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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庭院深深

文/徐洛一
新浪微博:@徐洛一Loris

爱一人,在一瞬,要偿还,便要一世了。

作者有话说:

燕归的原型就是我和我的盐酥了,尤其是喜好美色这一点,为此我们曾在两年前树立过口号,并且年年跨年必喊:年轻时候努努力,老来醉卧鲜肉林!!!奋斗!!!

男子浅眠在窗边木榻上,酣睡之中自带几分风流颜色,外头风萧瑟,屋外的花草耷拉着脑袋,死气沉沉。可那阵风一进入窗子便好似被女子的柔荑轻揉慢捻,缓缓抚顺,夜风卷起男子垂泻于地的宽衣博带,继而徐徐放下。

天下世人皆道,赵国公子昧,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光,于世必有一番作为。

可惜了,六年前与魏国战,尸横遍野,连降四城,为保赵国百年基业,赵王愿为魏之附属诸侯国,忍痛将公子昧送入魏宫教养。

此年,魏王染疾,无良药起沉疴,赵国却秣马厉兵,伺机而动。

魏宫渐渐兴起了一种谣言,魏国无公子,唯两位公主,若魏王大限将至,公主承诏登基,纳赵昧为王夫,是眼下的两全之策。

燕归一边提着裙裾,一边扶好髻边步摇,悄悄地走到赵昧的榻边,俯下身子,伸出手掌覆住了他的眼睛。

赵昧的眼皮轻轻动了几下,嘴角含着笑意,道:“总是燕归。”

燕归斜扯过团扇低笑,宛如寻常闺阁碧玉娇羞,两弯黛眉,只露出了一对勾人魂魄的媚眼,眼中光华流转,秋波盈盈。

她有过一丝不经意的淡笑,低垂的眉眼隐下失意,于是不再说话了。燕归侧过身,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将发捋至一旁,与赵昧共枕而卧,倒是赵昧,往榻里挪了挪身子。

淡淡的桂花香味浮游在他的鼻息,熟悉的味道总能将他拉回很多年前。

是秋天,母亲踮脚摘桂花,制成桂花头油,他撑着脑袋坐在廊下看母亲的笑颜明媚了萧瑟的秋。后来几年的流离,甚少有过片刻的温暖,多是至今不忍回顾的寒彻入骨。

“近日宫里流传一个谣言,你可曾听说?”她背对着赵昧,神色自是不知,只晓得她的语气淡淡的,喜怒不显山不露水。

“嗯。”

魏宫不大,宫里头的流言总会有遗漏的只字片语无巧不巧地落进了他的耳。虽说是魏王的家务事儿,但流言及他,难免上心些。

燕归陡然转过身,凑到了他面前,赵昧怔了怔,连眼睛都比平时睁大许多。二人眼对着眼,一个淡然自若,一个故作镇定。之后,燕归媚然一笑,却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道:“昧,父王的病无力回天,是真的;将立王女,也是真的,只是,王女不是我。”

他看到她眼底的欲望,蠢蠢欲动的野心。燕归不知餍足,她是顶顶贪心的一个女子,好精舍,好鲜衣,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花鸟……凡是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而她的阿姐,燕宁公主,知进退,温顺谦恭,是魏国上下人人称赞的一位好公主。

当赵昧能如数家珍地指点出燕归公主的喜恶,他心下骇然,旋即取了纸墨,又开始细细罗列了燕宁公主的喜恶,写写停停,皆是诸如宽厚、仁德之流的修饰言辞。

自那时起,赵昧对于燕归燕宁,便有了偏颇。

满室寂静,直到燕归的一支珠钗铮然落地,略有凄然的回音寥落在殿内,赵昧痴痴地迎上燕归的目光,连呼吸都凝滞了。紧接着,他抬手,满是怜爱地抚着她的发,道:“昧可助公主成事,但公主亦清楚,昧所求为何?”

燕归对着赵昧眨了眨眼,倾身落下一吻。

夏多苦热,分派至各个宫殿的冰块也是有限的,前几月,燕宁公主为缩减宫中用度,削减后宫用冰份例,令燕归甚是不满。

宫人都清楚燕归怕热,不待月中,她宫殿的冰块就已用尽。于是,她想了个法子,一边命近侍们在宫中宣扬,燕宁公主为做表率,殿内不再置冰,一边又悄悄地塞了银子,让公公继续送往燕宁殿,一连几次在燕宁待客的时候送过去,再神色惊慌地离开,终于燕宁也落人话柄。

“燕宁公主同内务府吩咐过了,今后不必再送冰去了。”

听着小公公的回禀,燕归甚是得意,她赤足走到这个奴才的面前,将腕上的白玉镯扔到他怀里。小公公恭恭敬敬地向燕归叩拜,道:“小眉子谢公主赏赐。”

她饶有兴致地念了几声:“小眉子,眉……昧,真是有趣。”

燕归又让小眉子买通了燕宁的一个宫人,闲来无事的时候,让她多多引着燕宁去西宫苑避暑。那处虽然偏僻荒芜,但的确是个好地方,一泓流水,森寒洁绿。

小眉子每日都会向她禀告燕宁的举动,大前日,燕宁公主见着公子昧,竟失了神,愣愣地瞧了人家许久,还是宫人扯她衣袖才回神,回宫后又打听西宫苑住的是什么人,奴才瞧着燕宁殿的灯火亮了一夜。过了两日,燕宁公主才出殿,面容憔悴,去是往那方向去的,只是没到便回来了,听说后来为王上侍疾的时候魂不守舍的。

燕归自信,公子昧乃艳绝之人,少有女子不为他所惑。如她,也是在那惊鸿一瞥之下,才会涉足西宫苑此等荒凉之地。

爱一人,在一瞬,要偿还,便要一世了。

燕宁终究忍不住不去思念在西宫苑的那个男子,皎若明月,耀如白日。

终有一日,燕宁会放下作为公主的高贵自矜。

近来,燕归常常会在魏王的病榻前侍疾,倒也不见得魏王有多欢喜,每次总要问一问燕宁今日是否抱恙,已多日未瞧见她了。燕归仅是一笑,耐心地吹凉些银调羹里的药,喂给魏王。他常常叹气,恐江山难继,魏国将亡,让她今后好生辅佐燕宁,莫有不臣之心。说到激动的时候,他还会紧抓着燕归的手,殷切地望着她,期望从她的口中得到承诺。见她笑盈盈却无动于衷,他又会怒极地甩开她的手,她端着的碗也一并被甩出,应声而碎。

因着燕宁时常去西宫苑与赵昧品诗论画,吟咏风月,她也不方便在白日里过去了。夜里宫门落钥,她带着小眉子寻一处较矮的宫墙,踩着他的背翻过几堵矮墙。到了西宫苑,她学着夜猫的叫声,第二声的时候,那人便会出现。

燕归趴在矮墙上头,她的眼里沉浸星子万斛,多情动人。

柳梢处有隐约的月色,此情此景让赵昧想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走到矮墙下向她伸出双臂,燕归狡黠地一笑,跳下墙,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怀里。

燕归懒懒地勾着他的脖子,左手一点一点抚上他的脸,如刀斧削,剑眉星目,调笑道:“世人多愚昧,公子昧风华绝世,怎会是在涅贵不缁?”

他脚下一顿,低着脸,垂着眼道:“故而燕归聪慧,世人所不及。”

燕归微微昂首,含上了他的唇,浅浅地吮吸着。待到赵昧有所回应的时候,她又点到即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引他沉沦:“昧,我这儿有一味药。”

魏王开始传召大臣,皆是魏国有德有才有名望之人。

一日,她与燕宁擦肩而过,她亲昵地唤了一声皇姐。然后,燕归踱着步子转到燕宁的身侧,俯身向她耳侧,笑道:“听闻近日,皇姐常常去西宫苑。”

燕宁脸色一变,燕归继续浅浅地笑,却令燕宁很不舒服。她的这个皇妹是美的,笑亦美,在她脸上一点点绽开的笑容,似疯狂生长的藤蔓,一直摧枯拉朽地长到旁人的眼里,恣肆张扬,又太过邪魅。

望着燕宁渐渐走远的身影,她慢慢收敛了笑意。

黄昏时分,魏王殿传下圣谕,三日后临朝册立王女。

燕归娇卧美人榻,她半眯着眼,悠闲地拈着凝紫的葡萄送入口中,道:“小眉子,告诉司衣的李女官,本宫要茜素红。”她将一切有了打算,只待明日功成。

沉寂久时的朝堂,迎接将夕的残辉。

魏王正襟危坐于金銮,诏书、册、金印也已安放妥帖。在燕归看来,他是挺着最后一口气要将皇权亲自交到燕宁的手中才肯瞑目。

魏王沉了沉声,道:“朕疾患固久,国政不可废,故立长女燕宁为魏国王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

宣旨毕,魏王近侍双手捧着金册金印交与燕宁。在百官的注目下,她却突然昏厥在殿上,魏王关爱心切,不待近侍的搀扶就慌忙下阶,还未见着燕宁,因气血攻心也晕在大殿。

四下哗然,唯有燕归从容地自百官队列中缓缓步出。

她立于殿中央,俨然王者,朗声道:“今王上不适,王女抱恙,诸位大人若有紧要事务,可送至本宫燕归殿代为呈递。”

百官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丝质疑的声音。

画帘深殿,香雾冷风,燕宁安睡在她的寝殿,正殿坐着燕归,殿下跪着数十个太医,呈面如土色,皆瑟瑟之状。她的声音不算大,却极具威慑:“尔等下臣若不言,本宫便以太医惯用的针扎到你们肯说为止!”

燕归的狠毒,他们都有所耳闻,为首一人连连磕头,道:“公主……公主……有喜了。”

暑风从殿外吹来,吹入了内室。

“放肆!”燕宁踉跄着下了床,赤着足踉跄地跑到了外殿。她红了眼,抓着太医的衣领,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竟敢污蔑本宫,来人!”

燕归重重搁下了茶盏,淡淡地说道:“皇姐有没有做,自然是清楚的,数十位太医有没有误诊,自然也是清楚的。皇妹听说,有喜的妇人没有月信,还会伴随害喜的症状,不知道皇姐有没有呢?”

她走到燕宁的身边,将手伸向她的腹部,燕宁却警惕地避开了,燕归的脸上荡漾着了然的笑意。然后,她屏退所有的太医,笑盈盈地转身坐在上首,道:“难怪皇姐巴巴儿地跑去西宫苑,原是与人珠胎暗结去了。”

燕宁迎上她带笑的眼,颇为傲慢:“珠胎暗结又如何,本宫是魏国的王女,本宫喜欢谁,纳何人为王夫,谁敢置喙?倒是皇妹,不要多管闲事,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燕归歪着脑袋一笑之,没想到在她看来素来怯懦的阿姐,也会为了情爱不顾自己的名声。

回宫后她又仔细斟酌了一番,魏王偏爱燕宁,即便知晓赵昧与燕宁之事,燕宁也不一定会失去王女尊位。她既已做了许多,又怎能功亏一篑,思来想去,更是心烦意乱,便传唤了小眉子。小眉子却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她恹恹的模样,料想她必是累了,乏了,膝行至她身边,为她按摩解乏。

燕归觉得稍稍舒服了些,问他:“你觉得,本宫要如何才能彻底将阿姐拉下王女的位置?”

“奴才不敢妄言。”他将头又低了几分。

凌厉的眸光扫过小眉子的身侧,她道:“本宫不见得你有言之无物的时候。”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现今能左右燕宁公主的,只有王上,只有公子昧。”

赵昧……燕归心头一颤,沉默良久。

小眉子轻轻唤了一声公主,道:“王上宠爱燕宁公主,公子昧的心中却唯公主一人尔。”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案上的一盏灯,红影下,有所恍恍然,看得久了,竟凝出了一滴泪水逶迤至她的唇边。她伸出舌尖微微尝了下,涩涩的。

那夜,她与赵昧对坐,中间隔着一盏锈迹斑驳的油灯。或许,赵昧自己,也想离开这里,这带给他六年屈辱生活的囚笼。

夜风萦回,灯影寂寂,她觉着背后有点生寒,想叫小眉子关上窗户,唇瓣一动,又想到他执意守在殿外,西宫苑怎么会有人来呢。于是,她又慢慢垂下了头,望着烛泪流淌。

赵昧察觉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定然是冷了,起身为她披了一件外衣,又将窗户仔细关好了。因为破落的缘故,总有疏疏落落的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冷冷地贴在肌肤上。赵昧又去寻了些棉絮堵住漏风之处,燕归不悦地皱起眉:“这些琐事,都要你亲自为之吗?”

赵昧回过头,冲她笑了笑,继续忙活着。燕归突然就跑到他的身边,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像头小兽一样低低地呜咽着:“昧,我想要做魏国女帝。”

孤寒月躲在云翳之下,清冷却映照入人心。

她突然扬起脸,哀哀地望着他的眼睛,问:“昧,阿姐是不是很爱你?”

“是的。”

“那枚假孕药已经起了效用,阿姐也被诊出喜脉。”燕归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长长的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肉,“昧,你再帮帮我,说服阿姐同你回赵。阿姐不在了,我就是唯一的继承者。”

赵昧心中一恸,一点点挣开燕归的手,长甲落处划下两道深深的血痕,问:“燕归,你心里是否有我?”

她垂眼,道:“有。”

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开了口:“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带着燕宁回赵,也许这辈子我们都见不着了。”

她的语调陡然升高:“不会的,我会在魏国等你,你来了,我们便成婚,好不好?我会一直等着你……昧……”

赵昧慢慢地走近了她的身边,将燕归拥入怀中,她的脑袋埋在他的颈间。燕归以为他是愿意了,也答应了,最后却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跌进了她的心里:“我带燕宁走。”

在燕归的安排下,赵昧偷偷打扮成内侍去瞧了燕宁,而赵昧甫一出宫门,燕归的人便挟持了他。

她与燕宁进行了一场交易。让出王女的位置,她还赵昧自由,届时她可以跟随赵昧回国,她赠她一纸和亲诏书,魏国长公主风风光光地嫁给赵国公子昧。

又或者,她依旧可以是王女,只是赵昧会消失在这世上。

燕宁藏在衣袖下的手隐隐发颤,是竭力克制的怒意,燕归看得明明白白。燕宁扭过头去,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凭赵昧,就能威胁我吗?”

她的话刚一落地,燕归猝然拔出藏在袖间的短刀,没有一丝犹豫地刺向赵昧的脖子。那染血的短刀被径直扔在燕宁跟前,她骤然变了脸色,吓得浑身发颤:“我答应!”

燕宁含泪望着赵昧,她不在乎王位,她只在乎眼前这个人。

赵昧自始至终都沉默着,就连看着燕归刺向他那一刀,都没有表露任何诧异。当刀锋的寒光从他眼前闪过,他想她一刀了结他的性命,亦是可能的。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命,却不能不珍重她。燕宁处处都比她好,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是那个心狠手辣的燕归公主。

燕归换上近侍的衣饰,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宁身后,进魏王殿后又立刻藏匿于屏风后面。

魏王醒来瞧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燕宁,他流露出慈爱的目光,拍了拍床边,示意她过来坐下。

“父王,儿臣不想做王女。”

魏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燕宁,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为……何?”

燕宁重重地拜了三拜,最后,缓缓地摸上自己的小腹,道:“儿臣怀孕了。”

魏王的双目陡然睁大,双手揪紧了明黄色的被褥,他的嘴巴张合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调来。

“儿臣不孝,有了公子昧的骨肉,儿臣辜负了父王,辜负了魏,自愿让出王女之位。”

燕归在后面听着,心想,燕宁对赵昧果真是情深义重,思及此,竟有些嫉妒了。这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进来了,禀报道:“公主,公子昧的伤势加重了……”

“他可有事?”燕宁忙问,突然发觉有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又生生强忍了下来,“父王……”她再一叩首,没有立刻起身,“还望父王成全。”

燕宁离开后,魏王对小太监招了招手:“你是……燕宁殿的人?”

“回王上,奴才是在燕宁殿伺候的。”

魏王闭着目,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魏国江山,不能交给燕归。”

紧接着,他写下了最后一封诏书。

在他驾崩之后,小眉子将诏书呈递给了燕归。她从屏风后徐徐步出,半残的烛光摇摇晃晃,她阴阴地笑着,道:“为何不能是本宫?”

取过一盏缠枝灯,付之一炬,尘埃落定。

对于魏王的离世,她没有太多的悲伤。

打开殿门的时候,冲入殿内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闭上眼,慢慢地回过头,对着魏王的床榻拜了三拜,也如他所愿百年之后葬于不归山帝陵。

不日,赵昧也要同燕宁一起回赵,她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也许便是失去所爱的痛。

回赵之前,赵昧依旧住在西宫苑,她想对他有个交代。

寒雨灯窗,芙蓉旧院,她却意怯怯。

“总是燕归啊……”屋里的人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她便失了心魂,怔怔地推开了这扇门。

她扑进赵昧的怀里,一如往日情深相依偎的模样,道:“昧,我是个狠心恶毒的女子,若哪一日你不再念我,甚至憎恶我了,我也不怪你。”

赵昧苦笑,秋意渐浓,又是一年桂花落,来年,或许便没有这样一个爱抹桂花头油的小姑娘卧在他的榻上,与他言笑晏晏,同他放肆地打趣。

“我是憎恶你,却爱你这般深,皆是我自己的孽。”

到底燕宁是魏王在世时唯一属意的王女,燕宁即位后,仅一月,她便亲自下了道禅位诏书,将帝位让给燕归,携赵昧一同去了赵宫。

燕归女帝是怎样爬上这个皇位的,朝臣们是堂上一声恭恭敬敬的陛下,下了朝后相觑不言的哂笑之。

小眉子匆匆进殿,伏地恸哭,有耳皆可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送嫁车队在赵国边境遭遇劫匪,燕宁公主不知所终。

当即有臣子挺身而出,谏言:“陛下应当火速派军营救公主殿下。”

一言出,皆是附和之声,她将这些人的模样一一记在心里。

她从王位上站起,依旧是个小姑娘的身量,歪斜着脑袋瞧着底下人,冕旒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带着帝王的庄严,朝臣皆寂寂。

“你说,是在哪儿遇的匪?”

小眉子哆哆嗦嗦:“赵国边境。”

燕归转过眼来,瞧着堂下众臣:“朕听得不大仔细,爱卿们可听明白了,我魏国的公主是被劫匪掳了还是以身殉了节?”

小眉子大喊道:“公主高洁,保全了魏国的颜面。”

几根染了红蔻丹的长指轻轻敲着龙案,一片噤声,自视忠心的臣子,断不敢拿魏国的颜面儿戏,她的嘴角噙着得逞的笑意,也不计较日后女帝恶名满京都。

谣言积毁销骨,女帝自恃九五至尊,无人可奈何之。所幸即位后,百姓安居乐业,朝堂无风无雨,只是偶尔有不中听的话传入她耳。

唯独,也只一次。

女帝每每下朝后,总会在西宫苑待上会儿,总管太监见女帝流连此处,便自作主张将此好生修葺一番,长得如人高的杂草也换上了珍奇的花卉植物。

富贵荣华是没能等到,那日踏进西宫苑的宫女太监全部被处死,即便是扫尘的婢女,也未能逃过一劫,临死前诅咒女帝他日不得好死。

燕归掐着婢女的下巴,旁人看着婢女狰狞的面容,听着女帝手下咯咯作响的骨头错位声,她却笑得云淡风轻,道:“朕何惧之?”

上上下下四十余人,听闻那日的血格外红艳,染红了宫里流向宫外的河渠,女帝的累累恶行昭然于世人眼中。她将西宫苑付之一炬,后命人再次盖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白玉翡翠楼,珍珠流水桃花源。

“奴才跟着王上也有些时日,却总也不懂您的心意。”

燕归望着面目全非的西宫苑,如今也有个富贵的名字了,称作长梦楼。她孤零零地坐在白玉阶上,愣愣地看着庭院里一株普通的桂花树,道:“你瞧原先的西宫苑是什么模样,如今又是怎么个样子,留着旧物什,是朕的念想,也是告诉朕,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他在这儿过得一点也不好,离开是他的好归宿,他和阿姐遭逢不测,凶多吉少,魏国已经办起了丧事……”

她沉默着,直到一树繁花落下几点在跟前,才喃喃道:“这儿盖了新殿,多好啊,朝上旧人也该清一清了,眉,你懂我的意思。”

心里常念着赵昧,一声声喊着“昧”,他不在了,身边好歹还有个合心意的小眉子为她分忧解愁,久了久了,也不知何时起,她更喜欢叫他,眉。

金雕玉砌的长梦楼,云蒸霞蔚染碧空,伶人戏子,酒池肉林,无尽绮靡色,除却帝王寂寥。

一年后,故人再回时,庭前桂花树落下最后一片叶。

“燕归。”

唤她名字的人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着的人?

可是赵昧的手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她的阿姐燕宁,似乎还有了孕。

他们就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粗布麻衣,平淡安乐,出现得那么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地入了她的眼。

小眉子搀着她的手,她站在高阶上俯视他们,道:“看来是公子昧救了朕的皇姐。”

赵昧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燕归却慢慢地步下了台阶,走到燕宁的身边,尖锐的指甲伸向她的肚子,是赵昧飞快地把燕宁拉至身后,好生护着。

“死里逃生,不往赵国去,来魏宫做什么?”

赵昧沉声道:“刺客是赵人。”

燕归却是笑了:“有家不能回?可这魏国早已为燕宁公主出丧,现下又冒出个公主来,朕的恶名昭昭,那些个忠臣良将可有本启奏了。皇姐应当明白朕的苦衷,朕心中有皇姐,皇姐也当为朕多想一想。”

“本宫明白,只是当下有了昧的骨肉,只求皇妹庇佑,让本宫诞下麟儿。”

燕归不动声色地瞥眼瞧他,小眉子低语提醒道:“陛下三思。”

“既是朕的小侄儿,朕总该庇佑,但魏国已无燕宁公主,你们也须得明白。”

“我与燕宁无所奢求,往日的西宫苑亦可……”

“公子昧怕是糊涂了,此处不正是西宫苑?”燕归的声音陡然凌厉,“此处是朕的居所,莫非公子昧想让朕移居别处吗?”

他是循着记忆中的那根线而来,总觉得燕归还会在旧时故地等着他。可他似乎错了,她好精舍,好鲜衣,好华灯……又怎会因他而变了初衷。

他也不卑不亢,道:“烦请陛下赐吾二人一静处。”

小眉子察言观色,见燕归实则气急,也有心为她出一口气,便随口说了东苑那处幽静也无人,正适合燕宁养胎。

“现下公子昧回来了,陛下可欢喜?”

望着此二人离去的身影,他的手始终紧紧搀扶着燕宁,倒像极了一家人。她道:“他可不是公子昧。”

小眉子的眼皮跳了跳,心也顿时惊了惊。

“若是他真的成了皇姐的丈夫,便不再是我心中的赵昧了。”

长梦楼有一伶人与赵昧有几分相似,因而也得了些皇恩。是日,他亦如往日一般说些趣事讨女帝欢心,女帝意寥寥,直到小眉子远远地往殿内来,她的眼底才微微有了波澜。

她故作镇静,语气却急迫:“孩子是谁的?”

“公子昧。”

伶人被燕归一把拽至身边,他的眼睛瞧到她眼底去了,可她的眼中只有虚晃晃的一个影儿。她问:“你想不想做王夫,朕许你一世的荣华富贵。”

“陛下不可!”圆滑如小眉子,竟也在情急之下犯了忌讳。

燕归随手拿起案上一盏茶,重重地砸了过去,怒不可遏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管朕的事!”

她当即宣了钦天监择定吉日,又选了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将伶人过继为义子,抬了抬身份。

赵昧是在第五日来的。若是以前,她生气了,一日两日的,任他费尽心思博她一笑也是徒然,唯有到了第五日她自己慢慢放下了,旁人再稍作几句劝解,自然也就好了。

宫人们送来喜服的花样,她靠坐在窗边,缕缕光线落在金丝银线上,浮动的光影掠过她明艳的脸颊,晶莹剔透,美得不可方物。

难得有这样静的时候,话也分外清楚:“那孩子真是你的?”

他默然,又似藏着许多欲言又止的话。

“你知我不爱计较许多,你与她之间,我也不想知晓发生了些什么,”她将花样放在赵昧怀中,情真意切,“朕说过,你回来时,我们便成婚。”

“陛下错爱,我已有妻儿了。”

她轻笑道:“无妨。”

“陛下无妨,那燕宁呢?”

倏忽,她从袖中抽出那一把匕首,横在他颈间。她迷惑地望着他那双平静的眼,血色染寒光,道:“你若有苦衷大可告知于我,而今这天下都是我的,我会保护你的。”

“这天下,原本不是你的。”他抬头,肌肤逆刃,亦触女帝逆鳞,“燕归,你是怎样的女子,我比你还要了解。”

赵昧瞧着她,露出旧时的笑颜。然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刀刃从他的额划到下巴,她眼睁睁地看他毁了这副绝世的好样貌。

“你不爱我,你钟爱的是我这副皮囊;你也不爱这天下,只为无人违逆的至高权位。面容已毁,不知女帝是否愿将手中喜服纹饰再让我看一眼?”

满脸的血污,狰狞的疤痕,他再也不是燕归心中的皎皎明月光。

“世间儿郎,不是你一人独占风华,现在的你,不过是仰仗着朕而活的废物。你和燕宁这一辈子,都要在朕的鼻息下苟活!”

世间再无公子昧,深宫多少可怜人,谁又比谁可怜些?他从殿内走出,小眉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脸。

赵昧从他身边过,道:“你跟在女帝身边,只愿你是真心为她好。”

“那是自然。”

他停住脚步,转身道:“我还给你,不欠你了。”

“多年前的一句谎言偿还多年后的另一句谎言,甚好。你非赵昧,还给我,我也不配为赵昧。”

赵国公子昧,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光。

六年前质子赴魏,沿途曾发生过一件事,公子昧素来心善,见途中有一乞儿与他年纪相仿,便动了恻隐之心,赠他衣食,乞儿请求伴随公子左右也允之。可临了魏国边境,他竟恩将仇报加害赵昧,李代桃僵入了魏,随行侍从在短短六年,或死或失了踪迹。

谁又知晓真正的公子昧大难不死,却落入人贩之手,被卖进了宫,成了最低贱的宦官。那时他便立下毒誓,定要那乞儿偿还他承受的所有屈辱,所有苦。

燕宁从暗处走出,远处赵昧的身影渐渐缩成一点,天地浩渺,众人又算得了什么,今生所得,唯愿是所求。

“公公是本宫的恩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公主言重,您才是奴才的恩人。”

是他当日告知燕宁,二人必定无法安然回赵,但若回了魏,赵昧未必还是她的赵昧,他的心系在燕归身上,若想留住他的人,就得让他自愿为了燕归而留。

他手中有先帝的遗诏,燕归久积民怨,遗诏一出,群臣必拥护燕宁公主,天下义士口诛笔伐,不将燕归拉下龙椅又怎会善罢甘休?

遗诏被他双手呈上。

“为何助我?”

“前尘旧事,日后公主便知晓了。”

日后之事,眼下之境。

魏王的遗诏将赵昧牢牢绑在燕宁身边,她对赵昧说,若她死了,她的人便会将遗诏散布于天下,届时,燕归会如何?

谋逆之罪,车裂,还是凌迟?

赵昧揽过她的腰,眼神似要将其千刀万剐:“我伴你至我终老,还会与你生儿育女,魏王王位原本是你的,但你须应我,燕归在这世上一日,你便一日不得夺回。”

“那她如何对你死心呢?”

“公主忘了,您的这位皇妹只要天下最好的,包括她所爱之人。”

所以赵昧毁了自己的面容,她本就觉得他负了她,一个负心又丑陋的男子,怎能与女帝相配?也是那一日,他发现燕归身边的亲信,似曾相识,赵国公子昧,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光。

智计无双。

他终于明白,是他欠下的命,如今要用他的命来还,他的命,就是燕归。

女帝大喜之日,她身边最是信任的太监总管来了残破的东苑,告诉故人,女帝与宰相义子成婚,王夫姿容绝世,二人实为良配。

他说,愿公子昧享百年之福。

他也不会知晓,宰相姓王,义子却姓赵,唤寐之。 wVemoMSbAwVvQ16oHhfxBmkon3jKK35rwsODPfvUwz6TnOh70JEst+s206XFLb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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