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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庭院深深

文/林格
新浪微博:@林格啾

可黑夜这般铺天盖地,她找不着那少年英雄的来路。

作者有话说:

这大概是个“总会有人不爱你”的故事。元瑾是我笔下唯一一个坚守初衷的贵胄公子,他有自己的抱负理想,不曾为一时的怜惜折腰。而文珠太固执,太欢喜,便从不计较得失。大概很多年后,元瑾还会想起那个红衣的姑娘,她死在等待一世的马蹄声中,是笑着离开的。希望你们喜欢~

楔子

那是火光冲天的夜。

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华服的文珠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在断壁残垣中,她红衣潋滟,尚带稚气的脸上尽是粲然的笑意。

主将三击鼓,登城梯上前呼后拥的兵士戛然而止,面面相觑。

她却只隔着千军万马与那青年对视,大呼:“天要亡我长恒,本宫以血祭之!”

引颈自戕的动作,仿佛排演了千万遍般的熟稔,血溅三尺,她颓然跪倒。

长恒兵士大惊,弃城而溃,攻城者振臂而呼,攻势大增,未几,城破。

那一夜,熹真主将季元瑾下令,屋门外长挂白绫者不杀,哭文珠者,不杀。

那一夜,长恒之都满街素白,啼哭之声彻夜不止。

长恒皇族的耻辱,侏儒公主满文珠,如凄苦雨夜的最后一盏薄灯,喧哗着熄灭。

她嘻嘻笑着,面上涂着滑稽的油彩,笨手笨脚地把玩着手里的拨浪鼓,时不时发出几声痴憨的闷笑。

满座高朋,她被簇拥其间,是最得力的戏子——他便是这样见着她的。

“世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朕特意为你设宴接风。”长恒天子假意笑着与他举杯,众人皆连声应和,他复又指向席中呆坐的傻女,“文珠,还不去向世子讨个彩头?”

被点了名字的女孩两眼弯弯,胡乱向掌中吐了口水,将满头黑发抹得平整,继而手脚并用地向他这头凑过脸来,两掌并在脸前冲他伸出,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便是过来做质子的那个可怜哥哥?皇帝爹爹要你给我礼物,不给、不给就打你哦。”配合着满面花猫似的油彩,浑然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可厌模样。

他面色不改,将束发的玉带随意一解,恭恭敬敬地细致叠好,放到她手中。

众人见他鬓发皆乱,齐齐哄然大笑,恣意者歪倒解衣,天子拍掌叫好。

那女孩却对哄笑声恍若未闻,小心擦拭了手指后,接过玉带,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晌。末了,她轻声问:“可怜哥哥,我是文珠,你叫什么名字?”

“季元瑾。”他并不嫌弃迟疑,甚至教不识字的女孩勉强认了名字。女孩歪头瞧了他片刻,忽而痴痴地笑了。

她满面污浊滑稽,十指藏垢,笑容却纯粹。可他竟从那天真笨拙的笑里窥见了阴郁的影子,恍惚又在天子唤她到身侧的瞬间即逝。

天子问她:“这礼物给了文珠,做些什么好?”

她傻傻地,间或扶额苦恼,间或拍掌大笑,末了,满不在意地将玉带浸在天子酒杯之中,顽童般将它左甩右拽,随意弃置一边,嘟嘴道:“皇帝爹爹,不好玩不好玩,文珠闷了,要睡觉。”

说罢,她枕着湿漉漉的玉带,竟就这么鼾声连连地睡去。

季元瑾为熹真宣王门生,是声名赫赫的强军之将,其父与长恒苦战十年,数月前战死赤门关,他亦被遣长恒为质子。

本应冷寂的宫门院中此刻门庭若市,看惯了热闹的王孙们将他的一隅院落团团围住,如赏花逗猴般哄笑着指指点点,而他院门紧闭,不动如山。

直到有人将文珠拉扯了来,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与人推搡,矮小的身子很快被淹没,却被猛地一推,跌在他门前。她僵了一瞬,很快哭叫起来,尖历地喊着要向天子告状,继而在身边的嗤笑中埋头生起了闷气。

四皇子自幼晓得她呆傻又容易满足,于是从袖中掏出一把黏手的饴糖扔到她面前,捺着性子哄她一声:“文珠,父皇尚在休息,哥哥姐姐们落了宝物在这房子里,你去推门瞧瞧如何?”

她早已不顾尘土,欢天喜地地将饴糖捧在手里,闻言呆呆地望他一眼:“什么宝物?”

四皇子眼神滴溜溜一转,笑道:“你进去便知道了。”

于是,季元瑾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探究的圆眼。女孩趴在他床前,手里握着黏糊糊的糖,一动也不敢动似的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许久才挤出一句:“你要还我什么宝物才好?”

他听她颠三倒四地解释了缘由,女孩长不过他腰际,此刻为难地纠结要保手中饴糖还是纠缠他的衣袖,满面涨红地与他对视,时不时哭闹着跺脚,浑然是个痴儿模样。

他定定地瞧她片刻,从床边锦盒中取出一块精致的帕子,将锦帕解开,里头裹着可人的两枚青色糯团。那不过是他临走时从边界贩子处随手购来的干粮,在她眼里倒新奇,她眼馋得紧,手中却黏着糖渍,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他将她的手拽过,领她到水盆旁,将手巾沾湿,细细将她的手掌擦拭干净,又蹙眉将那饴糖一一拿走。迟疑片刻,他低声道,“不过是几颗饴糖,沾了尘灰,便不要吃了。”他险些忍不住提醒她,在大齐,最贫穷的农家女,尚不会为两颗饴糖这样卑微。

那话在喉口纠连许久,到底化作一声叹息。

文珠咧嘴一笑,只道:“我喜欢糖,沾了土也是糖呀,可怜哥哥。”说完,她从他掌中挣开,将手中剩余的糖渍舔净,又抢过那几颗糯团,逃出门去。

来长恒前,他曾听过这位文珠公主的名号。据传她生母早殁,母家身份低微,长到十一二岁便不再蹿头,横竖不过是个三寸丁,靠装疯卖傻博天子欢心。天子待她如爱犬,她便得时常侍立一旁,与皇室卖笑。

那个蹦蹦跳跳远去的姑娘依旧灰头土脸,他心中的三分怜惜也随着她诡谲又呆傻的举止而不知自处。合上房门,他重新在满室凄冷中沉沉睡去,将所有喧哗置之耳外。

梦中,父亲在病榻前攥紧自己的手,叮嘱此生不征长恒,誓不还家。老人满眼是泪,声音渐微,却仍一字一句地道:“长恒一军长盛十年,瓦解陈军之日,便是大齐长驱直入之时。兵不厌诈,胜不悔奸,吾儿……定要不负季家之名。”

他在梦中泪眼里惊醒,满额冷汗,枯坐一夜。

三日后,宴席之上,天子正与一众贵胄行酒令,他颔首入座,天子右侧的黑面将领忽而拊掌而笑,指着他道:“阿满,那不是老东西的儿子吗?他上阵可杀了我不少兵!你留他做什么,干脆在我帐前烤了泄愤如何?”

他唤天子乳名,满面恣睢戏谑,正是长恒悍将陈维奴。

天子抬眼过来,似笑非笑地道:“维奴,你前些日子说要安生,杀了他,可又要兴兵了。你乐意便杀了吧,朕可管不住你——朕还要靠你享几年福呢。”

闻言,陈维奴便哈欠连连地摆手,不再管他。

玩闹半晌,陈维奴却忽然扭头去捏蹲在一旁的文珠肉乎乎的脸颊,道:“叫声阿叔听听?”得了乖巧的一声叔父,他又笑眯眯地低头问道,“文珠真乖,像极了阿叔帐外那只看门狗,狗配狗正合适,不若将你嫁给那边那个如何?”

天子的脸却倏尔一僵。

文珠笑眼愈弯,嗔怪似的,半带天真地捂住陈维奴冷硬的手掌,说:“阿叔真傻,文珠是皇帝爹爹最乖的女儿,可不是那些个犬子、犬儿的,皇帝爹爹定要将文珠嫁给世间顶顶好的男儿,少说也要像阿叔这般顶天立地、万人敬仰……可怜哥哥跟阿叔一般厉害不成?”

天子与悍将纷纷大笑,满室哗然中,季元瑾又一次瞧见了她眼中的阴沉颜色。

晃神一下,她却又侧过脸,朝人傻笑。

满文珠敲开他的窗棂时,他并不过于意外。那孩子摊手向他讨要一个借力,他看向难得清醒的女孩,伸手将她抱进稍显暖和的狭室。

女孩哈着手,一双习惯性弯起的笑眼这时望向他,话中满是讨喜的得意:“可怜哥哥,我为你解围,你不给一些奖赏与我吗?”

他从袖中掏出此前向送饭黄门换来、用糖纸包裹好的一把桂花糖,一并倒入她的掌心。许久后,他才叹道:“文珠公主,活着既已这般费力,便不必向我靠近——元瑾所求,亦非你所能换,何必自入困局?”

文珠黑溜溜的眼珠盯着他,忽而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我喜欢糖,我娘亲死时,说要给我换一把糖的。我那时守着她冷冰冰的身子,等啊等,等啊等……一等,就是一场好长的梦,醒来时,大家都在笑。”

“大家都围在我身旁笑,我的父亲用油彩涂满我的脸,我的兄长姐妹以羞辱我取乐。我生得这般异类,他们唯愿我一生痴傻,逗得他们捧腹大笑。

“可是,你这个可怜哥哥,却会把好看的发带解给我,不嫌弃我沾满口水的手掌和污黑的脸,会帮我洗干净满是尘土的手掌,给我那样好吃的糯米团子。”

季元瑾一愣,他素来知长恒皇室荒唐而皇室儿女众多,这孩子不过是茫茫一芥,守生母之死并不稀奇,他只是讶异她面上素净的笑。

再无痛意、怀念、遗憾,只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地痴笑着。那女孩,她问:“可怜哥哥,你要什么呢?”

他本也不打算直面回答,女孩却径直打断他欲要劝她离去的话音,喃喃道:“只是还不够,可怜哥哥,我很贪心的。——你得叫我多喜欢你,我才愿意不这么偷生苟活,反倒为你一头扑进断头崖?”

满文珠小小的一个,缩在月色的阴影中,他只听到女孩轻声言语:“可你想要的有多可怕,是不是会要了我的性命?”

他喉口一涩,只道:“与公主无关。”

他却又在萧瑟的夜色中瞥见那双晶莹的眼睛,她乍而笑了,似是自怜,又像叹息:“可我一生所得的欢喜这样少,竟只需要一点就满足。”

他被遣来长恒,确实心有欲求,满文珠从来是个在夹缝中生存的丑儿,竟一眼看得通透。

陈氏奉命世代守卫长恒,这十年长恒便依靠陈维奴之军据一隅之地。陈维奴确为罕见强将,父亲惜败于其诡计而殒命,临死时嘱咐他兵不厌诈,他便假意被遣,打算暗入宫廷盗取长恒虎符,以彼之道还施其身,调虎离山,借机出兵。陈维奴若走,长恒守军绝无还手之力。

然而长恒天子虽庸碌,却始终难以接近,他本打算夜中试探,而帝宫日夜通宵达旦、守卫森严。他在宴席之上窥伺异心之人时,是卖傻充愣的文珠公主与他对视。

他并非不信满文珠有接近帝王之能,只是竟一时恻隐,不忍这在尘土中觅糖的女孩卷入危局。

那夜之后,满文珠便避开了与他的联系,她那矮小瘦弱、走起路来不时要刻意跛腿蹬脚惹人发笑的身影,从此他只能在嘈杂喧闹而不得不参与的皇室宴席中得见。那孩子痴笑着装疯卖傻,却从来不敢看他。

在日后逐步清晰又逐步泪眼模糊的记忆里,满文珠做下了两件大事,而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曾窥见她难得的清醒与软弱。

那是他被遣他乡的第二年夏天,他冷清已久的窗棂被敲响,盛夏夜里凉爽的晚风拂过她汗湿的眉眼,她咧开一个近似温柔的笑,忽然有了扭捏的模样。他尚未来得及伸手接她,她便将双手在颊旁一撑,一派天真地问他:“可怜哥哥,而今我看起来,是更喜欢你一些,还是更冷漠一些?”

季元瑾转开视线,本已半路伸出的怜惜中途折返,化作低声一叹:“许久未见,原该是更冷漠一些的。夜中天寒,公主且回吧。”

满文珠面上的良善却寸寸剥落,她一把拽住少年这时收在袖中的手,哀声道:“若我不来寻你,你便真的没有利用我的心思吗——”她不想给他一退再退的机会,只是逼问,“既然如此,我自荐为棋,你肯不肯同我交换?”

他沉吟片刻,终究有片刻的动摇,话中落了三分余地,问道:“交换什么?”

他本以为痴恋人间一点关怀的可怜人,会央求他的爱与欢喜,可眼中含泪的文珠公主稚嫩的模样里,蕴藏了太多那时的他看不分明的哀切。

她定定地凝望他许久,话音一步步低落:“我要满城百姓王公为我而哭,我要载入长恒史册,为后人所颂。”她分明应当落泪,可她抬眼看他诧异的神色,却倏尔笑了,“我这一生,曾为死去的母亲哭,为父亲的轻蔑、兄姐的欺侮哭,但无人为我落过一滴眼泪。”

“可怜哥哥,而今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长恒二十一年冬,长恒、熹真战于北赤河,长恒大胜,陈维奴之子陈尚礼为首功,维奴大喜,欲传将位于嫡子。月后,天子遇刺,公主文珠惊觉变局,以身挡之。天子大恸,聚满城名医治之。文珠积重难返之际,尚礼隔帘向天子汇军情,其声切,其心诚,文珠忽而痛哭。

同日,天子赐婚,长恒九公主文珠嫁于征南大将陈尚礼,文珠病中见好。彼时季元瑾闻讯,笔尖陡然一斜,险险将墨迹止住而回过神来时,才低声将面前的黑衣探子斥退。

信笺已毁,正似人如珠玉,玉碎瓦全。

那短暂的怜惜与恍惚,本是为将者不应有的慈悲。

病榻之上的文珠与满面怒容的陈维奴对视,习惯性地瑟缩,身旁的天子并不言语,满室沉寂之中便响起陈维奴的低吼:“阿满,你将一个傻子许配给我的尚礼,究竟是被什么狗屁东西动摇了?——还是说,在你心里,我陈家为你长恒皇室三代驻守北疆,不过是自作聪明、一文不值?”

名传后世的悍将此刻青筋暴露,步步退后:“她救你一命,是她的本分,连一只狗,也是知道护主的……好、好,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阻拦,但她只能做我陈家嫡子的妾侍,她这样痴傻,又不过是个侏儒……”

素来昏庸的天子冷了面容,缓缓抚摸着女孩滑稽的面容,沉吟许久过后,他笑道:“文珠要讨人欢喜时,自然是个侏儒,既然立了大功,朕心欢喜,那便做个正常人如何?朕的公主,缘何不配做个正室夫人?”

陈维奴与文珠俱是一愣,天子却自顾自地道:“你们陈家,也是时候放下姓满的女子了,是也不是?”

功高盖主,三代而衰,他是个庸君,却并非全然无情——他要保陈家,便要压陈家;要报文珠舍生忘死,便许她个荣华富贵也无妨。

思至此,他才站起身来,走到黑面将领身旁,一如幼时搭上他的肩膀:“维奴,飞鸟尽,良弓藏,朕并非明主,故而止杀。此乃恩惠,并非羞辱,可知?”

那是个凄冷的雨夜。

她徒劳地拽紧锦被,方才服下的“灵药”让她骨髓剧痛,浑身仿佛要撕裂,满头大汗间杂着泪雨淋漓。她在迷蒙中想,若是可怜哥哥在便好了。话本中,总该有个少年英雄救她于水火。他应当要拥住她,应当要摸一摸她已经梳齐整的黑发,应当要低声哄一哄她——就像母亲死时她所做的那样,让她不至于这般凄凉。

可黑夜这般铺天盖地,她找不着那少年英雄的来路。

文珠逐渐开始长高,她稚嫩幼弱的脸逐渐有了成熟的轮廓。

天子曾在醉中恍惚念起她的母亲,文珠那怆怆无措的眼神里除却怀念,却只剩下茫然。男人撑着下巴,当夜为她那十年未见的家舅进官,做了十年的城门守卫,堪堪成了个小头目。

觥筹交错的繁华盛宴上,陈维奴父子的脸色却逐渐阴沉。

陈守礼向她举杯,她便笨拙地将自己繁复琐碎的衣袖拢紧,学着一旁端仪公主的姿态,左手执团扇,右手持玉杯,拘谨间与他同贺。端仪公主却只娇声一笑:“听闻尚礼哥哥不日便要迎娶文珠,哪得这般见外?文珠,还不过去同尚礼哥哥见礼?”

文珠眸中晦涩一瞬,随即垂眉起身。那稍长成的身子依然矮小,凑到陈尚礼身旁,她费力仰头,可这剑眉星目的飒爽青年从不曾向她露出些许松懈。

她欲要转身,他却拽住她纤细的手臂,若有所指地道:“我幼时曾见过公主,那时公主摔倒在玉池中不住地扑腾挣扎,被一众皇子哄笑。人群散去后,公主从池中爬出,我便从树上跳下来问您,既然会凫水,为何装出一副痴傻模样——那时公主是怎么回答的?”

他尽力压低声音,一贯粗哑浑厚的狂语,此刻却叫她面上温文乖巧的面具步步崩碎。

她微笑着,反手攥紧他布满茧子的大手,说:“那时我对将军说,莽夫勇生,懦夫苟活,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她话中一顿,手中用力,面容愈发真切,话中声声带笑,“幸甚,今日,将军便是我的一条新的通天大道。”

十岁那年,她生母故去,在宫廷之中孤苦无依。就是在那一次的欺辱过后,她费尽心机学会扮演一个笑料,得了一颗侏儒药,也得了“天子爱犬”的一道护佑。

她是为母亲死时紧紧攥着她的手许她的糖而活的,母亲涣散的视线里依然喃喃念叨着的饴糖,泪眼中号泣的叹息,她便是为着这——才不信命似的活着。她的阿娘没有骗她,她终于在满室冰寒的皇宫之中,等来了一把饴糖。

而这欢喜的缘由,这不知所起的情深,她无须让他明白。若他明白,一定会无措又惶惑吧?

天子的目光转到他们身上,文珠温柔地依在陈尚礼身侧,话中殷切真挚:“文珠恋慕将军甚深,将军赠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瑶。”

重重喧哗之后,季元瑾遥望那一场闹剧,看到盛年的莽将浓眉紧蹙,以竭尽全力之忍耐,方才颤抖着手将文珠拥在尚有阻隔的怀中。

他看不清少女而今的模样,只依稀知道文珠公主面上依然笑着。

史书中一手将长恒僵局逼到末路的这样一个女子,步步紧逼,温和之下刀锋淬毒。可她竟也在人海中投来视线,满腹故事与委屈,末了只有一个雀跃而兀自按捺的惊喜模样。

许多年后,他曾想,文珠那时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或许是想告诉他,自己长高了,似乎有了正常女子的模样;或许是想提醒他,她正一步步遂他心愿,要他不要忘了当日千金一诺。

他不会知道,那是属于文珠的羞怯和恋慕。

是报之以琼瑶的倾心,遮掩不了的心悦。

季元瑾见文珠的最后一面,是她信中的旧约。

彼时他蘸墨提笔,一笔一画:“此前假意输阵,意在推陈守礼取其父而代之,守军当借此之际,屯粮养兵,休养生息,与民同心;长恒内中已溃,陈维奴与满家离心日久,终生嫌隙,待本将以长恒虎符调陈维奴离京,我军便可自后合围,一举溃其恒京。维奴一军无主,自可留待收服。”

文珠曾告诉他,长恒实乃满、陈两家合力支撑,陈家日壮,却受先祖誓言所迫世代守卫,早已心有不满。而帝心甚晦,亦绝不允陈家独大,必要杀其威风。陈家再度大胜,帝已感威胁,文珠所求正合他心意,必能一举功成。陈维奴膝下仅有一子,将其视为心尖珍宝,许亲文珠,无异于奇耻大辱,两虎相争,固有一伤。

事情一步一步,正向终局而去。

当日得知陈维奴以死谏上,要求一手操办大典,并力主以陈家为主堂,请天子出宫观礼后,他心知时机已到。

日日酣睡荒淫宫墙内的天子,终于还是妥协,而这,正是他的两全之机。窃虎符,遁熹真,唯有值此“大喜”大乱之时,方能成行。

夜已深沉,文珠如约而来,她蜷缩在窗沿下背对他席地而坐。他推窗时,见到她纤细的脖颈如玉,一头黑发以步摇挽起。那个曾在窗边撑颊甜笑的女孩,不觉间也有了平常女子应有的模样,可她沉默良久,挤出的不是什么深谋陈怨,仅仅只是一句:“可怜哥哥,我这样帮你,你能不能再应我一件事?”

他曾答应她让满城子民为她而哭,也曾应承护她一命,许千金放归山野,而今她却另有他求。季元瑾沉默半晌,那无来由的慈悲却让他已涌上喉口的推拒,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问:“是什么?”

她反手递给他一册画像:“我想问你,你瞧瞧,这个女子,美是不美?”

那画卷铺展,画上少女鹅黄衣衫,眉黛如墨,双眼含春,纤细手指娇俏绕住鬓间黑发,唇边轻笑潋滟。

可他曾在父亲房中见过月赤昔日绝艳维娅公主的画像,而今面前的女子与之相比,不过平平暗淡。他沉吟片刻,却还是仿佛哄骗一般,低声道:“美,眉眼间……恍惚是见过的。”

文珠隐在夜中的脸庞上乍而生笑,声音温软:“那我央你,日后将它带在身边。”

那一夜,她瑟缩着起身,只在临别时,又问他能否在城破之日发束红羽,怕人山喧哗,她寻不着这与她千金一约的少年将军。如此略显喋喋不休的“得寸进尺”,只是微末心愿,他一一点头。

那本是他们最后的道别,文珠此生从未有这般机会,得以平等地靠近他。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背过身,走得安静决绝的文珠,胡乱地擦拭着一生最后一次真心的涕泪交横。她从来不敢高攀,不敢强求。她手里还攥着那少年慈悲的施舍,一捧对如今的她而言早已不算珍贵的饴糖,被她握得紧紧的。这天生贵胄的将军是这样温柔良善,他对她心有愧疚,不知自处,甚至给她千万良机,可她自知卑劣,又怎敢靠近?

琼瑶报珠,珠甚笃。世间情爱,到底如此。

文珠公主出嫁之日,十里红妆,万家同贺,铜镜中她轻抿红纸,眼眉弯弯。

喜娘为她面覆红纱,递来团扇,她垂眉顺眼,任由摆弄。那挥霍千金细细织就的嫁衣金丝红绸,摩挲肌肤;镶嵌着长恒明珠的凤冠重如山峦般,她脖颈酸疼,不由得笑出声来。在黄门与宫女或疑惑或躲闪的眼神里,她恍惚念及,这大抵是自己一生最堪称一国公主的时刻。

药效尚未完全发挥出来,她仍比四周人群矮上些许,却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昂起过头。

她被数人搀扶着,行礼周全、恰到好处,天子并不遮掩眼中赞许的神情,一如陈维奴在她敬茶时攥紧的双手。他似乎强忍着想要将茶水一并掀翻的鲁莽,甚至低声祝贺一对各怀鬼胎的新人福泽绵延,子孙满堂。

一叩首,拜天地,门外万里无云,宜远行;

二叩首,拜高堂,高堂不知宫外事,她亦从来不对他心有愧疚;

三叩首,夫妻对拜,她拱手,毕恭毕敬,满面虔诚。

她却恍惚像是听到了马蹄声。

面前的人生着什么样的眉眼?他是不是发束红羽,玉带锦衣?

陈尚礼接过她手中的团扇时,依稀在她耳边低语:“文珠公主,总会有后悔之日。”

她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摔落他怀中。在众人的庆贺声中,她亦同样亲密地扯住他的衣袖,说:“将军来日,却更应当后悔,文珠十岁落水那一次,没有将我掐死在池边。”

当夜皇帝回宫,宫闱顿乱,陈府尚不知何故,陈尚礼却如得大赦,与其父急忙入殿求见。

文珠斥退婢女,在空落落的喜房中摘下面上的红纱,为自己斟酒。桌上是繁复讨喜的糕点,她一口口塞进肚中,并不委屈自己。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天降大喜的落魄公主,她便在这样的闲适中幻想了夜色中有人纵马而去,风驰电掣,有着话本中写的天人之姿。有朝一日,他会振臂一呼,踏平这片让她心神俱碎的山河。

她回想起敲响他窗棂的那一夜,那时她想说的,本是要他的一纸婚约。没有人待她这样好过,她就想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百转千回,仅剩的,不知何时在他面前酝酿而生的自尊却催出一声:“我要长恒为我而哭。”

若注定无法与他共书一页红纸,她便奢求,万千青史,她能与他一同长留。

她眼中有星辰,那是为他的垂怜而生。

季元瑾携虎符潜回熹真,秘密调动长恒北疆军队,那正是陈维奴的麾下劲旅。此军错受军令,深陷苦战,陈家闻讯,不得不快马加鞭,率军赶往赤水。

当是时,季元瑾下令合围,熹真谢家增援,陈维奴苦战不敌,陈尚礼战死。大军步步退守,长恒大乱,满氏皇族有意求和。陈维奴痛失爱子,誓死力战,闻讯大怒,与帝割袍绝义。同日,溃退赤门关外、赤水河以南二百里,四面楚歌,陈维奴自刎而亡。

熹真军大振,挥军直入,季元瑾听从谢家成壁谏言,险军后合,两军包抄,一面拖延和谈,一面深入敌军。秋后,长恒察觉,双方交战,熹真大胜。

没了陈维奴的长恒,只剩金玉在外的躯壳,败絮纷纷,不堪一击。但此前远嫁梁国的端仪公主苦求梁王,终得一支援军,梁军兵强马壮,一时间难分胜负。

京都城楼之下战火纷飞,头破血流的将士拼死搭建天梯攀上城楼,又被箭矢成片击落。三方交战,均难得胜负。

守城的小头目却在这时看到一个说不上熟悉还是陌生的面孔,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阴差阳错被选入宫中的胞妹,愣愣地凝望这女子许久。她恬然一笑,说:“阿舅,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见我?”

那是她心中唯一在世、却陌生的亲人。小头目挤不出泪水,却还记得悄悄问她:“你阿娘、你阿娘如何?她这么久没有回来,我……也不怪她,皇上此前升了我的职,是不是你阿娘帮的忙?你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深宫苦冷,噩耗难传,阿娘的亲人仍在等她回家。

她一字一句,说得可信极了:“她过得很好,时常与我念阿舅,我们一定寻个时机……回家。”

她几乎没受阻拦,就登上城楼,众军不解这行迹奇诡的公主此行为何。自陈家败落,文珠公主便被弃之敝履。而今她红衣潋滟,遥望三军残杀,面上神情不明。陈家旧军念及她仍有女主人之名,纷纷上前,她却只沉默着,执着地找着什么。

——见着了。

她看见那片红羽在将军发间生辉,将军亦在挥出长枪的瞬间抬眼看向她。季元瑾陡然一滞,却朦胧间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呼号:“天要亡我长恒,本宫以血祭之!”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旁将士的腰间佩剑,引颈自戕。鲜血溅出,呆愣片刻的陈家旧将面如土色,手中兵器怆然落地。文珠之死,仿佛宣告了长恒皇室必然的终局,亦将陈家残兵的最后忠诚消磨殆尽。长恒败局已定,大溃。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她一如生到这世间时一样,听见嘈杂的脚步声、漫无目的的喧哗声,体会着无人来抱一抱她的苦痛,但她只是静静地、一如既往地躺着。

这次,她是真的听见了马蹄声。

近了、近了。

番外:红线约

我的父亲是熹真名将,季家元瑾。熹真六十七年,他击溃长恒残军,大胜而归,满朝歌咏。次年,他迎娶谢家嫡女,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不过如此。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安静的,他鲜少表露情绪,温和内敛,唯一一次对我动怒,是我七岁那年偷进书房,不小心撞倒砚台,墨渍染上了他珍贵的一纸画像。

我从未见他打开过画像,只是一直收在案旁。墨渍越来越多,我慌乱地将它展开,画上笑容娇艳的少女却已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墨面鬼。

我被罚三十杖,疼得两个月下不来床,父亲更是整整四年没有同我说话。

二十岁这一年,我认识了心爱的姑娘,她本是长恒旧裔,我担忧父亲迂腐不愿应承,小心试探,可父亲只是定定地望着我递上的婚约,轻声问我:“为何以红羽为信?”

我告诉父亲,长恒一族成婚礼节奇特,需先以画像相换,互称为约,继而书红羽婚约,以小字刺上同心盟誓,末了成书,背附定亲红羽,得双方父母允肯。成亲之日,郎束红羽,妻着红衣,饮过合卺酒,便能以此为约,纵下黄泉,也不会错认良缘。

我尚在喋喋不休,父亲眼中却怆然有泪。

他仿佛一夜老了数十岁,又仿佛什么都没变,就像娘亲口中他那久留世人心中的一面,纵然在破长恒京都那一日,他都只面不改色地越过城墙。那城墙上死了一位长恒盛名的公主,听闻她以身殉国,其节可壮,父亲下令厚葬,更破格将她久留故土。

熹真九十一年的秋天,父亲故去,同他一并埋入黄土之中的,除却宝剑、军令,便是那幅早已被墨晕染得不成样子的画像——父亲分明从来没有打开过,却还是在临终前喃喃着要将它久留身边。

按照父亲的叮嘱,他不入家陵,而是葬在遥远的赤水河边。我搀扶着早已步履蹒跚的母亲,离那墓陵越来越远时,母亲跟我讲了一个史书中从未听过的故事。

母亲说,那一年,她作为谢家嫡女,曾同兄长共赴战场,她亲眼所见,父亲纵马赴城楼,千军万马之中,他发间的红羽依然如死去的公主身上的红衣一般潋滟。马蹄声阵阵,却在距城楼不过数步时渐慢,继而停住。

熹真的兵马为这位强将欢呼着,他僵硬的面容上亦浮现笑意,像每一位大胜的将军,闲庭信步地听山呼庆贺。

一步一步,他越过城墙,越过公主颓然死去的城楼。

“可我看到他在哭,那位本该不可一世、名垂青史的将军,他在哭。”

他在为谁而哭?为胜者的喜悦?

记忆拂去层层尘埃,我想起七岁那年,画像中模糊的一眼。

端正的小楷一字一句,“承卿一诺,琼瑶报珠”。

而这赤水河边,长恒关外,或是他许她此生最后的遥遥相望。 kKWrYkWS915vInu7VoHb0J3Oz66m/U42SUvO9m3Nr6ZjY9gi5RObe4QKChI0Rc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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