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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庭院深深

文/陈取
新浪微博:@是个陈取

你是不择手段的恶徒,而我是阴险毒辣的人渣,我不配做天子的皇后,却配做你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这是我这个懒癌晚期写手第一次码到结尾的短篇……多有不足,下次改进!是个不圆满的故事,主角真心也不两相了然,不过女主性格深得我心。

“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环出禁中。”

清明柔软的声色盘桓在椒墙兰壁间,丝丝缕缕,同炉中燃的欢宜香一起腾腾而上,又钻进天子的耳鼻里。

他的皇后倚在梨木花几上念着诗,却不知是不是念给他听。那音调其实倦意甚浓,末了又挑上去,好似微翘的凤眼之尾两抹斜红飞扬,她转头问:“陛下觉得这诗如何?”

天子闻言笑了笑,从门后缓缓走近,曲身拿起了她案前随意甩开的螺黛笔,声音温存却答非所问:“朕很喜欢你念诗的样子。”

他目光扫上皇后颇有得意之色的面孔,双膝极大度地弯折起来,几指把住黛笔往那略显浅淡的眉上描去。天子想,她确是长胖了些,锦衣玉食之下养出的姿态面目,竟美貌得要胜过她胞妹几分。

“陛下手可真不轻。”她良久之后才发了句话,“臣妾都要被陛下描成颜如玉啦。”

天子只是笑,不等他再答,身后却有个声音将气氛打破。

“禀陛下,林尚书求见,说要同见陛下和娘娘两人。”

是相宜宫中与皇后最亲近的宫女瓶儿,声音细细的,却让仍执着笔的天子手上一晃,在美人额上带出一条深青来。

皇后脸上笑意更浓,道:“陛下管理国事可真忙呀。”

“你也是。”天子这样答道。

这语意语气之间的百转千回,只让瓶儿心中一紧,但又早已习惯了这粉饰太平之下的针锋相对。

那日册封大典,尚是瘦如纸片般的皇后被他牵引着走上百尺玉墀,受朝臣跪贺。他说:“这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温柔聪颖,名叫徐玄芝,因是一乡野县令之女,不曾起过小字或雅号,日后称号用芝便是。”

他的皇后闻言浅浅地笑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也出言道:“我的夫君,亦是一个坚忍的男子。他与我早年相识相伴,我们同甘共苦,我们举案齐眉,我很爱他。”

她说着,十指扣入他的指间,踮脚在千百双眼睛之前吻上丈夫的双唇。

寒食节将至,徐玄芝被告知到时候会出宫一趟,她的丈夫亦亲自前来为她挑选出游的衣物饰品。她懒懒地靠在门上看着罩在龙袍中那年轻的身形四处翻找,浓妆的双目间神色极淡薄,好像是看着一幅写坏了的帖子。

屋子周遭的宫人早被她按着自己脾性遣离,所以她可以放肆地将目光落在天子的周身上下,起起伏伏。他兀自絮絮地讲着:“这套衫太素了些……白得像纸一样……步摇都放哪儿去了?”

徐玄芝听着,目光随着他肩头一塌,便移了位置。天子的右腿有些跛,是陈年的旧伤得不到及时救治落下的病根。她看着他吃力地平衡住肩颈,一点点翻动自己堆积如山的服饰,当即笑起来,唤道:“陛下。”

“陛下若是不方便,就让臣妾背着陛下出行吧。”徐玄芝的脸上有种被逗笑了的神情,“臣妾该为陛下做些事了。”

话音刚落,被她出言揶揄得不像九五至尊的男人两步便跨了过来,是深刻俊气的年轻面孔,偏有戾气在眉间积郁不去。他伸手捏住她灵巧的下巴,声音压低,道:“徐玄芝,你别得寸进尺。”

“吕效,”她突然敛去所有的轻佻笑意,大声地道了天子的名字,又不再用谦辞,“我得了什么寸?又要进什么尺?”

未等接话,她已换上了顷刻前笑吟吟的模样,手搭上丈夫制住她的手,道:“对了,北境军报我已经批完了,你要是不看,我就直接发出去叫人实行。”

吕效沉默着将手放下来,任由她牵住,却侧目不再看她,半晌后方平静地道:“你叫朕很为难。”说完便抽身离开。

等到他远去,徐玄芝终于从门上跌入房中,手捂住脸,低低地发出啜泣声。

寒食节那夜出游时,她早已经和吕效恩爱如初,毕竟天子和皇后,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影响鸾凤和鸣之情。

而游玩并不尽兴,一路上吕效的笑容都不怎么浓郁,互相奉承的话语在人声熙熙间显得更为鸡肋。

回程时已是光影阑珊,一身绀色简装的吕效打马停在了一家绣铺门口,他说自己想进去看看,徐玄芝便跟着。

很小的店面,薄绿春衫的绣娘生得极为温软秀丽,和徐玄芝有些相似的小耳朵,却全然不是那样跋扈肆意的美貌。她站在那儿,顷刻后竟掉下泪来。

“阿姐……”柔美的绣娘拉住皇后的手,低声地唤。

徐玄芝的目光陡然深邃下来,充耳不闻般翻转广袖将她的手甩开,转头去看吕效,道:“陛下当真是个机关算尽的长情之人。”她这次的笑竟是冷笑,放下话便出了门。

吕效亦是充耳不闻,他揉揉绣娘发顶,神色低沉温软。

她哭得那么美,像是晴天方出浦的带水荷花,直让所有人看后都会心颤不已。徐玄芝在破灯笼下这般想着。所以,当年他爱上妹妹的这一腔娇美多情,也不是什么奇事。

于是,她转身对着宫人们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中弥漫着无可奈何,她说道:“我的妹妹哭起来可真漂亮啊,同我相比,她与你们的天子更般配。”

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有自己的难言之耻,而先帝风评向来不错,但他私下很厌恶自己的庶子,一个微服私访时同绣娘生下的孩子。

他把那个叫吕效的小孩亲自发落到南方一个还算体面的县城中去,便是想着此生都不要再见到他。吕效幼时清秀的面容便已经很像他的生母,谁知道长大后会不会让帝王屡屡想起那个女人。

吕效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极度的落魄中慢慢变得世故起来,他以皇族血脉为凭,成功地在十四岁那年被县令注意到,后收留回家。徐姓的老官为人亲和敦厚,让他与自己的两个女儿同吃同行,甚至一同读书,说吕效是个很可怜的少年。

类于慈父,这话他的二女儿也经常说。

他与她相见在后堂天井旁的皂角树下,那时她因为失手打碎家中贵重瓷器而被罚去缝补完一大摞衣裳。天光晴好,家中上下都外出游玩,只有她留在树下把弄着针线,给他一个模糊但极温暖的背影,引发出奇异的心动。他站在廊后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叫徐安芝,正值豆蔻的面容无比生动美丽,青绿色的罗裙与温柔的南音像包容住所有少年儿郎心中最隐秘的喜欢。

当时的吕效几乎在她的娴静美好中忽略了其余的一切人事,其中自然包括她的姐姐,徐县令的长女徐玄芝。

那时徐安芝的心手灵巧不曾出彩在她的文采才智间,他亦是一个钝感的少年,倒是长女徐玄芝,极聪颖出挑。每每夫子让他们作诗背赋,徐玄芝总是被点起后直起身来脱口而出最流利的那一个,与饱满圆润的次女相比,她枯瘦的身板立在位子上像是杆秤,面色郁结,眉眼局促。

放课后途经坐在皂角树下谈笑的二人,徐玄芝眼风带过胞妹手中精致完美的女红和少年半开不合的书册,自然知道这是情意浓时,于是面上露出鄙夷的笑容来:“艳俗。”说完便径直离开。

徐安芝低眉笑笑,对正伸手为她拂去落叶的吕效开口道:“阿姐她向来如此,其实也很可爱呢。”

吕效只一颔首。

这样的争端一直断续发生在二人与徐玄芝之间,比如因一篇诗文不熟,她便撕了妹妹整本的录诗箴,对吕效扬眉:“酸腐无趣,你们一辈子都会是这种人。”又仗着是父亲慧极的长女有得天独厚的宠爱,将浣衣缝补的活计尽数推给妹妹,让吕效在背完兵书前不许与她相见。

她有藏在皮囊深处的跋扈和刻薄,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以至于后来吕效向徐县令提亲他的次女时,徐玄芝主动来找了他。

“我的妹妹,早已经被许给城东的贾姓豪绅,要做的是小老婆。”她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感怀,“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为什么不带她走?”

他放下手中翻烂了的书卷,支颐笑起来,道:“我早有此意。你想得和我一样周全。”

得了徐县令的婉拒后,吕效与徐安芝在第三日的半夜双双翻出墙去,一路牵着手作无声的奔逃,却在城门之下被拦住。

“蠢货,”贾氏的恶仆居高临下地讽刺道,他们将徐安芝按在地上重重抽着耳光,又持木棒铁棍把吕效虐打得起不来身,“如果不是徐大小姐消息灵通,你们这对小情人说不定还真能成了呢。”

腿骨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于是他真的再也动弹不得。非常刻骨的剧痛,但是吕效咧起了嘴角。

吕效卧床的三个月中,徐安芝被贾氏退婚,又被徐县令狠狠责骂,最后转嫁了卖布的小人家。她这回出嫁准备得很迅速,但是在前一天还是偷偷跑出来寻他。

“对不起。”徐安芝在床前哭,“阿效,对不起。”

他弯起眼睛,揉揉她的发顶,只是温柔地答:“没事。”

这三个月他过得极悲惨,所有的吃食都只靠一个无名的小仆悄悄用篓子送来,亦无郎中,腿伤全靠自己复位愈合,因而恢复得极慢,又长得歪曲畸形。

后来他想,他能在那段日子里苟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便是对徐玄芝浸入骨血的深刻恨意。而这阴险恶毒的女子,身为罪魁祸首,三月之久都不曾来到过他的床前。

后来,她却在他将能下地时突然推门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吕效,你要娶我了。”

他慢慢抬眼去看,那是愈发的面黄肌瘦、愈发的局促难看,毫无生气的眼睛,里面隐隐约约有些涌动的情绪,嘴巴苍白,双颊上浮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红。他想她很紧张,也可能有些害羞。

但是他笑着揉了揉额角,开口道:“徐玄芝,你聪颖绝顶却尚有一事不知——即使是被最下等的人按在地上打死,即使穷死饿死……”

“我也不会娶你这种人渣。”

徐玄芝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于是她欺身上前,按倒他无力招架的身体,咬住他的下唇,肆意地笑起来。

“我们这种人,可是无比般配,天作之合,怎么能浪费呢。”

县令给吕效喂下药酒套上婚服,之后草草丢进满室红烛的床上。不到一个月后,徐玄芝终于得逞。

这是基于一场生米煮成熟饭的讹骗,她亦不是真心爱他,这点吕效心里了然如镜。他在婚后变得沉默寡言,常常早出晚归或者整日扑在书案上,倒是原先无比阴沉少话的徐玄芝一改脾性,不断地在他身边说笑。

她的身体并不如神情中展露出来的那样倔强,成天喝着黑黢黢的药汤,说话间有苦气扑鼻而来,直让吕效的眉头皱得一次比一次紧。这段日子过得乏味而漫长,她和天下所有的妻子一样平静地陪在他身边,而他却迟迟找不到机会把她也拉下水去。

直到那次醉酒,徐玄芝罕见地来了兴致,在书房里摆上了枇杷酿,一喝就是一杯,直到坛子里空空荡荡。而最后她拉住吕效的袖子,笑眯眯地讲道:“吕效啊吕效,你知道吗,我一个捡来的下贱人等,竟然能凭着我的女儿身赢得县令爷的垂青,做了他的大女儿,真是非常幸运啊。”

那随意的语气竟直直戳进少年郎的心坎里,他不由分说地扯开她的衣领,目光落在那些瘀青与疤痕上。而她只是咯咯地笑,伸手过去不让他抽身。

“你名为皇子,身体里却不知流的是哪儿的血,但是,仍是可以成为九五至尊的人啊。有了你,父亲就不会再来找我了,你有了我,就可以有凭有据地离开这里了,”她细细的双臂环得出奇地紧,“我们俩,真是天作之合啊。”说着,凑过脸来吻他。

触碰的一瞬间吕效开始怀疑她的醉意,但终究,还是在安静良久之后解开了腰上围着的手,慢慢俯下去。

寒食节之后的光景变得十分奇异,大臣们都说他们的天子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没有将夫君早逝而守了寡的徐安芝接进宫,也不常出去见她,却把整天的时间耗在书房里,以至于早朝时昏昏欲睡,所有的政事都靠坐在华珰帘幕后的皇后来听。

有驻防边关的将军上前行礼,沉下声音不疾不徐地讲道:“……如今北境边防吃紧,兵力稀薄,粮草短缺……”自是要他调兵遣粮。

吕效听着忽然觉得很累,转过头去看他坐在帘后的皇后,只见她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涂着蔻丹,神情悠闲似乎还哼着歌。他看着看着忽觉得十分有趣,因为徐玄芝在大多时候都不是这副模样。

好比当被接来国都,又得知吕效全然无意让她当皇后而是想接来她的妹妹时,她像当年一样去找了他。

她坐在灯下吹着干瘦手指上突兀的蔻丹,狡黠地笑:“看来陛下不是个聪颖的君王,不懂我的贪婪,不懂我的手段。如果我作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却坐不上那个凤位,我不会让其他的人有机会。”

“作为一个厚德的长姐,我一直都关心着我的妹妹。”末了,她补充道。

他知道她从不说笑话,于是当机立断地册封她为后,并在大典上用温柔的措辞将她再次羞辱,而她已学会礼尚往来。他想,她可真是个精通言辞措意,又满腹算计的女人。

出神间阶下的大臣已把话讲完,吕效却再度看向皇后的方向,问道:“皇后怎么看?”

只片刻,婉转的女声便在后面轻飘飘地响起来:“这么大的国,怎么能够不重边防呢?哪怕不是防敌夷,以防不时之需也好啊。”

于是,他笑着对群臣颔首,道:“朕听皇后的,办吧。”

并非舆论的导火索,但这天子日久天长地全按皇后的意愿办事,直让本就对这半道皇帝议论纷纷的人们更有了说头。早在年初便有风声传出,是说皇后的那位父亲,因为长女的尊贵无比终于也变得飞黄腾达,在底下渐生了弄权谋逆的心思,一直在暗中联络旧部,屯兵积粮。吕效却把它当作市井谈资,一年以来充耳不闻。

“不是一步一步打下的江山,果然是难以坐守得好。”宫人与百姓这样评价着。

大多人都道他是篡位来的帝王,一剑捅进将继位的兄长胸口,便坐上了龙椅。这简直轻而易举。而早在那之前,他便知道他的皇后也同样是深刻地恨着他。

为了扳倒她的父亲,解除回朝的阻碍,他在宗堂上抖搂出了她与养父的种种丑事,条条例例,面面俱到,甚至说出新婚之夜她没有落红之事。于是,他的岳父和妻子终于一同身败名裂。

他打马离开,最后带着自己暗中囤积数年的精兵血战宫城,在鏖战中亲手杀死坐在皇位上的长兄。他称王,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将被关入石室受罚的徐玄芝在城门下踮起脚,为他整理衣领时说出的话。

“你做得很好,你隐忍,阴险,又聪明,而且还同我恨你一般恨着我。我们是那么般配,我们是天作之合。”她嘴角有恰到好处的笑容,“可是这次,为了消除我的积怨,还是要拜托你去送死了。如果没有死成,还得拜托你接我离开这里。”

他之所以能够撑下去,是因为在满身创口无力再站起时,脑中居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意志。不同于在卧床养病时对她的滔天恨意,他竟突然非常想以一个世间帝王的身份将她从那座县城中接出来。

早朝时座上的天子越来越漫不经心,他甩开极言边关屡有敌夷侵袭而战事吃紧的奏折,兀自转头吩咐宫人该去给皇后送冬衣。不到一日便有话报来,说新送去的衣物,在相宜宫的庭院里被皇后全部烧掉了。

吕效皱着眉去找她,竟发现她正在院子里用烧衣服的火烤手。听到来人的声音,她转过头问:“陛下冷不冷?”吕效摇头,她自顾自地继续道,“可是臣妾非常冷。”

言毕她一把牵过吕效的手,径直放到了火上。这毫无征兆的举动直让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手上烫伤的刺痛,耳边只有徐玄芝骤然深邃的发话:“陛下该觉得冷,因为寒冬已经到了。”

三日后,北境动乱,并有一小股流窜势力以刺客的身份进到了宫中,那时形势紧张得生死一线,他的皇后却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可毕竟他已经处心积虑了一年有余,派出的骁骑大军与暗卫几乎同时将两端摆平,北境的叛兵被顷刻打压,宫中的亡命之徒也被尽数斩杀干净。他向所有人断言:“蛮子们的手段真是愈发低劣了,侵扰不说,连朕的命都想一次拿去。”

之后吕效亲自摆了庆功宴,美酒美食夜光杯,一色的欢悦祥和之态。徐玄芝乖巧地伏在他身侧倒酒,动作柔软得体,他却发觉到了那肩膀的微微颤抖和面孔上时时浮现的痛苦神色,就好像她能够敏锐地一眼看出他的残疾一般。

吕效终于在酒过三巡时开口:“皇后这是怎么了,可是……不适?”说完又自己接下去,“朕大约记得,那日宫中来了刺客,朕搭箭射中了其中一人肩头,如今也想着,如果那人还活着,大约便是这样的伤痛吧。”

席间的议论在瞬间大作,他的皇后亦是脸色死人一般苍白,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他见此笑了笑,语气随意地继续下去:“那日情势如此紧张,皇后却并未陪伴在朕的身侧,便想问问皇后,那日去了哪里?”

“陛下,当真是关心臣妾的一举一动呢。”她也笑,这回答在此刻显得单薄得惊人。

吕效没再讲下去,只体贴地招来宫人,让他们送皇后娘娘回宫歇息。

“她有些累了。”他说道。

事态的发展全然同众人所预料的一致,只是结果并非将徐玄芝送上断头台又诛灭她行迹可疑到明显的家族,不过是以谋逆犯上为由,废后位,打入冷宫。人们都说他们的天子是个长情的男子,这么处置已是念及旧日恩情。

而后吕效励精图治,政事管理得极完备周全,江山稳固百姓安和,全然不像是出身卑贱,生活落魄,又没有读过很多书的庶子所能做出的。

有大臣劝他再纳妃立后,天子在朝堂之上笑着没有应下,又头一次在庆功宴后去找他废弃下来的皇后。冷宫里天光暗淡,温度冰凉至极,是因待遇太差,连柴火都不够烧。

徐玄芝便和瓶儿二人从以前堆积如山的衣服中偷出了几件,烧以取暖,宫前小小的一片地,火光飘飘摇摇的总算有些活气。

吕效一时间觉得这场面非常眼熟,慢慢走过去。不等他近身,徐玄芝已转头对他笑了起来。

“陛下冷不冷?”

她的开场白是曾经说过的话,吕效不答,走近了些只是注视着跳动的火苗。

徐玄芝全然不顾他的一言不发,也低头去看火,絮絮叨叨着:“这里比相宜宫更冷,顿顿的清汤寡水,我都要回想起在县城中过的那些日子啦。阿妹的女红做得真的是很好,她的手,很漂亮很漂亮,像是画出来的……我很喜欢她……你也很喜欢她……”

她讲这些的时候神情出奇地柔软,塌陷的眼窝中目光闪亮亮的,以往的骄横之态再也不复存在。

吕效久久不曾出声,又听了几段话后,忽然抬起手臂,抓住她在这段时间里迅速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腕子,放在火边作威胁。他慢慢地问道:“徐玄芝,你有没有骗过我?”

“不曾。”

早已明了她会说出的答案,他眉目冷厉地发力,将她的手按在了火舌之中。徐玄芝却不抽回烧灼得剧痛的手掌,只是抬头看他,神色平静地道:“其实有倒是有,但只有一件事。”

“你数年如一日地对我恨意刻骨,而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想要化解我的耻辱。那是我们两个唯一的,也是最初的,并延续至今的情绪。”

“你是不择手段的恶徒,而我是阴险毒辣的人渣,我不配做天子的皇后,却配做你的妻子,时至今日,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陈述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说着,笑容又张扬起来。

“我骗你的那一件事,就是我和你并非无比般配,是狗屁的天作之合。”

吕效依旧没有任何话出口,只一把便轻易地将那轻如羽毛的身体拽了起来,径直按在里屋的硬板床上。瓶儿慌乱地哭,扑通一声跪下来求:“陛下,陛下不要再动娘娘……娘娘的身子太不好了……陛下……求求陛下了……”

他脚步微微滞了一刻,但还是重重带上了房门。

她身上全是突兀的骨骼与伤痕,每一下动作都会喘息咳嗽很久。这场风花雪月直到天亮才勉强由他作止,最后他咬住她的肿起的下唇,说道:“可我觉得我们是。”

那之后他常常去冷宫临幸他的皇后,在有了身孕的三个月后,她又丢了那个孩子。

被抓来问罪的宫人都说,她是故意不停地喝药折磨自己,那个样子竟不仅是想要流产而是……一心求死。

吕效去找她时,她正一个人端坐在冷宫庭院里的皂角树下发呆,只一个背影却能察觉出她的神情恍惚,又瘦得如同当年一样厉害。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一腔的怒气在看到那细杆秤一般的身影时突然尽数化去,一时间觉得烦闷难言,走过去问也只一句:“为什么?”

徐玄芝不曾抬头或者转身,只呆呆地看着地,道:“我把徐安芝安排进宫啦,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我听宫女们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在和她见面的很早之前会开始开心,那你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开心一点呢?”

吕效还是问道:“为什么?”

她这回笑了,抬起头看他,半晌才将目光重新移到地上。

“我大概快死了。”她说道。

他皱眉转身,踏出冷宫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徐玄芝仍是坐在那里。她身前没有跳跃的火光却有皂角树,一如数年前,又一如半年前。

吕效那晚在书房中摆弄了很久的指甲花,他在心里计划着,一等花开好了,他就把自己亲手做好的蔻丹涂在她的指甲上,再用最盛大的典礼重新迎她为后,为她洗清所有的污水。当初在宗祠上她那样灰败却压抑着说不清的喜悦的神情,已成为他此生的梦魇。

他其实早已抛却陈年的积怨,也早已不想遮掩着真心事事针对于她。冷宫庭院中,她枯坐在皂角树下的身影,他见后几乎懊悔得不能自持。

不是不知,不是不想,是他自己终究骗不了自己。

天子的嘴角在花前慢慢扬起,这时有宫人来报,声音压得很低,他听后很久才听清说的是什么。

“冷宫里的那位去了。”

他愣住,宫人又报:“徐安芝求见。”

可那哪是什么求见,几乎是撞开守卫疯了一般地冲进来,站定,泪流满面的绣娘依旧美貌如初,却并非当年引得吕效心头微痒的模样。

她没打算平复情绪,带着哭腔便问窗前的天子:“阿姐很爱很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吕效站在窗边往外看,有白色的絮物正满天飘摇,竟是下雪了。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

“其实当年我并未对你动心,那次私奔,是因为我需要一个逃婚的契机,而阿姐,她亦是为了我们好。贾家的人早料到这么一出,并在城外布下了人,若非阿姐将此事挑明了讲出,我们可能刚出城门便丢了命。而后来,我嫁去了一个我真心心悦的家中。”

“她也并非狠心不去看你,那三个月她不曾露面,是因为她在听到你被打断了腿后当即重重病倒,刚刚能走动就去找了你。”

“你当年在宗祠上说的话其实不全真,阿姐她次次都以死相逼,并向那个男人承诺一定会成全他的弥天野心,才留了一个清白但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是那男人的亲女儿,所以并未受到凌辱,但我清楚阿姐遭遇的一切有多么骇人,而她又是以一种何其固执和卑微的方式爱着你。”

徐安芝忽然叹气,停顿很久方继续道:“我也清楚,你从最开始喜欢上的人便是阿姐。她在学堂念书时你那样认真地看她的背影,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是阿姐。”

“宫中诸事我不懂,但我知道,阿姐她,很爱很爱你。”

吕效听完后很久才点了点头,站在窗边看着她离去。

他站在那里,心想她说得也并不完全对,他早早明了那个皂角树下的人是谁,不全是因他看熟了那个消瘦如秤的背影。长女的手实在太笨,以至于做女红时总会被扎到指头,只好不停地停下去含冒血的指尖,出声说“阿效也会嫌我又丑又笨啊”。他也不是不知道,那次醉酒后的肌肤相亲,才是她真正的初尝情事。

可再到宫中,她疏远他,三番五次地暗示和筹谋,都是为了他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那场刺杀本就是徐家一手策划,而那肩头的伤痛是因为当天她躲藏在昏暗之中为他挡下了最要命的一箭,后又沉默地离开。

他却觉得她的恨意终于以这种方式喷薄而出,便想将她磨软,再带回身边好好疼爱,这样她即使恨他,终于也会离不开他。

而她自觉卑微污秽神佛永不渡,但第一眼看到那个走进家门,衣衫褴褛,但是眼中散布着万千意气与大好天光的清秀少年时,她又觉得,自己有了归处。

他的文采韬略败逢她手,暗中的筹备由她遮掩,酒后的话中藏的都是暗示与点醒,连流产与死去,都是想要他能够不带顾忌地将徐家这颗毒瘤铲除。她更想的是,能洗脱所有不齿和恨意,心安理得地坐在他身边。

他们的互生恨意,原来都源于年少的几分误会,后来的遮掩。她爱他,也爱着自己的自尊,不愿意毫无条件地接受,更不愿意被她以为不喜欢自己的人圈养一生。

她实在好胜。

那之后,徐家的所有罪状在一日之内全盘摊出,他将主犯处刑,后又追封他的妻子为后,葬皇陵,号芝兰。于是,数年后,他们终将同穴。

天子终其一生都未曾再纳妃子,他的妻是他唯一一个女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他跌跌撞撞地去到冷宫,却只有宫女瓶儿从院里慢慢走进来,将手中枯败的指甲花递给他。

“娘娘其实是个很爱美的人呢……不论胖瘦,都喜欢涂蔻丹,她一直都想在陛下面前漂漂亮亮的……”

瓶儿跪下,下巴却仍抬着,目光直直地与天子碰上,开口已不再用“陛下”这个称呼,她的带话并非报复,却让天子听后终无力地瘫软下来。

“娘娘说,帝王的后半生还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她要您带着恨意与痛苦,慢慢地找到线索,拼凑出这些年的真相,然后幡然悔悟但已经为时太晚……”

那个落雪的夜晚,虚弱至弥留之际的皇后神采飞扬地说着,乌沉的双眼被快意填满,好像一身又一生的污水在顷刻间扬洒得不见,她以最尊贵最完全的姿态赢了这场对峙。

“因为我已黄土白骨,而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 Jq6B+9pAJQW3rVlwdDrFbI8hA1blVhlucZo9DVWHtBQpiJzx4SE6Zw+cUN8lLV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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