣衫破旧的老人,瑟缩地蹲在宫墙下一隅。
月色下,那佝偻的老头长久地注视着他,他怔然片刻,旋即如梦方醒地将唐琼交给看守的侍卫,转身踌躇着走到老人跟前,颔首低唤了他一声——
“爹。”
大致算起来,关州和父亲有十余年没见了。
昔时年少,关州性子顽劣不成气候,在家中不得重视,很小的时候便与父亲决裂,独自到江湖上闯荡。
这些年,家中遭遇了大变故,族人死伤零落,他回家接父亲回祖上故居安住,把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留给他父亲生活,没在家里停留太久,又来了帝京奔走。
他在外多年,很少给家中寄去信。关父心中始终惦念着,想看看他的近况,于是此番趁着冬寒赶来帝京,顺道带了一身新缝制的冬衣给他。
一番寒暄问切过后,关父带着关州给的银子蹒跚地离开了。
关州摸着包袱中针脚绵密的冬衣,心头泛起一阵酸涩。良久,等到终于再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才背着包袱,转身匆匆地走进了夜色。
那一刻,他心头更加坚定了一个念头。
翌日,唐琼在一场美梦中幽幽转醒,额上仿佛犹存着关州唇上的余温。
昨夜她没有醉得太死,她清晰地记得他吻过她的额头,于是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关州过来,把没说完的话对她补全。
可等到他真的来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冷淡地唤她起身,为她打点好一切,送她出门读书。她不甘心,临行前在宫门外攥住他的手臂,酝酿着开口:“昨夜……”
他却轻轻地拂开她,满目疏离地笑:“昨夜殿下醉得很重,微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您弄回来。说来也怪微臣放纵了您,下次微臣绝不会让您肆意饮酒了,很伤身的。宫里还有事等着打点,微臣就送您到这里了,您路上小心。”
说罢,他转过身匆匆而去,只留给她一个挺拔伟岸的背影。
唐琼怔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不知怎的,那一刻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别样的念头:仿佛从此以后她就要抓不到他了。
转眼又是一年末。
这一年,皇帝的身子大不如前,人终日病恹恹的没什么气色。唐琼为了讨他的欢心,特意学了大半年的剑法,准备在除夕这夜舞剑庆祝。
那一夜宫宴的场面尤为盛大。唐琼一袭红衣,在高台上翩跹起舞,手中剑影薄如蝉翼,指腕翻转间,俊逸灵动。
皇帝赞赏地瞧着出色的女儿,却恍惚间在那样飒爽的英姿中记起了一位故人。
那是蛮夷部落的第一美人,他早年出访蛮夷时曾对其一见倾心。
当时他年少豪气,为了迎她入宫,曾不惜折损边关四万的铁骑。可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入宫没几年就在冷宫里郁郁而终了。
他碍于颜面,多年来始终对外宣称,当年是因罪将她打入冷宫。却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是那个女人宁愿老死于冷宫中,也不肯侍候在他跟前。
后来多少年过去,他再听不到有关她的一点消息,而身边的美色也一增再增。然而回过头看,却总是还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恍然发觉,谁也不及当年她在马上一笑琅然的英姿。
一舞毕,皇帝怅然地赏了唐琼诸多金银财宝。唐琼得了赏,颇为得意地扛旗退回席间,偏头瞥了一眼身旁空缺的座席,心中忽然有些失落。
年关过后,皇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朝中上下动荡起来,远在故土的关父千托万托寄给关州一封书信,信中大抵写的还是盼着他能远离是非早日归乡。
关州约莫算了一下,这一年的关父和皇帝差不多年岁,也是年近花甲了。
当时他收到信,站在传雁楼上的风口中良久无法平静。
皇帝弥留的那一日很快来临。
那日关州早早就候在了腾龙殿下,眼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涌进皇帝的寝宫,从里面断断续续发出几声真心或假意的哀号。
傍晚时分,出宫办事的唐琼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她匆忙奔来,关州走上前来解下她满是寒气的外袍,凝重地嘱咐她:“陛下他……大抵熬不过今夜了,您快进去吧。”
唐琼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踉跄着冲进寝宫内。
关州紧随着她进入内殿,见她一路拨开跪了满地的宫人,直奔到榻边紧握住皇帝的手,轻声地唤他。
可她到底晚了一步,榻上的人已然断了气息。
那个叱咤一世的帝王,已然长辞于世。
即使他这一生,并没能成为一个圣贤的君主;即使他这一生,从唐琼的生命中缺席了十余年,可这一刻,他如山陵崩陷般撒手而去,依旧让她悲伤得泣不成声。
关州跪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心中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想起多年前,父亲翻山越岭地来到帝京见他,用一双平生拿惯刀枪的手为他缝制了一件冬衣,为此指尖布满了绣花针刺出的密密麻麻的伤口;他想起父亲寄来的那封笔力不复强劲的家书;他想起父亲眉目苍老满是皱纹的脸……
父亲熬了那么多年,一个人活到今天,真的太辛苦。
那一刻,关州忽然感到无比的疲惫。
他什么都不想再争了,他要放下帝京的一切,放下囚笼一般的皇宫,回到父亲身边去,回到他的江湖里去。
关州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
幼时在府中,因母亲早逝,他疏于管教,性子愈发顽劣不恭,是以从来不得父亲宠爱。
十三岁时,他深交于一位江湖道士,从此憧憬上了逍遥快活的江湖生活,遂离府而去。
此后很多年,他鲜少再得到有关关家的消息。他以为从此余生,他与关家都再无瓜葛了。直到先帝十五年,尧关发生了一起震惊天下的变乱。
变乱的经过,是当关氏父子带兵出征尧关击杀蛮夷时,先帝看中了一位蛮夷部落的美人。
他为了得到那位美人,下令以叛军之名将关氏父子带领的四万精兵斩杀殆尽,并与蛮夷和解,成功将那位美人接进了宫中。
关州一听到消息,便当即动身奔赴尧关。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尧关,见到的却只有战火凉透后的满地尸血。
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兄长们,如今都已经倒下了,与四万的残尸混在一起,难辨眉目。
他在堆叠如山的死尸中找到了关父,彼时,他一息尚存。
他俯下身,背起奄奄一息的父亲慢慢走远,在一片死寂的残尸中泣不成声。
关父平生厌极了这个最不争气的儿子,可到头来他大权散尽,还是这个最不争气的儿子,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回到了故里。
几十年的风光功勋,顷刻间荡然无存,关家从此在世人眼中销声匿迹。
关父颓败下去,彻底失了意气,可关州总不能甘心。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和诬陷,他非要为关家求回一句公道。
于是他筹谋入宫翻案。
他在宫中没有人脉,只好捡最容易攀到的枝头爬。几番思量后,他决定设法混进冷宫。
在冷宫之中,他如愿地见到了一位公主。
他走近她,跟在她的身边帮着她向上爬。
他一步一步,接近老皇帝,用经年累月的毒将老皇帝生生毒死;他一步一步,接近翻案的可能。
他越熬越出头,却也越熬也怕。
因为不知是从何时起,他对那个顽劣的公主,生出了许多绝不该有的念想。
他怕终有一日,她会知道是他毒死了老皇帝,他怕但凡他一开口求她翻案,便会让慧极的她,认清他数年来的居心叵测。
他怕极了,所以决定让一切就此终止。
这一生他们终归是不可能了,可他仍是盼着,他在她心里,就仅仅是一个她曾依赖过的、却最终没能相守的江湖师傅,没有任何的逾越和心机,仅此而已。
皇帝驾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昭国。
为防四方动乱,朝野上下匆忙地商议着立新君的事宜。
群龙无首的动乱时刻,关州拿出了先帝的一封遗诏。
遗诏上书,立次女唐琼为帝。
动荡过后,唐琼在关州的辅佐下登上帝位,更年号为宪嘉。
宪嘉元年的夏天,寻常的一天,关州找到唐琼,欲向她请辞。
当时殿中空阔无人,他笔直地跪在地上,声音落地如冰:“微臣做事一向讲求善始善终,当初来到陛下身边时,微臣便只想一心一意地将陛下送上帝位。如今您君临天下,微臣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微臣已年近而立,身旁却无妻无子,且远离故土无法侍奉父亲。故今日特来请辞以赡养家父终老。望陛下念臣为您犬马奔劳多年的份儿上,恩准臣之微愿。”
她瞧着他恳切的眉眼,良久,忽而笑道:“今日春色不错,大人陪孤到清和宫那边走走吧。”
他颔首领命,随后浩浩荡荡的一仗人来到了清和宫外。
当日风沙奇大,唐琼裹紧绒袄站在牵线的宫女身旁,指着空中高飞的纸鸢,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关州你看,它飞得好高呢。”
说话间,空中一阵沙石扬起,无意割断了牵引纸鸢的线。
断线的纸鸢很快消失在高耸的琼楼间,关州示意身旁的宫女去寻,却被唐琼制止。
她茫然地望着远处,笑意在喉间被压得极低:“这些年,孤也时常在想,如果当年那个纸鸢掉落时孤没有去拾,是否这一生,孤就能一直和你待在冷宫里,碌碌终生,却永不分离。”
他深沉地望着她,她与他对视,笑道:“关州,你恨孤。”
那一刻,他很想将积压在心底多年来的愤恨咆哮出来:“对,唐琼,我就是恨你,恨你们唐家!你可知,先帝二十七年,朝中曾有一位骠骑将军,名唤关寒。他七八岁就上了战场,为昭国鞠躬尽瘁二十多年,殉国的时候也才不过而立之年。那是我二哥。可到了最后,他却是被自己的君王逼死了!他死在了尧关三尺的隘道口,同四万的边境军一起,被冠以叛臣的罪名趁乱剿杀。你教我该如何心无怨恨?!”
可他终归只是后退几步,垂头道:“陛下明察,微臣对您十年热忱,日月可鉴。”
她也没再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师父陪孤水里火里,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头,的确该好好歇歇了。”
说罢,她转过身,慢慢向寝宫回走。
他强咽下喉间的哽咽,目送着她脚步发颤的背影,几欲出声唤住她,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从此余生,再俯眼山河,终归万家灯火,万里寂寞。
关州在归乡一年后,帝京曾寄来书信,询问他可有归期。
彼时,他已定下亲事,正忙于筹备婚礼。他从特使手中接过信,小心将书信拆开,仔细端详了数遍花笺上那自己一笔一划教出来的蝇头小楷。
神色有片刻的呆滞,旋即他转过身去,将信小心地折叠整齐,放进了衣柜的最底阁,良久封藏。
第二年,关州有了第一个儿子。关父喜极,为其取名关煊,望其一生安顺得意,如日中天。
第三年、第四年……关州逐渐有了他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他为着家中的老父妻儿,拼命努力让自己欢喜起来,把日子一天天过得更热闹。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第八年,关父因病撒手人寰。
那个前半生功名煊赫的战神将军,身后寥落不堪,甚至经人提起时,身上还始终背负着叛国的龌龊骂名。
关州跪在父亲的石碑前泪流满面,心头那点不甘再次被翻了上来。
恰逢此时,帝京又寄来了他辞官后的第二封书信。
唐琼在信中大抵说,她即将与皇夫举行大婚。她思及自己半生形影孤苦,并无值得倚赖的亲朋。唯有关州一人,亦师亦友地伴她多年,始终不曾背离。故而此番特来叨扰,烦请他再出山一回,为她主持婚宴。
于是宪嘉八年的深秋,关州携妻儿一同来到了帝京。
才到帝京时,因唐琼忙于政事及婚事,并未亲自前来见他。
他被侍从指引着在城中的驿站中暂且住下,等到再有人来通传,已是她大婚的正日。
得令的关州穿戴好朝服,乘着御马一路奔驰入宫。
禁宫之内,百里红装。
关州奉命站在盘龙的石阶前,等待着在女帝与皇夫登顶后,对百官宣读圣旨以昭告天下。
漫天的号角声中,她在一片朝贺声中走下步撵,拖着极长的霞帔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道贺,她蓦然停下脚步,倾身问他:“关大人一生清风霁月,可曾负过什么人?”
他愕然瞪大了双眼。
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以为自己那些卑劣的罪行,已经在岁月里被人遗忘殆尽,可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恍悟:原来自始至终,她什么都知晓。
他的卑劣、他的罪孽、他的嗔恨,原来从来都没能逃脱她的视线。
而在这寂寂寥寥之后,他惭愧地垂下头,却终归只能无力地回她一声:“未负家国,但负卿耳。”
唐琼大婚后的第二日,关州受诏入宫面圣。
关州心知,唐琼既然已经将一切挑破,这一趟他便没有活路。
何况他原本也没打算要活着回去。
他心中做好了打算,雇人一路护送妻儿先回乡。他站在帝京的渡口目送着妻儿的船只远去,良久,才拂了一身细霜,随宫人一道进了宫。
殿内寂静,鎏金的香炉上飘着丝缕的香气,他静静地跪在殿下,听阶上传来唐琼沉稳地笑声:“虽然时隔多年,但孤还是想要追究一下,关大人当年入宫,图的是什么?”
他但笑:“陛下您不是全都知晓了吗?”
“孤想听你亲口说。”
他抬起头,终于不再避讳,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草民要昭国皇室还关家及尧关四万驻军一个清白,要昭国皇室一声真心实意地道歉。陛下不必觉得草民放肆,这本就是我们应得的。”
她点头称是,旋即起身缓缓走下龙榻,站定在他跟前,深深朝他一拜:“这的确是你们应得的。辜负了关家一族的热忱,辜负了戍边四万将士的血肉,孤代替唐家,向你们道歉。”
末了,她直起身,顺势搀起关州,道:“其实早在父皇驾崩之后,孤就已经查清了你的一切底细,其中也包括尧关之战。早在登基之初,孤就已经着手准备为当年的尧关之战翻案了。可这些年宫内、宫外杂事繁多,孤总是腾不出空来,才把这事一搁再搁。如今趁着孤逢喜事大赦天下,也是时候该将它拿出来重见天日了。”
胸膛中涌动的酸涩几乎要破喉而出,他垂下头,终究怅然叹息:“对不起,陛下,是关州辜负了您。”
她沉默了良久才勉强笑出声来:“你对唐家的女儿心怀怨恨,这无可厚非。可是孤还是想问你一句,你若纯粹只是面对与你相伴十年、对你一腔情深的唐琼,你可曾有过片刻的真心?”
他涩然地望着她,良久,终于道:“阿琼一直在我心里。”
她满足地笑了,转身轻拭去颊边的泪水:“过几日便要启程回去了罢?临行前,孤还想再看看你的儿子,他多大了?是不是长得很像你?”
他笑道:“对不起,草民已经送他先回去了。草民可不敢带他来见您。记得小的时候草民教训您,您当时总是扬言日后也要虐待草民的儿子。而今草民是真的有些怕。”
夕阳的余晖里,她垂下了头,头上的旒冕叮咚作响。她垂眸毫无芥蒂地笑了,他仔细凝望着她,不经意拭去眼角的泪珠,也跟着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