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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庭院深深

文/璇央
新浪微博:@璇央xy

她一直以为他死了,却没想到能再相见,而再相见时,他们是仇敌。

作者有话说:

沉迷于中国间谍史,所以写了个和间谍有关的故事。总感觉间谍是个神秘的职业,当间谍的人必定性格复杂,于是我构思了一个外表冰冷,内心柔软的女主角。虽然这是一个不怎么温柔的故事,但我喜欢故事里亦真亦幻的感情。

楔子

我记得是长定十七年春,她叛逃出国。我派出了最精锐的部下想要追回她,都没能阻止她越过淮河一去不回头。淮河一线是南北两朝的分界,她进入南朝后,我便再也没法见到她,也就无法问她一句——为什么。

我自认为待她不薄,将她从贫寒孤女一路捧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在她离开长安的前夕,她已是玄袍军的主人,这个王朝藏在暗处的王。可她还是走了,毅然舍下了我给她的一切。我召来某人,向他抱怨:“她明明已在万人之上,却利落地从高处一跃而下。”

这个眉目冶丽、轮廓阴柔的青年只笑着说:“她不要玄袍军,你给我便是。”

我怎么忘了,她离去后,最开心的可不就是他吗?

南朝咸瑞八年,天子下诏,在金陵城西修建了一座别宫,名栖鸦。市井小民只当这是皇帝贪图享乐,而朝堂之上的官僚竟也没几个清楚这栖鸦宫的内情。高墙阻隔了人们窥探的视线,满怀好奇的人们只能私下猜测不已。

不久后,宫门打开。几乎每日都会有年龄不等的男女由人领着列队走进宫内,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白袍,头戴宽大的竹笠遮住面容,步履轻飘飘的像是幽灵一般。

人们很快知道,这些都是被选去栖鸦宫的学子。神神秘秘的栖鸦宫是处学堂,和国子监、太学没什么分别。

只不过,国子监教的是诗书、论语,栖鸦宫教的则是——如何成为细作。

南北对峙近百年,两国相争,比拼的不仅是军队,还有谋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北朝有玄袍军,说是军队,实际上是由无数训练有素的暗探组成的,据说他们渗入了南朝每个角落,这才有近年来南北之战中北人屡战屡胜的辉煌。

南帝想要效仿北人,其苦心不难理解。但栖鸦宫内究竟是什么模样,于许多人来说仍是未解之谜。除了有幸被栖鸦宫招收的学子,无人能踏入其中。而栖鸦宫收徒,似乎没有定数,全凭宫内主人的心情。

这个盛夏格外炎热,沈枢将白袍的衣袖往上提了提,又想去摘头上的竹笠。

“快戴上。”同伴赶紧劝道,“白袍、竹笠是栖鸦宫的规矩。”

沈枢笑了下,道:“白袍是为了标识学子身份,竹笠是为了遮住咱们这些未来暗探的面容。现在都进宫了,还怕什么?”

果然如他所说,队伍停下后,领头人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摘下竹笠。这个叫沈枢的少年露出一张很是俊俏的脸,好奇地四下张望,清透的眼眸映着盛夏的阳光。

栖鸦宫的学子年纪不等,甚至有老人和孩子。这些人互相打量,好奇心重的低声交谈了起来。沈枢和身旁同龄人各报家门,对方是金陵城郊的农家子,来栖鸦宫是为了能够在学成后混个一官半职。沈枢也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告诉那人自己是余姚人氏,县令之子。

“我也是听人家说,这里有机会建功立业,所以才来了。”

“机会倒是有,只是听说很危险。”

“不一定。”另一人兴致勃勃地参与讨论,“知道咱们的教习是谁吗?”

沈枢好奇地凑过去细听。那人说:“是云黛夫人。”

“云黛夫人是谁?”

那人才要解释,忽瞥见一抹墨色,赶紧用手指着说:“那便是云黛夫人!”

沈枢循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高楼上一个女子正凭栏而望。她的长发在头顶堆成了高髻,仅一支白玉长簪横在发间,一身繁复的罗裙,裙裳全无纹饰,是浓郁的黑色,在阳光下透出些许青,如女子描眉的翠黛,如乌鸦背上的羽毛。

沈枢瞥了眼那纤瘦得好似会被风吹折的身段,笑道:“这便是咱们的教习?”

“据说是个厉害人物。陛下很器重她。”

沈枢轻笑,正要信口点评几句,却听见同伴们低呼了一声——高楼上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弯弓搭箭,对准了楼下的他们。她在手持弓弩的瞬间,杀气凛冽,像是能对抗千军万马。

利箭破空而来。沈枢没躲,箭镞擦着他的发冠扑过去,牢牢地钉在了地上,深入泥土半尺有余。原本还叽叽喳喳的学子们霎时闭了嘴,脸色惨白。

在一片死寂中,沈枢看见高楼上女子的身影消失了。片刻后,她从楼上走下,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女子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最后停在了沈枢面前,道:“其余人都可以留下,除了你——我不收你做弟子。”

栖鸦宫的学子不多,不过四五十人,教习更少,仅四五名而已。宫内教的多是儒生们嫌恶的奇诡阴私之术,比如说如何易容换貌、如何使用密语、如何杀人。有时教习们甚至会教学子如何以色惑人。云黛夫人是大部分课程的负责人,她尤其擅长暗杀之术,以及对北人的模仿。

她讲得很细,对北朝的了解之深,让人怀疑她就是来自那里。但没有谁敢去问她。一袭黑衣的云黛,就如同一只寒鸦,阴森森的。

“你们要熟知北边的风俗人情,这样才不至于露馅……北朝长安城中有支玄袍军,负责刺探、暗杀、刑讯。玄袍军在北朝乃至我朝境内都设有分支,以星宿命名……”她的声音冷而脆,透着苍凉疲惫。每一句话调子都是平的,毫无起伏。

可忽然,她嗓音略变,抄起身边一名学子案上的笔,猛地往屋顶掷去。那支笔如箭矢般刺穿了屋顶,接着屋内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叫,再然后是有谁从屋顶上坠下去的声音。

“别再让我发现你鬼鬼祟祟地藏在附近。”云黛看向门外。

那个跌下来的人并未受伤,笑着坐起,道:“我也是求学心切,您不收我为徒,我只好偷师。”

这不是沈枢第一次死皮赖脸地前来,其余人都已见怪不怪。每一次他被云黛发现后,都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但也不见哪次云黛真的对他下死手。这无疑助长了沈枢的胆子。

“再有下次,我杀了你。”云黛说。

沈枢收敛好了嬉笑的神情,道:“您要赶我走我反抗不了,但我就是想问您一句话——为何拒绝我?”

他身手了得,为人机敏,栖鸦宫许多人都不如他,这块璞玉本不该被舍下。

“你为何非要入栖鸦宫?”云黛难得好脾气,居然放柔了态度问道。

“自然是为了建功立业,为了振兴氏族,为了报效家国——这么多大好的理由,都不足以打动您吗?”少年以最理所当然的口吻答道,眼眸明亮的恍如窗外的秋阳。

被称作云黛的女子扭头看着面前的沈枢,恍惚了一阵,耳畔依稀是某人的声音回荡——

我为何入玄袍军?自然是想要成为那人上之人,登临那万山之巅。

她垂下眼睫,唇边浮现一丝浅淡的苦笑。

“你真这么想的?”

“当然。”沈枢目光炽烈如她记忆里那人。

“可你并不适合这里。”然而云黛话锋一转,“回去,我不杀你,但下次再见,我会挑断你的经脉,让你生不如死。”

她说得无比认真。沈枢却似乎不懂察言观色,到了这时候还在问:“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见云黛不理他,沈枢又道:“是嫌我才能不够吗?这样吧,若是我做成了一件大事,您就收我为徒可好?”

云黛从笔架上又取下一支笔来,而少年的话让她顿住了动作。

“所谓细作,做的便是刺探暗访之事。若我打听到了云黛夫人您真正的身份,不知能否得您的青睐?”

云黛缓缓回眸看向他,道:“你尽管尝试。”

她目光冰冷如霜。

没人知道云黛夫人是谁,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她出现在天子身边时,是咸瑞七年秋。那时旁人都只当这个容姿端丽的女人是皇帝的新宠,直到有天数名死士趁天子寿宴时行刺,安静地侍立在御座后的云黛骤然出手,用一根木箸在十招之内将这些人尽数诛杀。

中秋过后,北风渐寒。沈枢爬上屋顶看月亮时,都不得不披上了斗篷。

他并未正式拜师,眼下只是暂住于栖鸦宫内,好在他性子爽朗,和不少人都混得很熟,倒没谁欺负他。不过看到他后不免会调笑一句:“沈郎还有心情赏月呢。找到线索了吗?”

沈枢便笑着说:“早着呢,不急。”

他躺在屋顶上,很享受这微凉的夜风和宁好的月光。栖鸦宫的高墙之内有无数精巧的亭台楼阁,风景甚好,学舍附近桂花绵延半里,那种甜香让人心安。

沈枢半合着眼,惬意得几乎要睡过去。利箭破空的声音蓦然惊到了他。他凭着本能躲闪,箭矢擦着他刺入旁边的一座高楼,箭头上抹了特制的火油,霎时燃起冲天烈焰。

数十道人影从黑暗中窜出,在月下拔出了寒光森森的兵刃。

有敌袭!那一夜混乱得很,栖鸦宫内忽然闯进来数十号人,肆意杀人、纵火,他们像是成心要摧毁栖鸦宫,但同时又好像是想在这宫内寻找什么。

沈枢亲眼看着两个同窗在他面前被砍伤倒地,来不及逃跑,那人便又抽刀对着他斩了过来。沈枢眼看就要被那人所杀,一旁却斜飞出一颗石子,重重击向执刀人的手腕。

沈枢听见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想来是那一下击碎了他的腕骨。

接着,黑衣女子从高楼上跃下,挡在了他面前。

“就知道你会出来护着我。”沈枢笑得很开心。

云黛拔剑出鞘,紧握在手中。之前还在烧杀的人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将她围住。这样看来,他们要找的人就是云黛。

“这些人是?”沈枢还是没心没肺地笑,大概是以为有云黛护着他便能万事无忧。

“玄袍军。”

南朝设立栖鸦宫,玄袍军不会没得到消息。所以他们想来毁了这里,更想要毁了创立栖鸦宫的云黛。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云黛与他们缠斗在一起,并不能占到多少便宜。而栖鸦宫内多是还未出师的学子,在混乱中尚且难以自保,更不用说前来襄助。

但即便如此,云黛也始终护在沈枢身前,不让这些人有机会伤到他。这人可真是矛盾又执拗,平日里对他最冷漠的不正是她吗?沈枢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好奇——她就这么放心他?

沈枢不喜欢辜负别人信任的感觉,所以他叹了口气,袖中短刀出鞘,脱手掷向一个几乎要伤到云黛的人,接着利落地夺剑、反击,弹指间再杀一人。趁着包围圈出现裂缝的那一瞬间,他一把搂住云黛的腰,逃了出去。

一匹马受惊,从厩中奔出,沈枢抱着云黛跃上马背,飞驰而去。沈枢对金陵城并不熟,离开栖鸦宫一带便任马匹随意驰骋,最后在城内一处荒僻之地停下。

之前逃得匆忙,这时才发现云黛竟受了不轻的伤。只是她穿着一身黑衣,又始终一声不吭,所以他一直不知道。

“原来你也是会受伤的……”

云黛挣脱沈枢的怀抱,道:“细作不同于武士,注重的从来不是武力,而是机敏。”

“那些玄袍军却都很厉害。”

“那是因为北边政局太乱。”

北朝皇权旁落,朝堂之上外戚、世家等势力斗争不休,玄袍军早已卷入了朝堂斗争之中。这些年来派往南朝的细作越来越少,更多的人马则是在北边,成了各方势力手中的一把利刃,在一次次斗争中被打磨得越发锋利。

“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呢。”沈枢又说。

“你说你要查我的身份,查出来什么没?”云黛问。

沈枢不答,跳下马,转而道:“下来啊,不然我怎么帮你包扎。”

他素白的面颊上沾染了不知谁的血渍,如同美玉上的瑕疵。云黛摇头。她明知道沈枢并非如她所见的那般干净美好,但依旧不希望自己身上的血污弄脏了他。

“你不用管我,自此之后,你也不要再回栖鸦宫了。”

她掉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离去,将沈枢远远抛在了身后。失血让她微微眩晕,人在脆弱的时候,就会容易感伤。那些久远的记忆便再也无法压抑,纷纷在脑海中翻涌。

恍惚间,仿佛故人还在她身边,而她还是十余岁的孩子,胆怯而又孱弱。

那人用满是茧子的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安慰道:“你怕什么,我保护你啊。”

她看着那人说:“我担心我会死。”

那人便轻轻抱住她,笃定地道:“没事,我们都会活下去。”

南边秋夜的风那样凉,云黛在马背上蜷缩成一团,却没有谁能抱住她,让她汲取一丝温暖。

云黛没有回栖鸦宫,这是在金陵城,北人就算再怎么猖狂,也必须在天亮前撤离。她并不担心栖鸦宫。她驭马缓缓往皇宫方向走。

等到她走到宫门前时,恰好到了清晨。天子身边的宦官好像早就猜到了她会来这儿,守在了宫门前。在见到她后,径直将她领到了皇帝面前。

如云黛所预料的那样,皇帝心情很不好。栖鸦宫昨夜遇袭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损失倒是次要的,玄袍军此举,是对南朝颜面的一次践踏。

“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混进金陵的?居然还跑到了栖鸦宫撒野!”

“玄袍军的手段就是如此,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云黛平静地答道。

“你什么时候才能为朕培养出一个能够媲美玄袍军的栖鸦宫?”

“至少十年。”云黛道,“玄袍军的人,往往从孩提时便被送到那里,要经过数年残酷的打磨,方能……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十年都还太少了。”

“你不会是刻意放过那些人的吧?”皇帝皱着眉看了眼云黛,“那些人,一个都没被捉住。这一点也不像你的手段——北斗!”

“到了金陵,我便不是‘北斗’。”云黛说,“您庇护我,我为您效命,这个约定我不会忘。”

皇帝冷笑,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云黛却不管皇帝是什么态度,转身就走。

离开金銮殿后,她走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顿住脚步,似是在等着谁。

那个一路跟着她的人倒也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

“能悄无声息地跟着我进这守卫森严的皇宫,你很厉害。”云黛看着他。

“再厉害有什么用,你又不愿意收我为徒。”沈枢叹道。

“执着于拜我为师,有意思吗?”

沈枢笑道:“玄袍军的北斗,多少人高山仰止。北朝的皇帝,都不如你风光。”

在北朝玄袍军便如同藏在暗处的魑魅,能掀起一场场的腥风血雨。玄袍军要谁死,便能迅速罗织出罪名,然后直接动用私刑逼供,接着抄家灭族。被玄袍军盯上的猎物,往往无法逃脱,因为哪里都有玄袍军的暗探在悄悄注视着逃亡的人。

而北斗,是玄袍军的主人。玄袍军主人的姓名从不出现于人前,人们往往以“北斗”代称。可她才二十有余,作为玄袍军的主人,未免太年轻了些。

“我现在叫云黛。”她说。

“还记得之前的约定吗?”少年眨着眼说。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北斗了。”

“北斗,不过是你在玄袍军的代称。”沈枢缓缓道,“可恵梨呢?这个名字有几个人还知道?”

话未说完,云黛便以发簪为刀,指向了他的喉咙。

可沈枢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本名恵梨,祖籍汝阳,七岁那年,你父将你送入玄袍军。十三岁那年,你被玄袍军上一任北斗正式收为徒弟。十九岁继任北斗之名,到二十五岁时,你已助北朝摄政王接连杀了权贵十三人,扳倒了豪族七家,威震朝野……”

“住口!”她蓦然喝道,当真对沈枢刺了过去。

沈枢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干脆闭上眼等死。然而那支已经刺到了他喉间的簪子,又硬生生地顿住。

“在我看来,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北斗代表的是那个冷酷威严的玄袍军主人,而我想知道的,是真正的你。”他说。

云黛沉默地听着,收了发簪。

沈枢睁开眼,问:“怎么不动手呢?”

“从前我认识一个傻子,他也是这样,在和我打斗时故意停手败在了我剑下。”

“那人还真是个傻子。”

“可不是。”云黛喃喃着,想要将簪子插回发上,但她昨夜毕竟受了伤,方才又支撑着和沈枢动了手,此时抬不起胳膊来。

沈枢于是自然地上前接过簪子,为她轻轻戴在髻边,问:“那傻子后来怎么样了?”

云黛没回答,只看着他说:“下一次再见面,我真的就要杀了你了。”

沈枢垂眸看着她,眼波澄净。

也有不少人问过,为何云黛坚持不肯收下沈枢。北人来袭那夜,沈枢的本事不少人都见过,栖鸦宫若是没有这样的学子,是种损失。

云黛却道:“我收徒向来看心情,这人的脸,瞧着让我讨厌。”

自从见到沈枢后,她就时常做梦。梦见故人又回到了她身边,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云黛在梦中嘶吼:“我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还给你,求你不要恨我。”那人却冷笑着掐住了她的脖子。

每回梦醒,她都发现枕衾湿了一大片。这梦太让人难过,所以她总会无意识地哭出来。

后来,沈枢来找过她一次。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问,“陛下如此招摇地设立栖鸦宫,明显是想用你做诱饵,吸引玄袍军的人。”

云黛颔首,示意她早就知道。

“这很危险。”沈枢抓住了她的手腕。

云黛轻轻挣开他的手,问:“你究竟图什么?”

“不图什么。”他坦坦荡荡地直视着云黛的眼眸,“我想要陪伴在你身边,所以想知道更多有关你的事情。”

安静了片刻,他喃喃:“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想,你怎么看上去那样瘦弱啊,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你总冷着张脸,笑都不笑,可我知道,你实际上是很温和的一个人,我想帮你承担更多的事。”

云黛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有没有相信这番话,她转身而去,忽然又回头问道:“你认识江云渡吗?”

沈枢笑容僵了片刻,问:“他是谁——你喜欢的人吗?”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陪在某人身边,可那终不过是奢望。我刚到玄袍军那几年,其实过得非常开心,因为那时有个叫作江云渡的人陪着我。我们在玄袍军相识,明明是对手,却不知怎的成了友人。”

“可我最终害了他。”说完,她转身离去。

沈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眼中是复杂莫测的神色。

次日,栖鸦宫的大门紧闭,这便是她对沈枢的回答——她不愿跟他走。在那之后,他离开了栖鸦宫,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云黛也没问起他。她成日将自己锁在栖鸦宫中,尽职尽责地做她的宫主,以及——诱饵。

如沈枢所预料的那样,玄袍军的人在打探出她的身份后,源源不断地南下。可是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进入栖鸦宫。夜色降临时,有人偷偷摸摸地往这里靠近,也有善于易容者乔装改扮后试图混进宫内,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某个藏在暗处的人无声无息地杀死,次日清晨时,连尸首都已被埋好。

这也就导致,云黛在金陵许久,除了上次玄袍军大举来犯外,再没见到几个故人。但这样久了,终究还是惊动了更多的人。

沈枢用匕首抹断一个刺客的脖子,正想松口气时,忽然听到了极细微的裙裾窸窣声。

无须回头,他便轻轻报出了来者的身份:“玉衡?”

接着,又有两人从巷口走来,有两人从树丛跃下。

“摇光、天机、天权、开阳。”

每一个,都是玄袍军中的强手。今夜他们全部汇集到了栖鸦宫外的这条长街。

“原来是你啊。”有人笑道。

“我不认识你呢。”少年脸上还是带着笑,“我名沈枢。”

“沈枢?”开阳似笑非笑,“曾经的你与她感情很好。怎么,你现在……”

“我现在自然也还是要保护她呀。”少年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拔刀对着这些人冲了过去。

他只有一个人,却与玄袍军的五名精锐为敌。这一战的结果无疑是惨烈的。他杀了两个,重伤两个,最后自己也伤痕累累,几乎站不起来。

实力最为强横的玉衡剑指他的眉心,道:“你本就该死。”

但她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一把飞刀便刺入了她的心脏。

她不敢相信地扭头看着来人:“北斗,你……”

云黛面如寒霜。她招招凌厉,在转瞬间就杀了剩下的两人,天机倒地时犹死不瞑目,而摇光,则像是挣扎着要说什么,却不甘不愿地咽了气。

身为细作最重要的是头脑,而非武力——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话。但北斗是例外。北斗是需要统御玄袍军的存在,不仅要深谙权术,还需要足够强悍。可这样一个强悍的人,在沈枢面前却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神情。

“我没事。”他擦去唇边的血液,“我觉得我虽然没你厉害,但身手也不错。你要不要考虑收我为徒?”

他试着站起来,却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云黛赶紧上前扶住他,扣住他的脉搏,道:“是玄袍军的毒。”

短暂的犹豫后,她紧紧抱住沈枢,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沈枢沉沉地闭上了眼,清醒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向的是死去的摇光。

云黛关心他的伤势,没有顾得上摇光的死状,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摇光倒地前,很努力地想要说出三个字——江云渡。

这是他的名。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沈枢,只有江云渡。

江云渡于恵梨而言,是挚友,是恩人。他们曾一同在玄袍军的演武堂中度过了童年。江云渡在进入玄袍军时,满心想的都是出人头地,而胆小的恵梨只希望能够好好活下去。

她一度不敢执刀,在与同伴比试中怕死,被派去执行任务时怕死,参与一年一度的考核时也还是怕死。那时,江云渡时常笑她,又在嘲笑她的同时,护着她从七岁一直活到了十三岁。到后来,和他们一同进玄袍军的孩子要么是不堪大用被家人领回去了,要么是死了。到了北斗要选门生时,竟然只剩下了她和他。

“我只能有一个徒弟。”那时的北斗如是告诉两个孩子,并扔给了他们两把刀。

在接下来那场对决中,原本该赢的是江云渡,他从小就比恵梨要优异,恵梨很多次若不是由他保护着,早就死了。可那一战,倒下的却是江云渡。

沈枢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马车上。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东阿。”

“东阿城在北朝境内!”

“我知道。”云黛很平静地答道,“东阿有玄袍军的一个据点,那里有能够救你的解药。”

再踏上北朝故土时,她不是不紧张的。她甚至怀疑这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东阿城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可她还是来了。不为什么,她不想沈枢死,哪怕一点点的风险都不敢冒。

然而,东阿城内一片平静,她顺利盗得了解药,并未遇上什么埋伏。

药丸被碾碎,敷在伤处,沈枢疼得皱眉,靠闲聊转移注意力:“你对我一直冷淡,是不是曾怀疑过我是玄袍军?”

云黛低头给他上药,没说话。

“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不是了吧。”

沈枢又问:“你已位极人臣,为什么要叛逃北朝?难道是摄政王打压你?”

“玄袍军……比外人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云黛道。

“你是为了躲避玄袍军的派系斗争而南逃金陵?”

云黛算是默认。

“我们要抓紧离开东阿。”沈枢又道。

“东阿并不危险。”

“但也不是久留之地。”

云黛没反驳他,发了很久的呆之后幽幽地道:“东阿的玄袍军,都死得差不多了。”

闻言,沈枢蓦然攥紧了剑柄。

“东阿的人,从前其实算是我的心腹。我为你盗药的时候,看到了那里的几个幸存者。他们说,是新任北斗下令剿灭东阿玄袍。我说玄袍军派系斗争严重,你看,果然如此。”

“新的主宰上台,自然是要清除掉拥戴旧主的人。”沈枢平静地开口,“还有,那不是北斗,是南斗。”

“南斗?”

“摄政王专门为北斗树立的死敌,南斗。”沈枢看着云黛,“北斗掌握的权力太大了。你让他如何能忍?”

“这么说,我现在该称你为——南斗。”云黛垂眸看着沈枢握着剑的手,“对吗,云渡?”

她一直以为他死了,却没想到能再相见,而再相见时,他们是仇敌。

她叛逃至南朝,也是因为他。当她隐约得知他或许没死,但成了摄政王的心腹后,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了玄袍军南逃,不愿与他为敌。她给自己取名为“云黛”,也是因为忘不了他。

其实,她在栖鸦宫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认出了他。虽然他改易容貌,却还是她曾反复在梦里见到的江云渡。这些话她想和他说,却都生生遏在了喉间——沈枢拔出了剑,指向了她。

很多年前,他们一同争夺北斗之位。决斗结束后,他侥幸未死,为摄政王所救。之后被苦心培养成了南斗,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杀了她。

“其实包括玉衡在内的那些人,他们来到栖鸦宫并不是为了杀你,而是想要提醒你快逃。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同你说话,就死在了我剑下。”他嘲讽道,“真羡慕你有这样一大批心腹——不过没关系,等我杀了你,就能彻底掌控玄袍军。”

但说出这番话时,他还是紧张的。云黛太过强悍,他未必是她的对手。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从金陵到东阿,与她虚与委蛇这么久。云黛却伸手抱住了他。

他手里的利剑刺穿了她的胸口,她顺势倒在他怀里,说道:“昔年……那场决战中,你故意让了我一招。我现在又怎么忍心杀你?”

他微微一愕,松手,看着云黛倒地。

愣怔片刻后,他平静地用沾了药水的帕子拭去了脸上的妆,露出冶丽阴冷的真容。

最后,他瞥了眼地上的女人,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别恨我,并不是我负了你。”

她喜欢他吗?他清楚答案是——不。她的喜欢起源于若干年前那一场比试,她以为那个叫江云渡的少年让了她一剑,那种被保护的感觉和愧疚一起,交织成了喜欢。

可实际上当时决斗的时候,江云渡并没有故意让她。那是生死之战,他这样理智的人,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飞黄腾达?那日,是一心想要活下来的她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她却不愿相信自己竟真的杀了多年的友人,宁愿自欺欺人。

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恩情,只有仇恨而已。

尾声

江云渡如约杀死了背叛我的那个人,我自然兑现了承诺,让他成为新的北斗。

正式就任的那一日,这个狡猾如狐的年轻人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我:“我现在是北斗了,那么南斗的人选摄政王您会不会也已经备下了呢?”

我回答他:“只要你忠诚,我永远不会对你起杀心。”

他笑了笑。

之后几年,我一直重用他。他的聪慧才干丝毫不亚于前一任北斗,不枉费我多年的栽培。

后来,我遇上了一个女孩,她说:“我想加入玄袍军。”

我说:“你该去求北斗。”

“他和我有仇。”女孩说,“他害过我的师父,使她一生郁郁寡欢。我心中不平,故来报仇。”

我告诉她:“我不能做主让你进玄袍军,但是,你愿不愿成为南斗?”

我将她当作数年前的江云渡一样苦心栽培,终于有那么一天,她达到了能取代江云渡的水平。

“去吧,去杀了他。”我告诉女孩。

仿佛是宿命的轮回,每个北斗,都注定会死在南斗手里。

女孩仍在犹豫:“我担心我实力不及他……”

“放心。”我安慰道,“在杀他之前,记得报上你师父的名号。”

次日,我听说江云渡死了。侍从不解,问我:“江云渡是个人才,殿下为何非要他死不可?”

“我无法容忍对我不忠的人。”

“不忠?”

“从前云黛还是恵梨的时候,并未收徒。栖鸦宫那些学子,她没有用心教导,也不算她的徒弟。”

但女孩的身手,却像极了她。

“那年江云渡没有狠下心杀死她。她活了下来,并有了徒弟。”

有件事,旁人甚至云黛本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清楚——江云渡极度谨慎,他杀人后总会细细查验死者的呼吸脉搏,没人可以在他手下侥幸活下来。

他明知多年前那一剑不曾刺中云黛要害,却故意放过了她。

年少的那场决斗中,他并没有让着她。后来,他却是真的放了她一马。在看着那个痴情女子温柔悲戚的眉眼时,他应是有一瞬的心动。尽管他嘲笑她的喜欢是场虚妄。他又何尝不是坚守着那一丝虚无的情感,作为漫漫人生短暂的慰藉。或是假戏真做,再没能从镜花水月中醒来。

所以,当年轻的南斗带着故人的音信出现时,他坦然拥抱了死亡——就如很多年前的某人甘愿迎向剑刃拥住他一样。 dhoFDC85xZYLyMZ05Uiwy/hO9jdtOQIjvigzP31tLQO4+JxHNj90D7x7gIrk0n6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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