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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庭院深深

文/柏深深
新浪微博:@柏深深-Akira

应国的皇帝死于隆冬大雪,这是举国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突然有一天脑中想到阿凤这个名字,可能是个俗气至极的名字,可我莫名地觉得念出来口留余香,然后为这个名字勾画出了一个姑娘,又为这个姑娘绘出了斑斓的一生。

应国的皇帝死于隆冬大雪,这是举国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而我至今都觉得这中间度过的四年都是虚无,先帝仍在,他无时无刻都在禁锢着我,不放我自由。

殿檐外可见细碎的白雪,我侧耳听着,穿过含颐台上恍惚的戏曲声,听着窸窣作响的落雪声,微微皱了眉头。

挤在怀中汲取我温暖的小皇帝有些不满,他仰起头睁着一双万分委屈的黑眸望我,道:“阿凤,冷。”

一旁的太监礼安忙笑着规劝小皇帝不合时宜的称呼。

季兰朝登位三年有余,他十七岁应有的所有威仪和冷酷从不在我面前显露,只同幼时一般天真,至少在我面前。在这禁宫中,他与我之间无可比拟的亲情,他与我的亲厚远超过其他太妃和皇嗣。

我靠着座上的团垫,像安抚儿时夜中惊哭的季兰朝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说:“叫阿凤。”

季兰朝乖顺地依言叫了我阿凤,我满意地点点头,太监礼安却惶恐不安地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听见后才略带责备地瞧了我一眼。

我顿觉索然无味,抛开怀中的季兰朝,脱下脚下的绣鞋,带着一腔无处安放的悲哀跑到雪地上。刺骨的冷意从脚底传来,继而我就变得麻木起来。我和着单衣立在空旷的园中,一遍一遍地喊着:“阿凤……”

季兰朝担忧地为我披上衣裳,见我笑着不停地喊阿凤,也只得沉默地守在一旁。

我摸着脸上滚落的热泪,心想:你看,你不在了,也有人会叫我阿凤。

“阿凤,阿凤,我怕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了。”

这是你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可它超出你意料之外地落空了。

陈江来请安的时候,我疑惑地思忖半晌,都想不出一个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来拜见一个深宫寂寞妇人究竟有何深意。

陈江却从袖管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恭敬地垂首道:“这是先帝的遗旨,命臣时时监督太后德行不可有失。”

我哑然失笑,陈江缓缓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出了令我怔愣良久的话:“太后,岁月侵染不了您常年的美貌,这是天恩,却会招人妒忌。”

在长久的沉默后,我仰头望了望殿外绵延无际的乌云,才轻轻笑了一声应下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我不会老去,我的时间是永恒的。这个秘密我原本以为在先帝去了以后,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

我从神山逃往人间的那一天,正是贞元十三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雪。

我听说过太多有关皇宫的故事,几乎是不曾多想,便请风神送我去皇宫那儿。这风三日不停息,我的眼匆忙扫过世间一草一木,万千悲欢离合。落于琼华宫的后院时,先帝正掀帘而出,一抬头就撞见了我湖蓝色的眼。

我不识人间帝王色,天真憨傻地问了一句:“我自神山而来,你为何不拜?”

我总以为凡人对神总是怀有敬畏之心的,三叩九拜无一例外,除了这位正巧被我遇见的帝王。

先帝愣了一瞬,却忍不住笑了。我懵懵懂懂,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晌,学着他的模样,一手负背,老气沉沉地低笑了几声。

先帝像是头一次见我这等冒失的家伙,掩藏的笑意终于放了出来。到这时,我才见他有点人味儿了,像我见过所有对神山朝圣的凡人一样,从肺腑里出来的感情都是真挚而诚实的。

先帝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意盈盈地道:“阿凤。你往后要多叫这个名字,神山里的那些家伙从来不开口说话,更别提叫我了。”

我正垫着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雪被我重重压下,凝固成一块一块的。我玩得高兴,四处跑着,不多时,满院子都是我小巧的脚印,清清楚楚的脚趾头印。

先帝拉扯住满身是汗的我,我有些不乐意,皱着眉道:“神山里的人不娇贵,我不冷不疼。”

他却强行把我打横抱起,放在亭子里的石凳上,轻轻抬起我冻得发紫的脚踝,笑着说:“那便当我疼吧。”

我犹如一只刺猬警惕地看了他半晌,直到渐渐平复,周身所有凌厉的光芒都收敛。瞧见他费心地替我寻来鞋子,为我抱来暖炉的样子,我心里有些许异样的感觉。我捧着心口儿处,茫然地望着他,他微微皱起的两条眉一直在我眼前晃,我便不由自主地照着他的眉间吻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先帝被我吓住了,他慌乱下故作镇定的逃离让我止不住地笑着。

这清寂而白茫茫的院子里回荡着我咯咯的笑声,他的小伎俩瞒不过我,我知晓,他就躲在琼华宫的门外。

我以为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都是一样的,他的心和我的心,合起来就是完整的一颗。

可其实,我爱上他的那一瞬,他的心里正爱着别人。

宝泰四年,季兰朝正满十五岁,满朝的侯爵和大臣都试图欺辱我们孤儿寡母。我每次都在想,也许我再也无力庇佑季兰朝了,继而又接着微笑着应对那些应接不暇的大臣和权势斗争。

“阿凤呀。”我又一次半靠在榻上,手支着下巴一脸满足地听季兰朝唤我的名字。

季兰朝他继承了先帝的相貌,以及那副世上最动听的嗓子。我向来不肯睁眼多看季兰朝一眼,只有在黑暗里听见这如泉水一般缓缓流淌进我心底的声音时,才能感觉到先帝就在我面前,他还活生生地同我玩笑,叫我阿凤。

季兰朝总是爱蹿进我怀里,初露锋芒的眉眼挤出一抹难过,他试图抹平我笑着的眉眼,安慰我道:“母亲,朝儿一直在,你为何还是这么寂寞。”

我笑而不语。

我只是照往常那样将他搂在怀里,唇边轻轻哼唱童谣。这是很多年前的惯例,不知为何我突然下意识地这样做。再亲近体贴的雏儿,也终有长大的一日不是吗。

我从未想过,这样静谧祥和的氛围会戛然而止。

直到那天,季兰朝远离了他唯一可依赖的我。

季兰朝穿上先帝曾穿过的那身衣裳,器宇轩昂,丰神俊朗。我看着有一丝愣神,思绪总禁不住飘飞回从前。

直到他眼神淡漠地问我:“太后,华贵人葬在哪里?”

我心里慌乱,想要伸手抱住他,季兰朝却轻轻将手抽出,头微微偏过来看我,故作的漫不经心里确确实实地夹杂着愤怒和哀伤。

我的皇儿,他其实并没成长到可以接受我并非他生母的事实。

季兰朝积压多年的关于我一次次的忽视他母爱的需求,每次视线穿透他落在先帝那儿的不甘和埋怨,终于得以爆发。这一场颤栗来得如此平静,我只是见他深长而缓慢地看我最后一眼,眼底挣扎着想要解脱的光芒闪烁。

此刻,我终于感受到一丝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悲恸。而我终究只是无力地告诉他几个字:“皇陵西殿。”

季兰朝是我捡来的孩子,他的亲生母亲死于疾病。那时我正深陷在不被爱的悲愤中,捡来这个孩子只是为了余生聊以慰藉。

华贵人,罗有安,我这辈子都逃不过你。爱人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我始终孤独。

我对先帝正爱得热烈的时候,他心内的爱火正在为罗有安静静燃烧。

贞元十四年元月,我躲在琼华宫的屏风后,悄悄看着脚步生香风的罗有安走进来。她世家小姐的风姿和仪态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之倾倒,然而她叩拜先帝时,悄悄抬头仰望先帝的钦慕眼神让我心痛难忍。

罗有安爱先帝,先帝又对他爱得痴迷,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罗有安母家势大,父亲本就权倾朝野,为防止外戚干政,先帝册封罗有安为华贵人的那一天,又下了另外一道圣旨。

此前先帝曾征询我的意见。他斟酌再三,说出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说:“阿凤,回神山吧。”

闻言,我心口一暖,总觉得被罗有安挤占得满满的心其实也有一丝缝隙是留给我的。先帝即便不爱我,也不愿我受委屈。

我摇摇头,万分欢喜地瞧着他。可其实他并不知道,神山进难寻路,出却永世不得入内。从我离开神山的那一天,从见到先帝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是他的阿凤。

然后,我瞧着先帝眼神里藏着几分愧疚,有羞于面对我的躲闪。然而,他最终拉着我的手低声道:“那么阿凤,做我的皇后吧。”

我像是没听懂这话,笑着反复再问他几遍,他的迟疑、他的踌躇终于一点点变得坚定。原来啊……帝王的愧疚只有一瞬。

我微微笑了,轻声说好。见他终于面色一松,握着我的手也随即放开,我手心的温暖瞬间消耗殆尽。手心渐渐变得凉凉的,和我的心脏一样凉。

成婚之后,先帝再也不叫我阿凤了,他只是习惯性地称呼那两个冰冷又毫无意义的字:皇后。

譬如,他总说:“皇后啊,今儿委屈你了。”

“皇后,有安不舒服,我得去陪陪她。这宫宴就有劳你撑着了。”

他离去的背影像带着风,留我一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大殿,茫然无措地看着殿内觥筹交错,大臣嬉闹。他似乎并不知,我一个人坐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究竟有多冷。我险些忘了,我曾说过,神山里的人不疼不冷,先帝他啊……果真牢牢记住了。

从前先帝叫我阿凤,如今轮到了罗有安。她的声音娇弱柔软,一声“阿凤”念得留有余香,我听着总不大能讨厌她。

罗有安是个很善良的女子,她握着我的手说:“阿凤呀,你为什么总不肯怪我和皇上。”

我望着她澄澈的眼,里面看不出一丝狡诈和得意,她的的确确是心怀愧疚的。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先帝也对我多了几分温存。我心中迷惘,为何他们两个都这样不敢面对我,仿佛对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相爱,我只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插入者,他们该怨我的呀……

我心里百般惆怅,可面上却笑着看她,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我手冷,你握握我的手好不好。”

今日正是夏至。

罗有安一愣,随即欣喜地替我哈气焐手,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她放不下的愧疚化作满足,无不认真而虔诚地想抚平我的伤痛。

可我只是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我甚是怀念冬雪那天,先帝捧着我脚踝的时刻。

那几年陪伴我度过每一个深夜的,从不是先帝,而是太监礼安。

每每先帝敷衍我时,便会派礼安过来。礼安一副为难的模样,跪在冰冷的地上,身子匍匐发抖,生怕我拿他泄愤。可我总是笑着搀起他,仔细打量一番,淡淡地道:“我太孤独了,你陪我说说话。”

然后,我从礼安那里得知了许多本该由我的爱人讲给我听的故事。礼安知道很多折子戏,讲起来怪生动可爱的。

有一次,他说起仙女思凡的故事:九天玄女爱上了一个平凡的男人,这个凡人却爱上了另一个相貌美好的女子。玄女伤心欲绝,准备回天上时,男人却露出他卑劣的品行,他忍受不了玄女不再爱他,折断了藏有玄女所有神力的簪子。玄女回不了天上,变成凡人的玄女逃离了男人,再也不爱他了。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可我却听得心动了。

我许久没有颤动的心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守了这些年的寂寞、悲哀,都在一瞬压倒了我。

于是,我第一次卑鄙地从罗有安那里抢走了先帝。

那晚先帝已经在罗有安那里就寝,我知道凭礼安是叫不来先帝的,所以我放了一把火,将我偌大的宫殿烧得干干净净。

火势停住以后,先帝带着一脸倦色来见我,他揉着眉间,低声叹息:“皇后啊,这皇宫从来困不住你,我也……从不曾勉强你。”

我勉强笑着,心里生疼。从没有人将我置于囹圄,可这话独独不能是先帝说出口。我脸上淌着泪,委屈和愤怒脱口而出:“季邑,你怎能凉薄至此!”

先帝脸上头一次出现裂痕,他恼羞成怒下狠狠甩开我,喘息不匀,却疾步想要离开。我冷冷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那一年你给我的吻,难不成也是我的幻觉吗?”

他背影一顿,走得更快了。

明明我们三个人中,最先背叛的是他啊。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我还不明白他心里装着一个罗有安之前,先帝明明也曾对我那样温柔。我跑进皇宫的那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先帝,我是神山的草木精灵,这辈子没有爱过人。可他捧起我脚踝的时候,我很想试一试,爱人是什么滋味。

他却笑着说:“你不会认真太久。”

我听着这话有些赌气,心底的倔强再次泛起,于是我给自己下了一生只能用一次的禁术,我用我所有的神力压在这一个咒术上。

我说,我永远不能离开皇宫,除非季邑亲口说出他不爱我。

然后,我得意地瞧着他,仿佛已经赢了赌局。我料想他必定会爱我,倘若他不爱,我又能做回神山的阿凤。

先帝无奈地看着我笑,似乎拿我没办法。那以后早朝上,我总是悄悄躲在大殿的屏风后,偶尔他听大臣的奏折听累了,便会微微侧目看我,见我古怪地做个鬼脸,他紧皱着的眉头便会舒展一些。夜晚他辗转难眠的时候,也是我悉心安慰,那时候我便听到过罗有安这个名字,这个他梦里喊过无数次的名字。可我一笑,他就跟着笑,所有烦恼烟消云散。他总叹着气说:“阿凤,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太医也说,我比任何安息香都有用。你看呀,分明是他离不开我,我心底的雀跃再也无法掩藏。

罗有安从小订下亲事,当先帝知道那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终于病逝的时候,他笑着拉着我的手说:“阿凤,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爱她了。”

他娶她,她爱他,却从没有人关心过我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成为皇后的第二年,有一晚我与先帝和衣而睡,我静静听着身侧浅薄均匀的呼吸声,眼睛看着殿顶巨大的黑洞,我轻声说:“季邑,你爱不爱我。”

我在等,等他的回答。

良久的寂静之后,我的耳畔有些微凉意,紧接着便被粗暴的呼吸惊吓,他翻身狠狠吻了我,他脸上的液体让我视线模糊,我们相依而哭。他低声绵长地说:“阿凤,我舍不得你走啊……”

我哽咽着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无数次安慰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自己满是疮疤的心。

季邑不肯放我走,我亦不再提及此事。说到底,我还有一丝奢望,盼着季邑亲口对我说那句话,兴许他这份挣扎的感情总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有一年春天,绿植肥硕,花果鲜美,正是昌盛的年头,却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春后雪。整整一夜,凛冽的寒风卷着厚重的雪片倾轧这座城池。

第二日,雪停,风息。这场灾难不止压垮无数屋舍,冻死库存的所有草籽,还带走了罗有安的性命。

那时先帝正焦头烂额,满殿堆积的折子被他一气之下全部横扫在地,各州郡的官员仍在不停地禀报伤亡人数,而我在殿门外悄无声息地立了很久,想起太医同我说的话,想起自己这个葬送了罗有安的决定,眼眶里湿润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可我费力地凝视着殿上先帝的身影,伏身叩拜,额头直抵冰凉的地面,说道:“陛下……华贵人,想见您最后一面。”

先帝狠狠揪住我的衣领,阴冷的视线逼迫我抬头,他质问我:“有安待产,我不过交给你六日而已,怎的便是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无法回答,眼泪早淌了满脸,我瞧着他,只是清清冷冷地笑。他狠狠丢开了我,大阔步往罗有安那里去,我望着他虚浮踉跄的脚步,泣不成声。

他囿于国事,可罗有安产期将近,他多疼爱她呀,舍不得她离开他的视线,整个勤政殿都几乎搬去了罗有安的寝宫。我那会儿就在一旁,瞧着挺着孕肚的罗有安满眼温和幸福的神情,她道:“国事为重,有阿凤陪我呢。”

他转头看向我,我一愣,垂下眼眸,似叹息似淡声道:“我是皇后,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他郑而重之地将罗有安依托给我,那样热切的眼神,刺得我虚避开来。他从不知道,这眼神我不能承受,我也会疼呀……

罗有安是在下起暴雪那晚临盆的,巫师、太医挤满了寝殿,接产的婆子惶急地跑出,只说罗有安难产。巫师苍白的胡须似是抖动了一下,合眼叹道:“此子本不该有,故而天降异象。”

巫师说,这孩子是注定生不下来的,因为先帝命中本就没有娶华贵人,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

孩子停止呼吸的时候,便是雪停的时候。

罗有安满脸汗珠,眼皮都快掀不开,却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道:“阿凤,用我的命,去换孩子的命。”

罗有安那样聪慧,可她从来不说。她此刻眼含哀恸,静静地凝望着我,说:“我多羡慕你永不老去的容颜,不会折损半分的寿命。”

我沉默,终究遂了她的愿。我将所有人请出殿外,偌大的宫殿寂静空旷下来,只剩下了我和罗有安,我施用禁术,将罗有安的腹中的孩儿剖出,又将她的寿元转给了那孩子。我亲眼看着那星星点点灿若繁星的寿元珠子一点点溶解在婴孩的身体内,在罗有安安详闭目的瞬间,我握住她垂下的手道:“你寿命短暂,可他爱你并不会减少;我寿命恒长,却要时刻忍受他的不爱。罗有安,我这样的羡慕嫉妒你,你岂会一丁点都不知道呢。”

我忍了两日,见先帝的政事似乎永远也没个尽头,终于决定去告知他。可是他并不知道,罗有安已经死了。

先帝踏入罗有安寝宫的那一瞬,我即刻将我的元神送入罗有安体内。罗有安肉身完好,我且……替她同先帝好好道个别吧。

我睁开眼,入目的便是他那样饱含温柔又憔悴的双眼。他紧紧抱着我,低声呢喃:“有安,我害怕……”

像是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一时热泪盈眶,任凭他抱在怀中。哭声像是由五脏六腑传出,我哽咽着,痛哭着;生平第一次这样淋漓尽致,借由罗有安的身躯将我所有压抑的委屈和痛苦宣泄出来。

我轻轻摩挲着他的两条眉,仿着罗有安特有的温软声线,同他说:“陛下,臣妾爱您至深,不愿……死去啊。”

这两日,所有的太医和巫师都同先帝说,华贵人这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时。可先帝不信,他紧紧拥我在怀,一时一刻都不愿我离开他身侧,这样珍视宝贵,只怕他一眨眼的工夫,爱人便会生生离去。

他宠溺着我,爱护着我,会在我浅睡时轻轻抚摸我头顶的黑发,会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替我剪去过长的指甲。他为我穿衣,喂我喝汤药,像世上所有的寻常夫妻那样,敬我,爱我。

我眼皮颤抖,不忍直视。那些深夜我所渴求的爱,终于到来。只是,却是以这样一种面目全非的方式。

我的元神有离体的征兆,在最后静谧的时分,我望着他,用虚弱如浮云一般的声音说:“陛下,你好好瞧瞧我,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那时正值夕阳渐落,他扶着我坐在窗格旁,他一侧脸庞映上红霞,一侧脸没入将来的黑暗。他嘴唇颤了颤,轻轻合上眼,眼角却又分明落下一滴泪。

他说:“阿凤呀。”

那样如梦似幻的两日,仿若一场梦,被搁置在箱底深处落上了灰尘。从此我不再提及,先帝亦佯做不知。

我依旧是延禧宫里貌美却木讷的皇后,他日日惦记着死去的罗有安,我们自此不再有交集。宫廷大大小小的殿宇这样多,我不见他,他亦躲我,这样粉饰太平的日子却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先帝待罗有安的孩子并不好,甚至可以算是苛刻。那日烈阳当头,他便那般毫不留情地将孩子弃置殿外,孩子被晒得满面通红,哭声惨烈。一殿的嬷嬷宫女全都跪求他,言辞恳切。毕竟,他唯有这一子,阖宫三十六院唯独一个妃妾,一个皇后;而那个妃妾还死去了。

所有人都不解他何以这样忍心对自己的孩子施以暴行,我却亲自前去,将那孩子抱回,差乳母好生喂养。

礼安道:“皇后心善,才心疼这命苦的孩子。”

我笑了,侧卧在锦榻,漫不经心地道:“殿中冷清,捡回来打发时日罢了。”

这一打发时日便是整整十四年,我倒是真真成了这孩子的母亲。我平日那样尽心照看他,他夜半惊醒,都是我前去哄着他入眠。我抱他在怀,那样小小的温暖的一团,我总舍不得撒手不管;我唱摇篮曲,我抚摸他的黑发,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听着他满含欢喜地叫我:“母亲。”

我其实并不算是个合格的母亲,乳母尚且谴责我“养儿不周全”,可连先帝都吝于因此给我哪怕一个眼神,乳母又能奈我何呢。

那年夏天,我深感于禁锢宫中太久,会丧失那些鲜活的人气儿,便撺掇着十二岁的季兰朝溜出宫去。许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是由我牵头,许是孩子心性中的好奇,季兰朝到底爽快兴奋地点头。那晚我们躲在殿中,只说我亲自辅导季兰朝的课业,不许任何人打搅。等天真的黑了,我却有些犯难,毕竟溜出宫这等事我不曾做过。

季兰朝委屈地问:“母亲想反悔?”

这一句话直戳我脊梁骨,我硬气地抬头挺胸,安抚着他道:“岂会!来,穿上这夜行衣。”

季兰朝为难地瞧着我手中那两套灰黑色的衣裳,不情不愿地套上。我只从礼安的折子戏中听说,凡是离家出走,必是要备上这样的行头的,总之先依样画葫芦吧。

我住的寝殿离正午门老远,且不说那层层防卫的宫宇,即便是最近的琼华宫都还没跨过去的时候,我便被季邑发现了。

那时,我好生狼狈。

季兰朝个子还没像青葱似的蹿起来,墙头才爬过一半便翻不动了,我蹲在墙角,铆足了劲儿用手去顶他。季邑打着宫灯前来,我这一身黑衣,满头大汗,死咬腮帮子脸涨得通红的模样便悉数被他瞧去。

可见折子戏都是胡诌的。宫里黑衣不常有,即便是托人从尚衣局偷上一件,不过半个时辰便叫人发现了。何况禁宫森严,值班轮守的侍卫众多,各边角殿外都打着明晃晃的宫灯。

季兰朝被发落回去面壁思过,我一时紧张心虚,仰头瞧着季邑,憨傻笑道:“可是巧了,出恭也能碰上你。”

许是这话憨态可掬,一下子便将我们带回到很多年前初见的时候。那些纷杂的人事就这样被我和季邑刻意忽视,他微微扬唇,说:“是啊,挺巧。”

他摸了摸我红肿的脚踝,一个打横便将我抱起,一步一步往殿内走去。我抬眼看他,夜间不甚明亮的灯火映着他的轮廓,一双沉敛的黑眸显得流光溢彩。

可是,季邑老了。

他两鬓的银发,额角的皱纹,无一不在提醒着我,时间并不是停滞不前的。他将我轻轻放在被褥上,这样小心珍视,只因为我是阿凤,而非罗有安。

我一时沉默,宫殿里阴冷的风吹来时,我悚然一颤,那些陈年旧情便这样回来了。今夜的季邑似乎总是端着一口气,明明说话声都那样轻飘飘的。一口气硬生生堵在他胸腔,憋得他哪怕面色灰败,也迟迟不肯咳出。

我笑了,眼泪不自觉地掉下,问:“那时我附在罗有安的肉身上,你可是一早就看出来了?”

季邑不答,他只是深长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我的额上,缱绻依恋,不舍得离开。他张了张嘴,殿门却被轰然撞开,十二岁的季兰朝就是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提了剑来踹他父亲的殿门。

季兰朝这样疏离,锋利的眉眼微微皱着,与季邑是如出一辙的风流气度。他护着我,道:“所有的事都由我来扛,我不许你欺负母亲!”

季邑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然而,他越笑,声音越冷,面色越沉。

紧接着,他走至季兰朝身前,笑意旋即都敛去,似乎是怒其不争的无奈和恼火,使得他声线浑厚而嘶哑,一字一句都振聋发聩:“你如何扛?你自小跟在皇后身边教养长大,却连皇后半点风骨都没学到。太傅教导你帝王之道,你听一耳朵便溜去同太监扭打一团;皇后督你看些浅显的奏折,你只一味躲懒贪玩;前月那金华宴,众多才子显示其才华,你却兴致缺缺连面也不露。你这太子当得这样不成气候!你这肩上究竟能扛起何物!”

季邑一口气便吞吐这样多的字句,长长的愤慨中咳嗽不断。我同季兰朝一齐愣住,沉默不语。

季兰朝不语,乃是因他有愧;我沉默,却是因悲凉。

季邑藏得多深啊,他是真心疼爱着罗有安的孩子,虽不曾养在膝下,却日日关注季兰朝做了些什么。

我略一抬手,食指轻轻触碰季邑的眉心,那些我不曾参与的过往悉数展现在我脑海里。

那年殿内,他透过门缝亲眼看着我抱走孩子,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见我走远了,他才令乳母带走季兰朝一应物品,细致地嘱咐着她好生照顾小太子。

季兰朝四岁那年生了水痘,又感染了风寒,病痛难忍,整夜整夜翻身哭着喊母亲。我心急又心痛,陪着一起掉眼泪。躲在廊下的季邑拒绝了随侍太监通报,手撑着墙壁,忍耐许久才低声说:“我心疼,皇后何尝不心疼。朝儿有她,便足够了。”

还有一年秋天,季兰朝贪玩,非要去为我摘一朵世上最小的花。他跑去荒废许久的花园,爬上那足有几丈高的假山顶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小拇指盖小的紫色花朵。风一吹,他陡然一颤,身子晃晃悠悠地便栽了下来。他本可以抓住假山,却死死护着手心里那朵花。

季兰朝摔断了胳膊,我又是气又是痛,头一次不再宠溺着他,拿廷杖狠狠打了他三下。那天深夜,我累极了,抱着兰朝睡熟了。季邑便悄悄进了寝殿,他亦是憔悴,胡茬青黑。他坐在我身侧,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又瞧了瞧季兰朝的手臂,轻叹一声:“皇后,我不如你,我至今不能忘怀有安的离去,我不忍面对这个孩子……可是皇后,你将我们的孩子养得很好。”

季邑的过往全都与季兰朝和罗有安有关,与我并不相干。

我眼睛酸涩,半晌愣是没忍住,一巴掌甩过去,用了十足十的力气。这辈子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无论是悲伤的,怨愤的,不舍的,委屈的,都倾注在右手上。可等打出去,便都好了。

我嘲讽自己的懦弱与卑微,摇头苦笑:瞧,只一个巴掌,这十几年的苦便都可抵消,然后再重新来过,像是无止境的轮回。

可我没想到,季邑看似强壮的身子却像纸片似的轻飘飘地倒地。

我愣着不敢动,手心发凉,耳边只听见季兰朝慌乱的哭声和四下蹿进来的太监宫女的哄闹声。

我瞧着闭眼沉静的季邑被人抬去床榻,瞧着太医急得头冒热汗,这情形一样糟糕,一样让我手足无措,同罗有安死的那时一样。

太医说,季邑大限将至。

我不敢信,笑着摇头,季邑这才壮年,怎会大限将至。

可太医摇头叹息,说:“陛下常年劳心劳力,身体早已透支,靠一口气撑了十几年,那根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曾松下,如今内里……却是空虚一片了。”

我还是不信,笑着走上前。季邑睁开双眼,仿若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说起话来喘气不止:“阿凤,我对不住你……你尽心照顾有安,养大朝儿……从无错处,是我不该啊。”

我仍是笑着,脑中嗡鸣不断,像是想起什么,又转瞬即忘,忽而又道:“季邑,那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罗有安死了,同你道别的人是我?”

季邑虚咳了一阵,顿了很久很久,才叹说我总是这样倔强。然后,他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要死了,那些藏了一辈子的话便都可以说了。我年少时宫中诡谲,那样硬撑着活下来,去争一个帝位,只为了一个罗有安。罗有安三个字,我念了太久,也承载了太多,我不能不去爱一个年少时的明月光。”

我听着,眼泪无声地落下,却面无表情,就这般听着,心上的钝痛久了也就麻木了。

季邑道:“我就是这样卑劣的一个人,阿凤,我瞧不起自己。可我,不舍得你走啊。”

我不语,空气瞬间凝滞,我就这么冷冷地瞧着季邑,直到他断气。我再也不愿意给他任何一个字句,我便是要他死得不安心。

他临死前说了那句话,他说不再爱我,放我自由。

可我皱了皱眉头,瞧着他的尸体厉声道:“你骗我!我还被你囚禁,我飞不出皇宫!”

可季邑不能再回答我了。

我愣愣地起身,愣愣地穿过众人,走向深夜里寂静的一处。

又过了很多年,很多人事都发生了变化。譬如礼安,我看着他从一个天真乖巧的小太监长成可独当一面的大太监;譬如朝儿,那样依赖我的一个孩子如今也同我疏离了。

这年冬天又下起了大雪,还是一样的时辰,我伸手接住了雪花,又哭又笑。我等了很多年的一场雪,终于来了。

于是,我冲破了内心的重重阻碍,乘着风飞起,皇宫的一切都被我远远抛在身后。

这像一个甚是虔诚的仪式,让我终于得以告慰我紧抓不放的过去,这一日的了断终于来到了。

阿凤,终于可以做自己的阿凤了。 pkR7ZRVAiQgxV2Fi0lmg5fo285M0TxWzqB0pZmBGbhmvhJJVwwhPco8uOHAliI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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